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著紅舞鞋的少女,這舞蹈永不能停下。
在所有的白日與黑夜?
從每一個春天與秋天,自過去到今天直至明日。
在游吟詩人緩長的吟唱中,你長發飛揚,舞步滑移,
前一步,后一步,命運從腳下延伸。
誰能解釋這神圣與荒唐的距離,
贊美與呻吟里,火光撲朔迷離。
你的目光起伏于塵埃之間,
掠過了地獄的火焰,觸摸到天堂的羽翼。
月神同日神交錯中的嘆息,
是因為新發的綠葉還未從眼中凋落,白雪便覆蓋了眉目。
生同死,足尖踩亂了所有謎面與答案。
從平原到高山,從沼澤到荒漠,
穿越黑暗,穿越光明,仿佛逃離,仿佛沉溺。
你踮著腳尖,旋轉再旋轉,
合著張揚的舞曲,表情凝重,仿佛與神共舞,
臉上帶著早已被人類遺忘了的虔誠。
金絲緞帶裝飾著青春,歲月在裙袂上流淌。
上一支舞與這一舞間,能否聽到花朵開落的聲音?
我們在俗世中見過的美麗女子,或者美艷,或者傲慢,或者熱情,或者溫馴,她們能夠承受我們贊賞熱烈的目光,卻無法承受我們不敢趨近的仰望。因我們知道,她們縱使皮相光鮮、千嬌百媚,卻終也是這俗世中的人兒,有著同你我一樣的悲傷與歡喜。然而當馮英向我走來,我甚至控制了呼吸的速度。她不似這紅塵中的存在,那樣的高貴、寂寞和美麗。濃黑的頭發只是隨意綁成了辮子,一襲墨色冷清的長裙,挺直的背、微微仰起的帶著堅毅弧度的下巴和輕盈的步伐,她在用每一個瞬間和整個生命向我們展示:什么是只屬于芭蕾的高貴和美。
喀索斯的夢境
神話中的喀索斯總是在尋找著自己的倒影,而那年的那個小女孩總是在尋找著鏡子。她對著鏡子舞動小小的胳膊與手,皺著眉挑剔著自己的不完美,或者偶爾欣喜間發現自己的美麗。懵懂中的她唯一的愛好,就是尋找美的方向,這是童年的馮英。
小小的馮英一直是學校里的文藝花。她能歌善舞,愛唱愛跳。4歲開始,馮英就跟著街道文藝宣傳隊一起到處演樣板戲,那時候,她扮演的是小鐵梅。直到10歲那年,北京舞蹈學校的老師去到哈爾濱她就讀的學校招生,馮英的芭蕾人生就此正式拉開了序幕。只是那年的馮英還不知道,自己將要開啟的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她還不知道這個故事里有著最美的王冠、白色蓬蓬裙、粉色的緞帶舞鞋、王子與公主的動人故事,不知道這個故事里也有著最入骨的寂寞與最難承受的堅持。挑選馮英的老師們也并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小姑娘日后將成為戴愛蓮先生口中的“芭蕾舞世界級明星”。
回憶起十歲那年的考試,馮英如今還記得一個仿如鑰匙般開啟故事的細節:在經過層層的選拔后,最后只剩下了幾個小朋友進行最后的面試。面試中,北京舞蹈學校的老師拿出了一雙大紅色的芭蕾舞鞋讓馮英穿上,試著踮起來。那時的馮英還不知道什么是芭蕾,也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學習的正是芭蕾,她只是—下子就被那雙漂亮的紅色舞鞋吸引了。穿上舞鞋的馮英慢慢的踮了起來,老師說:“腿彎了點兒,再直一點好嗎?”于是馮英慢慢的伸直了褪,挺起了背。看見老師笑容的一刻,馮英知道:自己被選上了,以后自己就能穿著這雙神奇漂亮的鞋子跳舞了。
