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完

地獄的某座房間里住著四個小鬼，兩張床，上下鋪，仿佛大學寢室。為了消磨時間，也為了驅趕恐懼，死鬼們輪流講述做人時的艷遇，活像《一千零一夜》或《十日談》中的情景。這會兒，一名睡在上鋪的鬼兄弟正侃侃而談，你聽——

她是我嫖的第一個小姐，不過沒嫖成，我卻丟了性命。她干的。她是不錯的妞兒，姿色上佳，性情潑辣，典型地缺少教養，像個波西米亞女人?？稍捳f回來，男人出入洗腳城、桑拿房、酒吧等，找的不正是這道野味嗎?當時我白手起家，囊中羞澀，跟一幫落魄的哥們搭伙經商，在廣東順德倒賣牛皮，那里的沙發廠比螞蟻窩還多。我們租個門臉，從河北無極進貨，轉手售給大小沙發廠的老板們。賺取價差和其他貓膩——伙計們，牛皮是門大學問，完全搞懂，你們得到大學念四年本科。

那天我們狠賺了一筆，有理由去酒吧喝一杯。窮人也有享受生活的權利，我愛死這句話了，哪個混蛋說的來著?我們海喝一通，醉意微醺；突然，我想到另一句名言：到酒吧，只點酒，不點小姐，天理難容。我們要了個包間，媽咪招呼姑娘們魚貫而入，猶如指揮千軍萬馬。她們，我是說小姐們，在我們眼前一溜兒排開，個個衣著暴露，涂脂抹粉，翹首弄姿。我一眼就瞄上了她，天吶，誰讓她一個勁沖我拋媚眼、擠胸脯、亮大腿呢?弟兄們都認可我的眼光，別的小姐落選，只好無趣地走開——我們和媽咪有言在先，一個小姐足矣。她關切又驚奇，問，夠嗎?我們說，夠了夠了，滾吧你。媽咪悲憫地望一眼當選者，臨終告別似的提醒她，悠著點。我操，真是意味深長，好像我們是一群猛獸，會生吞活剝了她。

相反，我們是一群紳士，尤其我，不是吹，稱得上文人墨客。做買賣前，我一直致力寫書，可惜使了多年的勁，前路仍漫漫，迫于生計，不得不忍痛割愛。賈樟柯說得好，夢想，放棄比堅持更不易?；镉媯?，這足見我的不凡。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那幫哥們亦非見了女人就不管不顧，一哄而上的主兒。他們還沒饞到那份上。他們有的是定力，保持風度和臉面。唉，讓弟兄們遭這等葷罪，不能敞開來、隨性所欲和女人調情、親熱，全是窮困惹的禍，難怪偉人說，貧窮不是社會主義。

我們出了個主意，定奪這位小姐的歸屬。我們用講故事的方式一決高下，誰的故事更驚險、神秘、刺激、誘人，他便有權處置她——我們的新女神。大伙你方講罷我登臺，人人傾盡才情和心力，暗中較勁，互不相讓，只為贏得美人歸。我最后一個講述，就像今天這樣。我的故事如下——

有一年我租住在杭州秋濤北路，附近有座圖書館，叫做市民中心。那兒館藏豐富。環境幽靜，誰都可以進去閱讀，而且免費提供開水。我說過，投機生意之前，我是個正兒八經的書生，癡迷寫作。我每天一早鉆進圖書館占位置，然后猛寫；直到天黑，餓得頭昏眼花，肚皮癟平，這才起身，半死不活地回去，給自己煎個雞蛋。

我也想吃大餐，但我吃不起，書生總和窮酸相伴。我的房東倒有錢。她是富婆，單身，四十歲不到，很懂保養，曾經我還動過她的邪念。她身為貴婦，自然不會與我等蝸居一塊兒。她另有豪宅，在西子湖畔，每月來收一次房租。整棟樓只有兩家租戶：我，再就是樓下一對年輕夫妻，帶一個女嬰。她(房東夫人)顯然不靠房租過日子，我懷疑她每次都是來炫耀的——她的美、富有和性感，讓人浮想聯翩。她肯定窺出了我想抱她上床的沖動。從我眼神里。她很享受這個，我拿人頭保證。

事與愿違，我們沒能同床。我漸漸放棄了這一奢望，沉心專事我的小說。大半年后，有了眉目，書眼看就要脫稿，人物、情節幻化成文字，全藏在我的手提電腦里。我預感自己會一炮而紅，喝酒慶祝后，特意在街頭卜了一卦，那位瞎一只眼的半仙說，他從另一只眼里看見我將要倒霉。扯淡，我罵道，把卦資甩在他臉上，恨不得戳瞎他那只該死的好眼。

