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柜子

我的左手很完美，皮膚細(xì)滑，五指纖纖，但我的右手缺了一根小指，斷口的地方丑陋不堪。這是我二十年來揮之不去的痛，與她有關(guān)。而在她入土的那個中午，我還在回南寧的飛機(jī)上。下了飛機(jī)已經(jīng)是下午了，爸爸發(fā)信息吩咐我默哀十分鐘，我握著手機(jī)，在人來人往的機(jī)場淚流滿面。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請?jiān)徫疫t來的悔意。

七歲那年，由于父母工作繁忙，我和弟弟暫被寄養(yǎng)在奶奶家。奶奶是一個寡婦。與很多重男輕女的農(nóng)村婦人一樣，她很少理會我。不論什么好東西她都會留給弟弟，即便是一條父母托人捎回來的花褲子，她也會鎖進(jìn)她那個紅黑色的柜子里。這個柜子里已經(jīng)放了很多新衣服，但我卻總是穿著帶補(bǔ)丁的舊衣服去學(xué)校。我討厭這個根本不把我當(dāng)作親人的老女人。那時的我只有七歲，卻要幫她喂豬、挑水、煮飯，還要照看我那哭哭鬧鬧不聽話的弟弟。我總是覺得很累。每當(dāng)我玩得忘記回家煮飯時，她就用手在我的腰上、胳膊上擰，痛得我眼淚直打轉(zhuǎn)。每到晚上，她會一邊逗著弟弟玩，一邊在天井幫他洗澡，而我在一旁數(shù)著胳膊上的青紫，發(fā)誓要恨她，永遠(yuǎn)地恨她。

那一年的冬天，村子里居然下雪了。趁著她去了田地，我便帶著弟弟出去看雪。弟弟穿了好多的衣服，看起來很好笑，而我只顧著笑，卻沒有看到眼前有一道結(jié)了薄冰的小水溝。我腳下一滑，便和弟弟一起跌到了溝里。我們的衣服都濕了，冷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把弟弟拉上來后，便背起他飛快地跑到家里。我必須趕在她回來之前換上干凈的衣服，不然她會擰死我的。天真的很冷，我好不容易才幫弟弟和自己換上了暖和干凈的衣服。這時，我發(fā)現(xiàn)弟弟有些不對勁。我摸了一下他的臉，原來是發(fā)燒了!我非常著急，想去買藥，但是又沒有錢。我忽然想起上次弟弟發(fā)燒的時候，她送弟弟去衛(wèi)生所就是從紅黑柜子里拿的錢。房間里的光線很暗，我?guī)缀跆搅税雮€身子在柜子里使勁地找錢。

“死丫頭!我聽二嬸說你把弟弟掉到水溝里了!你在干什么?”她的聲音不亞于電視里的老妖怪。這時，我的手還攀在柜子里，我的另一只手則顫抖地把剛剛拿到的東西摔在了地上。

“你這個不爭氣的死丫頭，竟然做起小偷了！你敢偷我的錢！”她沖了過來，狠狠地關(guān)上了紅黑柜子的門，而我來不及抽走的手被柜門夾住了，剎那間鉆心地疼痛。倔強(qiáng)的我不愿意在她面前表露出脆弱，只是悶悶地哼了一聲。她很快就察覺了弟弟的不對勁兒，一把抱起弟弟就沖出門外。我暗暗地松了口氣，弟弟很快就會沒事了。而我要趁她不在的時候，看看我的手被柜門夾成了什么樣。由于她關(guān)柜門的力氣過大，我右手的小指被絞在了柜門的縫隙之間。可是無論我怎么用力，也抽不出我的右手。我只知道那只手越來越痛，然后，我就真的痛到?jīng)]有知覺了。

我醒來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纏了紗布的右手還在隱隱作痛。幸好那個老女人還知道救我，也就不再怪她了。接下來的三天，我都很安靜。第二次為傷手換藥的那天，父母從縣城來到了我們姐弟倆的面前。媽媽小心翼翼地拆開我手上的紗布，我因?yàn)橥吹脜柡Γ圆桓胰タ础５牵?dāng)我的右手感覺到了冷冷的空氣，緊接著又聽到媽媽的哭聲后，我才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的右手。

