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其持續了30多年的改革開放走到了一個新的拐點。在此十字路口,關于中國向何處去的爭論不絕于耳。在高速發展的現代化道路上,中國上演著波詭云譎的三重變奏:發展方式轉變、體制改革與轉型、可持續發展。惟有改變政治層面基于制度性強制,經濟層面基于自愿、協商的“非兼容結構”,朝著經濟、社會、政治全面基于自愿、協商的“動態和諧結構”轉型,方能走上真正的現代強國富民之路。
新一輪啟蒙前夜的爭鳴
近年來,國內由經濟社會問題引發的論爭之聲不絕于耳。比如,涉及發展戰略層面就有著不同的論調,其中不乏對外向型發展模式的質疑,對市場經濟的批判,對工業化、城市化的反思,對所謂西方“陰謀論”的警惕……不一而足。究其本質,不外乎民族主義對全球化的“抗爭”,或曰“左”“右”之爭,與上世紀初“五四”運動后的“問題與主義”之爭頗為近似。這不是歷史的巧合,而是歷史的延續。二者其實是一脈相承的。
從“多談些問題,少談些主義”(1919)一語可知,“問題”與“主義”本身并非二元對立。吊詭的是,近代中國最終上演了“救亡壓倒啟蒙”的戲劇性一幕。其后,因循“蘇聯模式”而建立的政治經濟體系,乃至政治動員之下愈演愈烈的全民運動,更是徹底中斷了思想啟蒙進程。“文革”后,由于既不能直陳“主義”本身存在的謬誤,也無法置國計民生的“問題”于不顧,在兩難境地下發起真理標準大討論。這種暫時擱置爭論、邊解決問題邊找尋主義的政治智慧,既為發展與探索贏得了寶貴時間,也為塵封的思想啟蒙打開了一扇窗。隨著中國經濟體制的三十年巨變,經濟結構已翻天覆地,而社會結構滯于其后,政治體制及價值體系則無根本變化。由此,封閉的、一元化的政治體制與開放的、多元化的經濟體制之間的矛盾與沖突——或者更確切地說,傳統社會主義基于的制度性強制原則,與現代市場經濟基于的自愿、協商原則,這兩種基本原則之間的非兼容性——成為當下諸多亂象的根源。
面對種種困局,改變政治層面基于制度性強制,經濟層面基于自愿、協商(社會層面則是強制與自愿并存)的“非兼容結構”,朝著經濟、社會、政治全面基于自愿、協商的“動態和諧結構”轉型,走上真正的現代強國富民之路,漸成高層與社會各界的共識。在此過程之中,圍繞如何轉型而展開的爭論,又逐漸演化為“問題與主義”之爭的翻版。
歷史上的“問題與主義”之爭,起初雙方對待民主與科學等基本理念并無明顯分歧,只是在涉及改良與革命的路徑選擇后始現分野。今天的“左”“右”之爭,雙方對非兼容結構的表象在認知上也無分別,但對造成這種非兼容結構的根源,其判斷卻截然不同,與之對應的路徑選擇更是水火不容。誠然,在“左”“右”兩種思潮交鋒之下折衷產生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曾一度被譽為理論上的偉大創新,并被視為中國摘取“世界工廠”桂冠的頭號功臣。但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作為一種在政治、社會、經濟上的非兼容結構而越發令“左”“右”為難——經濟社會領域深層次矛盾的逐漸顯露,究竟意味著自由民主與市場經濟破壞了社會公平,還是意味著一元化模式阻礙了社會進步?究竟是重拾極端理想主義,再來一次改造社會結構的革命運動,還是順應經濟社會發展需要而變革體制?