媽的，他真是神算子。我回去一看，房門被撬，屋內遍地狼藉，值錢的，不值錢的，統統不翼而飛，電腦當然不例外。伙計們，你們無法體察我當時的心境，我敢打賭，我的心臟停跳了至少兩分鐘，我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好像它也被偷了，或被狗吃了。我報了警，不過那沒用，我心里有數。果然，派出所的一位警員暗示我，破這種案子，希望有，但別抱希望。

警察不靠譜，我便親自偵查、推理：門鎖是砸開的，想必響聲不小。我就納悶，這么大動靜，樓下的三口之家卻毫無察覺!那男人難道屬烏龜的，遇事習慣縮起腦袋，不好奇，更不伸頭探個究竟?那女人聽見敲擊如雷鳴，不驚訝，也不從門縫里瞟一眼?那女嬰應該熟睡著，在砰砰聲中不曾做噩夢，并被嚇醒痛哭?

黃昏時，女鄰居上樓來，環顧一遍我的屋子，明知故問，語氣怯怯的，你招賊了?我支吾一句，隨手打電話給房東，有錢女人就是不一樣，她說得輕描淡寫，沒事，給你換把新鎖。我拋開電話，發現女鄰居走了，門框上靠著她男人。他滿臉悔恨，說，他該上來看看的。樓上咚咚了好一陣子，他以為有人打架呢，竟然是……唉!

裝，繼續裝，我心說，臉上掛著輕蔑?；镉媯儭４藭r我已認定是他們做的，那對狗男女，除了他們還有誰，家賊難防，你們說是吧?我故意敲一下那男人的麻骨。我說，我不在乎相機、電腦、錢等等，這些都可以送給梁上君子，唯獨電腦里的小說稿，它對我就像我的陽具一樣重要；希望賊先生拷貝給我，用U盤，費用由我承擔……那男人轉身消失了，樓梯上響起他的腳步聲。狗日的……直娘賊……我一通大罵。

電腦終于沒有還來，U盤也不見蹤影，派出所更是音訊全無。多年心血呀(構思加書寫)，伙計們，我的成名作就這樣付之東流。我惱怒，咆哮，酗酒，仇視所有人；一度在街頭盯梢、追蹤，并暴打偷包賊。我發瘋了六周，人徹底脫相、走樣了，像個野鬼。好在我清醒過來，及時剎車。一個心愿扭轉了我，它太強烈，即不能饒恕禍害我的人——那倆遭天譴的!他們毀了我，我要回敬他們!

我勒緊褲腰帶，重新買了臺電腦，比先前那臺更貴、更漂亮。別誤會，伙計們，我不打算當作家了。我改主意了。我要殺人。我忘了告訴你們，我不僅酷愛寫作，還精通電腦。我有信心擊潰FBI和CIA所有的電腦防護——為什么不發揮一次天賦呢?我夜以繼日編寫程序，煙抽了一包又一包，高潮迭起，興奮無比，刺激遠勝寫書和做愛。

大功告成。

我天天外出，房門經常不鎖。我說，鎖有用嗎?如果該倒霉就別再搭上一把鎖，也省得賊子們浪費力氣。三天。五天。七天。我的房間一切如舊，竊賊沒有光顧。我想也許人家胃口大了，這點餌料看不上眼。我加一部手機，風還是不吹，草也不動。我又添一架攝影機，魚兒咬鉤了。

我一發現情況，趕緊離開住房，離得遠遠的，用望遠鏡觀察那棟房子，等著事件突然爆發——那是意料之中的。我盼啊盼啊，直到午夜：我忽然懷疑自己弄錯了，也許東西不是他們偷的，我指那對夫妻，難不成我冤枉了他們?不對呀，他們鬼鬼祟祟，像蟑螂一樣在我面前藏頭縮尾，所為之何?

