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魚橋中學的骷髏

許多年之后，當我回想起來，當時我之所以那么恨方曉卓，是因為她令我徹底地暴露了內心剛剛萌發的柔軟的情愫，雖然我不知道愛情的那一半是誰，但這份小心翼翼成長的愛戀，卻是我在賣魚橋中學聊以自慰的脆弱的自尊。

1.

我真的要罵人了！

誰這么缺德，總給我送情書？

我把手伸進書桌洞，立刻感到了和之前8封情書一樣油膩膩的手感。

信紙皺巴巴的，粉紅色，字寫得歪歪扭扭，最要命的是在信紙的背面畫著一個骷髏。骷髏就骷髏吧，這個變態居然還把骷髏畫成了個笑臉。

可就算我再怎么憤怒，我也罵不出口。在賣魚橋中學，我一個朋友都沒有，是啊，誰愿意和強奸犯的女兒做朋友呢？我要是把情書的事張揚出去，換來的肯定是圍觀和嘲笑，說不定情書就是他們的惡作劇呢！

收到第9封情書的那個傍晚特別漫長，我耷拉著腦袋往家走，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就像要扯斷了一樣。公交車一輛接著一輛飛馳而過，把我遠遠地甩在后面。街上所有的一切都顯得生氣勃勃，盡情地往前奔，留給我的卻全都是背影。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自己特別孤獨。

那種孤獨的感覺如同突然彌漫起來的大霧，一下就把我給淹沒了。

2.

我拖拉著書包，渾身散了架似的一步一挪地回到小巷盡頭那間被稱為家的破屋子。

“阿雅！”方曉卓猝不及防地跳了出來，她總是這樣一驚一乍的。我媽說她小時候發高燒燒壞了腦子，人有點傻愣愣的。她和我一樣，15歲，卻還扎著兩個朝天的羊角辮兒，兩只眼睛又圓又黑，高興的時候，把她媽的胭脂涂在臉蛋上，涂得圓圓的，像猴屁股。

自從我和媽搬到這兒之后，方曉卓的興趣從胭脂轉移到了我身上。她上學的時候就粘著我，不上學的時候就坐在破屋子前的大木墩上等我回來。她上不上學，完全取決于她那愛打麻將的媽在前一天晚上是否贏了錢。要是贏了錢，就拍給方曉卓一張十塊的，說：早飯午飯自己解決。要是沒贏錢，方曉卓就和她媽躺在炕上睡覺，沒有吃飯的錢，睡覺是最節省體能的辦法。

“阿雅！我摘了毛桃兒，留給你的。”方曉卓從她臟了吧唧的上衣兜里掏出幾顆毛桃，一手遞給我，一手不住地擦鼻涕，然后再抹到衣襟兒上。看得我一陣惡心：“方曉卓，你能不能講點衛生？你看你臟成什么樣子了！”

她聽不出我煩她似的，裂開嘴憨憨地笑，然后把擦鼻涕的那只手使勁兒地背到身后，任由鼻涕淌出鼻孔，再吸溜吸溜地抽回去。

3.

方曉卓把我當成她的朋友，不止朋友，她還當自己是我的姐姐，雖然她只比我大兩個月。一年前，我們搬進方曉卓家那個破屋的偏房，方曉卓知道了我的生日之后，就拍著胸脯驕傲地說：“我是你姐姐，以后你睡覺的時候我給你唱小曲兒！”說著她就唱上了：“風兒輕，月兒明，樹葉遮窗欞……”

我卻從沒把她當朋友，看著她的一臉呆相，我就鬧心。再說，我爸已經是強奸犯了，我怎么還能和一個白癡當朋友呢？

但那天不一樣，那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我需要一個人傾訴。

于是，我和方曉卓第一次肩并肩地坐到一起。我抱怨著給我送情書的那個變態，方曉卓吸溜著鼻涕。我們坐在矮墻上，看著夕陽下的油菜花散發出閃亮的光澤。

我終于說完了，方曉卓歪著頭看看我：“那你收到情書高興嗎？”還沒等我說話，方曉卓又說：“要是我收到情書，我就高興。有一個人在默默地喜歡我，關心我，多好啊……”

方曉卓望著遠方，油菜花明黃的光暈映在她圓圓的眼睛里。我忽然發現，方曉卓破爛的衣服下面，藏著生動的青春。

4.