綜合中國百年歷史與現實來看,對轉型實質的認識分歧以及與之對應的路徑選擇,正是近代以來“問題與主義”之爭的核心來源,也是新一輪“左”“右”之爭的關鍵所在。筆者認為,路徑選擇的價值判斷,亟須破除“以成敗論英雄”、“以成敗論歷史”的實證思維定勢,而應關鍵看所選路徑本身是否符合經濟社會發展基本邏輯與普遍人性內在需求的一致性。
無論是宗教統治的蒙昧時代,還是權力獨裁的封建時代,制度和意識形態上的強制性,無不阻礙著經濟發展與社會進步。正如盧梭在兩個多世紀前所說:“人人生而自由,但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姑且不論“共產主義”可否成為人類絕對自由的終極形態,可以肯定的是,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上的一元化(作為手段的“結構社會主義”)又豈能成為通往自由平等(作為目標的“功能社會主義”)之路?在邏輯上這顯然是難以自洽甚至是自相矛盾的,類似“以階級斗爭為綱”、“兩個凡是”等基于制度性強制的一元論及其主導下的社會情境已不堪回首;與此同時,自由競爭、憲政民主、現代法治等符合人性價值的基本原則,為經濟社會的動態穩定發展與財富持續創造“保駕護航”,從而在世界范圍內被普遍確立。倘若說,不談常識,空談主義,確是清談誤國;那么,避談常識,或先給常識貼上意識形態標簽,再高舉極端理想主義大旗,則很容易成為玷污理想主義的借尸還魂。今日“左”“右”之爭,僅僅是新一輪價值啟蒙的前夜,尚未上升到路徑選擇的技術方法層面。惟有基于經濟社會發展的基本邏輯與內在需求的常識性啟蒙,方能讓人類歷史已經走過的彎路不再重復,讓爭鳴通過啟蒙回歸到常識框架內。
非兼容結構的邏輯常識
嚴格地說,“非兼容結構”是與“兼容結構”相對應的。但凡人類歷史相對穩定的時期,其經濟、社會、政治無不呈現“兼容結構”的特征;而當經濟、社會、政治三者結構有所失衡時,也即表示其呈現出了“非兼容結構”的特征。在本文中,轉型目標是通過全面的深度的制度改革,形成一個“動態和諧結構”。這個“動態和諧結構”自然屬于“兼容結構”,不僅理所應當地迥異于“非兼容結構”,也與傳統意義上的“兼容結構”有所不同。
無論上述何種類型的“結構”,都是由不同形態的經濟、社會、政治等方面組合而成的。這些“方面”,可能都基于同一個原則,也可能各自基于不同的原則。就時代的進程來看,經濟社會的日益開放和多元化大勢所趨,從而,究竟哪種結構真正具備開放條件下的可持續性(區別于封閉狀態下的“經久不衰”),可以通過它們在經濟、社會、政治等方面各自原則的兼容性來判定。因此,本文所倡導轉向的經濟、社會、政治全面基于自愿、協商的“動態和諧結構”,并非人為地追求又一種極端理想主義的“烏托邦”,而是因應經濟社會日益開放和多元化的順勢而為。
一種結構到底是“兼容”(包括“動態和諧”)還是“非兼容”的,在邏輯上隱含著兩個常識性問題:一是,在該結構的兩端,究竟誰代表了社會發展的自然需求,誰又是對這種需求的基本表達;二是,基本表達對自然需求來說,究竟是遵循還是偏離的關系。換言之,從邏輯常識出發,人們可以追求(也可視為自發產生)一種適應經濟社會形態的價值體系和政治體制,卻不能建立(或人為“改造”出來)一種適應某種價值體系與政治體制的經濟社會結構,否則是違背常識的“削足適履”。
