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樹林

粼粼的波光從密匝匝的紅樹林中蕩出，熠熠亮亮，一片連著一片。一忽兒蕩向探落水面的飄枝處，泛起碎銀點點，仿佛聚起一群群翻動爭食的魚兒，白腹銀鱗交錯忽閃；一忽兒隱進樹隙中，把疊疊的綠葉映得綠濛濛霧碧碧；一忽兒又在遠處的水面上撒下萬斛銀珠，蹦跳滾轉蔚成一道飄忽閃爍的銀河。

啪啪啪!水花飛跳，一群跳魚躍動著在水面上掠起一道道白煙，直向樹叢中卷去。不一會水面又恢復了平靜，從葉隙間漏下來的陽光落在水里立時進成萬千金星，把半浮半沉地趴在樹根上的跳魚渾身黑白交錯的花斑映得通透閃亮。灰黑的眼珠兒一眨一閃，鰓兒一鼓一合。突然像是發現什么動靜，啪啪啪!急響聲中一片水花席卷而去……

水花蕩起的波紋還沒散去，兩只蟹影從水底一前一后地晃了上來。眼看就要浮到水面，大鉗忽地一收，細長的腳兒輕輕一擺，又晃晃悠悠地沉了下。蟹影下面一只金色的小螺正一點一點地挪動著。每當黑黑的長腳從螺殼下慢騰騰地伸出來，尖尖的螺殼總興奮得渾身往上一竄，激起一股泥煙。蝦兒追著泥煙一挺一挺地游過來了。三三兩兩，一波接著一波，細長的須兒輕盈地舞動著，引得黑脊白腹的尖頭魚忽閃忽閃地尾隨而來。

一時間，盈盈的水面上像下起了小雨。一點點一圈圈細細密密的波紋擠著，擁著，叉著，忽疏忽密似有若無。“啪!”一道白光從天飛落，直插水里。濺起的水花還沒落下，“嘩——”倏地從水里騰起一雙白翅，叼著小魚貼著水面翩翩地繞著圈，又猛地向上連掮了幾下便消失在樹梢上。

“欸乃!欸乃!”林隙中慢悠悠地搖出一葉竹排。排頭掠起的水波把魚兒蝦兒驚擾得撲撲亂跳。竹排上那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興奮得伸手直往水里抓，可半天手里還是空空的，紅紅的小臉蛋倒映在水里，像一朵搖曳的紅荷。“啪!”鱗光一閃，一尾巴掌大的斑豬從水里躍出，掠起的水花濺了小姑娘一臉。沒等她弄清啥回事，魚兒已“撲!”地插進水里不見了蹤影。

“爺爺，快撒網哪!”小姑娘嚷嚷著，辮梢和睫毛上的水珠兒熠熠地閃個不停。

“嗬嗬!這地方水下滿是樹根，撒不得網嘍。”爺爺搖著槳，頭上的尖竹笠一俯一仰，兩腮花白的胡茬笑得一顫一顫，“等退了潮，我帶你到林子里的灘涂上，什么蝦啊，蟹啊，小魚啊，任你撿就是。嘖嘖，快看看那邊好多蟛蜞在煲粥呢!”

小姑娘順著爺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淺灘上密密麻麻地布滿指頭大的小洞，一只只蟛蜞正在洞口周邊爬行覓食。有的把火柴棍大的小鉗縮在胸前，威風凜凜地舉起像花生米般粗的大鉗，嗖嗖嗖一路橫行；有的把兩只前鉗抱在胸口，豎起一雙圓鼓鼓的眼睛，不停地左扭右轉，口里嘰嘰地吐著白泡，堆得像座小雪山。

“爺爺，蟛蜞怎煲粥啊?”

“哈，蟛蜞吐泡泡像不像粥滾開時冒出的白泡泡?”

“嘻嘻，倒真像煲粥呢!”

