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際歷史和軍事戰略學者大多承認,支配19世紀末期國際政策的主要意識形態是帝國主義思維,這種弱肉強食的思維反映出當時國際社會的野蠻叢林狀態,也導演了無數弱小國家悲壯的命運慘劇。
作為半殖民地國家,中國國家和民族在這一黑暗的歷史時期經歷了苦難深重的歷程,而在其中,令人最難忘的,是中國海上力量的壯烈和悲慘歷史。有貌似唾手可得卻注定失之交臂的歷史機遇,也有幾代肩負重大國家使命的海軍先驅舍身忘家的高尚情懷和浴血奮斗的鐵血精神。最重要的是,在那一段屢仆屢起的血火歷史中,隱現的中國現代海洋的藍色夢想迄今依然熠熠生輝。站在新世紀、中國日益強大的海權萌現的歷史時刻,再三深情地回顧,她依然會幫助我們認識民族經略海洋、建立海權的啟示。
1895:從哪里重尋失落的夢?
甲午一戰,中國歷經近三十年的近代化海軍全軍盡墨,中國人想乘船堅炮利而自強并躋身世界強國的愿景遭遇挫敗。爾后,甲午的失敗對整個國民心理和上層對國防的思考帶來了根本的震撼,其結果有二:一是舉國上千年重文輕武的風氣在巨大的國恥刺激下為之一變,在富國強兵的戰略思考中,強兵以圖存成為知識階級和憂患人士的優先思想課題。自古“好男不當兵”“學而優則仕”的風氣一變為普遍對近代化軍事精英的崇敬;二是清廷上下更加意識到欲擺脫亡國滅種的國族大危機,重建西洋標準的新型國防效能是為優先之優先政策考量。
在普遍重視海軍的危機意識下,從零重建中國海軍的努力于焉展開。當時重建海軍的困難主要在于經費的短缺。《馬關條約》除繼續擴大列強在中國的種種特權,賠償戰費達二萬萬兩白銀,此數為清廷年度財政收入的差不多三倍,而由于新型財政系統未立,國家仍主要為農業社會,故此決定了重建海軍的努力必然無可能做宏大規劃,只能從條件許可的小型和零星艦艇添購開始。
重建海軍的先鋒首推英國懷特#8226;考沃斯造船廠建造的“飛霆號”驅逐艦(又稱魚雷炮艦或獵艦),改型艦完工于1894年3月,本應回國參加甲午海戰,但號稱保持中立的英國扣留了該艦,直到條約簽署,才放它回國。大約與“飛霆號”同時,又有購自德國瓦爾堪船廠的驅逐艦“飛鷹號”,及魚雷艇“辰、宿、列、張”四艘。“飛鷹號”噸位高達850噸,擁有八座主炮和六座副炮,這條外形特別的軍艦是中國海軍唯一有四座煙囪的艦只,而且后來在民國初期,于1917年響應孫中山號召,南下廣州參與護法之役,從而獲得其特殊的歷史榮譽。
甲午失敗的另一個戰略后果是,日本占領旅順、威海等重要軍港,北方遼闊的海岸線已無法進行海防部署,這對重建海軍帶來的直接后果是,重建的艦隊分為巡洋艦隊和巡江艦隊,而巡洋艦隊則是國家海防的重心,均為當時較大型戰艦。由于經費困難和總體國家局勢變化,巡洋艦隊以中國陸續向英、德等國訂購大型艦只為核心,較有代表性的是“海”字頭三艦:“海容”“海琛”和“海籌”。最后,“海天”和“海圻”艦的歸國終于把戰后海軍重建推向了一個小高潮。這兩艘4300噸的二等巡洋艦終于使重建海軍有了主力模樣,使國家在艱難時期不至于完全淪入有海無防的境地。此外,還向德國訂購了“海龍”“海青”“海華”、“海犀”等四艘驅逐艦,以及“湖”字頭魚雷艇數艘,以及“楚豫”“楚材”等軍艦,巡洋和巡江艦隊庶幾初具規模。
觀察甲午后重建海軍的努力,有四點值得重視,首先,這些大小軍艦均密集訂購于戰爭剛剛結束的1895-1899年,內含雪恥的苦澀用心。其次,由于經費的困難,諸多軍艦由各總督區自行設法向內外訂購,這實際上增加了地方的軍事實力,而此對其后中國歷史的發展具有影響。其三,巡江艦隊的設立標志著清廷的軍事努力從外患重新轉向內部的穩定。最后,飽經失敗和重生的海軍軍人因為對家國困難更直接的承擔,對國恥更直接的感受,從而更富于現代化和革命的精神。
家國情懷:三個人的三個時代
談歷史不能回避在歷史中行動的個人,而當我們回顧雨急風驟的甲午后中國海軍歷史,有三個人是不能回避的,他們是:程璧光、薩鎮冰和陳紹寬。