工業技術革命以前,草原造就游牧經濟與暴力社會,平原造就農業經濟和權力社會,海洋造就商業經濟與財力社會。可見,在一個尊重規律、順應規律的社會里,經濟社會形態確實是基于地理條件、技術水平、財富需求等較為自然地形成的,而與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并無直接關系。而且,當人口與財富的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后,任何制度形態的國家,都必須尋找新的財富來源——區別只是方式不同:一種是運用暴力對外侵奪他國資源和財富,如匈奴、蒙古等游牧民族的武力征服和早期西班牙、葡萄牙的殖民掠奪;另一種是通過發展新的內生經濟形態增長財富,如中國漢、唐、南宋的商業繁榮和歐洲封建君主國家所推行的重商主義。當然也有二者兼而有之的,如早期的英、法在推行重商主義的過程中,也在不斷地開拓殖民地。因此,基于財富的需求,身處奴隸社會的游牧民族,也會選擇通過發動暴力戰爭來斂財;身處封建社會的君主國家,也會選擇通過發展商品經濟來致富。從農業財富向商業財富的轉化,是經濟社會發展的內在邏輯,與文明本身的自由開放程度有關,而與所處的社會形態無甚關聯。正由于經濟形態具有這種較為自然的演變特性,因此,在沒有人為強制“改造”的情況下,不同的經濟形態,都會形成與之對應的社會結構和價值理念。以小農經濟形態為例,由于小農經濟對氣候和土地高度依賴,分散的小農既不足以組織以水利工程為主的公共設施,也不足以抵御外族進攻,基于制度性強制的君主專制中央集權便應運而生。而市場經濟形態之下,規則就有所不同——盡管早期商品經濟萌生于農業文明的土壤里,但這種基于自愿、協商法則的交換模式,催生了民眾對公平、自由的渴望,多元化的社會結構便逐漸萌芽。
工業技術革命后,物質財富的來源突破了對地表生態的依賴,呈現出種類多樣化、生產規模化的特點,傳統以家庭為單位的農業生產組織方式,顯然無法滿足工業化生產之需,也無法調動生產者積極性。于是,自由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成為經濟制度的最優選項,企業則成為組織規模生產的微觀載體,企業家成為財富創造的主體。市場競爭、科學管理不僅最大限度地激發了企業家創造財富的潛能,隨著生產和交易活動的日益多樣化、專業化、精細化,新的社會結構與價值理念由此催生——這種由技術革命帶來的巨大財富飛躍也讓經濟社會的多元化結構隨之發酵。除了作為財富創造主體的企業,在個人與政府之外,還產生了諸如行業協會等中間性質的社會團體,從而形成私權利、社會權力、公權力并存的多元利益格局。尤其在第三次技術革命后,財富形態的智力化與經濟形態的虛擬化,有效削弱了公權力對經濟活動的影響力,以自愿、協商基礎上的市場競爭為重要核心的現代價值理念漸成共識,從而,建立一個能夠協調各種生產要素并保障生產安全的有限政府愈發成為經濟社會持續發展的需要,“社會契約論”的基本主張和“大社會、小政府”的趨勢逐漸“夢想照入現實”。
市場經濟的要義,是在保障私有產權的前提下,通過市場的充分競爭,實現財富創造的持續與共享;計劃經濟的本質,則是以維護國家利益的名義,通過權力的層層干預,追求經濟增長的規模與速度。但凡市場競爭充分、產權結構清晰的國家,必是市場成熟、社會多元、權力受限的國家,而集權傳統濃厚的國家則會通過權力干預的途徑壟斷社會財富。然而,只有建立在自由平等、公平競爭、權力制衡基礎上的政治經濟體制,方可適應日益開放和多元化的大勢,激發企業家、管理者、技術精英、生產者們的創造才能,并通過這個基于自愿、協商的“動態和諧結構”,協調該體系內人們各種才能和積極性。
制度性強制導致的非兼容結構
㈠價值理念的普遍缺失
從曾經的英屬殖民地發展為當今世界頭號強國,美國只用了短短兩百年。其間,經歷了一次國內戰爭、二次世界大戰、三次技術革命、多次對外戰爭,更替了四十多任總統,但其由開國元勛制定的以私權自由和公權制衡為核心理念的憲法卻鮮有修改。這固然因為美國是一個建立在“五月花號公約”上、以新教倫理為信仰基礎的移民國家,更重要的是其憲政法治基礎上三權分立的民主政治體制、開放自由的市場經濟體制、包容并收的多元文化機制(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即《權利法案》第一條就強調信教自由),由此,在立憲建國時所確立的基本理念得以融入到整個國家體系和每個國民血液中,從而使公權不能凌駕于私權之上,行政權不能凌駕于司法權之上。
