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政府陷入權力與權威的雙重危機。辛亥之后,這危機不僅沒有解決,而且以更嚴峻的形式表現出來。解決的途徑有二:一個是建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以行政權力恢復秩序;另一個是各種政治勢力協商妥協,建立以憲法為核心的憲政秩序,避免再次革命的沖動。前者雖速效但不穩定,后者雖艱難但具有持久性,從長遠來講,是解決雙重危機的最佳方案。
制憲政治解決的是一個國家的根本大法問題。參與制憲的各黨派雖有各自的信念和利益,但要求他們在制憲時暫時放下私見和私利,從國家的整體利益出發,制定超越黨派的永久憲法。然而,臨時政府《政府組織大綱》規定的是總統制,待臨時大總統由孫中山讓給袁世凱之后,《臨時約法》即改為內閣制,以便架空袁世凱,通過使國民黨在議會中占多數,保證權力掌握在自己手里。民初的立憲,從臨時約法到天壇憲草,一切圍繞著權力軸心展開,不是為建國奠定黨派中立的制度性權威,而是一場政治權力的角逐。
美國在建國之初也曾出現過私人利益泛濫、派系與黨爭等一系列問題。面對人性中的幽暗,聯邦黨人不是像法國大革命那樣以公共的善的名義去壓抑私利的惡,而是通過建立分權的憲政制度,以惡制惡,相互平衡,將惡轉化為善,將私人利益轉化為公共利益。美國人堅信,只要有適當的制度性安排,各種分散的私人利益可以“共和”為民族的整體利益。權力總是會追逐私利,但制度的設置卻能防止其作惡,轉私為公。
辛亥革命模仿的是美國革命,然而民國建立之后,卻沒有繼續走美國式的憲政立國之路,反而轉向了法國革命模式。各派轉而追逐國家最高權力,在理念上極端拒斥私人利益,追求盧梭式整合全民利益的公共意志。于是,民初的政壇便出現如此怪局,一方面各黨派都從一己私利考慮,拼命爭權奪利,另一方面在黨爭之中又高舉道德的旗幟,都指責對方是私,唯有自己代表“天下之公”。無論黨人、政客,還是軍閥、造反者,都假借“公”的名義討伐政治上的異己,個個自認是公之化身,代表正義。在憲政之下,政治是一門我活你也活的妥協藝術,但在民初以權力為中心的亂局之中,政治卻變成一個你死我活的生死之爭。
1911年的辛亥革命,創建了新的政治共同體,卻沒有同時創建共和政體所賴以存在的正當性基礎——憲政,權力歸屬問題始終壓倒權威重建問題。這使得近代中國政治的根本癥結在于只有權力之爭,而始終缺乏政治的權威。軍閥與政客們假借民意建立所謂的法統,而輿論只關心權力背后究竟是有道還是無道,很少注意法統背后的正當性危機。憲政遲遲未能建立,由憲法所體現的政治權威始終缺席。辛亥后的民國時期,戰亂不斷,革命接踵而至,而每一次統一的結果,建立的都是獨斷權力的中央威權,而保證國家長治久安的憲政始終匱乏。從這個意義上說,辛亥革命的確是二十世紀中國開端。
許紀霖:《自美國革命始,于法國模式終:辛亥后民初的制度轉型為何失敗?》,摘自《上海書評》2011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