我正憂慮，嘭一聲轟響……我匆忙舉起望遠鏡，只見火光中，兩具人體橫飛出來，從那間房子的窗戶里，像兩發炮彈，沿各自的拋物線襲向地面。他們的腦袋瓜栽得粉碎，一地腦漿。宛若兩顆稀爛的雞蛋?；镉媯儯鞘俏业慕茏鳌?，是我的孽作!我頓時傻眼了，兩腿僵硬，邁不動步。我打了個寒顫，想象是他倆的游魂，一邊一個抱住了我的雙腿。

伙計們，你們問我怎么做到的?很簡單。我寫了個程序，一旦我的電腦非法啟動，開機密碼輸錯，或被解除，將立刻進入自毀狀態：鋰電池發生短路，十秒鐘內爆炸，威力相當于100克TNT。怎么，瞧不起這點當量?要是我說它等同于兩顆手雷呢?

大火被迅速撲滅，屋內一片炭黑，焦臭撲鼻，所有物品面目全非，電腦更是尸骨無存。只有一樣讓我良心稍安，那女嬰幸無大礙(我忽略了她)，她讓氣浪掀到床底下。躲過了火焚，卻受一場煙熏。她算命大的。她父母已經躺進太平間。

我在現場露了露臉，故作鎮定，準備幫忙清理雜物，但警察開始驅散人群。我趁機開溜了。別擔心警察，伙計們，他們沒能揪出我，不然我就不會在這兒和你們一道飲美酒、賞佳人了。這樁案子轟動一時，最后不了了之。死者只好怪自己命不好，天降奇禍。

——我的故事講完，酒吧包間里寂靜無聲，我猜他們都嚇傻了。五分鐘后才有人發言，是她，那個婊子。她笑顏如花，語調嬌吟，指著我說，這混蛋是我的了，誰有異議嗎?我們被推進洗手間。一個哥們說，你們湊合著解決吧，省一筆開房費；記得關門。

那家酒吧的洗手間真他媽高檔，伙計們，如果你們誰沒去過，有空一定要前往見識見識；乖乖，那可是個找死的好地方，馬桶長得像墳墓，浴缸(竟有浴缸)造型如棺材，龍頭則是骷髏狀。那小姐倚著墻，賣弄風情似的把玩一只高腳杯；燈光下，她眉毛彎彎，眼波流動，一看就是一張賣笑的臉——脂粉涂得太多，自得像無常老爺。

她說，閉上眼，有個驚喜給你?；镉媯?。我當她開始工作了，而這是流程的第一步，我沒理由不配合她?？墒恰业难劬υ贈]能睜開。我聽到玻璃的破碎聲，脖子里倏地冰涼，一陣無法忍受的劇痛……血……呼吸……看過電影《懲罰者2》嗎?那個臉被劃花的丑鬼，外號“拼圖”，在談判桌上就露了那么一手，摔爛酒杯，用尖利的杯腳刺穿一個混混的喉嚨……我腦袋里一片漆黑，心想這回玩完了。

伙計們，人一死，做了鬼，跟成仙一個模樣，什么事都明白了，從這點看，死了也不壞。比如那婊子憑什么害我，死到臨頭我也沒想通。現在我清楚了。她正是那名女嬰，當年死里逃生，長大后墮入了風塵。她從父親的遺物，一本燒掉大半的日記中得知一些細枝末節；參照我的講述，她貫通了整個事件。于是，她像蛇一般朝我吐出了信子。

有一條要澄清，我頭一臺電腦并非那對夫妻偷的，但他們偷了第二臺，真夠倒霉的。他們見前次的盜賊安然無恙，膽子大起來，不由起了貪念。那是他倆初次行竊，膽戰心驚，一會兒得意，一會兒后怕(這些，那本死者日記里有詳細記載)，直到更深人靜才鼓足勁賞玩贓物。不料，死神就伏在那臺電腦里。

還有一條得說明，我的女房東，那位高貴人兒，卻不是只好鳥。她是個慣偷，老手。難怪房客少得離奇，全被她偷怕、偷跑了。她不靠偷過活，但她有偷癮，與毒癮一樣難以戒除。她擅長偽裝，比泥鰍還滑溜。我的電腦，我的小說，我的雄心，都讓她廢了。而我，這頭大蠢驢，卻計殺了旁人。

伙計們，你們還想知道什么?那倆女人的結局?講故事前，我去了趟茅廁，兩個熟悉的身影從女廁出來，一前一后，我回避了前者，她便是那位小姐。她是槍斃的，殺人償命。我拉住了后者，她即是那位房東。她剛來不久，還有些眷戀人世，大罵送她一程的某位房客良心壞了，竟在桌上擱了一只精美絕倫的老鼠夾，她一伸手，給牢牢夾住了；妙的是老鼠夾隱秘地連著電線，她命喪當場，香消玉殞，很快就燒糊了。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