符合基本人性與社會經濟內在邏輯的價值理念具有普遍性和開放性,須有一套與之匹配的政治、經濟、社會乃至文化的制度和體制作為保障。中國在歷史上固然不缺思想家,但真正領先的創造性思想似乎集中于先秦時代,而自秦漢“大一統”、“獨尊儒術”以來則鮮有獨創者,多是由“圣人”為“萬民”設計的倫理規范以及“被規范”之下的人們轉而投入的“奇技淫巧”(由于統治思想中缺少基于普遍人性的價值理念,就更遑論真正促進和保障創新的激勵機制了)。“三綱五常”、“皇權至上”等系統化的倫理規范通過自上而下地強制推廣,成為中國兩千年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也淪為“王道”、“霸道”的馭人之術,極大地遏制了商業發展和科技創新。正因缺失基于普遍人性的價值基礎,中國歷史才長期成為一部以王侯將相為主角、“你方登罷我上場”的改朝換代史,人人盼“明主”卻不知有“民主”。直至近代中國被迫門戶洞開、東西方文明交鋒之后,中國在科技和軍事上已大為落后(殊不知本質是制度和觀念的落后),故采取最實用的“拿來主義”開啟洋務運動,卻因對舊意識形態抱殘守缺(“祖宗之法不可變”)而使這場改良止步于“器物”層面——所謂“中體西用”,只改經濟不改政治——于是在救亡與內戰的反復交織中,學習西方工業技術、思想、制度的近代化進程(實質是“現代性轉換”)演化為一場確立意識形態的革命史。
當代中國改革開放,在經濟領域進行的市場化改革不啻是對極端理想主義所釀災難的修復。市場經濟制度是通過改革國有企業、發展外向經濟、放開中小企業、建立資本市場、健全法治體系等逐步確立起來的,在此過程中,隨著對外開放及工業化、城市化的快速推進,自由平等、公平正義、憲政民主、有限政府等價值觀念越發深入人心。然而,官方始終未能從根本上吸納并引領上述觀念形成普遍價值,而所謂的主流意識形態因其濃厚的政治色彩和與現實的脫節而漸失真實認同感。這種“合理”與“合法”兩相矛盾的本質便是意識形態的非兼容,亦為諸多亂象之源。比如,契約精神是市場經濟的靈魂,但今日中國經濟社會卻遭遇了誠信短板與信仰危機。近幾年,我們在戰略層面上一直擔憂的糧食安全問題沒有出現,但食品安全卻成了人人自危的社會問題:牛奶里加三聚氰胺,火腿腸里加瘦肉精,還有令人發指的地溝油……諸如此類問題所折射出的不僅是監管缺失、企業家社會責任缺失,也不僅是奶農、養殖戶的見利忘義,而是整個社會普遍存在的信仰危機。
今天,在看清原則、找準方向的基礎之上,有必要從中國的現實出發,找到一種能為各方普遍接受的價值理念,用這種價值理念去意識形態化,并以此為基進行政治體制的深層變革。但現下意識形態領域所呈現“一元統治,兩極對立”的非兼容狀態,使得形成具有普遍性的價值理念異常困難。利益分化和社會結構多元化是市場競爭之果,與此伴生的是價值觀的多元化。改革開放之初為緩解發展和穩定之“問題”,只好先不爭論“主義”,此后的官方理念對意識形態的處理愈加模糊,仍是對“不爭論”的延續。按說,動態和諧的多元化結構必從具有普遍性的價值理念基礎上較為自然地孕育而出,但隨著貧富差距的不斷加大,中間階層的日益萎縮,食利階層對社會公正的不斷破壞,逐漸演化出今日“左”“右”對立的兩極化,與官方主張的一元意識形態愈發無法兼容——于“左”而言,早已脫離現實的極端理想主義不過是改革者利用其話語權預先設定的一種經過理論上演繹推理、但實質上只服務于少數權貴階層的真實謊言,他們失望于經濟體制改革產生的負效應,并寄望于用曾經的理想主義揭穿今天的偽理想主義;對“右”來說,不變革政治體制、僅復制經濟體制的新版“中體西用”同樣只是一個服務于權貴階層的陷阱,他們悲哀于自己成為上一輪改革產生負效應的代罪羔羊,并寄望于通過深化政治體制改革來進一步證明經濟體制改革的正確性。