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不朽

白壁齋，宏猷書房之謂也！四壁皆書，頂天立地，壁豈不白乎？又崇尚大無，大白，白壁雖白，大無中自有大千世界也。宏猷愛好廣泛，卻以淘書，藏書為最。每至一地，必尋書店；每得一書，如獲大寶，反復品味，以為源也。幾十年過去，藏書漸豐，得以屋載，其中淘書之樂，品書之趣，常想與朋友共享，乃借《大武漢》一角，設書話專欄一，清茶一，書友三五，品茗談書，豈不樂乎？開篇之時，東湖櫻花正開，謹捧碧水書香，就教于讀者諸君也！

漢口交通路上的古籍書店，前年已經拆毀了。我永遠忘不了它，是因為它曾經是我童年的“百草園”，是我閱讀與寫作的起點。而我與書的緣分，則起源于一本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那時的古籍書店，舊書都是開架的，可以隨便翻閱。我看到的一本書，沒有封面，只見一個瘦削的蘇聯紅軍騎兵，高舉著馬刀，正策馬沖鋒。是不是男孩子都喜歡看打仗的書呢？反正我是一看就入迷了。一開頭，就是調皮的保爾?柯察金在神甫的發面里撒了煙末，然后，出現了美麗的冬妮亞，做苦工的窮孩子保爾和林務官的女兒冬妮亞相愛了；然后，就是革命、戰爭、流血、犧牲……對于一個出身于50年代的男孩來說，還有什么比這些更具有吸引力呢？我們這一代人，是在俄羅斯文學和蘇聯文學的熏陶下長大的，對于我來說，一個在碼頭上長大的既聰明又有些調皮的窮孩子，一個生活在自己的詩意和理想中的男孩子，保爾的故事無疑使我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我決心把這本書買下來。這是我第一次下決心買一本書。

為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九歲的我要走向碼頭去拉板車了。

我是碼頭上最小的小車夫。

第一次拉車的經歷對于我來說是刻骨銘心的。那是一個酷熱的夏天，被稱為中國的“火爐”的武漢，酷夏的溫度往往高達攝氏40多度。臨江的柏油馬路被曬成了柔軟的面團，而我就是在這樣的夏天，開始了我的拉車生涯。

我拿著一根帶鐵鉤的麻繩，拉著小山一樣的板車，走進了火一樣的炎熱之中。九歲的小男孩，瘦骨伶仃的，車老板是個老頭，一老一小拼命使勁，板車就是走不動。拉車的麻繩在肩頭一拉一扯，馬上就磨破了皮，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疼。老頭見我拉不動，就要我把鞋脫下來，打著赤腳拉。這真是一個絕招。柏油馬路被曬得象鐵板一樣滾燙，赤腳一踩，就燙起了泡；腳上又燙又疼，就趕快拉車趕快走，恨不得一步就到了目的地。從漢口的13碼頭到江漢關，現在乘車只要兩站路。而我那時好象經歷了一次最最漫長的長征。肩頭磨破了，腳上燙起泡了，渾身上下汗水淋淋。第一次拉車，換來了5分錢。那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汗水掙來的錢。激勵我的，不僅僅因為要買一本書，而且還因為受了書中保爾的影響，那就是苦行僧似的磨煉自己，象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活著。

后來，我硬是憑自己的汗水掙的錢，買下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如果說，碼頭上的江湖好漢的習氣給了我男子漢的品質，那么，《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則告訴了我，一個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一個人生命的價值究竟是什么。

出于對書和作者的偏愛，我也愛收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不同的版本，以及有關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各種書籍。九歲時買的那本書，早就丟失了。我現在的藏書中，品相最好的，就是梅益先生的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2年12月北京初版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中國的傳播，得益于梅益1942年由新知書店初版的全譯本，此前雖有段洛夫和陳非璜據日譯本的轉譯，但系節譯。梅譯本是第一部全譯本。有意思的是，梅益不懂得俄文，因此，最初是依據亞力克?布朗1937年的英譯本《英雄是如何誕生的》翻譯的。梅益先生晚年曾深情地回憶當年在戰火紛飛的情況下翻譯此書的經過，在洪澤湖畔新四軍指揮所一間簡陋的房子里，他看見彭雪楓師長桌案上那盞油燈下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想起了為新中國浴血奮戰而倒在戰場上的將士們，于是萌生了將其翻譯成中文的強烈愿望。新中國成立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先由三聯書店發行，后來交給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我收藏的，正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初版本。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奧斯特洛夫斯基在全身癱瘓，雙目失明的逆境中，以驚人的毅力完成的。九死一生后開始動筆，他才二十六歲。小說于1934出版，立即得到成千上萬讀者的激情歡迎，獲得巨大的成功。奧斯特洛夫斯基在榮獲列寧勛章后，沒有陶醉，也沒有停筆，而是繼續頑強地用全部生命創作另一部長篇小說《暴風雨所誕生的》。一九三六年的十二月十四日，他終于完成了長篇的校訂工作。八天后，即十二月二十二日，奧斯特洛夫斯基生命的暴風雨終于停息了。病逝時，《暴風雨所誕生的》還在印刷廠排字。

奧斯特洛夫斯基三十二歲就去世了。但是，他的作品所掀起的暴風雨，卻至今未曾停息。一九四七年一月，“暴風雨”登陸中國：潮鋒出版社推出了由禾金翻譯的《暴風雨所誕生的》中譯本。我收藏有潮鋒版的《暴風雨所誕生的》，系一九四九年十月推出的第三版?！靶赂杏X派”作家禾金沒有想到，他的翻譯作品，會傳播得這么的廣大，這么的深遠。

年輕的奧斯特洛夫斯基不僅是前蘇聯的英雄，也是一代中國青年的榜樣。他長眠在莫斯科的新圣女公墓，與其遙遙相望的，是文學大師果戈理和契科夫，以及英雄姐弟卓婭與舒拉。一個月前，我終于來到莫斯科，來到他的墓前，向他致敬。墓前的銅雕，是他凝神創作《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時的坐姿。下面，是保爾?柯察金的軍帽，以及馬刀。半個世紀過去了，當年的小男孩，如今已鬢發蒼蒼。

但是，我仍然清晰地記得保爾·柯察金的內心獨白：“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于每個人只有一次。一個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卑鄙庸俗而羞愧，這樣，在他臨死的時候，他就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