絕望的仆婦

［摘要］《金瓶梅》是一部現實主義巨著，它描繪了相當廣闊的社會畫面，刻畫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宋慧蓮是書中塑造得較為成功的藝術形象。本文通過對宋慧蓮人物形象及其死因的分析，指出她身上存在著被虛榮、淺薄和淫蕩掩蓋著的善良的人性光芒，并揭示了宋慧蓮這一形象存在于“金瓶梅世界”中的意義。

［關鍵詞］《金瓶梅》；宋慧蓮；現實主義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1）010-0073-03

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塑造了眾多女性形象，宋慧蓮的故事雖然在小說中只占了五回的篇幅，但已將一個虛榮、淺薄、輕浮、自卑又良知未泯的仆婦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豐滿動人。她的生命雖然短暫，但她身上人性的閃光，卻在那個漆黑的世界里發出了動人的光芒。

一、宋慧蓮人物形象分析

宋慧蓮是西門慶的家仆來旺兒的媳婦，24歲，模樣漂亮，“性明敏，善機變，會妝飾”。“初來時，同眾媳婦上灶，還沒甚么妝飾。看了玉樓金蓮等人打扮，她把鬏髻墊得高高的，梳的虛籠籠的頭發，把水鬢描得長長的，在上邊遞茶遞水”。仆婦宋慧蓮的身上洋溢著青春的活力，極具感染力。作者是這樣描寫宋慧蓮之美的：她在花園中和西門慶妻妾們打秋千時，“手挽彩繩，身子站的直屢屢的，腳跐定下邊畫板，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飛在半天云里，然后忽地飛將下來，端的卻是飛仙一般，甚可人愛”。元宵夜，她出來跟著眾人走百病兒，穿著“一套綠閃紅緞子對衿衫兒、白挑線裙子。又用一方紅銷金汗巾子搭著頭，額角上貼著飛金并面花兒，金燈籠墜耳”，“月色之下，恍若仙娥”。漂亮的宋慧蓮還有較高的廚藝，能用一根柴禾，把個豬頭燒得皮脫肉化。那個年代，大戶人家的下人生得漂亮既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宋慧蓮以其出眾的容貌很快就被西門慶注意到了。

孟玉樓生日那日，宋慧蓮在席上斟酒，西門慶看見她穿著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的不好看”，便私下里送給她一匹翠藍兼四季團花喜相逢緞子做裙子。并告訴她：“你若依了我，頭面衣服，隨你揀著用?！彼鸵懒宋鏖T慶，做了他的情婦。宋慧蓮如此容易上鉤說明她性格上的弱點——輕浮淫蕩、貪財愛勢。她多次向西門慶索要銀兩，表現得很輕賤，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吃酒，她便“走向前，一屁股就坐在他懷里”，對西門慶說：“爹，你有香茶再與我些，前日與我的都沒了。我少薛嫂兒幾錢花幾錢，你有銀子與我些兒?！钡昧算y子，她便“在門首買花翠胭脂，漸漸顯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還經常“在門首成兩價拿銀錢買剪截花翠汗巾之類，甚至瓜子兒四五升里進去，分與各房丫鬟并眾人吃。頭上治的珠子箍兒，金燈籠墜子，黃烘烘的”。西門慶對她的留戀讓她充滿了自信，她“越發在人前花哨起來，常和眾人打牙犯嘴，全無忌憚”。她“趕著傅伙計叫傅大郎，陳敬濟叫姑夫，賁四叫老四”?；蚪懈祷镉嬏嫠陂T首看著賣粉的，或叫賁四在門首幫她看著賣梅花菊花的，一會兒又央及賁四替她鑿銀子……連作者也不無諷刺地批她是“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宋慧蓮的另一性格特點是頭腦簡單、無自知之明，因而持寵放嬌、開罪上下。宋慧蓮仗首西門慶背地和她勾搭，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里，“逐日與玉樓、金蓮、李瓶兒、西門大姐、春梅在一處頑?！?。元宵節，小玉、玉宵、小鸞、繡春都在上面斟酒，她卻坐在穿廊下一張椅子上磕瓜子兒。上邊呼喚要酒，她便揚聲叫：“來安兒，畫童兒，上邊要熱酒，快趲酒上來！賊囚根子，一個也沒在這里伺候，都不知往那去了！”一副主子的派頭，儼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她覺得自己和一般仆婦不同，所以不肯上灶煮茶，誤了給客人上茶，使來保的妻子惠祥被西門慶責罵，惹得惠祥怒罵她：“促織不吃癩蛤蟆肉——都是一鍬土上人。”