而對執政黨和政府而言,即使理想主義意識形態事實上已被虛化,但面對“左”“右”兩派的同時詰難,出于維護執政地位之本能,在“左”“右”之間做出任何選擇都將是冒天下奇險,因此只能繼續通過實施制度性強制來填充意識形態的空洞,不斷擴充早已臃腫的隊伍,進而維護意識形態在“量”上的優勢地位。但在這種意識形態非兼容結構中存在一個非常隱蔽卻常常被忽視的食利階層,他們非“左”非“右”,雖早已背棄理想主義,卻或化身為“左”來攻擊社會不公,或喬裝成“右”為改革辯護,或干脆以公權力自居、以穩定為名對意識形態采取“不爭論”態度,從而通過在“左”“右”之爭中“和稀泥”漁利。
今天,造成意識形態非兼容問題、阻礙普遍性價值理念形成的,正是從官商結合模式和政府競爭模式中不斷獲利的權貴資本集團。
㈡百年中國官商結合模式
縱觀中國近代經濟史,貫穿始終的首要問題便是對經濟參與主體的定位與分工,即由誰來辦企業、由什么來配置資源。有學者將中國近代以來的企業形態總結為官商合辦、官督商辦、官辦三種形式。這三種形式之間是一個不斷改進的過程,表明進入近代以后,中國企業的發展形式,由起初的政府和企業同時參與,退化到后期單純的政府直接操控。但無論哪種形式,權力始終居于核心位置,既制定游戲規則、又直接配置資源。這種傳承百年的官商結合模式,并沒有因為中國在經濟領域的市場化改革而有實質性的、徹底的變化。
中國古代的經濟形態,宋代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此前重農抑商雖是官方基本態度,但多數時間段(特別是漢唐盛世和兩宋)仍然有著較為輝煌的商業貿易,“絲綢之路”及宋代頻繁的邊境貿易無不喻示著經濟形態的開放化。但也是從宋代開始,漢族和周邊少數民族間矛盾的不斷激化使專制集權制度逐漸走向巔峰,與之對應的政治體制與經濟形態的結構性矛盾日深。明朝中后期的“海禁”政策和清朝的“閉關”政策,加上由來已久的“抑商”政策,嚴重阻礙了農業財富向商業資本的轉變,權力在經濟中的支配地位也更為強化,官員往往集權力、地位、財富于一身,而商人只能是權力階層的附庸。
沿著官商關系這根軸線,可將晚清以來的百年中國經濟史劃分為五個階段:第一階段以“師夷長技以自強”的洋務運動為標志,中國真正開始產生企業和企業家。這一時期,企業形式涵蓋了官辦、官商合辦和官督商辦三種形式,而李鴻章、曾國藩、左宗棠、張之洞這些手握重兵的清廷重臣則成為官員、軍閥和企業家的混合體,胡雪巖、盛宣懷等“紅頂商人”不過是官商混合體的影子而已。可見,洋務運動為中國的官商結合模式定下了基調。第二階段是“一戰”期間民族工業“短暫的春天”。這一時期,在“實業救國”思潮的引領下,鐵路、紡織、面粉等行業出現了一大批優秀的民族企業和企業家,張謇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但其由官及商的特殊身份依然是不容忽視的。第三階段是國民政府時期。前十年,時局較穩,中國出現了一批非常優秀的家族企業,如榮氏家族;后十年,官僚資本壟斷將官商模式推入極致,也埋葬了國民黨在中國大陸的統治。第四階段是公有制計劃經濟的極端時期。這一階段,一切皆由政府直接經辦,理論上不存在私有經濟體。第五階段是改革開放至今。不妨通過對國企改革的歷史分析,梳理這一階段官商結合模式的脈絡。
