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彈

撞身取暖·張執浩專欄

張執浩，詩人，小說家。現居武漢。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及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等。

準確地說，它是一枚手雷。

在被發現之前，它是淤泥中的石頭，是沉埋于時光的混沌中卻不幸被我們言中的啞謎。由于少不更事，更不具備洞見歷史的能力，加之，它是在我們試圖擦洗它的外殼時不慎引爆的，因此我只能在清晰地記住那一聲巨響的同時，估算它的形狀、大小、重量和威力。這枚炸彈如此輕易地將我的一位童年伙伴送上了藍天，以至于迄今我仍然滿懷狐疑，不敢相信這件事的真實性。然而，他終究是我在人世間近距離目擊到的第一個死者，我不可能假裝它沒有發生。當我決定把這樁令人傷感的往事公之于眾時，大屏幕液晶電視機里正在播放一部反映“二戰”的影片，頭戴鋼盔的盟軍士兵匍匐著，朝一輛歪倒在公路旁的德軍軍車投擲手雷，在濃煙和巨響聲中，一些紛亂的胳膊和大腿仿佛喪失了家園的難民，哀嚎著逃向虛空和林梢……哦，雖然我早已度過了多愁善感的年齡，但這番景象依然讓我驚悸不已，并深深地垂下頭來，在蒼茫的雜草叢中搜尋我那位童年伙伴湮滅的蛛絲馬跡。

那一年，我和他，和他們，都是九歲。對于一個男孩來講，這樣的年齡本身就充滿了危險，因為好奇心和貪玩的本性把我們塑造成了一群風中的蝗蟲，泛濫成災，害人害己。記得那是一個冬日的下午，我們放學后結伴回家，每人腰間都扎著一根紙疊的皮帶，手持一把紙手槍在田埂上奔跑。沿途的堰塘大多結了冰，我們一路滑過去，棉鞋濕透了，卻沒有一個人喊冷。后來，我們便走進了一座干涸的堰塘底部，幾片虬曲的荷葉告訴我們，只要掘開黑泥就能挖出潔白的蓮藕。于是，大家紛紛找來棍棒。起初我們聚在一起挖掘，后來便不知不覺地各自東西了。天色暗淡下來了，頭頂上滾過沉悶的雷聲。約莫就在這一刻，他從泥坑深處探出半截身子來對我們大叫大嚷，只聽他喊道：“快過來啊，你們看我挖出了什么？”見沒人理會，他叫聲越發夸張起來：“手榴彈叻！你們快來看哪！”他邊喊邊朝泥坑外爬?？墒牵覀儾]有理會，這個同伴的性格素來就有些咋呼，而這座堰塘我們已經不知來過多少次了，若真有炸彈，還會等到今天才被他發現？誰也沒有從自己越挖越深的泥坑里爬起來。直到后來，他爬出泥坑，像泥塑似的，手足舞蹈地站在泥塘中央，再三向我們炫耀他的收獲時，大家才很不情愿地圍攏過來?！肮皇且幻妒掷?！”大家竊竊私語，仿佛已經隱約聽見了爆炸聲，每個人表情怪異，想去爭搶那坨貌似泥石的東西，但當看見鏤刻在金屬表面的花紋時，又禁不住紛紛后退，“當心它炸了！”

該如何處置這枚手雷呢？我們意見不一。有人提議把它投向塘邊的那塊巖石上看看它是否失效了，但馬上就有人反對道，一旦真的爆炸了，我們怎么辦，那不是找死嗎？爭來吵去，最終的意見是將炸彈上繳給大隊民兵連長。說不定我們會因此而受到通報表彰呢，我們想。

在經歷了許多變故以后，我后來才有心去反省這段童年生活，命運之神似乎只是樂于讓我們看它的背影，默認任何偶然性都存在于必然性之中。對于這件痛心疾首的往事，要追查出罪魁禍首是艱難的，因為幼稚促使我們只能聽憑事態的自由發展。什么樣的后悔才是來得及的后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的這位同伴不該膽大妄為到去擦洗原本就銹跡斑斑的歷史——在意見統一之后，他為了進一步向民兵連長證明自己的勇敢和忠誠，便拿著那枚手雷去了毗鄰的一座水塘。他的目的顯而易見：洗凈炸彈上的污泥，獨自帶著它去邀功請賞。也許是在興奮中觸動了保險，突然冒出的青煙使他沒有時間去進一步解索炸彈的秘密，就把自己斷送在了回家的途中。

多年以后我讀到了一些報道，稱許多人在曾經過戰場的地方發現了一枚枚尚未引爆的各類炸彈，在遙遠的萊茵河畔，在險峻的中越邊境，在幅員遼闊的中國農村，在高樓林立的大都市，許多命不該絕卻仿佛又是命中注定的人因此而命歸黃泉。這不能不令我膽寒。是的，也許此刻你溫潤的臀部下面并非圓滑的大理石，而是一枚炸彈披上了光潔的外衣；甚至，就在你剛剛落成的新居下面，一枚慢慢蘇醒的炸彈正在蠢蠢欲動……是的，當我們不理解歷史為什么如此可疑時，潛伏在歷史中的那些貌似簡略的問題可能會在剎那間現身。

我曾經就這位同伴的不幸請教過家鄉的德高望重的幾個老人，他們告訴我，這枚手雷不可能是日本人留下的，因為日本投降以后，國民政府曾派人收繳過，而且其形狀和體積也不像我所描述的那種樣子；也不可能是國民黨軍隊留下的，因為當時的戰爭主要集中在城區進行，并且解放軍進城的速度也不容那種炸彈四處流失。如果老人們所言不差，那么這枚炸彈該是“鋼派”與“火派”（文革時期家鄉的兩大造反派別）相互械斗的產物了。倘若真是這樣，則更令我心寒，因為我這位同伴的父親就是家鄉有名的造反派頭目，曾在械斗中喪失了半截耳朵和兩根手指。而在慘劇發生前幾天，同伴還曾多次向我們吹噓過他父親當年的神奇經歷。

現在我將這枚炸彈從歲月深處挖出來，讓它重新爆炸一次，僅僅是為了檢測一下自己的聽力，試一試我是否還有能力勝任未來生活的險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