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光, 我的光

他將雙手交握在胸前，低著頭默默禱告。沒過了幾秒，便忍不住抬起頭來，望向正前方那面墻，口里喊聲：“時間。”

辦公室的電子管控系統(tǒng)立刻開始作業(yè)，墻面上浮出了一列青藍色的工整數(shù)字：0950 AM

“還有十分鐘。”他在心底默念，一想到十分鐘后即將揭曉的競標結(jié)果，他的心臟就不自覺地加速，胃更是隱隱作痛，興奮與惶恐夾雜的情緒，使他有站起身在辦公室來回踱步的沖動。

但位高權重如他，終究強抑住這股沖動，無論內(nèi)心多么雀躍與激昂，表面上仍維持著一貫的莊重姿態(tài)，抿著嘴凝視著墻面，輕輕喊聲：“新聞。”聲光效果俱佳的彩色畫面立刻從墻上浮出。

“好的，各位觀眾，記者所在的位置是全球政府的首府洋基市，各位透過鏡頭看到的這棟白色建筑，是以退役的‘亞特蘭蒂斯’號航天飛機造型為藍本設計的宇宙開發(fā)總署大樓。再過十分鐘，總署將在廣場舉辦記者會，宣布新型太空航行載具開發(fā)案的中標者……”

他撫著自己胸前那塊寫著“張立德”的銘牌，心亂如麻地繼續(xù)收看新聞。

“……據(jù)本臺明察暗訪，這次積極參與競標的團隊中，以亞太區(qū)的航天研究院研發(fā)科主任張立德所領導的‘鳳凰團隊’以及南美區(qū)航天研究院的首席工程師加拉·烏瑞斯所率領的‘羽蛇神團隊’的主題最受矚目，兩者都很有可能擠下另一方，取得高達五十兆通用幣的開發(fā)費用……”

在種種莫名壓力的煎熬下，漫長的十分鐘終于過去，宇宙開發(fā)總署的發(fā)言人站上了講臺，將嘴巴靠近麥克風，緩緩念出了中標團隊的名稱。

現(xiàn)場一片愕然。

正如張立德張得大大的、仿佛下巴快要脫臼的嘴一般。

“為什么把案子給那種技術落后的團隊？”

張立德搭乘超音速客機降落在洋基市，再搭地鐵抵達宇宙開發(fā)總署之后所作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氣急敗壞地踹開門，闖進宇宙開發(fā)總署署長的辦公室，大聲咆哮：

“王光遠！你這家伙真是老眼昏花了，什么等離子飛梭星船，你以為那種技術可以飛多快？”

“頂多就是光速的百分之十五。”王光遠此時正提著壺，緩緩將咖啡倒進杯里。

他見到張立德這副暴跳如雷的模樣，起初雖有些詫異，但旋即恢復鎮(zhèn)定，微笑著招呼這位不速之客，“張主任，你是為了標案的事情來的吧！”

“不然還有什么事？”張立德漲紅著臉繼續(xù)道，“你們不把案子給我做也就算了，但也應該給加拉·烏瑞斯那個巴西佬啊！結(jié)果你們竟然給了非洲那個技術落后的團隊，你應該知道，那種程度的案子，以我們亞太區(qū)航天研究院的能力，隨隨便便都可以弄得比他們好上幾倍！”

“張主任，沒關系，您先請座，咱們喝杯咖啡，慢慢聊。”王光遠不改一慣客氣的語調(diào)，指著沙發(fā)招呼他。

“好，就看你怎么說！”

王光遠端來兩杯咖啡，放在桌面上道：“不瞞你說，一個小時前，我這扇署長室的門已經(jīng)被踹開過一次。”

“加拉·烏瑞斯來過了？”

“巴西利亞比亞洲近啊。”王光遠道，“當然，他的問題，其實也就是你的問題，就連嘴里所說的臺詞都差不多，雖然啰哩啰嗦一大串的，但大致上意思就是：不是他也應該是你才對，怎么可能是非洲的團隊呢？”

“然后呢？你要把先前對他說的那些話，再對我解釋一遍？”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王光遠尷尬地笑了笑，端起咖啡湊近嘴邊，“公元2000年的時候，既沒有月面基地，也沒有木星引力圈取之不竭的燃料，那時候，要發(fā)展你們團隊的構想，可以說是緣木求魚。當然，現(xiàn)在我們的狀況，已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了……”

王光遠的話才剛起頭，張立德便憤怒地打斷他道：“可是身為宇宙開發(fā)總署署長的你，卻舍棄了開發(fā)這些新技術的可能性，寧愿坐在沙發(fā)里面看著人類像只螞蟻在橫貫大陸的公路上面慢走，也不愿意投資讓自己的族類成為展翅翱翔的鳥類！”

“我有我的難處啊，立德兄。”王光遠拍著老友的背，嘆了口氣正想繼續(xù)說下去，張立德卻更加憤怒地打斷他的話，“狗屁！你們根本就不懂這項技術的重要性！”