在這次考試中,還有一件馮英當時不知道的事:老師們看過了馮英的腳,腳背不夠拱、腳心不夠凹,擔心馮英會立不起來,才讓她穿上舞鞋試試。馮英沒有想到自己的腳會在日后給她帶來那么多的痛苦與磨礪,她只是懷揣著對首都的向往、對那雙紅色舞鞋的向往,一個人收拾好行李,孤身來到了北京。
她比煙花寂寞
1973年,11歲的馮英成為了北京舞蹈學院的學生。進了舞蹈學校,馮英才開始了解什么是芭蕾——那是一種要踮起腳尖跳的舞,美極了。當然,與這極致的美同隨的,是一種近乎殘酷的痛。
有人說:“芭蕾是一門殘酷的藝術,它通過對人體的極限‘摧殘’而達到塑造芭蕾的極致美。”在舞蹈學院上二年級的時候,學員們開始練習穿芭蕾舞鞋。求“立”心切的馮英開始拼命的練習,結果很快腳尖就被磨破了。血水把腳尖和襪子粘在一起,每次脫舞鞋都要忍著鉆心的疼。腳尖剛開始磨泡的時期,即使不穿舞鞋也疼痛難忍,每次上場之前,馮英都要把自己的腳在地上猛勁兒地跺,一直跺到麻木了,疼痛也就減輕了。
然而當回憶起這些,馮英卻并不覺得是苦。“如果你不熱愛它,或者沒有那么熱愛它,那么這樣的過程一定是痛苦和難以忍受的,但是當你熱愛它,熱愛它如生命,就不覺得是苦了。因為你知道,今天所有承受的苦,都將蛻變成明日的美。當你想象自己有日可以站在舞臺上,演繹那些充滿著真善美的故事,與其中的角色一樣在真情、真善、真愛的故事中表達這極致的美,你就會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馮英微笑著如是告訴我。
倔強的馮英總是付出著比他人多于幾倍的刻苦與勤奮。芭蕾舞的高速旋轉、大跨度騰空,都要求演員有良好的腳尖功夫,馮英除了正常訓練外,還額外增加訓練量,幾乎每次都練到腳尖失去知覺。即使是在星期天,大家可以休息了,馮英也還是要給自己加課時,人家做32個Pirouette旋轉,馮英一定要練夠64個還要在周圍擺上各種障礙物,如果旋轉過程中偏離原地,就會被撞到……
然而這些,還都僅僅只是肉體上的痛苦。與其相比,仿若永恒般的寂寞與孤獨才是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更難以承受的。在長達六年的舞蹈學校生活里,馮英的周末總是獨自度過的。她去借來厚厚的文學名著:《紅與黑》、《傲慢與偏見》、《巴黎圣母院》、《戰爭與和平》……一個人在訓練完之后靜靜的閱讀。她知道,一個優秀的芭蕾舞藝術家,不只需要完美的技術,更需要對劇中人物的深刻揣摩和高貴的氣質。于是她大量的閱讀,她希望通過閱讀這些世界名著,可以更明白自己所要演繹的人物的內心,更希望通過這大量的閱讀,讓自己的內心變得豐富、厚重起來,不再如一般舞蹈演員般單薄。
在這六年里,馮英仿佛一個苦行僧般修煉著。她壓抑住所有屬于花樣年華中的對浮華與玩樂的欲望,只留下了對于美和藝術的欲望。她不停的訓練,不斷的閱讀,從內到外的修煉著自己,享受著這份獨屬于她的寂寞與孤獨。藝術就是她的宗教,極致的美就是她的信仰。她貢獻出了所有本該屬于青春的歡快,如最虔誠的僧侶一般,在孤獨與痛苦的修行中,靜靜聆聽著這宗教與信仰在靈魂深處發出的聲音與指引,享受著這份只有她才可以感受到的,神秘的快樂。
奧杰塔的蛻變
高傲的公主奧杰塔展開雙臂,踮起腳尖,向上飛躍,雙臂伸展,仿佛輕盈的翅膀,揮舞著旋轉著。偶遇王子,她翻動手掌擋住臉部,回避著陌生人的目光,顯露出羞怯靦腆的姿態……這著名古典芭蕾舞劇《天鵝湖》中的經典場景常在馮英的腦海中浮現,她17歲時首次登上舞臺所跳的第一場芭蕾舞正是《天鵝湖》。
