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游三峽,還是20年前的事。記得那是個秋涼初透,云白水秀的時節,旅途中的我為了一睹期盼已久的三峽,臨時改變行程,繞道重慶,棄車登船,順江而下。一路上游鬼城,望白帝,入夔門,眺巫山,過香溪,出南津,體驗了一把“千里江陵一日還”的快意。途中最難忘的當然是過三峽那一段,憑欄處,但見瞿塘高嶂疊起,巫山云若飛翼,西陵激流澎湃,神女姿絕天地;極目望,山吐翠,水含煙,江天闊,浪飛翻。舟行峽谷間,時而蒼崖相逼,忽而峰回水轉,滾滾數百里,無峰不雄、無灘不險、元洞不奇、無壑不幽、無云不柔,滿眼風光,如影如幻。而分布在三峽之間和之上的白鶴梁、石寶寨、張飛廟、龍脊石、古棧道、屈原祠、粉壁石刻、大溪遺址等眾多名勝古跡,既見證了承載厚重的三峽文化,也為桀驁不馴的三峽平添了幾分人文情懷。那時的三峽千里迤邐不盡,無限江山眼底,如同一幅綿延不絕、徐徐展開的超長畫卷,暢游其間,陶醉其中,讓人流連忘返而又夢繞魂牽。
光陰荏苒,滄海桑田,轉眼20年過去,我心中的三峽始終是那個原始的三峽,夢幻的三峽,那個有著太多傳說和詩意的三峽。然而,曾幾何時,人類以他極富想象的創造力和強大的征服欲,在三峽古老的河道上抽刀斷水,筑起了當今世界最大的超級巨壩。截斷巫山云雨,大江頓失滔滔,三峽奇觀也就此變臉。當我帶著舊時的記憶再次走過這里,已人是物非,時過境遷。作為一條河流的三峽已不復存在,詩人筆下的千里畫廊沒了往日的意境,“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終成歷史的絕唱。數百處聞名于世的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和歷史遺跡,或永遠地淹沒于江底,或孤獨地飄浮在江面。我曾經渴望徒步登上去的那個拔地孤峰、號稱世界八大奇異古建筑的石寶寨,如今變成了煙波蕩漾中的一個不起眼的盆景,潛藏于心底多年的期待瞬間蕩然無存。巫山十二峰倒是還在,卻少了原有的神韻;大寧河依舊寧靜,但沒有了當年的古樸和幽深;神女也還是那么風姿綽約,然而此時的她不知是當驚還是當嘆。
又見三峽,但此三峽已非彼三峽,它的始點已由原來的奉節上溯到重慶,又稱大三峽。在這長達660公里的水路上,人們再也見不到危巖高懸的重重雄關,再也聽不到如雷轟鳴的拍岸驚濤,再也找不到“峰與天關接,舟從地窟行”的感覺和震撼。當“高峽出平湖”的浪漫主義詩句終于變成了現實,那個鬼斧神工、雄險奇幽的三峽卻成了永遠逝去的幽夢。曾經的三峽,只能在斑駁的記憶中回味那久遠的印象,偶爾從發黃的相冊里找尋它飄逝的身影。新三峽多了些柔情和端莊,少了些野性和狂放,徜徉在這河谷景觀變身的平湖風光里,悠然而又有說不出的悵然,總讓人覺得來到了又一個千島湖。我也曾試圖釋懷心中的情結,重新接受和欣賞眼前的三峽,但我終究不是喜新厭舊的人,放著身邊的美色,心里卻總是一再回望那個一去不復返的老三峽。
三峽是自然形成的,而自然是有生命的,以此推理,三峽應該是有生命有感知的。于是我忽發奇想,當人們贊嘆三峽大壩的壯觀,消費著三峽工程帶來的紅利時,是否想到過三峽的感受。蒼天厚土、山川河流真的不在乎人類的任意作為嗎?三峽真的能夠承受如此的腰斬之痛嗎?三峽無語,但不等于無恙。近年來,長江流域氣候異常,前不久的江南大旱,更是歷史罕見,這也許就是三峽無奈的嘆息吧?最近,關于三峽大壩的議論沸沸揚揚,學界延續多年的大壩是非之爭烽煙再起,民間也不乏大壩斷了龍脈之類的流言。大旱與大壩究竟有沒有關系,我不敢妄言,但某些專家一口否定的斷言和坊間不負責任的流言似乎都有點扯。其實用最簡單的思維就能夠得出最基本的結論:如此大手筆的改造自然工程,在長江流域史無前例,三峽的地質結構不可能沒有改變,原有的生態平衡不可能不被打破,環境和氣候也不可能不出現變化。已經可見的事實是,大壩上游的自然形態被人為改變,三峽景觀已浪得虛名,眾多干支流在高水位的作用下造成的地質災害呈頻發之勢,垃圾堵壩、水質污染成為愈來愈嚴重的隱患。長江特有的珍貴水生物更是面臨前所未有的生存困境。繼國寶級的白鰭豚絕跡多年之后,同樣珍貴的江豚也數量銳減,素有活化石之稱的中華鱘,自大壩斷了它們的回游之路,如今也只得花大錢靠人工養殖來維持種群的繁衍。至于超過百萬的原住民背井離鄉,造成三峽文化基因的大量消失,更是一筆算不清的賬。長江是地球在億萬年進化中形成的血脈,它滋養和維系著廣袤流域內的所有生命和生態。如今,三峽遭斷脈,人類被遷徙,生物瀕滅絕,環境在變異,它已經和將要帶來的恐怕不僅僅是失去了一處美景的遺憾。
誰都相信,我們人類有力量,而且越來越強大,強大到筑大壩建大橋就像孩子們搭積木。但我相信更為強大的終極力量還是自然,在自然力量面前,人類永遠都不是對手,更不可能成為贏家。人類對自然攫取得越多,所付出的代價就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