生于1861年的程璧光為在美經商之華僑之子,畢業于中國近代海軍搖籃福州船政學堂,甲午戰前,因清政府在渤海進行海軍大閱兵,他率原屬廣東地方海軍的“廣甲”“廣乙”和“廣丙”號炮艦北上,戰爭爆發,出于報國熱忱,程建議李鴻章保留三艦于北洋編內,參加作戰,因為威海戰敗后率隊投降,被革職。此后,他因家人和孫中山影響,參加興中會,在清末民初迭經革命和時代風暴漩渦。
薩鎮冰,福州色目裔家族的后人,家世源流可追溯至元代加入中國的色目人,故自稱“雁門薩氏”。薩身為1876年第一批由福州船政學堂選派到英國格林威治海軍學校深造的中國海軍軍人,其學成回國后,除短期擔任艦只管帶,主要事業在練兵。他于1882年調任北洋天津水師學堂擔任教官,甲午戰爭的許多中下級軍官為其子弟。甲午戰爭中,當水陸軍一一敗退,唯他指揮的“康濟”號水手堅守南口島10日,血濺征衣,奉命才撤退。1905年,重建又遭八國聯軍之役摧殘之際,他升任南北洋水師總理兼廣東水師提督,于更艱難處境下挑起再重建中國海軍的重任,使歷經巨創的中國近代海軍得以保留絲毫復興之火種。
比以上兩位海軍前輩稍晚的陳紹寬在中國海軍史上留名主要是因為三端,一則是因為他的主要軍事履歷均在國民黨政府成立后,他是國民黨政府海軍事業的始終奠基者和規劃者,其次,中國海軍在現代歷史上最光輝的一頁——抗戰是在其領導之下,最后,他至今被國人記憶的最顯明事跡是,作為經歷一戰和二戰的海軍軍人,他對于航母在現代海權體系中不可取代的地位有最早的認知,并且在其主持的海軍規劃中,不遺余力地進行呼喊。
國家海軍的事業和海權的發展是與一國基本國力、國家發展狀況最密切相關的事業。而深入查考三位海軍軍人的結局,人們可能得出關于海軍事業與國家一般狀況關系的最直觀、動人結論。這三個個人具備卓越專業水準和宏大國族抱負的前輩結局均充滿平生之憾。
1911年4月,程璧光率領重建后的巡洋艦隊旗艦“海圻號”軍艦赴英國參加喬治五世加冕典禮,后轉赴北美訪問和宣慰僑胞,行程逾三萬里,為中國近代海軍環球航行之最。艦隊途徑新加坡,為體現中華兒女精神面貌,他下令剪掉官兵發辮,為近代史驚人壯舉,其后,歸國途中宣布參加辛亥革命,嗣后,1917年護法戰爭事起,他率隊南下廣東,為孫中山第一次護法的主要武力,1918年,被刺客殺死于廣州火車站。薩鎮冰歷經清末、民初和國民政府時期,練兵、帶兵,艱難經營與再造再毀之際,一代海軍名將晚年以慈善事業寄托。至于陳紹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目睹航母和海上航空勢力的崛起,從上世紀30年代起即聲嘶力竭倡導海權的意義,呼吁政府規劃和建造航母,抗戰期間,以弱小之海軍浴血奮戰萬里江海。
毋庸諱言,這些中國海軍的先驅都是具有很純正報國之志的職業軍人,他們離時代污濁的政治空氣甚遠,而在變化的時代潮流中總是希望借一己努力,保留中國近現代海軍的血脈。然而,隨著國家的失敗,他們的事業終不能有實質的進展。1950年,暮年的薩鎮冰聽聞中國軍隊打入漢城,這位當年的甲午老戰士曾吟詩一首,從中可以閱讀近現代海軍軍人的家國情懷:
“五十七載猶如夢,舉國淪亡緣漢城,龍游淺水勿自棄,終有揚眉吐氣天。”
碧血波濤:中國海軍光輝的一頁
海軍作為最現代化的軍種,其人員素質為清末到民國軍人之首。強烈的國家意識和普遍的愛國熱情使海軍軍人在1937年爆發全民抗戰后締造了現代中國海軍最光輝和榮譽的一頁。
抗戰初開,陳紹寬領導的中國海軍艦艇僅有六十余艘。國民政府成立后,為再次重建最低限度的海上防御武力,海軍軍人篳路藍縷,在建造軍艦計劃中,不僅從海軍部日常辦公費中厲行節約,而且從陳紹寬部長起,海軍軍人甚至進行個人工資捐獻,如此集腋成裘,至抗戰前,總算搶在戰爭開始前積累起總噸位接近七萬噸的本錢。而同時期,日本海軍擁有120萬噸位種類齊全的各型大中艦艇。抗戰時的中國海軍問題,除艦艇種類不齊全,不具備海上作戰能力,最主要的是艦艇防空能力薄弱,而在海空復合海權時代,面對來自空中的猛烈打擊,海軍官兵的抗戰自一開始就注定了特別悲壯和犧牲的色彩。
