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理想中的學術研究,素來凌駕于政治勢力與軍事斗爭之上。仿佛只有敢于抵抗外來壓力的學究,才堪稱學界典范,只有獨立自主的研究及其成果,才體現科學精神。然而歷史證明,并非所有偉大的科學家都是政治斗爭的絕緣體;也并非所有偉大的科學成果都與政治勢力毫不相干。
1854年11月,法國第二帝國時期,世界第一張氣象圖在海王星的發現者、巴黎皇家天文臺臺長尤班#8226;讓#8226;約瑟夫#8226;勒維利埃手上誕生,這正是法國集權時代學術活動依舊興盛的一個鮮明例證。
當年3月,隱忍多時的法英兩國進軍奧斯曼,聯合該國共同抵抗俄國沙皇尼古拉一世在巴爾干地區持續了一年多的侵略陰謀,史稱“克里米亞戰爭”。俄國意圖為巴爾干半島的東正教徒“提供保護”,切斷英國連接印度的陸上交通要道,不利于英國在中東地區的勢力擴張;另一廂,以法國人為主的天主教徒和以俄國人為主的東正教徒在該地區彼此仇殺不斷,早在第二帝國建立初期,法國保皇黨人便為此群情洶涌,一直伺機報復。
中產階級出身、先后就讀于路易大帝中學和巴黎高等工科學院這兩間頂級名校的科學家勒維利埃,便是一位在法國應用科學領域出了名的保皇派。40年的職業生涯中,他相繼游走于政界和學術界,因鮮明的保守派作風和嚴格的等級觀念備受保皇黨人追捧。而作為一名天體力學專家,他于1846年9月與英國天文學家亞當斯一起,成功推算出并論證了太陽系第八大行星——海王星的存在,在歐美學術界引起轟動。勒維利埃因此獲得皇帝接見,并被授予象征最高榮譽的國家騎士勛章,保守派主力媒體、法國《皇家》雜志贊揚他的成就為“繼牛頓重力定律之后,當代最偉大的科學發現之一”。
在自由派風氣濃厚的法國學界,原本因政治立場不大受眾人歡迎的勒維利埃因這一科學創舉實現了華麗轉身,從此在法國學界平步青云,國家甚至專門為他在法蘭西科學院設立了天體力學部;1854年1月,巴黎天文臺正式更名為皇家天文臺,勒維利埃獲得皇帝的直接任命成為臺長。甫一上任,他便通過大刀闊斧的改革將保皇派理念推向了極致:所有科研成果發布均署名皇家天文臺,發布之前須通過臺長本人審核刪改;各研究項目的設立需通過臺長批準,研究工作逐層細化,每個環節的數據采集、分析和匯總交由不同級別的研究人員完成,科學家不可單獨操作研究項目、獨立聘用研究團隊……這嚴酷的等級制度和集權主義自然遭到相當一部分專家的反感,他們以集體辭職的形式向主管機構——法蘭西科學院表達不滿,個別激進人士還不惜以自殺相威脅。然而,在一片反對浪潮中,勒維利埃依舊我行我素——作為一名堅定的保皇黨人,帝國利益才是他最關心的事情,而遠在巴爾干半島上如火如荼的克里米亞戰爭,恰恰又為他提供了開發新科研項目的良機。
1854年11月14日,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從西歐橫掃東歐,克里米亞戰場上的英法聯軍猝不及防,損失慘重:聯軍當時已遭俄軍圍困一百多天,彈盡糧絕之際,暴風的突襲無疑是雪上加霜,總計41條戰艦在黑海沉沒,帳篷、糧草等物資被席卷一空,更可怕的是風雨過后爆發的大型流行病——霍亂、傷寒、痢疾——聯軍死傷人數達12萬,僅法國就損失了9萬5千名士兵,其中7萬4千人死于疾病。消息傳來,舉國皆驚,勒維利埃從其專業角度出發,也深深為聯軍不諳氣象環境、未能提前做好防風準備而感到痛心。第二日,他迅速下令召集法國境內24座天文臺臺長,動用一切人力物力,搜集分析氣象數據,連夜制作克里米亞戰場實時氣象圖,以備法國海軍之用。
各天文臺不敢怠慢,研究團隊立刻動員,其中13個地區天文臺還首次使用了電報技術傳遞數據,各地資料向巴黎天文臺匯總。在勒維利埃的筆下,世界上第一張實時氣象圖終于成形。隨即,它便被發往遠在黑海的法國海軍部隊。開創了氣象學發展史上先河的勒維利埃并不滿足此,為長遠計,他在接下來數年時間里,以國家名義將“氣象圖研制計劃”推行至整個歐洲,包括英國格林威治天文臺等59座國家和地區級天文臺都紛紛加入計劃,集權的優勢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揮,勒維利埃實現了崇尚獨立自由的科學家們所無法實現的科學奇跡:在眾多國家參與之下,1863年,覆蓋全歐洲的實時氣象監測體系建立,每24小時更新一次的氣象預測與通報機制開始實施,以德國漢堡為匯總中心,歐洲人開始養成每日接收天氣預報的習慣。勒維利埃也因此成為現代氣象學奠基人,他的名字,與71位法國杰出科學家的名字一起,于1986年鐫刻在了巴黎艾菲爾鐵塔塔身之上。
一場爭權奪勢的地區利益之戰、一場政治理念在學術界的激烈角逐,竟催生了一項科學工程的建立。今天的人們在打開報紙、電臺、電視機時往往對天氣預報投以不經意地一瞥,因為過于熟悉,早已淡漠了它對日常生活乃至國家行動的指導意義。但我們卻無法忘記,口碑不佳的保皇黨人勒維利埃為人類做出過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