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鎮水事

方圓幾十公里的景陽鎮，就坐落在清江穿流而過的一個盆地里。爬到高山上一望，清江夾岸的那些村子都趴在半坡上，仿佛只要白毛風一吹，就會掀掉村子的蓋子，將之連根拔起。不過在這個邊鎮生活了那么多年了，還從未發生過風卷屋皮的事情。只是風大，吹倒夏季的莊稼；只是土貧，到處堆滿了石頭疙瘩；只是路遠，到鎮上一趟要走十里八里，縣城就更遠啦，要是去了一趟縣城，大家都把你當人物呢，不簡單呢！不過這些對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景陽人來說，都只是一些小兒科。缺水的時候，也就是趕上大旱的年份，那才要命，大人小孩都要跑出來罵一句：天老爺不長眼睛。

別看那條常年碧綠跟玉帶子似的清江河七彎八拐地串了一個又一個村莊，翻過了一座又一座山梁，但如果把她說成是景陽鎮的母親河，大部分人肯定都不會點頭。雖說河大水深，可峽谷那么險，陡峭得像利斧削過一般，沿岸壓根就沒有路下去，更別提下河摸蝦捉魚、挑水洗衣了。遇上旱情，村子里的人只能站在河邊干望著一河碧水，一滴也休想撈到。所以清江河在景陽人眼里只是一條河，沒有母親一樣的親近，只是高深莫測的深，讓人無暇顧及她的美麗。人們總結了一句話，生活在這山根根里啊，只有小溝小溪才養人哩，莫指望嘗到河水的甜頭。

但再缺水吃，河下人家的水都要比高山的多些，畢竟高山的水都流到河下了。高山多是梯田，一梯一梯的好不壯觀，春天一溜兒的綠，秋天又是一溜兒的金黃，倘若拍到電視里面，敢情也是堪比水墨油畫的。相比高山，河下人家的生活要過得細軟得多，水多，溫度也適宜，在溪溝邊開墾出幾丘水田，一季油菜，一季稻谷，一年就可以滋滋潤潤地過去了。有白米飯吃，河下人家特別是那些未出閣的姑娘們，生得細皮嫩肉、水靈靈的，好不討人喜歡。嫁河下，嫁河下，是高山姑娘最理想的擇夫之地。

莫看這些被外人稱為蠻子的景陽人，在平日里生龍活虎，上山打柴下田干活像猴子，可一遇上旱年缺水吃，那就頭疼?？粗前驼拼蟮奶炜找惶毂纫惶旄蓛簦莅T的旱地一天比一天焦黃，溪溝里的水一天比一天細、一天比一天少，看著水井里的水一天落一大寸，父親和母親就睡不著覺，大人們談的盡是一些水事。

一

不知道祖先們是怎么想的，我所生活的那個村子，幾口水井的水都不深，一挨春天的邊，水就沒影兒了，躲貓貓一般消失了，更莫說一兩個月不見雨星子的炎熱夏季?？删褪沁@樣一個現實，村子卻叫做白巖水村，乍一聽起來好似水多得能把村子給浮起來。不光我們村叫著這樣別扭，還有好幾個村子名字都是帶水的，可最缺水的偏偏就是這幾個村。這就好似村子里有個別人家，一連生了好多胎，都是不帶把兒的，所以個個女娃的名字不是盼男，就是招弟。我想道理大抵是相通的。

還好我家離水井近，是我們垸子里離水井最近的人家，有近水樓臺先得月之嫌。很多次，幾個嬸子在與母親談話時就流露出了羨慕之情：你們家離水井多近啊，你們挑兩擔我們才挑一擔，還有那條溝也是你家的哩，漲水的時候，洗個東西多方便哦。這種地理位置上的羨慕在旱年里就顯得更加明顯了。生活在農村的人，不就是圖一個水近、田近、路近么？父親為他建那幾間屋子時挑選對了位置而喜形于色，可母親經常埋怨，要是我們那幾畝瘦田有挑水那么近就好啦！