宋慧蓮和西門慶在藏春塢山子洞里偷情之時向西門慶炫耀自己的腳比潘金蓮的小，還嘲笑潘金蓮是“秋胡戲”、“露水夫妻”，這些都被躲在外面的潘金蓮聽到了，氣得“兩只胳膊都軟了，半日移腳不動”，自此潘金蓮恨上了她，暗自決定要除掉她。元宵節，宋慧蓮發現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與潘金蓮兩個在暗地里調情，于是她故意逗弄陳敬濟，陳敬濟放煙火花炮，她就說：“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兒。娘們攜帶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頭就來……你不等，我就惱你一生！” 她一會兒叫陳敬濟放個桶子花給她瞧，一會兒又叫他放個元宵炮丈給她聽，一會兒失落了花翠要拾花翠，一會兒又掉了鞋，扶著人且兜鞋，“左來右去，只和敬濟嘲戲”，惹得潘金蓮怒火中燒。

宋慧蓮的性格是復雜的，她爭強好勝，非要與西門慶的妻妾比個高低；她又很自卑，第一次從藏春塢山子洞里與西門慶廝混出來，見到金蓮，把臉紅了……她指點西門慶的妻妾玩擲骰兒，被玉樓搶白了一頓，又羞紅了臉。她以為她走進了主子的圈子就和她們一樣了，一旦被羞辱，藏在內心深處的自卑便會噴涌而出。

宋慧蓮雖然輕浮、淫蕩，但良心未泯。前夫蔣聰被人戳死，宋慧蓮曾想方設法為蔣聰報了仇。來旺遭西門慶誣陷關進衙門，宋慧蓮得知后立即向西門慶求情，西門慶表面答應放了來旺，暗地里卻將來旺流放到了徐州。宋慧蓮從僮仆那里得知后大哭來旺兒：“我的人■！你在他家干壞了甚么事來？被人紙棺材暗算計了你！你做奴才一場，好衣服沒曾掙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當把你遠離他鄉，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曉得？”哭了一回，取一條長手巾拴在臥房門樞上，懸梁自縊。

宋慧蓮的性格中也有潑辣剛直的一面，在看清了西門慶的丑惡嘴臉后，宋慧蓮毫不留情地揭露西門慶：“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去看出殯的。你成日間只哄著我，今日也說放出來，明日也說放出來，只當端的好出來。你如要遞解他，也和我說聲兒；暗暗不透風，就解發遠遠的去了。你也要合憑個天理，你就信著人，干下這等絕戶計，把圈套兒做得成，你還瞞著我。你就打發，兩個人都打發了，如何留下我？做什么？”宋慧蓮怒斥西門慶，證明了她已覺醒，她看透了西門慶的虛偽和狠毒，也為來旺的遭遇心疼和自責。生活在晚明腐敗、淫靡環境中的底層婦女，難免會向往富足的物質生活，覺得“守著主子，強如守著奴才”，難得的是她內心的善良和仁愛還未泯滅，還念著和來旺的“一夜夫妻百夜恩”，宋慧蓮的人格就在這一刻的良心發現中升華了，使她有別于《金瓶梅》中的諸婦。

二、宋慧蓮死因分析

宋慧蓮，這個一心想往上爬的窮人家女兒同時被兩個階級拋棄了。她撞不進富人家的生活圈子，因為西門家的妻妾個個對她虎視眈眈，而她的情人又是個靠不住的“謊神爺”；她也無法回到原來的生活，她的家已不復存在，她貧窮的丈夫任人踐踏、生死未卜，這都是她的虛榮和淫蕩導致的。屈辱和無依無靠的感覺令她萬念俱灰，坐在冷地上的宋慧蓮清醒地認識到了自己的生存地位：她就是個被玩弄、被侮辱、被踐踏的底層仆婦，她向往的上流社會給予她的只有謊言和屈辱！所以她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離開這個虛偽骯臟的世界……宋慧蓮含羞自縊，表現了社會底層婦女認知上的覺悟，也揭示了欲望的膨脹最終會導致一個人的毀滅。

造成宋慧蓮之死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她自身性格上的弱點，還有來自外界的諸多因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西門慶的背叛讓宋慧蓮夢想破滅、萬念俱灰。西門慶雖然迷戀宋慧蓮的小腳和美貌，但是他的愛不會持久，且容易左右搖擺，在宋慧蓮面前，他甜言蜜語、信誓旦旦，一旦到了潘金蓮那里，又聽其擺布，陷害來旺。宋慧蓮在最后一刻看透了西門慶的本性，因此感到了悔恨和絕望。