他怒氣騰騰地強調(diào)，“重點是光速！光速！每秒可以環(huán)繞地球達七圈半的光速！”

……

王光遠決定沉默以對，姑且聽聽張立德的說法。

“你知道嗎？打從20世紀開始，光速航行就一直是人類難以達成的美夢，直到現(xiàn)在，不斷困擾著先人的各項因素都一一被排除，就只差那么一點點，人類就能完成這項壯舉，但是你卻把大筆經(jīng)費扔給非洲國家的落后計劃，而讓我們的最先進的光速航行計劃胎死腹中！”

張立德理直氣壯地指控著，咆哮聲甚至連署長辦公室外頭都可以聽見，而咆哮的目標——王光遠，則依舊以平和的眼神凝望著張立德，面露微笑。

“張兄，我完全能夠理解光速航行的實踐，在人類工藝技術史上所占據(jù)的里程碑價值，或許這項技術終究會被實現(xiàn)，但卻絕不是在飽受全球暖化而物資匱乏的現(xiàn)在。看在咱們老同學一場的份上，讓我問你幾個問題，如果你能夠解答，或許我便能夠以決策過程有瑕疵，來重新開啟審查。”

“好啊，問就問，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大不了的問題！”

“我們都知道，根據(jù)相對論，當一個宇航員駕著宇宙飛船，速度越來越接近光速，這個時候他所感受到的時間流逝，也就越來越遲緩，也因此，經(jīng)過光速航行之后，他會發(fā)現(xiàn)：當他抵達極其遙遠的星體，又返回來時，他雖然沒有增長多少歲數(shù)，但是周遭的人，卻都經(jīng)過歲月的摧殘，而變得七老八十了。”

“廢話！這不是科幻小說常見的情節(jié)嗎？”張立德嗤之以鼻。

“這是常見的情節(jié)沒錯，而大家也都習以為常。”王光遠說到這里，語氣稍有轉(zhuǎn)折，“讓我再跟你確認一下，依目前已知的理論計算，一個駕駛員駕駛著光速星船飛抵距離太陽系4.5光年外的半人馬星座α星，再回到太陽系，外界大概過了多久？”

張立德眨了眨眼，立刻給出答案，“加上加速和減速階段，大概是六十三四年吧。”

“這就是了。”王光遠說道。

“什么？”

“我說‘這就是了’，”王光遠慢條斯理地說，“對宇宙飛船里面的宇航員來說，根據(jù)可悲的相對論，他自己的確是以光速在航行。”

“沒錯！這也是我的團隊，或者是加拉·烏瑞斯的南美團隊僅差一步就可以實現(xiàn)的目標，光速！令人熱血沸騰的光速！”張立德語調(diào)開始熱切起來，“想想，一個人能夠以接近光的速率抵達宇宙的任何一個角落，這將是多么振奮人心的事情啊！”

“所以，假使有機會親自搭乘測試星船，你也自愿擔任駕駛員？”王光遠問道。

“那當然，感受自己成為超越一切的極速本身，難道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嗎？接近光速，在九年內(nèi)往返半人馬星座α星，光是想象就讓人慷慨激昂哪！光速！”

“話雖如此，不過，很抱歉，那是‘你的光速’。”王光遠冷靜地回應道。

“什么？誰的光速？”張立德不解地皺眉頭。

“你的光速，不是我的光速。”王光遠再度重復這句話，并且端起咖啡輕酌。

“九年內(nèi)往返半人馬座α星，只有光速宇宙飛船的宇航員本身會有這層體驗，但是對其他位于飛船外的人類而言，這段時間只是駕駛員的光速，而不是他們的光速。相反地，正如你剛剛所回答出的標準答案，對宇宙飛船駕駛員以外的所有人類而言，這艘光速宇宙飛船，來回半人馬座α星，這段九光年的航程，實際上卻使用了六十三年的時間。”

“所以呢？”

“所以，對外界的人們而言，這艘‘光速宇宙飛船’的速率，事實上只有九除以六十三，是光速的七分之一。相較之下，非洲的馬拉威團隊所推出的等離子推進系統(tǒng)，航速卻可達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比你們兩組團隊的‘光速宇宙飛船’還要快那么一點點哪！”

“這……”此言一出，張立德立刻瞠目結(jié)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老朋友啊，請原諒我的苦衷吧。”只見王光遠再度輕輕地拍著張立德的背，緩緩道，“畢竟，你的光速，不是我們的光速啊！”

作者簡介

李伍薰，臺灣科幻作家。曾獲全球華語星云獎最佳科幻/奇幻入圍獎、倪匡科幻獎。熱愛生命科學，對演化著迷！曾在動物園與百獸為伍，雖然不是Superhero，不過也曾經(jīng)做過拯救地球的工作。目前致力于創(chuàng)作科幻奇幻小說、漫畫、動畫劇本，目標是寫出好看又有獨創(chuàng)性的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