在我小的時候，家家戶戶每天都要挑水的。天不亮，就有男人穿著靴子從我家屋前屋后往返在挑水的路上了。即使沒有看見他們，我睡在床上從他們腳步聲的輕重緩急以及吱吱咯咯的扁擔的叫喚聲里，就能分辨出那是誰誰在挑水了。那個時候我最喜歡姑爺爺挑水了，他會唱山歌，一路上咿咿呀呀的，好不快活，仿佛一只嗓子沙啞的百靈鳥。父親這個時候也會挑水的，木門吱呀地響來響去，每隔幾分鐘，就聽得見水缸里嘩啦嘩啦地響，清澈的水聲漫過我的夢境。水聲響過四次后，水就恰好到了水缸沿了，父親就準備下地干活了。

水是不知不覺地落下去的，垸子里人多，眼看那口水井的水就落到底了，淺淺的一層，裹滿了核桃樹葉。人們都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母親把兩只大木盆洗涮干凈放在廂房的木架上，好儲水喂牲口。水井里的水流已經很細，筷子一般粗。這個時候已經不能把水桶挑在肩上直接在水井里提水，需要帶一把水瓢，沿著青石板石階一級級地下到井下，一瓢一瓢地往水桶里舀。

很多年，我都看見母親會選一個日子，帶上一把鋤頭和一只盆，去水井里把井底的淤泥和樹葉清理出來，以方便水瓢舀水，更不至于把少得可憐的一點水攪渾。來挑水的人們看見了清澈見底的水井，都知道是母親所為，回家路過我家的時候不免都要對母親說：你又積了功德了！母親幾乎每次都是答著同樣一句話，誰叫我們離水井最近呢，再說我們自己也要吃水呢！

當水小得不能再小的時候，我們這些細伢子就派上了用場。一個水井要管十幾戶人家確實是不容易，似乎能聽見它的喘息聲了，可還是要吃水的呀！這個時候就需要排隊了，就需要蹲點守水了。我們挑著空水桶來到水井邊，把水桶放在去往井底的石階上，越下邊的當然最先了，依次往后邊排去。

守水是一件辛苦的差事，一擔水往往要一個小時或更長的時間才能舀滿。輪到哪個小伙伴了，隔一小會兒就跑到井底去舀從那石縫里擠出來的水，生怕被別人給搶去一般。不過我們也自有打發時間的辦法，一副撲克牌就解決了所有的問題。兩個人摸瞎子，三個人斗地主，四個人就七王五二三。孩子的樂趣是無窮盡的，在水井旁的核桃樹下玩了一天的撲克牌，順便守了兩擔水，還會得到父母的表揚，全然不知道缺水吃的憂慮。

因離水井近的緣故，我家到底討了些便宜。雖然三更半夜都有人打著火把從我們窗戶外晃過去挑水，但凌晨兩三點的時候，水井里總會積攢了一小坑的水，在手電的照耀下，清亮亮地蕩漾，好不讓人欣喜啊！再說如果有人去挑水總會經過我們屋前屋后的路，火把的光一下下的閃爍，我家那只狗也會在走廊上不停地叫，父親都會掐算好時間搶先一步，不會像有的人摸黑跑那么遠的路卻白跑一趟。

二

我家離那口水井確實很近，走過一條田埂邊的小路轉一個彎就到了，就幾分鐘的事情。不過它恰好窩在山邊邊下，井前一棵古老的核桃樹茂茂密密的枝葉把它遮了個嚴實，左右各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溪溝，背后為一坡山田，沒有一戶人家，白天就有些陰氣，一到晚上，那地方總是幽深得讓人喘氣，心里只打鼓。膽子小的人，一個人根本不敢從那條路上走。

父親膽子極大，經常一個人走很遠很遠的夜路也不見得半個怕字，按照我們鎮上的說法，是他火眼高，都怕著他哩。他去挑夜水也是一個人，打只手電，一小會就挑著滿滿當當的一擔水回家了。不過據他講，他還是遇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

一次，他舀滿了一桶水從井底走上來的時候，眼睛走不動了。他看見那棵核桃樹上有一團黑，一動不動貼在那里。父親心想遇見鬼了。他手里提著一桶水就站在那里，一只腳踏在井里的石階上，一只腳落在井沿上，閉緊了氣，心撲通撲通亂跳。他死死地盯住那團黑，只到那團黑一點點地從眼前消失了，方才毛起膽子舀滿了另外一桶水，然后神色慌張地擔起水快步回家了。