“嗬嗬，這蟛蜞啊，別看它老舉著大鉗耍威風，動不動拿大鉗夾人，可一發現危險，它立馬卸下大鉗開溜，可沒多久又能長出只新大鉗來。這就是俗話說的蟛蜞卸大鉗嘍。”

“哇，這么奇!”小姑娘雙眼全瞪圓了。

“嘿嘿，紅樹林里出奇的東西多著呢。只可惜現在海水變差樹木沒以前茂了，連蟛蜞也比以前少多嘍。你爸爸像你這樣大的時候，天天跟爺爺到林子里抓魚蝦，那時……”

“爸爸小時候真好，這么好玩!小姑娘羨慕地說。”

“傻丫頭，那是謀生糊口。你爸爸跟著爺爺受的罪還少么，寒冬臘月大清早穿個褲叉，赤腳趟走在灘涂的泥水里撈魚蝦，回去腳指頭常常都凍裂了……不像現在的你啊，住在城里的洋房，有電視看，有飲料喝，有機器貓玩。對嘍，就是功課把你累了。嗬嗬嗬!”

小姑娘眼珠轉了轉正要說什么，突然被直逼跟前的疊疊樹木嚇得叫起來：“爺爺，前面沒路了!”

話音未落，竹排輕盈地一拐，從一片濃密的枝葉下穿出，眼前豁然一亮：疊疊的綠樹夾著粼粼的碧波逶迤而去。一片片懸根露爪的老鼠勒、海桑、桐花樹，搡搡擠擠。裸露的樹根仿如一排排雞籠，籠頂拱托起大大小小屈曲飄逸的枝干。葉隙中不時閃過撲騰的翅影。“嘎——”一只白鷺從樹叢中飛出，翅膀向上一揚：“嘎!嘎——”隨著叫聲，一雙雙白翅從林子里飛出，一只跟著一只，很快化成一縷白煙，向著遠天飄飛而去。

“真美!”小姑娘拍手叫道，“爺爺，你怎么知道這頭有路呢?”

“嗬嗬!”爺爺停下槳，瞇眼望著遠方笑著說：“這叫天無絕人之路么，從無路中走出的路，越走風光會越美。唉唉，等你走的路跟爺爺一樣多就會慢慢明白嘍。”

小姑娘眨巴著眼望著爺爺，頭一歪想說什么。突然從樹上蹦下枚黑影，“撲!”地扎進水里，冒起一朵小水花。她急抬頭，還沒看清，“撲!”又有枚黑影擦身落進水里。

“爺爺……?”

“嗬，是樹在生孩子哪!”

“樹會生孩子?”

“可不。”爺爺搖著槳慢悠悠地說，“這從樹上跳下來的都是些熟透了的種子。別小看它，只要一沾著灘泥，用不了幾個鐘頭，頭上就會冒出新芽，腳底就會長出新根。咳，一棵小樹就這樣誕生啦。嗬嗬，也有調皮的，落水后隨波到處游蕩，轉了好幾個月，一遇上灘泥，咳，三幾個鐘頭就扎根生長了。到這時啊，海浪再也奈何它不得嘍。所以，這紅樹林呀，最抗風浪。七八年那場大臺風，咱村能保住，全靠這片紅樹林哪!”

小姑娘晶瑩瑩的眼睛里那閃動的綠色變得越來越潤，越來越碧。她慢慢地仰起小臉，脆脆地說：“我知道爺爺為什么寧肯陪著紅樹林，也不肯跟我們到城里去住了。紅樹林原來這么可愛，我……我大了一定回來陪著爺爺，陪著紅樹木。”

“好好!等你長大了，嗬嗬，我算算得幾年?”爺爺頓了頓，臉上燦然的笑紋突然慢慢地沉了下去，“唉!”地嘆了一聲說，“就怕沒等你長大，這片紅樹林就消失了呢!”

“不，不!”小姑娘連眨著眼，“爺爺不是說大風大浪都奈何不了紅樹林，還有誰能……?”

“除了人還有誰呀!”

“人?”

爺爺點點頭，下頦往前一翹，沉緩地說：“唉，轉過前面那海角就是蘇埃灣了。那里上萬畝的紅樹林前年全給砍了，說是填海搞開發區。去年一場小小的臺風，那浪呀，一下把海堤全沖垮了，全村的房子塌了大半。唉，人啊人……”。

“紅樹林毀了，那鳥啊，魚蝦啊，不都全沒家啦!那，那……爺爺，你不是說天無絕人之路嗎?”

“唉唉，怕就怕人自己絕了自己的路，那……”

“……”

“欸乃!欸乃!”槳聲沉緩地回蕩著。

隱隱有海浪聲從遠處傳來，驚起數聲鳥鳴，幾聲魚躍。竹排搖著，晃著，漸行漸遠，像一枚隨波漂流的樹籽，慢慢地消失在幢幢的樹影和渺渺的波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