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突然和人家提起電影這個話題,而我,很少看電影。說起影院的氛圍最適合讓人融入電影的境界,就仿佛眼前又出現(xiàn)那樣一幕:黑暗的影院,和因為在過于空曠的空間里而顯得略有些夸張的影片對白;影院人群中的躁動;人影往來穿梭,進進出出……陰森、神秘、恐懼,飄蕩在影院每一個角落,隨著舊式放映機有節(jié)奏的聲響,越積越重,終于,下落,淹上來,淹上來,直沒到椅子上面。每個人都實實在在地感覺著浸在恐懼中的煎熬:外面,殺人了!
一九八〇年。人們剛剛淡忘階級斗爭、苦大仇深這些字眼,而殺人這個詞,還是有些太新了,因為不常用,而讓人們感覺更加恐怖,更加陌生。
然而,是殺人了。盡管這個殺人的故事,只是個非常簡單,非常稱不上殺人的殺人,我還是要浪費一下筆墨,浪費一下你的時間,把它再講一次。因為,這是我記憶里,第一個殺人事件!影院里越來越亂,殺人的消息飛快傳播,所到之處,殺氣騰騰。
這是個小山谷里的鋼鐵廠。與外界的聯(lián)系,只是一條曲折的山路,和需要兩個多小時的車路,才能到市內的距離。請原諒我要把畫面帶到與故事無關的場景,語無倫次地又插上一段一個母親和五個孩子的事情,而這段不得不說,因為,主人公由此出場。
矽肺病號死了。他的女人改嫁。五個孩子,她一個也沒帶。于是,五個孩子,自己活命。李二是第二個孩子,父親死后的第二個冬天里,他穿著件掉了小半個衣襟的棉襖,并且,在腰間扎著根麻繩。
在第一個棉襖扣子用麻繩代替的冬天里,李二偷了宋家的錢,被逮住。宋家的侄子宋本初,把他的頭按在外面的水龍頭下,沖個干凈。北方山區(qū)的隆冬,零下二三十度,李二的頭,在冰針般的水流下接受懲罰,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記不得多久之后,李二的妹妹哭著跑來,凍得半死的李二穿著扎繩棉襖,回家了。
我很不愿意再重復這段故事,因為,這段故事總是把我?guī)Щ氐疥P于兒時那個山谷的記憶里。那里的冬天很長,很冷,并且,這個該死的故事,又總是與冬天聯(lián)系著,曖昧地,千絲萬縷地,連接著。
還有水!冬天的水,先是冷水,然后是熱水!可是,不管是什么水,在那樣的冬天的記憶里,都在冒著寒氣。
我好冷。
李二長大,娶妻。要當?shù)恕K伪境跞⑵蓿⑶疑袃勺印?/p>
好,我們可以回到那場電影了。
買票。因為宋本初認識賣電影票的,買了兩張十二排的。而到了李二那兒,就是兩張二十三排的。李二罵了一句,宋本初沒理。又罵:你小子有本事,咱們晚上見。
晚上見就晚上見,怕你呀?
電影快結束,宋本初去接老婆孩子。這是個膀大腰圓的男人。三十出頭,很義氣。恰好,李二出場:走出宿舍樓,瘦小,枯干。
四目相對。
宋本初不屑地看了一眼李二,自顧自走了。
李二一句:你他媽有種過來!
宋本初再看,回頭跑過去。
李二回身跑回宿舍,再出來,宋本初已經(jīng)跑上宿舍樓梯。
扭打。
宋本初突然不動,抱著李二一起摔下去,兩人抱著一直滾出樓洞。李二費力地站起來,手上拿著一件東西:刀,帶血。
又一起弱小戰(zhàn)勝強大的事例。
大多都去看電影了。天黑!
“都說人腦袋不好割,我他媽今天試試。”
這句話恰好被對面飯店里出來潑水的女人聽到。隔著不過兩三米的土道,女人借著屋門透出的光,看到這樣的場景:李二坐著,抱著宋本初的頭,用刀努力地割他的脖子。
女人尖叫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說,也不動,只是坐著。
李二沒理她,繼續(xù)割。
電影還在放映,光束打在屏上,舊式放映機很不耐煩地吱吱響。有人進來散布殺人的消息,人群躁動。
散場。
恐懼:李二殺人后,跑了!
一家一家的亡命狂奔!都希望在這個寒冷的冬夜里,第一個到家。那個時代,那個閉塞的小山谷里,對殺人這樣的詞,敏感,極度恐懼!
宿舍下面的臺階上,蓋著草席子,席子下面,是宋本初,身首,靠椎骨連著,將斷未斷。
那個傍晚因為充斥著可怕的恐慌而過于漫長。可是,終于過去。
第二天,保衛(wèi)科里傳出消息:李二自首了。
宋本初還躺在臺階上。說是流血太多,已經(jīng)凍在地上,無法移動。
我很抱歉,你還挺得住吧?說這種故事,真是對不起。
人們想出辦法,用開水燙。于是,一盆盆開水,澆在尸身上。很久,終于可以把尸體搬起來。那時,宋本初整個人冒著汽,發(fā)出可怕的味道。可憐的頭,將斷未斷。
這就是傍晚那場電影,和關于那場電影的殺人案。
你還可以聽下去嗎?可是,我真的想講,因為,那是我生命中第一個關于殺人的記憶。人生猶如電影,一幕幕,直到散場。那個穿著半拉大襟棉襖,腰上系麻繩的男孩,那個被冰水沖頭的冬天午后,那個很魁梧的男人驀然倒地的瞬間,那個以刀割頭的慢鏡頭,那個被開水沖尸的隆冬清晨……
我很笨,不知道講了這么多,究竟要說什么。可是,那個傍晚的電影,我還是記得,發(fā)生過一起殺人案。
后記:李二在一個月后公審,在鋼廠的小影院里,公審。全廠參加。然后,拉到蘇子河邊,槍斃。很多人去看槍斃。那是鋼廠成立八年后,第一個被槍斃的人。李二從刑車上下來,對著人群里家人舉著的剛出生的孩子,說了句:別像我似的。
然后,他死了。
現(xiàn)在,我很想知道他死前最后一瞬的思想。是冷得徹骨的,穿著半拉大襟棉襖,被按在水龍頭下?還是想他的媽媽?那個在他十二歲時,拋下他一走了之的女人?還是想他自己的女人?她很柔弱,對他卻很好,第一個躺在她懷里的夜,他落過淚,不住地,叫著媽媽……
他叫李二。
我的故事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