其二，來旺的遭遇讓宋慧蓮自責又悲哀。這個宋慧蓮一直竭力保護的男人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從杭州替西門慶辦事回來，未見給自己的老婆帶回什么禮物，卻悄悄送給西門慶的小妾孫雪娥“兩方綾汗巾，兩只裝花膝褲，四匣杭州粉，二十個胭脂”。書中第二十六回孫雪娥受潘金蓮挑唆找宋慧蓮鬧事罵她是“養漢淫婦”，宋慧蓮就當場回擊道：“我是奴才淫婦，你是奴才小婦！我養漢養主子，強如你養奴才！你倒背地偷我漢子，你還來倒自家掀騰？”這段話說明來旺和孫雪娥二人關系曖昧宋慧蓮是心知肚明的。來旺從杭州回來聽說老婆和西門慶勾搭的事后就打罵宋慧蓮，吃醉了酒在一幫家仆與小廝面前罵西門慶和潘金蓮，但是一聽說西門慶要打發他到杭州做買賣去，轉而又“心中大喜”。見西門慶變了卦又心中大怒 ，遷怒于宋慧蓮，醉醺醺地放言要殺西門慶。又見西門慶給他三百兩銀子叫他在門首開酒店，“連忙趴在地下磕頭”，樂不可支地領了銀子。在來旺眼里，孫雪娥重于宋慧蓮，金錢利益也重于宋慧蓮，沒有骨氣卻又愛喝酒逞強，以致禍從口出，落了個身陷囹圄、家破人亡的悲慘結局。這樣一個不忠誠又無能的男人雖然讓宋慧蓮有些失望，但他們也曾相依為命，有些感情的，現在這個男人也離她而去了，對于榮升主子的美夢破滅的宋慧蓮來說，這又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宋慧蓮有些支撐不住了。

其三，西門慶眾妻妾的嫉恨和攻擊讓宋慧蓮疲憊不堪、無力應對。潘金蓮在來西門慶家之前常感“奴心不美”，為了與帶給她激情和新生的西門慶長做夫妻，她費盡了心機，流盡了相思淚，甚至親手毒殺了親夫武大郎。好不容易嫁給了西門慶，得到了丈夫的寵愛，宋慧蓮卻突然冒出來欲橫刀奪愛，潘金蓮幾乎是拿命換來的男人和地位豈能拱手讓人？為了固寵，她必然要挖空心思除掉宋慧蓮。

孫雪娥在西門慶的妻妾中地位最低，她既無吳月娘有地位，也無潘金蓮出眾的容貌和聰慧，更無李瓶兒和孟玉樓有錢，西門慶對她無半點留戀，動輒會因潘金蓮的挑唆毒打她，讓她在奴才們面前顏面全無。在主子那里她是奴才，在奴才那里她也沒有什么優勢，一個得寵丫頭春梅已讓她吃盡苦頭，又來了個宋慧蓮，這個身份地位不如她的仆婦，居然也把西門慶迷得神魂顛倒，在那里頤指氣使、目中無人，這女人又是她的老情人來旺的媳婦，這叫她的心里如何能平衡。是可忍孰不可忍！情人被發配，自己被打，都是因為這個淫賤的女人，孫雪娥必須出了這口惡氣。她去找宋慧蓮羞辱了她，還打了她一巴掌，宋慧蓮受辱后忍氣不過，自縊身亡。孫雪娥的挑釁加深了宋慧蓮的絕望，加速了宋慧蓮的死亡。同是社會底層被侮辱與被傷害的女性，相煎何太急！可憐、可悲、可嘆。

“乖人”孟玉樓看似與世無爭，卻幾次三番挑唆潘金蓮對付宋慧蓮。來旺罵主的事是她教潘金蓮說與西門慶的，西門慶許諾要給宋慧蓮買房子、買丫頭的事也是她告訴潘金蓮的，潘金蓮聽了果然妒恨交加，發誓說：“我若教賊奴才淫婦，與西門慶放了第七個老婆，我不喇嘴說，就把潘字倒過來！”孟玉樓早就看不慣宋慧蓮的輕浮張揚，打牌的時候就曾教訓過她，宋慧蓮每次見到她又“意意思思，待起不起的”沒個禮數，更讓她不舒服。孟玉樓反感宋慧蓮其實還是一個“妒”字在作祟，她嫉妒宋慧蓮的美麗，嫉妒宋慧蓮能迷住西門慶。西門慶對她朋友似地彬彬有禮，但無愛情，她內心也渴望丈夫寵愛她，然而她深知自己不能與潘金蓮、李瓶兒抗衡，所以她將矛頭對準了無財、無勢的宋慧蓮，她采取挑撥離間、借刀殺人之計想要趕走宋慧蓮，只是希望達到一個小妾可憐的愿望——讓自己的丈夫多愛她一點。