我永遠(yuǎn)不能忘記那觸目驚心的震撼。

我很堅(jiān)決地要求離開那個煎熬了我足足七年的家。并且堅(jiān)持讓弟弟和我一起走。我再也受不了那個老女人對我的虐待。走的那天，媽媽抱著弟弟，爸爸抱著我。我用一種很冰冷、很怨恨的眼神看向她，而她挺著筆直的身體，站在家門口的老槐樹下。我決心，從此以后，要把這個老女人從我的記憶里完全地清除，再也不要記起。

再一次見到她，已經(jīng)是十年之后。在過去的十年里，弟弟經(jīng)常和父母一起回去探望她，而我從來不去。殘疾的右手成為我心里最尖利的一根刺，在我十七歲那自卑的歲月里，它刺得我和周圍的人都傷痕累累。這次我是被迫再見她的，我并不知道那個站在我家樓下的老太婆就是她。在這漫長的十年中，我長大了，而她卻被歲月無情地催老。我繞過她，準(zhǔn)備上樓。

“丫頭。”我聽到了那個熟悉而蒼老的聲音。這時，我握緊右手的四根手指，心里那根刺扎得我很痛。這個老太婆，她還有什么面目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你來這里做什么?你滾!”我大吼。而因?yàn)檫@一句話，向來疼愛我的父親給了我一巴掌。他指著桌上的那堆草藥對我吼：“那是你奶奶，她已經(jīng)六十五歲了!她是背著這堆給你治病的草藥走了整整一天的路才到這里的!”我滿眼是淚，說到：“我已經(jīng)殘廢了，還要草藥有什么用？”

那一天，她始終不愿意上樓，又一個人連夜走回去了。父親是推了車要去送她的，但她堅(jiān)持沒有坐。而我，竟然在后來的十年中也沒再去見她。我游走在中國的各個城市，不是沒有時間，也不是沒有錢。我只是不去看她。但我沒想到，十年前與她的那次見面，竟是永別。

我跪在那堆黃土前，不知道為什么哭得停不下來。爸爸仿佛一夜老去，他走到我的面前，揚(yáng)起了手。我寧愿他真的打下來，但爸爸沒有，他指著那個紅黑的老柜子哭著罵我：“你奶奶說，里面的東西全是給你的，誰也不給。”我摸摸殘疾的右手，發(fā)覺自己早就已經(jīng)不那么在意它了。它并沒有影響我活得自尊和獨(dú)立，也沒有影響我獲得愛情。我用我的右手打開了柜子，然后淚水再次伴著周圍人群的嘩然聲落了下來。這個柜子里滿滿的都是錢，一毛兩毛的，一塊五塊的，疊得整整齊齊。

“小妍啊，老太太也算是對得起你，這么多年來，她就是怕你傷了手嫁不出去呀，平時連肉都舍不得吃一頓，沒想到為你存下了這么多錢……”爸爸悲聲痛哭，不忍再看那些破舊整齊的零鈔。弟弟也在我身后抓緊我的右手說：“姐，你原諒她吧。”

此時，我已經(jīng)無法用語言形容心里的悔恨和悲傷。我怎么會不原諒她呢?這些年，我從各個城市給她匯款，只是從來不加只字片語。我只在心里想，給她錢，她自然會好好照顧自己。而等我想通了，自然就會去看她。可是我像足了她的倔強(qiáng)，不知道如何面對，亦不知道如何找理由，明明知道她想見我，而我卻都沒有幫她做到。

爸爸告訴我，那堆錢一共有55632.4元。柜子里還有一些我小時候穿過的衣服，都洗得很干凈，而且疊得整整齊齊。

我看著爸爸說：“其實(shí)，我也愛她，我只是從來沒有承認(rèn)過。”我看著那個紅黑色的木柜子，心里一直在問：“奶奶，你聽到我在叫你了嗎?就像我覺得你不愛我一樣，你也從來都不知我也很愛你。”

——摘編自《親情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