事后，有人問他當時為什么不大吼一聲，不用手電去射那鬼呢？不知父親從哪得來的說法，說那是照不得的，要看著他一點點消失才行。

以后母親就叫我給父親做伴，我在前邊打手電，父親在后邊挑著水桶。每次跟父親去，我都緊張得要命。那條再熟悉不過的路在晚上卻變得陌生起來，一雙腳總不聽使喚。除了手電在地面照射出的一圈光暈外，四圍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涼風颼颼地吹。我只敢盯緊路面，哪里也不敢看。特別是父親到井底舀水，我一個人站在井沿邊為他打手電的時候，就特別擔心身后的核桃樹或者幽暗處會突然出現一個什么東西，手心里生了一層密密的汗珠。有時候哪里發出一丁點響聲，就嚇得我毛骨悚然，直催父親快點。

三

缺水的日子，大家都很珍惜水，平日里把一分錢掰成三瓣花，這個時候把一滴水當三滴使，家家戶戶都把水的問題放到了最重要的位置。除了必要的飲用水之外，其他用過的水要么是喂牲口了，要么是倒在糞池了，一滴也不浪費。這個時候的水才真正貴如油，金貴著哩。

可就是在這樣的節骨眼兒上，有人卻偏偏在水井里做了手腳。一天清晨，堂伯從水井處挑著一對空水桶氣洶洶地走到垸子大屋場的中間就罵：哪個無德兒子在水井里拉了一堆屎，要讓老子發現了往死里打！出現這樣一件事非同小可，那可是要遭天譴的哩。垸子里的人傾巢出動，一窩蜂地涌到了那口從老輩子手里傳下來的水井邊。

果不其然，那不堪入目的穢物立在那兒呢，叫人作嘔。大家義憤填膺，女人罵那狗日的缺德，斷子絕孫；男人則摩拳擦掌，硬要把那狗日的揪出來狠狠地揍上一頓。那可是一口與垸子上下近百張嘴息息相關的井??！

根據落在井底的一堆杉樹皮灰燼推斷，大伙認定那人必是打著杉樹皮火把來水井的。大伙把垸子里哪些人家用手電，哪些人家用火把的名單列出來，一一排查，終于確定了一個懷疑對象，那是一個從小不務正業的家伙。有人推斷可能是那家伙半夜三更去水井舀水，卻被別人捷足先登，于是起了壞心，老子沒挑成水，你們誰也甭想挑……

大伙都氣得牙咯嘣咯嘣響，可還是礙于左鄰右舍的關系，又因沒有足夠的證據而作罷，不過大伙從此都疏遠了那戶人家。那人的父母好似也知道了，那一段時間不大出門，和大伙見面了也只是訕訕地笑，好幾年抬不起頭。

四

水井里有一滴兩滴水沁出來，垸子里的人總還是有一些想頭。水井里有水，還不必去后灣里那樣遠的地方去討水吃。一兩個月不下雨了，那水的確是一點點從井底的石頭縫兒里沁出來的，守一擔水急得死人。

當水井一天的時間再也積不滿一擔水了，垸子里的人便更早地起床。鳥為食忙，人為水忙。遠遠近近的幾個水井都干得見底了，就只有咬一咬牙，往扁擔中間襯一條毛巾，去后灣里了。

后灣里在垸子的西南方向，沿著崎嶇的山路往返一趟要兩個小時，人多的話，還要排隊等候，花的時間就更長。一個漫長的上午，就夠父親和母親往返兩趟，恰好把水缸挑滿。

一大清早，路上都是趕往遠方討水吃的大人，浩浩蕩蕩的挑水隊伍把狹窄的鄉間小路擠得搖搖晃晃。經常有不知情的人，挑著一擔木桶滿懷希望地跑到我們垸子附近的幾口水井打探，我們碰著了，說那水井沒水了，來人還以為我們騙他，堅持走過去看了才失望而去。人們都火急火燎的，為一口水而不遺余力地翻過一座座山頭找水吃。

母親時常對父親說，都說你們河下水多，沒想到跟著你吃一口水也這么難。她說從后灣里挑一擔水回來，在中途要歇十來次，肩膀上火辣辣的疼，比在田里搞生產苦多啦！特別是李家臺子那兩條惡狗哦，打都打不走，討死嫌噠！是的，特別是有的年份，父親在外省打工，母親就要一個人解決一家人的吃水問題，還要尋遍溝溝坎坎去打豬草。時?？匆娔赣H從山路上挑著滿滿的一擔水，搖晃著回到家里，臉上汗珠直滾，衣裳后背都濕透了。

