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筆者就春秋時期晉文公重耳流亡時期的從臣介子推的生平及死因記載中存在的諸多疑點,對《左傳》,《國語》,《史記》等典籍中的相關記載進行了梳理與淺析,從而對其形象的流傳與變異提出了個人的見解。
關鍵詞:介子推 生平 死因 流傳
[中圖分類號]:K82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08-0198-02
介子推的生平與死因,素來就以“割肉饗文公,不得封賞遁入深山,因文公焚山,與老母相抱燒死于柳樹下,文公悔亦憐之,從此開啟了寒食禁火的風俗”的模式廣為流傳,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筆者逐漸對故事的合理性產生了疑惑:介子推割股獻主的情節是否真實?為何文公歸國后封賞眾臣卻獨獨不及介子推?作出種種不用于常人的選擇的介子推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究竟是出于怎樣的心理才“不言祿”與“遂隱而死”的呢?
介子推作為重耳出奔的從臣之一的記載,第一次出現是在《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中,而《左傳》并未言及介子推有何功勞,只突出了他不愿“貪天之功”而隱去的情節,《史記》大致上也采取了這種說法,只是增加了重耳返國渡河時介子推對于“子犯以為己功而要市于君”的行為的鄙夷,從而強化了《左傳》中人臣不應奪天工為己功的思想。戰國時期的《莊子·盜跖》中則出現了“介子推至忠也,自割股肉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的較完整記載,相應地《韓非子·用人》也贊同了割肉的情節,后代的典籍記載以及民間傳說就更是在此基礎上對其進行增添,經過兩千多年的演變,在《東周列國志》中介子推已經成為了一個有血有肉的飽滿形象(見于第三十一回“晉惠公怒殺慶鄭介子推割股啖君”與第三十七回“介子推守志焚綿上太叔帶怙寵入宮中”)。
首先,值得質疑的介子推的割肉情節。首先,我們可以嘗試將自己還原到當時的環境中,重耳一行人出現無食而饑的情況時,必然應是在無法進行補給的荒郊野地,而介子推為了能一饗重耳,必然會割去不算太小的部分,而割去肌肉所造成的創口,自然難以輕易愈合,而在當時連食物都無法供給的環境中,介子推又是怎樣做到料理傷口,并使其不影響自己接下來的追隨之旅呢?而且當君主都沒有食物充饑的時候,臣下必然更是體力受損,介子推在這樣的身體狀況下又如何繼續旅程?并且按照《東周列國志》的記錄,當晉文公到綿山尋訪介子推時,有曾見到介子推的農夫說“有一漢子,負一老嫗”,說明這時介子推雙腿康健,行動力未曾受損,如果如莊子所言所割為“股肉”,那么結合前面的猜測,其真實性就值得懷疑。但是也不能排除《東周列國志》增加的“農夫所言”的情節為虛構,或者所割并非股肉,而是像《韓非子》那樣的未言明的其他不會影響行動的部位?;蛘哒f,就像前人所隱去的真實細節一樣,介子推完全是靠自己的意志力熬過割肉的痛楚——此處則更可以體現出歷史記載還原史實不足時,多以意志力量作為人物行為的支撐的特點。
如果以距離介子推時代相對較近的《左傳》《國語》未記載此事來進行質疑的話,我們可以發現這是種違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儒家孝道的行為,并不符合體現出儒家思想的《左傳》《國語》,可能因為其不被記載者所倡導而失去被記述資格。相應地《莊子》《韓非子》就可以因為這與道、法家思想并不矛盾而進行記載,所以并不能排除后兩者記載的可靠性,而且,這種舍孝顧忠的行為顯然更符合法家拱衛君權的思想。所以也存在當歷史敘述不免因敘述者的思想傾向而發生偏差的可能性,此時則不能僅看最終訴諸筆端的結果而忽視背后可能的真實。但與此同時,由于《莊子》《韓非子》創作時間相隔晉文公的時代己近三百年,最終記載是否屬實,也是值得懷疑的。