那天之后，我連續失眠了幾個晚上。方曉卓的話在耳邊蕩過來蕩過去：“那你收到情書高興嗎？”

說實話，我是生氣的：信紙皺皺巴巴，字歪歪扭扭，還畫著骷髏。這跟我想象中的浪漫完全不搭，一看那個字就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穿著干凈白襯衫，一笑有兩個酒窩的靦腆少年寫來的信。

可是，我也不是完全生氣，情書里那些崇拜的贊美的話，大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經過幾個晚上的斗爭，我終于發現，自己還是有那么一點兒高興的，至少在大家都瞧不起我的賣魚橋中學，也是有男孩兒喜歡我的。這一點，就足夠了。

方曉卓以為我接納了她，一放學就翹著兩只羊角辮兒跑到我班門口等我。我遠遠地看見她，趕緊收拾書包逃掉。

回到家剛坐穩，方曉卓的腦袋就趴到我家的窗臺上，兩只眼睛巴巴地看著我。“方曉卓，你有完沒完？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在學校我們假裝不認識！你總找我干什么？！”我因為激動，顯得有點聲色俱厲。

方曉卓眨眨眼睛，又扯起嘴角憨憨地笑了：“現在不是到家了么？嘿嘿，咱倆玩兒呀！”

“沒空！”我呼地一下子拉上了窗簾兒。

5.

方曉卓腦子不好使，卻特別愛學習，她的夢想竟然是以后考大學。平時找我玩、纏著我的時候，方曉卓的傻里透著一股憨勁兒，大大咧咧，無所顧忌。可是一到她讓我輔導功課，就像變了一個人兒，扭扭捏捏地，低著頭，臉蛋紅得跟偷擦了她媽的胭脂似的。

要不是我媽逼著我，我才不愿意給她輔導功課呢，她笨不說，越是離她近，她身上那股很長時間不洗衣服不洗澡的酸腐味兒就越嗆鼻。可我媽說，幸虧曉卓媽肯便宜把房子租給我們，否則咱們娘倆兒哪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兒？

爸犯了強奸罪被判了五年，媽就和他離婚了，老家房子賣的錢全都賠給了那個受害者。后來媽帶著我來到了這個小城，她是怕爸的壞名聲影響我，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我們才來幾個月，我爸是強奸犯的事兒已經在賣魚橋中學傳開了。

媽還想帶著我走，可是身上已經沒有錢了。方曉卓的媽就是在這個時候救了我們娘倆兒，她說，看我們怪可憐的，把房租減半，還給媽介紹了一個當清潔工的活兒。

所以，就算我再不愿意，也得幫方曉卓補習功課。

平常補習功課的時候，方曉卓特別安靜，特別認真，但這次有點反常。方曉卓紅著臉，把自己扭成了個軟糖，眼睛也不看課本。

“方曉卓，你怎么回事兒？做春夢哪！”我真是夠損的，可我一見著方曉卓就氣不打一處來。

方曉卓囁嚅了半天，內心好像做了極其劇烈的掙扎，最后吞吞吐吐地說：“阿雅……我告訴你個小秘密，你千萬別告訴別人啊！”

本來懶得理她，可方曉卓鄭重其事地，還不住地用手搓衣襟兒，她一遇到要緊的事兒就這樣。于是，我也有點好奇了：“咦？什么事兒？”

“我就跟你一個人說，你是我最最最好的朋友，你千萬保密！”

“啰嗦什么？快說！”

6.