其四，眾仆人的嫉妒和排斥讓宋慧蓮孤立無援。宋慧蓮私通主子以后，也被和她同一階層的下人們孤立了，來興兒告密、惠祥的辱罵、仆人們的譏笑……使她感到腹背受敵、無處可逃。她累了，她厭倦了這個“昏昏世界”的爾虞我詐和勾心斗角，她希望到一個清凈的地方一了百了。

宋慧蓮的悲劇歸根結底還是腐朽的封建社會制度造成的，一夫多妻制使女人們為了爭得丈夫的寵愛互相殘殺，宋慧蓮的的故事讓我們看到了社會的黑暗和人性的復雜。

三、宋慧蓮與潘金蓮人物形象的異同及其形象的社會意義

宋慧蓮和潘金蓮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她們都出身低微，一個是賣棺材宋仁的女兒，一個是南門外潘裁縫的女兒。她們都天生麗質、愛慕虛榮，都想憑著自己的姿色攀上高枝改變生活。不同之處是：潘金蓮知書識字，能描鸞繡鳳、品竹彈絲，有較高的文化修養，因此會有以曲明志、以曲代簡、以曲代言之舉，而宋慧蓮卻少了這份風雅與嫵媚，她叫小廝買合汁要“拿大碗”，西門慶給她銀子她便“塞在腰里”，有了錢便頭上插滿首飾到處炫耀，她和男仆們胡亂調侃，動輒還會將小廝“趕著打”。如果說潘金蓮像一朵帶刺的玫瑰，美麗但是有傷人的危險，那宋慧蓮則像田野邊的一朵野菊花，雖無韻致，但是開得潑辣，開得招搖，有些俗氣但是充滿陽光，充滿生氣，別具吸引力。潘金蓮偷男人偷得理直氣壯、破釜沉舟，直言武大“是塊頑石，有甚福抱著我羊脂玉體！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而宋慧蓮和西門慶約會通常是“見無人，急伶俐兩三步就扠出來”，“見無人，一溜煙往山子底下去了”，似做賊心虛、有所顧忌。潘金蓮工于心計、陰險狠毒，宋慧蓮魯莽乏智、心存善良，宋慧蓮雖然背叛丈夫但還希望自己跟了西門慶后，給來旺也再“尋上個老婆”，各得其所，皆大歡喜；而潘金蓮卻為了和西門慶做長久夫妻，毫不手軟地結果了武大的性命。

宋慧蓮和另外幾個獻身西門慶的仆婦王六兒、賁四嫂、如意兒身份地位差不多，但是王六兒她們做西門慶的情婦只為獲得經濟利益，并無非分之想，而宋慧蓮卻是有心改變命運，翻身做主人。為此，她才被西門慶家的女人們嫉恨，成為眾矢之的，使自己陷入了危險境地。

關于宋慧蓮這個角色設置的意義，張竹坡在《第一奇書金瓶梅》第二十六回回前評語中說：“有寫此一人，本意不在此人者，如宋慧蓮等是也。本意止謂要寫金蓮之惡，要寫金蓮之妒瓶兒，卻恐筆勢迫促，使間架不寬敞，文法不盡致，不能成此一部大書，故于此先寫一宋慧蓮，為金蓮預彰其惡，小試其道，以為瓶兒前車也。然而慧蓮不死，不足以見金蓮也?！闭撜咭詾椋位凵忂@個角色的設置除了要反映潘金蓮的妒和惡，也反映了西門慶的荒淫無度，宋慧蓮的遭遇是李瓶兒的前車之鑒，她的死預示著西門慶家的女人們爭寵的戰爭還未結束，更加殘酷的爭斗又將開始。

宋慧蓮這一形象的塑造，真實、自然、靈動，讓我們看到了作者驚人的現實主義創作功力和對生命個體的關注態度，《金瓶梅》的偉大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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