同時,如割肉情節屬實,那么《左傳》《國語》等典籍未對其進行記載也有可能是反對“食人肉”的情節。例如,與晉文公逃亡同一時期發生了“狄人伐衛”,在《呂氏春秋》《貞觀政要》中記載了狄人對衛懿公“殺之,盡食其肉,獨舍其肝”,而《春秋》僅有“狄人伐衛”的記載, 《左傳》《國語》亦未記載這樁食人之事。還有《韓非子》《淮南子》所記載的“昔者齊桓公好味,而易牙烹其首子而餌之”,“君惟人肉未嘗,易牙烝其子”同樣未被載入《左傳》《國語》中。狄人作為入侵的少數民族竟然殘忍地食用了中原之國的國君,還“獨舍其肝”來以昭其行,自然是違背了“仁”與“禮”的思想,而違背君臣禮法而參加了齊桓公暮年政變作亂的易牙,其“烝其子”的行為更是有違儒家所倡的人倫。在此兩者不被記載的情況下,《左傳》《國語》自然也不會將打著“尊王”旗幟,拱衛周襄王的一代霸主晉文公與此等不符儒家思想的人物相并列。尤其,在記載了晉文公受盡苦難而守得功成,不違君命而不使蒲城人戰,辭謝王位進退知禮,護衛周天子返都的諸多符合儒家思想的行為的前提下,再出現晉文公“食人肉”的情節則更顯矛盾。
如果再在假設割肉情節屬實的情況下,來思考為何晉文公在回國后對介子推不加封賞。照理說對于一個不僅忍受肉體疼痛,還付出了倫理意義上的精神犧牲的臣子,一位在《左傳》《國語》中記載的重視臣子(如趙衰,狐偃)與恩情(對于厘負羈普通的一飯之恩尚且不忘回報,為何忘記饑餓時割去肉獻給自己食用的介子推)的君主,是不應在安定之后不予嘉獎的。簡單地以晉文公遺忘此事來做結自然是有所欠缺,但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妒酚洝酚涊d“從亡賤臣壺叔”在同樣得不到封賞的同時,晉文公以壺叔的功勞不在“導我以仁義,防我以德惠”“輔我以行,卒以成立”“矢石之難,汗馬之勞”的三賞之內,而是屬于“此復受次賞”的“若以力事我而無補吾缺者”為解釋,那么是否在文公眼中,介子推割肉一事就是屬于這種僅僅以力而非德與能事君,同時對其回國大業并無顯著幫助的行為,從而不得嘉獎。若割肉一事并不屬實,那么介子推極有可能只是重耳的一名普通從臣,試想已經過諸多加工的《東周列國志》都已經為了襯托“介子推割肉”而增加了他的出場率,但也僅是在重耳“以戈逐子犯”時,使他與眾臣“一齊下車解勸”,或是在重耳消氣后“介子推捧水以進”——至此兩處記載雖比起前人有所增加,但又都是無關緊要的記敘,即使換成其他從臣亦可。同時, 《史記》記載“晉初定,欲發兵,恐他亂起,是以賞從亡未至隱者介子推”,也說明文公為了避免人心不穩影響登位早期的穩定與發兵,而封賞眾人,而介子推未被賞的原因可能除了己歸隱(己沒有影響朝堂的可能)之外,還有可能,他沒有可以威脅到君主利益的歷史功績、威望與才能。可見無論是早期的可靠性更高的記載,還是后世的附會傳說,都不曾記載介子推割肉之外的功勞,那我們就有可能來質疑其是否有與趙衰等人同受封賞的資格。
再來看介子推隱去的情節,在《左傳》中只是記載介子推鄙夷貪天之功與“下義其罪,上賞其奸”的行為,不愿與之同流合污也不愿用言辭為自己辯解,遂與老母隱居而去?!妒酚洝穭t在重耳渡河返國“與子犯盟”時,增加了介子推“笑日”的情節,為此后介子推敘說其志做出了鋪墊。值得注意的是,《史記》、《呂氏春秋·季冬紀第十二》、《東周列國志》中都出現了“賦詩”的情節,后兩者都在與《史記》的“龍欲上天,五蛇為輔。龍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獨怨,終不見處所?!币饬x相同的基礎上增加了修飾語句與情感表達,對于介子推隱遁的原因,《呂》所表達的則是不同于《東周列國志》中的不愿同流合污的“一蛇羞之,橋死于中野”,但《史記》與《東周列國志》的記載都是他人為介子推賦詩,而《呂氏春秋》則指出作者為介子推本人,照理說介子推本人所賦的詩更能展現他本人的內心志向,但值得疑惑的是,既然介子推已經要隱去,那為何還要賦詩來特意點出自己的立場,好讓君主意識到自己有功未賞與毅然離去的高潔氣節?同時《呂氏春秋》還記載,介子推隱居深山后,還有人“遇之山中”,試想自隱的介子推又為何會如此輕易地讓知情之人在山中遇見自己,還進行了一番問答。這樣的書寫雖然凸顯介子推的高潔氣度,但卻因其不通情理的邏輯顯得倒像是一出介子推為了展示品格而自導自演的戲碼。試想則極有可能是后人為了展現當時已出現的一種既有模式的介子推的性格,而特意設置出的情節,即“為了現在而書寫歷史”。而另兩部的記載很有可能就是看到了這種不合理性的存在,從而將賦詩的任務移交給了旁人。同時,《史記》記錄的賦詩者是“憐之”的“介子推從者”,須知“《史記》中的介子推完全是一個節士的形象而晉文公僅僅因為‘方優王室,未圖其功’,亦非忘恩負義之君”,那么從者賦詩的情節則更能體現介子推的高潔品行與晉文公的無意之過。而《東周列國志》則是“心懷不平”的“鄰人解張”,這一政治不相干的普通百姓為介子推抱不平,不得不說既是凸顯了介子推不愿爭祿的錚錚傲骨,再加上文公因為嘉許解張而拜他為下大夫的情節,更是緊緊圍繞著《東周列國志》身為歷史小說的性質,增添了其戲劇性與可讀性,也為通篇塑造的晉文公一代英明霸主的形象再添“知錯能改”與“知人善任”的光彩,同時,這種對于為介子推抱屈的人而嘉獎的行為,與后來文公極力尋覓介子推的行為,都適當地在為晉文公前面的“忘其功勞”的過失進行彌補。這種有著明顯修補痕跡的情節,則極大可能是后人為了符合后世文公形象或為了補全記載與傳說漏洞而附會的。