方曉卓躡手躡腳地把我帶到她家后窗，我倆趴在墻根兒聚精會神地聽里面的動靜兒。方曉卓說，她媽每周都和不同的叔叔在床上玩，但每次都不讓她看，還把她支走。

我問她，他們在床上玩什么？方曉卓使勁兒地搖搖頭，然后她眼睛一亮，說，咱們去看看呀！

聽著聽著，我們就聽到了里面的呻吟聲，是方曉卓媽媽的。我從沒有聽過她媽媽發出那樣的聲音，好像是痛苦，又好像不是。不知道為什么聽了那個聲音，我渾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涌到了臉上，心也咚咚直跳。

我和方曉卓對視了一眼，就慢慢地直起腰，眼睛剛剛挨到窗玻璃，就看到了方曉卓媽媽和一個男人沒穿衣服纏到了一起，白花花的一片晃得我眼前一暈，犀利的尖叫聲從嗓子眼里逼了出來。

我撒腿就跑，方曉卓也一顛一顛地跟在我的身后。

我們跑出好遠好遠，直到筋疲力盡才停了下來。方曉卓還氣喘吁吁地問我：“阿雅，她們在玩什么？”

我似乎知道這是什么事情，但我敢肯定方曉卓她媽和不同的叔叔做這件事，是很無恥的。定定地看著方曉卓順著額角流下來的汗珠子，滑過眼角又到了嘴角，突然一個詞兒閃進我的腦海：“我知道了，他們在搞破鞋！”

方曉卓的臉立刻從紅變成了白，她大聲嚷嚷起來：“你說謊！不許你那么說我媽！”喊著喊著就哭了起來，她一把推倒我，用兩只袖子交替著抹著眼淚就跑掉了。

7.

方曉卓從那以后沒再來找過我。不上學的時候，她也不在破屋門前的大木墩上坐著等我回家。那個傻姑娘像是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每次看見的都是她遠遠的背影，兩只羊角辮兒像曬蔫的莊稼，彎了下來。

沒有方曉卓的日子，我在賣魚橋中學和破屋里的生活都變得寡淡無味。放風箏、吃毛桃、看螞蟻搬家、看日落……方曉卓不在，這些稀奇古怪的節目也不見了。

不知道是哪一個睡不著的夜里，我忽然非常地想念她。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買了一盒葡式蛋撻，打算和方曉卓重歸于好。我敲了敲她家的破門，沒人應，輕輕一推，門開了。

屋子里靜悄悄的。我猶豫著要不要再走進去，屋里就傳來一聲咳嗽。是方曉卓的聲音，大大咧咧的，無所顧忌。

心里一陣高興，裊巧兒地摸進屋去，我想給方曉卓一個驚喜。方曉卓正背著門在桌上認真地寫著什么，整個人都快趴到桌子上了。我從后面突然蒙住了她的眼睛，歡快地叫：“猜猜我是誰？哈哈哈……”

就在那一刻，我和方曉卓都嚇了一大跳。她是因為被突襲，而我是因為看到了桌子上的那張粉紅色的信紙，一支圓珠筆還捏在方曉卓的左手上。

我一把搶過桌上的信紙，是一封沒有寫完的情書，油膩膩的手感和我之前收到的那些情書一模一樣。

一團火從我的眼睛里嗖地一下冒了出來，我大喊一聲：“方曉卓！”

她嚇得一哆嗦，連忙低下頭不看我。“你喜歡我？”我恨不得一口吃了她。

“不，不……不是。我，我是想和你做朋友，我想讓你高興……高興……”方曉卓語無倫次了。

“你變態啊！你給我寫情書？”我猛地一甩手，把那盒花了我一個月零用錢買來的葡式蛋撻摔到了地上。

“阿雅，我真的，真的只是想讓你高興啊……”方曉卓帶著哭腔，拽著我的袖子直搖晃。

我一甩手，把她甩了個趔趄，我再也不想看到這個傻子了！我一邊往外跑，一邊放出狠話：“方曉卓，我這輩子都不認識你！”

8.

