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法學院的人,多被問過這么一道哈佛“公正課”式的問題:一顆核彈即將在市中心引爆,一名嫌犯知道核彈的藏匿地點,但抵死不招,政府能否以刑訊手段,逼迫他招認?正方反方,都能搬出許多道理。有人說,刑訊是小惡,恐怖事件是大惡,政府可以用小惡制止大惡。也有人說,千里之堤毀于蟻穴,今天你以反恐為由施暴,明天就可以公共安全為借口,任意濫用刑訊,所以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捍衛程序正義。
后一種說法,始終有點兒一廂情愿的味道。事實上,幾乎沒有任何一國政府,在面對極端恐怖事件時,能夠堅守住程序正義的底線。美國前總統小布什在新近出版的自傳《抉擇時刻》中就承認,“9#8226;11”事件后,為防止更多的恐怖襲擊,他親自批準過對多名“基地”組織成員動用水刑。而類似的法律、道德困境,后來也成為諸多影視劇的主題,如著名劇集《24小時》、電影《戰略特勤組》。有意思的是,編劇自己也清楚,倡導緊急狀況下的刑訊,是一種“政治不正確”,所以盡管觀眾看得開心、解氣,編劇事后總會給主人公安排一些法律上的“麻煩”。
說到美劇,沒有什么比“你有權保持沉默。你所說的每句話,將成為呈堂證供”這段臺詞更加深入人心了。而它的出處,正是聯邦最高法院1966年判決的“米蘭達訴亞利桑那州案”。美國憲法第五修正案為防止政府屈打成招、制造冤獄,專門設定了“不自證己罪特權”,規定“任何人于任何刑事案件中,不得被強迫成為對自己不利的證人”。但是,在1966年之前,這項特權并沒有得到程序保障。警察經常在訊問嫌疑人前,不告訴他們其實有保持沉默和聘請律師在場的權利。為此,最高法院在“米蘭達案”判決中明確宣布,警察訊問嫌犯前,必須進行權利告知,否則的話,靠訊問獲得的證言或證物,統統無效。
“米蘭達案”判決在保障刑事被告人權方面,有著“里程碑”式的意義,卻受到保守派民眾的批判和攻擊,他們認為這樣的規定束縛警察手腳,不利于維護“法律和秩序”。1984年,最高法院不得不在“紐約州訴夸爾斯案”中,創設了“公共安全”例外。在這起案件中,警察逮捕一名強奸嫌犯時,發現他身攜槍套,便問道:“槍呢?”根據嫌犯指認,警察找到一把手槍。最高法院在判決中認定,警察如果為保護公共安全,可以未經“米蘭達告知”,直接訊問嫌犯。
2000年,保守派大法官已在最高法院占據多數席位,他們打算借“迪克森訴美國案”,推翻“米蘭達案”。此案庭審期間,斯蒂芬#8226;布雷耶大法官語重心長地說:“全世界估計有20億人聽過這些話。在他被訊問之前,他會被告知,他有權保持沉默,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作為呈堂證供,在律師趕到之前,他可以什么也不說,如果請不起律師,政府可以為他指定一個。在已經過去的30年中,這些話成為美國司法文明的重要標志,難道不是這樣嗎?”或許是這番話提醒了部分保守派大法官,他們幾經斟酌后,還是決定對“米蘭達案”手下留情。首席大法官倫奎斯特執筆的判決意見坦陳:“‘米蘭達案’判決已經融入了警方的日常工作,并成為在這個國家的文化的一部分。”自此案之后,“米蘭達案”判決才正式進入安全領域。
“9#8226;11”事件之后,受國內反恐形勢影響,被告人是否擁有沉默權,再次成為司法界的爭論話題。許多旗幟鮮明的自由派人士,也開始反思過去的觀點,甚至提出令公眾大跌眼鏡的建議。例如,全美最負盛名的刑辯律師、哈佛法學院教授艾倫#8226;德肖維茨負提出,對于某些恐怖分子,可以在經過嚴格舉證和審批之后,對其實施刑訊,刑訊強度應以不威脅其生命為限。2003年,最高法院作出的“查韋斯訴馬丁內斯案”判決,則從側面說明,部分大法官其實支持這一做法。
“查韋斯案”與恐怖活動完全無關。本案中,加州公民馬丁內斯騎車上班路上,被正在緝查違禁藥品的警察截停。一名警察試圖用手銬銬上他,馬丁內斯奮起反抗。警察隨即開槍。馬丁內斯身中五彈,被送往醫院急救。
在醫院搶救期間,警官查韋斯訊問了馬丁內斯。后者承認自己當時搶了警察的槍,并用槍指著一名警察,所以才中槍。整個訊問過程,都被警方錄音。由于槍傷使馬丁內斯終身癱瘓,雙目失明,政府未追訴他責任。但馬丁內斯還是以濫用暴力為由,將警方告上法庭。庭審過程中,警方出示了當時的訊問錄音,試圖證明開槍的必要性與合法性。馬丁內斯的律師則提出:警察在訊問自己的當事人之前,并未告知他的“米蘭達權利”,而且用中斷治療對他進行威脅,所以相關錄音不得作為呈堂證供。地區法院支持了馬丁內斯的訴求,宣布將錄音排除在證據之外。上訴法院維持原判,警方上訴至聯邦最高法院。 本案的法律爭議是:如果一個人并不會在刑事案件中受到追訴,對他的強制訊問,是否違反憲法第五修正案的“不得自證己罪條款”?2003年5月27日,九位大法官以6票對3票判定:警方對馬丁內斯的訊問錄音屬于有效證據,不得被排除。
保守派大法官克拉倫斯#8226;托馬斯主筆的判決意見指出:憲法第六修正案的確規定“任何人于任何刑事案件中,不得被強迫成為對自己不利的證人”。而馬丁內斯的證詞,也的確對他不利。但是,本案并非刑事案件,馬丁內斯雖然拒捕,卻沒有受到任何刑事追訴,所以,警察訊問他之前,無須進行“米蘭達告知”。
不要小看這個判決的意義,德肖維茨教授為了分析此案,專門寫了本書,名叫《我們真有沉默權嗎?強制訊問和“9#8226;11”之后的第五修正案》。他認為,按照大法官們在這起案件中的推理,一個人只要不會受到刑事追訴,或者被豁免刑事責任,就失去了保持沉默的權利。換言之,警察為探知炸彈的下落、疑犯的蹤跡,只要相關證言不會使“證人”本身受到刑事追訴,就可以有恃無恐地對“證人”動用強制措施。而“證人”們唯一的法律依靠,將只剩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正當程序條款”。如何處理這個道德與法律上的雙重困境,是時間老人甩給未來法律人的一道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