至于介子推隱去的原因,在民間傳說中多是因未得封賞而心懷怨憤,而歷史記載中則多以其本人“不言祿”而去,并多以不愿貪天之功,羞與眾臣同流為因。試想為何原本歷史記載中的氣節之說會在后世民間發生這樣的嬗變,可以推測是否是因為普通民眾的群體思維模式中對于王權政治中的“天命”理解不足,從而在隨著時間流逝的進程中,自發地運用了群體的力量對于此事件的流傳進行了潛移默化的篡改,而且介子推未得應有的封賞而落寞離去的情節顯然比深奧的天命觀與君子氣節更符合一般百姓的樸素理解,并且更能贏得普遍性的同情,營造出一種傳說式的悲情色彩。而介子推的心理在傳統的兩種闡釋下,似乎還有潛藏可待挖掘的因素?!霸谠S多團體里面,其成員的相互平等相處是強加給每一個成員的,而且在同時,每一個成員都被迫壓抑自己對別人的猜忌以及用對公平合理的要求來代替猜忌。這種對平等的要求,就是團體付出的一筆贖金,用來作為對放棄危及團體的猜忌而補償的代價,社會意識和責任感就是從這種想要取得平等的迫切要求當中產生出來。集體精神就是這樣通過一種強迫原有的敵意、猜忌產生變化的特殊方式取得的?!睆倪@種精神分析的觀點出發,可以解釋為介子推的心理是在尋求與跟隨重耳的團隊成員的平等,而這種平等自然是在逃亡的過程中由于對于其他成員的猜忌與敵意中演化而成的。從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的角度出發,當子犯,趙衰等人都為重耳出謀劃策建立功勞的情況下,同樣出生入死追隨出奔的介子推在其潛意識中產生出本能的嫉妒心并非不可能的,同時很有可能在其功勛并不卓著的實際情況下從內心渴求同等的君主眷顧,從而君主的遺忘則刺激了潛意識中一直被“超我”所壓抑的猜忌、嫉妒,在原本為維持團體秩序而構建的平等因團體主導者的疏忽而出現缺口時,這種平等的召喚下產生的社會意識與責任感也會隨之消減,所以也就不難理解為何介子推為何拋棄了堅持多年的輔助文公的社會使命,割舍身為社會成員的社會意識與責任感而隱入深山,選擇與社會的生存環境脫節。
與介子推生平的相關種種,還有許多值得猜測與研究的方面,在此僅僅是提出筆者的一些疑惑。不敢說就此還原了歷史事實,相反在種種歷史記載與民間傳說的層層交織中,介子推這個人物形象的存在是否是后世作者為了闡釋風俗起源,抒發個人情感或為殘缺的史實進行加工彌補而捏造的,也是值得思考并考證的。但即使是最終仍沉浸在對于介子推的模糊認知中,不得不承認的卻是我們能在逡巡于諸多記載時所體會到的思維的意趣,以及嘆服于一個民族構建起一個傳說與傳說的強大而復雜的力量。即使我們仍被其所迷惑,也無法否認這個帶著諸多中華文化印記的傳說,其本身的存在雖于浩瀚的幾千年文明中顯得“滄海一栗”,但它的塑造、流傳與影響本身就體現了中華文明的種種強大、神奇、美麗與生生不息。
引用文獻:
1、張勃《介子推傳說的演變及其文化意義》,《管子學刊》2002年第3期,第83頁-第9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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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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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馮夢龍著,蔡元放改編,《東周列國志》,中華書局,2009年出版
4、《呂氏春秋·季冬紀·介立》,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年出版
5、韓養民,郭興文著,《中國古代節日風俗》,陜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