回到家，我蒙著被大哭起來，越哭我越覺得自己可憐。都怪該死的方曉卓，我還做著被人暗戀的美夢，原來一切都是假的，假的！根本就沒有男孩會喜歡我這個強奸犯的女兒。

在那個周日，我的青春被扎進了一根粗壯的刺兒。許多年之后，當我回想起來，當時我之所以那么恨方曉卓，是因為她令我徹底地暴露了內心剛剛萌發的柔軟的情愫，雖然我不知道愛情的那一半是誰，但這份小心翼翼成長的愛戀，卻是我在賣魚橋中學聊以自慰的脆弱的自尊。

這份自尊是方曉卓悄悄給我的，卻也是她親手毀掉的。蒙在厚被里嚎哭的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憤。

復仇并沒有需要太多的準備，在第二天的星期一，我就實施了。晚上放學之前，方曉卓的媽是破鞋的消息，已經越過賣魚橋中學的圍墻傳到了外面。

我坐在大木墩前，一邊嗑瓜子一邊看幾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兒圍著放了學的方曉卓拍手唱：方曉卓，她媽美，破鞋爛襪滿天飛……

方曉卓捂著耳朵，躲躲閃閃往家跑，兩只羊角辮兒慌亂地上竄下跳。突然，她看見了坐在木墩上的我，停了下來。找我打架嗎？我的身子僵了僵，立刻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方曉卓沒有沖過來，只是用又大又圓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就一眼，她的眼睛里就涌出了眼淚。我的心一驚，有一點疼。可我還是挑釁地看著她，這個時候，我不能露怯。

9.

開始我是倔強的，我堅硬地以為，傷害了我的方曉卓，罪有應得。

可是事情遠比我想象的復雜，小城的人們不能容忍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情，方曉卓的媽再也沒有出去打麻將，但卻有不少女人來到破屋叫罵，每天都有。

那么愛學習的方曉卓退學了。每天夜里，隔壁會傳來她們母女爭吵打罵的聲音。當方曉卓嘶聲裂肺地問她媽媽你到底是不是破鞋的時候，我后悔了，我后悔自己用一根比情書更殘忍的針扎進了方曉卓的心里。

那個傻愣愣的、有著一雙又黑又圓眼睛、無所畏懼的方曉卓真的消失了。她癡癡傻傻的病更嚴重了，整天躲在屋子里，從不出來。

我想要和她道歉，可一想起她那雙紅腫茫然的眼睛，就心驚。我只有沉默。

整個學期，我更孤獨也更單薄了，整天不說一句話。

在夏天即將結束的一個傍晚，夜風很涼，我獨自坐在大木墩上看著方曉卓家的破屋發呆。不知什么時候，媽站在了我的身后，她說：“孩子，你也要上高中了，要不我們搬家吧？”

我木訥地點了點頭。

我們娘倆兒的東西不多，需要搬走的東西很快就收拾好了。我和媽站在破屋前等著搬家公司的車，夕陽的余暉照在大木墩上，圈起一環環朦朧的光影。我仿佛看到方曉卓拖著鼻涕從大木墩上跳了起來，歡快地喊：“阿雅——”

我掙開媽的手，一邊哭一邊跑出小巷，跑過一條條街，在小城中心的KFC買了一盒葡式蛋撻，然后又跑到城邊采了一大束油菜花。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破屋時，搬家公司的大卡車已經要走了。我把這兩樣東西放到了大木墩上，朝它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坐在卡車后面，我朝破屋使勁地喊：“方曉卓——方曉卓——”

眼淚就那樣淌了出來，流了滿臉，止也止不住，我的聲音扭曲了，視線也模糊了。

遠處，在夕陽的暈影里，我仿佛看見有兩個羊角辮兒一蹦一跳地，朝我揮手。

風吹起巷子兩邊的梧桐樹，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方曉卓唱給我的搖籃曲：風兒輕，月兒明，樹葉遮窗欞……

特邀編輯/齊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