上世紀80年代至今,國企改革經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自1984年至1992年。基于國企的大量虧損,1984年10月通過的《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提出企業所有權與經營權相分離的理論,隨后對虧損國企實行“減利、免稅、停息”等救濟行為。這種“父愛主義”式的做法,不但沒有救活效益較差的企業,反而使本來效益較好的企業喪失積極性,造成國有企業的虧損面和虧損額不斷擴大。第一階段的改革雖在政策上提出政企分開,但這種“父愛主義”的實質,則是對官商一體模式的肯定和保護。這一階段,柳傳志、褚時建、王石等踏出國有企業或國家機關,憑借第一個吃螃蟹的“探險”精神,成為中國最早的一批民營企業家,也是被稱為“帶有原罪的紅帽子企業家”。
第二階段自鄧小平“南方談話”至本世紀初。“南方談話”后確立了建立市場經濟體制、發展多元經濟形態的戰略方向。與此相應,對國有企業“抓大放小”的改革取代了“父愛主義”的救濟,通過對一大批無關國計民生且長期虧損的國有企業進行股份制改革,實現了國有企業的整體脫困。這一階段,大批官員、知識分子紛紛下海,并借助與政府的人脈關系,迅速發展為私有經濟的中堅力量。經濟領域內的“國退民進”雖然符合市場經濟的邏輯,但“抓大放小”中的“大”,既可以理解為關系國計民生的公共領域或資源壟斷領域,也可能被理解為穩賺不賠的產業,對這些產業如何定位、如何管理,倘若沒有政治體制改革的跟進,這些“大到不能倒”的國企必將成為最大的官商混合體。
第三階段自2002年至今。這一階段,可以稱之為中國經濟的“官進民退”時期。經過第二階段的國企改革,其直接結果就是:政府通過行政壟斷,將銀行、石油、電信、電力等真正值錢的產業都掌握在手,私人企業要么經營鞋、服裝、電器等低附加值,且無需權力資源的日耗品;要么依附于權力,與政府官員或者國企領導編織一條食物鏈,比如經營房地產,或者石化、金融等壟斷行業的下游產業。然而,低附加值的行業不但很難賺錢,而且備受需求市場的影響,相反依附于權力卻能獲得無風險的暴利。比如,2008年受國際金融影響,江浙粵等地大量虧損的實業資本轉入房地產后,在接下來的房產大牛市中賺了個盆滿缽滿,其實就是從地方政府土地財政中分到了一杯羹。權力不直接創造財富應是常識,市場經濟按要素分配也是常識,但權力通過壟斷能讓自身成為最“貴”的要素,這種權力造成的財富逆向分配反過來強化了官商結合的模式。
如此觀之,“官進民退”造成國企改革的倒退,這也是權力越過界限,導致市場經濟與強權政治產生非兼容問題的明證。現在許多人寄望于通過在國有企業建立現代企業制度來深化改革,但有一點不可忽視:事實上,國企改革的首要問題,并不是國企作為一般意義企業的改革,而是國企經營管理權的改革,亟需解決國企的定位與監管問題。可以通過發生在近期的兩件熱門事件說明這個問題:2011年初,前鐵道部長劉志軍因涉嫌違紀被免職,隨著他的落馬,中國高鐵“大躍進”熱潮開始降溫。劉志軍無疑只是中國落馬的腐敗官員之一,不同的是,他不但是堂堂一國鐵道部的行政首長,還是政企不分的“鐵老大”的大老板。雖然這樣的雙重身份也意味著他有雙重目標:既要提高鐵路的運行效率和服務質量使全民享受交通便利,又要為鐵路企業法律上的主人(全民)努力保值增值,但事實上,由于國有資產本身存在的所有人缺位,加上運行過程中的監督缺位,這兩個目標他都可能無法實現、也不必實現,轉而追求個人短期利益目標。另一件事,則是中石化廣東分公司的“天價酒”事件。不妨換個角度看,此類事倘若發生在私企會是怎樣,無論私企發生這種事情概率多么地小。如果是中國一家上市私企,為不影響股價也可能會做內部處理,但對當事人絕不可能降職留用,對“泄密者”則一定會有所獎勵,無論泄密者出于何種目的;如果是一家未上市的企業,一定會通過司法途徑追回損失,并將當事人繩之于法。但這種邏輯在中石化卻變成了自查自清和嚴懲泄密者。更奇怪的是,這樣的公司竟然能以每天上億元的利潤躋身“中國五百強”之首。同一個市場,不同的游戲規則、不同的利潤回報,究其原因,當然應該看到,國家將具有巨大經濟價值的資源無償或低償授予了壟斷國企,只是象征性地收取很少的資源稅和資源使用費。然而,除此重要因素以外,更深層次的原因應在于:權力集團為了完成對超級利益的瓜分,并形成權貴資本和家族壟斷。
