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嬸搬進我們家院子是六十年代初了,是姥爺一位至交朋友介紹來的,說是原來住的那個地方不能再住了。又說,很看中我們院子的安靜。
我外公是位性情古怪的老頭,要不是很熟的朋友介紹,要不是這對夫妻急需,是絕不會輕易答應(yīng)外人搬進來的。
他們夫婦剛搬進來那天,外婆過去客套幾句,我偎在外婆身后也跟進了屋。
見我們進屋,二十幾歲的姚叔姚嬸立刻擱下手里的活兒,客氣地讓坐。按外婆吩咐,我叫他們夫婦姚叔、姚嬸。
我仰頭望著這位姚嬸,一下子被她吸引住了,因為她長得很美。最顯眼的是她那頭烏黑的頭發(fā),多而長,梳成了兩條大辮子,每根辮子有我的小拳頭粗細,直垂到后腰下面大腿根。
記得那天回屋后,外婆邊做飯邊自言自語著:這么好的頭發(fā),哎,也太多了。怎么長這么多的頭發(fā)呀,人呀……真是,人要受的罪什么時候有個完啊……可惜了這小模樣兒了……唉!
咦,難道那粗粗的大辮子不好看?“我也要長姚嬸那樣兒的辮子!”我揚著臉沖著外婆說。
不想,外婆竟有點急了,伸出手在我面前晃著說:“再胡說,打嘴巴!”
每逢因為我頑皮招來這樣的威脅,我就像條歡實的小魚兒一躍一躍地游開了。可是關(guān)于姚嬸的濃發(fā),關(guān)于我也向往長出粗粗的大辮子,到今天我都不明白外婆聽了為什么會那樣不高興。
一連幾天,外婆無論是做飯,還是做針線,嘴里都念念不忘姚嬸的頭發(fā)。以至多少年后,我對頭發(fā)特別多、特別黑的女人總是很留意。有份兒關(guān)注她們命運的心,這份兒關(guān)心是由不得自個兒的,到底為什么,我也難說清楚。
說姚嬸是姚叔的老婆,不知情的人可能都不會信,姚叔是瘸了一條腿的男人。
姚叔的腿瘸得很厲害,據(jù)說右腿幾乎都是木頭做的。怎么瘸的,沒人好意思問,只知道姚叔是西單那邊一個商店的會計,姚嬸是那兒的售貨員。
姚叔個子高高的,有文化,好像是高中畢業(yè)吧。現(xiàn)在回想,那時的高中畢業(yè),應(yīng)該算是知識分子了。姚叔人和善,斯文,眉眼兒與性情兒都相當(dāng)細致。估計姥爺是見過姚叔后,才同意他們夫婦搬進來的。
搬到我們院子,自然是要常在胡同里來往走動。他們二人走在街上,一個太美麗,一個瘸得厲害,街上不看的人幾乎很少。大伙都不錯眼珠兒地看著,姚叔能不尷尬嗎,越發(fā)吭吭地使勁走,紅頭漲臉地喘著粗氣。再瞧姚嬸,走一步甩動一下大辮子,臉上的肉皮兒里都含著笑,這就不能不讓人想到“幸福”兩個字。
也許那時節(jié)她的確是幸福著。幸福中的姚嬸,的確美得動人。連我這個還未上學(xué)的黃毛小丫頭,都這么不錯眼珠兒地瞧她,可見她有多吸引人。
每逢街上傳來吭吭的聲音,許多院子里就會有人往外跑,胡同里的人似乎不大愿意漏下看他們的機會,不知是要看姚叔“吭吭”地走路,還是要看姚嬸甩著長長辮子的美態(tài)。
世上的人們總是不肯輕信生活中有幸福這事兒,尤其是貧賤夫妻,老是以百事哀做定論。
不久,胡同里的閑人們便三三兩兩交頭接耳了。只要姚嬸走過,她背后準(zhǔn)有嘰嘰喳喳嚼舌的動靜。
姚嬸好像一點沒察覺,要不就是壓根沒打算搭理這些閑人。她見慣這些了,心想任他們?nèi)フf吧。可沒曾想她越是這樣,人們對她狐疑得就越厲害,覺著她神秘,覺著她可惡。
我是喜歡姚嬸的。她只要休息,總是笑吟吟地站在屋門口喊,珠子,過來,嬸給你梳辮子。聽見她的聲音,我立刻竄到她身邊,把腦袋伸過去,仿佛讓她一梳,我也會長出和她一樣的辮子。她的手軟得像棉花,梳理著我的頭發(fā),好舒服。大人慣常都很嚴厲,尤其看小孩的目光滿眼都是挑剔,但姚嬸沒有那份嚴厲,她總是笑著。我懂事了以后常想,那時她肯定很幸福,只有內(nèi)心沉浸在愉悅里的女人,才能對人那么和善,那么有耐心。
那時我才幾歲,也知道有很多人在沒完沒了地編派她。他們編派人時通常不太忌諱身邊的小孩,于是我就聽到了他們對姚嬸的無情猜測,心里甭提多為姚嬸難過。
為什么非要猜她是個壞女人?待我長大,也成為女人時,明白了內(nèi)中些許原委。
那時,住在胡同里的男人,雖然也是干粗活兒的窮人,卻覺著自己總比瘸子強多了,怎么就沒有這般艷福?于是就越看自己老婆越丑。女人呢,自己男人越看姚嬸,就越對自己沒有好臉色,這能讓她們不忿忿嗎?
