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時是10月3號晚,回家已半日,且已找了雙新拖鞋,并倚在床頭看過我存在家里的舊照片——那里面藏著我十年的時光,而且從年齡上來講,是人生里最美好的十年。閉上眼,因2號整晚在火車上度過,不曾安睡,腦子里的“轟鳴”聲遠遠大過窗外的蟲鳴和寥寥行人的腳步聲。
鐘聲忽然敲響十點,屋門吱吱呀呀,那是我的親人在進進出出。我因為缺覺有些眩暈,但我并不想迅速入眠,我怕明天醒來已錯過我遠道而來的靈感。同時我覺得,這種狀態如同醉酒到微醺,因此筆下的人生,也應該別有一番滋味。
2號的上午,廣州的天氣響晴,我看書,間或邊聽音樂邊洗衣服,日光漫過窗簾照耀我的房間。我要趕19:04的火車。因為在下午的某個瞬間天氣已忽然轉暗,我決定比原計劃提前半個小時出門,然而,出門時已有微雨。
提著旅行箱,我快速地在小雨中走向公交站臺。因為“危機”的追趕,我的步伐是如此矯健——若不健步如飛,恐怕就要淋大雨。我享受著我平時不會有的潛在力量,仿佛體內蘊含著無限潛能。我祈禱等我有處避雨的時候再下大雨。果然,等我上了公交車,窗玻璃上已是刷刷的雨聲了。然而我在火車站下車時,雨已停,只有微風。這種情況已有多次,于是我覺得,其實我在各方面的祈禱都很有效,除了愛情。也許,關于別的事情,我在上帝面前的祈禱全都語意明晰、言簡意賅;唯有愛情,我始終沒有搞清楚我到底想要什么,始終語焉不詳,所以搞得上帝他老人家很為難。
在拉著旅行箱等待檢票時,我想:16個小時的車程,夠交幾個朋友、夠聽幾段故事呢。
遇到了一位非常好的老人,拿我如他的女兒般呵護,給我座位坐,給我衣服穿(夜里空調冷),甚至要為我買火車上供應的玉米做晚餐。還新認識了兩個見多識廣的年輕人,一個高大帥氣,贈予我買護膚品可以打折的VIP卡;另一個竟然讀過《二十四史》,唯有連綿不絕地景仰。
比起臥鋪車廂,總覺得硬座車廂更像一個“和諧的社會主義大家庭”,陌生人輪流講各自的見聞,分享食物,每個人都因健康而顯得生機勃勃(生病的人是不會外出旅行或辦事的,尤其不會買硬座票),夜晚,他們閉著眼睛卻張著嘴巴東倒西歪地睡覺,醒來皺著眉,半睜著通紅的眼睛看看四周。我終于悟出,在火車上做夢與在床上做夢的不同:前者是靈魂和身體一起在飛馳、飄蕩;而后者,只有靈魂在飛揚。所以乘火車中途醒來,更容易有恍惚感——今日何日兮?
乘火車的舒適度,與飛機比差得遠,然而“火車”這兩個字,看起來卻最有詩意。不知是誰寫過一篇《猜火車》,我似乎從來沒有看過內容,卻始終對這個名字念念不忘。
每次都想在火車上意外地遇見某些熟人,比如誰誰和誰誰誰,但這種愿望每次都落空,然而我并不失望,當下一次提著行李箱走向火車站時,這種愿望就會像鳳凰涅槃一樣再次重生。
有朋友在鄭州火車站等我。我總覺得,有個人在終點接我就增加了我的安全系數。這種想法毫無來由,卻根深蒂固,我相信上帝是仁慈的——僅僅為了不辜負他人的辛苦等待,他讓我平安到達。
二
城市與城市的氣溫,差別不大。在廣州穿來的衣服,走在鄭州的街頭也盡夠了,可是鄉村不一樣。
一下鄭州至家的大巴,就覺得涼意侵肌,我聞到風中濃烈的故鄉的味道——這是故鄉的手在撫摸我的肌膚。
鄉村的樹葉也比城市的凋零得早。拉著箱子轟隆隆地走在街頭,盯著路邊枯黃的樹葉我忽然明白,人類在秋天為何如此容易傷感——日月經天,江河行地,人與自然合而為一。秋天,人類和大地一起為落葉悲傷,為來年春天積蓄新的希望和力量。也許天地間總要隱藏些什么吧,于是,樹木把華麗的葉子收起來,還給大地;人們把厚衣服拿出來,包裹自己,把自己變成天地間的秘密。
鄉村與城市的區別還在于:鄉村的臟在低處,大風起兮塵土飛揚,走在鄉村的街道上你蓬頭垢面、灰頭土臉。然而鄉村的高空,天湛藍,有高鳴的大雁,風輕輕,云淡淡;城市的地面很干凈,甚至鞋子都不會臟,可是城市的高空充滿工業廢氣,天空常常是灰色的。我想,城市的空氣質量指數恐怕永遠都不會高過鄉村吧。
我拉著箱子轟隆隆地轉了一個彎,那條通往家里的馬路曾以為如此寬廣,原來卻如此狹窄,路旁的樹木尚且蔥郁。路的另一側,一些店鋪因為熬不過時間已經消失了去,而那家我從來沒有去過的“老王快餐”,打敗了時間,仍然把它的招牌佇立在風中。
當我拉著箱子轟隆隆地走進家門,媽聞聲從窗簾后面探出頭來,喊我的小名。
我說:“因為我回來,樹梢的喜鵲叫得多厲害!”
媽笑著說:“其實每天都這樣。”
我猜,可能我們家或者鄰居家的樹梢,有喜鵲窩吧。
妹妹說:哪怕一年只回家一次,哪怕一次只三天,在這幾天里所積蓄的勇氣和力量,夠在外面揚眉吐氣一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