以上分析說明,官商結合模式有兩個層面的含義:一是政府本身就是“商人”,直接經營企業;另一個是,政府雖不直接經營企業,但卻越過市場,直接決定資源與財富的分配。因此,從廣義上看,“官進民退”不但指國企和私企的進退關系,也包含公權力膨脹、私權利萎縮,這又是一種結構上非兼容造成的問題。在官商結合的模式下,無論企業還是個人,最大的動力不是發揮自己才能和積極性去創造財富,而是通過接近權力、綁上官員直接食利,這種與市場經濟的游戲規則非兼容的模式難以造就優秀的企業家,但卻會形成一個無所不能、無處不在的權貴資本集團。它不但破壞市場規則,而且逐漸成為一股能夠左右歷史走向的強大勢力。
㈢政府競爭制造的GDP神話
2009年中國經濟率先走出低谷,開始復蘇回暖;2010年中國經濟總量超越日本,成為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經濟體。然而,這些停留在速度和總量層面上的利好數據,只是由政府競爭模式制造的數字神話,不但對提升國家經濟競爭力、改進民生沒有更為實際的意義,且與高層倡導的科學發展觀、包容性增長(共享式發展)也是非兼容的。
關于政府競爭的模式,可以通過類比的方式來理解。如果說,土地交易是房地產業的一級市場、房地產開發建設只是二級市場,那么政府競爭就是中國市場經濟的一級市場,而市場競爭只是二級市場。這種政府競爭模式和凱恩斯語境下的宏觀調控有著本質的區別。凱恩斯的宏觀調控本來只是反危機的一系列強有力措施、一時的應對之策,但政府競爭模式卻把它常態化了。在政府競爭模式下,各級黨政機關不但直接決定經濟發展的大方向,而且形成一個以黨政一把手為核心的強制運行體系,直接參與微觀層面的操作,而立法、司法、輿論媒體、社會公眾的有效監督往往“被缺位”,市場的自我修復功能往往“被缺失”,作為經濟活動主體的微觀企業,只能跟著一只“看得見的手”(或被這只“手”牽著)走。
政府競爭模式有兩個層面的邏輯解釋。一種是由官方理想主義意識形態延伸出的“用發展解決發展中的問題”,另一種是“數字出官,官出數字”的官員升遷規則,但兩者導致的結果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短、平、快”為特征的掠奪式發展。在實踐中,地方政府官員之所以沒有做到科學發展,并非因為官員本身存在認知上的缺陷,事實上,官員如何會不明白土地財政、產能過剩等問題的危害或“后勁”呢,只不過,在決定他們命運的選官體制下,只好“知其不可而為之”。
盡管在法律上官員是由人大選舉產生的,但實際中,人大往往只在組織部門做出任命決定后履行一個法律程序,更何況不乏有些地方的人大主任和黨委一把手本來就是同一人。因此,每屆地方政府都喜歡搞“三高一低”、“鐵公基”這些皆大歡喜而又立竿見影的工程,缺乏動力去發展科、教、文、衛這些“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長期事業,豈能不知真正改變一國命運的乃是科學與教育?特別是基于當前中國經濟社會轉型、產業結構升級、創新型國家建設等多方面的愿望和渴求迫切之下,推進教育體制改革尤為重要。在此過程中,土地、財政、工商、稅務等部門往往較為強勢,而教育、文化、衛生等部門則被冷落。與此相應,在全國范圍內,每個地方政府的思路都大同小異,有自然資源的地方通過企業改制招商引資,沒有自然資源的則從歷史上找文化資源,歷史上實在找不到正面形象的,“西門慶故里”之類,居然也爭先恐后地要打造為旅游文化品牌。在自然資源或文化資源之外,還可以先制造出類似于“經濟圈”的概念,先通過概念抬升土地價格,然后順理成章地大興土木。可見,在政府競爭模式之下,中央調控房價變成“空調”、節能減排變成“拉閘限電”、拉動內需變成“屢拉不動”等現象,其實不難解釋;而資源賤賣、環境污染、產能過剩、安全隱患、土地財政、形象工程、貪污腐敗等問題頻頻發生,也就不足為奇。