無論人們怎樣猜,姚叔姚嬸兩口子依舊恩愛地過著幸福的日子。
記得我家那時的院子,由一道帶月亮門的墻分成里外院。每天早上,我去廁所后,總是要倚著月亮門看幾眼姚嬸。
最讓我奇怪的是,姚叔站在門里頭就著水盆漱口時,姚嬸蹲在地上給他整理那條假腿。漱口的聲音稀里嘩啦地響著,整理假腿的柔聲細語地叨念著,合適嗎,不疼吧。等姚叔漱完了口,就勢把杯子又倒進水,在牙刷上擠了牙膏擺在那兒了。姚嬸整好假腿揚著臉看姚叔,姚叔笑著貓腰把她拉起來。姚嬸就拿起那牙刷和杯子刷起牙來。
他們原來使用一個漱口杯!這在我們家是絕沒有的事兒。外公的杯子放在第一,外婆放在第二,再就是母親的……依次往下推,老北京人釘是釘鉚是鉚,亂了規(guī)矩還了得。從小到大向來是自己必須用自己的杯子,那時,當(dāng)我看了姚叔姚嬸這一幕后就想,兩個人用一個杯子,不就和兩個人親嘴兒一樣嘛。
他們住的屋子太小了,這些動作只能身子貼著身子進行。姚叔姚嬸每天早上這溫存的一幕,多少年來始終印在我腦子里。我成為真正的女人后,回想起這一幕,唏噓不已——不是情意深厚的恩愛,怎能有這般纏綿。
沒有多久,姚嬸的不幸終于來了。這事情的發(fā)生,沒有讓猜測懷疑姚嬸的人們失望。
有一天姚叔沒在家,我做完功課去姚嬸屋里玩。姚嬸依舊給我梳小辮,細聲細語地問這問那。這時有敲門聲,進來一個黑矮的農(nóng)村男人,看年紀少說也有四十多歲了,黑著臉和姚嬸說話。我就記得那男人粗聲粗氣地要姚嬸跟他回去,隱約記得一句:“小妞子你也不要了?你的心太狠了!”姚嬸沒顯出懼怕,立刻反駁:“小妞子是你不給我,你休想用妞子拴住我!”姚嬸一邊說一邊往外走,直著去了街道委員會,那男人也跟在了后頭。
又過了幾天,聽街道委員會的李奶奶說,姚嬸是反抗包辦婚姻出來的,是革命行動。就因這,當(dāng)時他們公社還開過表揚她的宣傳大會,婦女主任也因為姚嬸離婚得了大獎狀。
我雖然不懂,朦朧地知道姚嬸是沒事兒了。后來,那黑矮的男人也沒再來糾纏她。于是,我便希望著再看見姚嬸那甜美的笑容。
不知為什么,胡同的閑人們對姚嬸的議論卻更厲害了,像刮風(fēng)一樣,一陣甚似一陣。有人說,姚嬸在村子里就風(fēng)流,惹得她男人打她,她受不了每天挨打就跑出來了。有人說,姚嬸娘家要了那老男人的錢,才把她嫁給了他。只要她不聽話,他就打她。還有人說,姚嬸家里扔下了一個女孩子,才五六歲……
聽了這些,我就想起姚嬸給我梳辮子的手,輕軟得怕掉一根頭發(fā)。
沒有多久,姚叔和姚嬸就搬走了。是外公嫌姚嬸招來的是非閑話太多。
那時找房子很難,他們接下來搬到了離我家不遠的一個夾道兒里。那屋子更小、更破、更暗了。
我有時還偷偷地往姚嬸家跑,就是想看看她的笑模樣。姚嬸見了我,依舊是給我梳辮子……
這時,他們似乎還是幸福著。“文革”初期,姚嬸被人懷疑有生活作風(fēng)問題,說姚嬸離婚還沒離利索就和姚叔好上了,還說是她先勾引了姚叔,嫁入工人階級家庭是她的目的(姚叔家是幾代鐵路工人)等等,等等。姚嬸因此掃過幾天大街。
后來,姚叔就喝上了酒,每天都醉醺醺的,直至中了風(fēng)癱在床上。那時姚叔還不到四十歲。姚嬸臉上的笑容漸漸沒有了。再后來,姚叔就去世了。
前些天,我回家時母親告訴我,姚嬸死了。我詫異,那么美麗的女人怎么說死就死呢?
母親說,你都有三十年沒見過她了吧。
我想了想,可不是!姚嬸在我心里,永遠是那副美麗而幸福的模樣。不知這是我的幸運,還是姚嬸的幸運。
但,姚嬸的幸福和美麗在外人看來,也只有短短幾年。她后面的生活,就這么被人沒完沒了地議論、猜疑和嫉妒,漸漸陰暗了。這陰暗讓她生活得沉重,沉重得喘不上氣來。他們夫婦原本幻想換個地方,搬到我們這塊地方來能喘口氣,沒想到在哪兒都一樣。
外婆對女人長一頭烏黑的濃發(fā)很忌諱,似乎在姚嬸身上找到了些許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