母親每次挑水回家都會給我們講后灣里的見聞：整個白巖水村的人都在后灣里挑水哩，扁擔挨扁擔，排隊排了里把路咯；有兩個人在水井前為爭一個先后打起來了，都用扁擔打對方，不是被人家拉住啊，都得吃死虧；二隊上的幾戶人家一家人都出動了，大人用水桶挑，小孩子用水壺提；還有用騾子馱水的老人，還有一個肩膀挑兩擔水的大力士……

除到后灣里之外，我們也會在垸子隔壁的一個隊里討水吃。他們隊里有一個深不見底的天坑，在一塊山崖下，大白天的也要打手電，陰暗暗的，水幽幽的像要把人給活吞下去，一般人不敢去。我陪母親去過一次，繞過一道小山梁，再繞過一獵人家的兩條狗，爬上一段陡峭的山路就到了。母親沿著逼仄的恰好容一個人通過的用鑿子鑿出來的石徑把水一桶一桶地提出來，然后我們再沿著那陡峭的山路小心翼翼地打道回府。

一擔水挑回家里，兩只腳直打戰……我不敢想象膽小的母親一個人是怎么敢下到井下提水，又是怎樣把水挑回家的。

五

后灣里的水仿佛從來沒有干涸過，即使再多的人去挑，第二天一大早照例又是滿滿的一井水了。垸子里的人都說，如果連后灣里的水都干了，我們該到哪里去討水吃呢？

有后灣里的水井在后面撐腰，垸子里的人似乎沒有吃過更多的苦頭。

有一年夏季，一連兩個多月沒灑過一滴雨，每天太陽高照，酷暑難耐。田地里一片焦黃，山林里一片沉寂，就連那最耐旱的地皮草都奄奄一息。離垸子一里之遙的陳家里有兩口盛死水的堰塘，平日里供給塘邊的水田，夏天里供水牛洗澡，螞蟥啊蟲蚤啊繁多，可就是那樣的水，也被遠村來的人給挑干了。

那一段時間，掛在人們嘴邊最多就是一些關于水的傳聞：

據說某地的人把公路邊牛羊灑過尿的綠茵茵的水都舀回家去了；

據說某某大隊的人一個多月沒有洗澡了；

據說某某某某兩兄弟為了爭水田里的水拼了命地打架，弟弟把哥哥給砍傷了；

據說某某村的某某走了幾十里地從龍橋那邊挑了一擔水回來，沒想到在半路上摔了一跤，辛辛苦苦挑的水淌了一地，回家就上吊了。

……

造孽哩——那些逼真的傳聞，總會在垸子里引起一陣陣長吁短嘆。

六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一座座水庫先后在田間地頭建了起來，像一塊塊豐碑記錄著無言的過去，同時昭示著一種新的生活的開始。

過去天麻麻亮的時候，人們爭先恐后地去挑水的畫面已經塵封于歲月的畫冊。有的時候，我會無端地懷念那時的生活。每天清晨聽著父親往水缸里倒水的聲音，聽著屋前屋后的小路上扁擔吱吱咯咯響的聲音，以及那些把大地扣響的熟悉的腳步聲，真的有如天籟般的好聽。

隨著挑水畫面消失的，還有牽著騾子馱煤炭的，用背簍背著一大壺包谷老燒以酒換糧食的，挑著日用雜貨走村串巷的，補炊壺修鍋焗碗的，賣官店茶葉挖角包谷糖的，似乎都在時光里漸漸隱藏了身影。而我以為只有這些元素構成的白巖水村，才是真正的鄉村啊，流溢著垸子人的熱情和外鄉人的溫暖。

現在真的很少有人去水井挑水了，在家里把龍頭輕輕一擰，清亮亮的水就嘩嘩地流出來了，流出了一堆同樣清亮的時光，卻無人撿拾。再怎么清澈，再怎么干凈的水，喝了，總覺得沒有用木桶挑回來的水清甜甘洌。

或許苦難也會成為美好的回味吧。在偌大的一個白巖水村，乃至那個蝸居于清江盆地里的景陽鎮，是不會有人愿意過過去的那種日子了。不過，每家每戶的扁擔和水桶都還在，哪怕積滿了灰塵，也舍不得丟棄。大人們都說，要是哪一年遇上了老天干，水庫里的水沒了，說不定就派上用場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