政府競爭模式造成兩個非常嚴重的后果:一個是生產要素價格被制度性強制扭曲后的貧富懸殊問題,以及對環境資源的破壞;另一個是對社會矛盾長期的“封堵”,為大規模社會矛盾爆發埋下隱患。土地、資源、環境、勞動力、技術是發展經濟最主要的要素,經濟要素的價格應由市場按照各自的稀缺程度決定。但在現實之中,土地和行政資源因政府壟斷而價高不下。產業結構直接由政府決定,導致勞動力和技術價格無法反映市場需求。土地在一級市場的招拍掛制度,從表面看似由市場定價,實則這種單一供給模式抬高了土地價格并制造出巨大的尋租空間。這種一級市場政府壟斷,二級市場、三級市場則市場化的模式,不但是官商結合的直接誘因,也是政府競爭的直接動力。在政府競爭模式下,資源和環境經常被作為地方招商引資的砝碼廉價出售(甚至無償使用),當這種掠奪式開發的后遺癥開始顯現時,從中受益的官員很可能早已高升,如此一來,問責制也只能停留在紙面上了。在政府競爭模式下,由于政府直接決定經濟結構和產業結構,其實相當于間接決定了要素價格。但是,教育的結構調整和市場的自發調整機制往往趕不上政府改變政策的步伐,從而導致就業市場的大起大落和要素價格的畸形。全國的現狀是,低附加值的勞動力密集型產業過剩、政府投資的“鐵公基”項目過剩、高附加值的服務業嚴重不足。因此,一方面是白領過剩導致的工資水平偏低和嚴重的大學生失業,另一方面是藍領短缺引發的“用工荒”;一方面是掌握資本和技術的人才留不住,另一方面是國內的廉價勞動力出不去。其背后深層次邏輯,正是經濟社會活動中的行政干預所造成的非兼容問題之冰山一角……
結語:尋找轉型之鑰
——在歷史坐標中確定使命
“黑天鵝”是近年來比較流行的說法,寓指那些不可預測的重大稀有事件。“它在意料之外卻又改變一切,意味著許多事情都是預料不到的,偶然因素很大。”在現有技術水平下,地震、海嘯等自然事件,或許是不可預測的“黑天鵝”事件,但在社會經濟領域,即使有“黑天鵝”,也是指代那些因結構性矛盾不可調和而爆發的事件,歷史學家稱之為導火索或突破口。史上所有戰爭和危機,皆為非兼容結構的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后的產物:兩次世界大戰是歐洲新崛起的大國和老牌國家之間利益的非兼容所致;晚清“洋務運動”的失敗是現代化工業生產與傳統專制政體的非兼容所致;美國次貸危機是騙貸行為與契約精神的非兼容所致……今天,由制度性強制所導致的非兼容結構,如若不能全面轉向基于自愿、協商的動態和諧結構,則中國社會經濟領域“黑天鵝”事件的發生就不可避免。
非兼容結構源于制度性強制,但筆者不希望以另一種強制性去糾正這種非兼容,那樣只會造成一種歷史循環。隨著非兼容結構造成的經濟社會矛盾已越發難以調和,特別是通貨膨脹和資產泡沫,兩者中任何一個轉化成為中國的“黑天鵝”事件,都將引發嚴重的社會危機。因此,尋找非兼容結構的轉型之鑰,是歷史賦予我們的使命,而國內思想界對經濟社會問題愈演愈烈的論爭與批判,自然而然地成為尋找轉型之鑰的契機。
對于未來,既要希望它好,也要準備它壞。尋找轉型之鑰的過程,將是亦苦亦樂的漫漫征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