一般史家談中國海軍抗戰分為四期,即南京失守前的第一期、南京失守至武漢保衛戰的第二期,此后直至抗戰結束的第三期和受降、接收及收復國土的第四期。與擁有數千萬后備兵員的陸軍不同,海空力量在缺乏科技和產業支持的國度,在戰時可謂戰一場少一批,全軍處于“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心理狀態。
抗戰第一期,海軍不能實施近海防御的戰略,于是配合長江守備,主要擔任江陰要塞江防側翼的守御任務。開戰兩月,最大的“平海號”和“寧海號”巡洋艦即被日軍擊沉,此間,海軍通過水雷戰、沉船阻塞等戰法向暴日入侵艦隊展開猛烈攻擊,魚雷艇及敢死隊襲擊黃浦江上的日旗艦“出云號”驚天地、泣鬼神,使全國人民抗戰士氣為之振奮。
第二階段,配合長江中游防線的防御作戰和大武漢會戰,海軍剩余力量先在田家鎮一帶布雷,當戰艦被擊沉,則將艦炮拆卸至陸地,海軍官兵作為陸戰人員繼續堅持搏殺。在第三期作戰中,為保護抗戰大后方,海軍在川江入口處進行大規模水雷鋪設作戰,其發明的水中漂雷擊沉、擊傷敵艦船八十余艘,為幾乎處于有軍無艦的中國海軍開滅寇之記錄,亦為死難同胞報國仇于萬一。
抗戰勝利,中國作為四強登上近代以來未有的國際地位高峰,苦撐八年的中國海軍也在民主建國的思考下規劃了美好的未來中國海權前景。其最值得記憶的是,中國軍艦收復南海諸島,并參與了光復臺灣等令人振奮的行動,足慰百年以來為民族復興和國家自由、獨立而犧牲的千百萬英靈。
回顧海軍抗戰歷程,不得不說,戰前國家的內戰風波使海軍喪失了良好的發展機會,從而也為國家在戰時的失敗釀成主因之一,再次印證了近代海軍顛撲不破的發展規則:無良好之國家狀況,則不能有強大海權,而無強大之海權,則國家于戰時將不能有效保護其安全。
百年海殤:無海權者無大國
中國擁有數百萬平方公里海洋國土,有長達近二萬公里的海岸線,隨著近現代產業興起,中外的交通、物流和交往乃國家存亡絕續之命脈。同時近代以來,來自海上的帝國主義者對中國國運和人民的摧殘可謂觸目驚心。19世紀中期關于塞防和海防的大討論在甲午戰爭、八國聯軍的炮聲中得到了結論。而民國建立后,國家并未能利用新國家的內外機會之窗,致力海權復興。漫長的內戰消耗了從一戰興起到二戰爆發最寶貴的戰略機遇,頻仍戰亂,對內濫用武力的思維導致外敵坐視中國錯失海權機緣。
中國古代有輝煌的海權實踐歷史,鄭和的艦隊帶著更優越的文明之光遨游七海之際,地理大發現尚在不可知的黑暗中醞釀。但人們對待自己民族的歷史,即令充滿自豪和敬意,終不能缺乏基本誠實和反省的態度:近現代中國海軍雖然經諸代先輩開拓,但政治的不上軌道、經濟的制度制約、最后整個思想和意識的落后,還是限定了這些前途宏偉的事業畢竟沒有真正值得保存的歷史果實。
近現代中國海軍發展的首要問題是數量有限的海軍建設并無改變我國國防陸權主導的戰略思維,所謂海軍,不過是陸防的海洋延伸而已,即對陸防周界的擴大,因此,在中國近現代史思考中,所謂海權的概念并不能成立。而現代海權的建設除全民的海洋熱情之外,也需要經貿和總體制度的支撐。近現代海軍悲慘的命運表明:無蓬勃的國家發展支持決戰藍色海空的海軍實力,對于來自海上的機動攻擊,陸防和有限的近海防御國家幾乎沒有有意義的抵抗能力,同時,面對近代化和現代化的日益具備復合及聯合作戰能力的海軍戰略,有限的近海艦隊力量甚至連絆馬索的作用都不能起到。
中國是一個大國,其現代化的歷程本是產業、經貿、內外制度現代化的同步過程,更是其國家重大利益全球化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沒有海權的力量保障這些利益的拓展,則無論局部的進步多大,一旦陷入與具備海權能力的大國嚴重沖突,不僅現實的利益難保,其前此的努力也會毀于一旦。甲午毀滅了19世紀70年代以來亞洲最早、最大規模的近代化國防力量,而八國聯軍再次毀掉了甲午后重建的家當,至于抗戰,海軍官兵壯烈的成仁奉獻則同時也最后埋葬了近現代80年中國幾代人的海權夢。
無海權則無國家,無海權者無大國,進一步甚至可以說,若無強大的海權,當代中國民族復興的事業前途也不會有堅強、可靠的保障。這是我們今日憑吊海軍先烈時必須時時自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