畢業后的馮英憑著優異的成績進入了中央芭蕾舞團。1982年,她被派往法國巴黎歌劇院進修一年。在法國的一年里,馮英完成了她成為一名優秀的芭蕾舞女首席之前的重要蛻變。
在法國的日子里,馮英接受了著名芭蕾大師和編導Maurice Bejart、Rosella Hightower的指點,更重要的是,她盡情享受著這藝術之都帶給她的改變。每天清早,她搭乘地鐵去學習芭蕾。下課后,她會買一根如指揮棒似的長面包,在圖書館借一本厚厚的書坐在塞納河畔閱讀,看著猶如油畫般美麗的城市。她常常去盧浮宮、去圣母院、去教堂、去博物館,一待就是一整個下午。她也常常溜進歌劇院,躲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看演出,或者看街頭藝人的表演。這所有的一切都仿若一次洗禮般,積淀著她更加厚重高雅的氣質和豐富的見識。一年后,馮英完成進修,回到了中國。更加優雅、更加美好的她迎來了似乎與自己靈魂重疊的奧杰塔。
回國后的馮英,以扎實的藝術功底、近乎完美的技藝投入到表演中,先后主演了大型古典芭蕾舞劇《天鵝湖》、《希爾薇婭》、《吉賽爾》、《堂·吉訶德》、《睡美人》、《羅密歐與朱麗葉》;中國芭蕾舞劇《林黛玉》、《魚美人》、《雁南飛》、《楊貴妃》、《紅色娘子軍》及《小夜曲》、《古典女子四人舞》、《天鵝之死》、《黃河》、《雷蒙達》等芭蕾精品。1986年10月,她作為客座藝術家與巴黎歌劇院明星同臺獻藝。正在法國的我國老一輩舞蹈藝術家戴愛蓮激動地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這是比拿大獎還要高的榮譽。”因為它標志著芭蕾的故鄉已經承認馮英進入世界級明星行列!
她可以是《天鵝湖》中高傲的公主,也可以是《紅色娘子軍》中奮起抗爭的瓊花:她可以是熱情奔放的西班牙女郎,也可以是憂郁悲傷的林黛玉。此時的馮英,已經成為了一名優秀的芭蕾舞表演藝術家,然而就在此時,馮英再一次跳起了她初登舞臺時的《天鵝湖》,告別了這個她如生命般熱愛的舞臺。
最后的Pirouette
1996年,馮英跳著《天鵝湖》完成了自己舞蹈生涯的告別演出,在這場演出中,馮英旋轉出了無數個完美的Pirouette,然而最后一個Pirouette,她留給了自己。轉身間,她告別了這個滿載鮮花、榮譽與夢想的舞臺,讓年輕的奧杰塔接替她站上去,繼續這個美麗的故事。
馮英知道,在舞臺上只有一個女主角,她不下來,年輕的演員們就上不去。自己曾經也體會過無法出演主角的痛苦,所以更加知道機會對于年輕的演員們來說有多么的寶貴和重要。含著萬千的不舍,她告別了這個她為之奮斗了數十年的舞臺,投入到芭蕾教學中,把自己的經驗教給年輕人,手把手培訓著他們,期待著他們能夠比自己更好。
現在已經是中央芭蕾舞團團長的馮英,身上流淌著的依然是獨屬于藝術家的那份高貴、寂寞、甚至略帶一些孤傲的優雅氣質。只有當她微笑,當她與團員們細致耐心溝通的時候,我們才能記起,現在該稱呼她為“馮團長”了。馮英說,這個角色的轉變自己也適應了很久。過去作為一個藝術家,獨善其身即可。可以維持自己的清高,享受自己的孤獨與寂寞。但是現在不同了,需要打開自己才能更好的為這些年輕的演員們服務,為他們盡量的掃清障礙,提供最大的幫助和支持。堅強和倔強的她如今把“團長”這個身份,猶如當年對于藝術一樣,開始了新一輪的修行。
在采訪中,我們經常能看見男女演員們一身練功服,邁著八字腳上下樓梯——她們通常很注意脖子和腳的保暖,常常用多余的練功衣作圍脖,腳上罩著厚厚的襪套。每當他們走過,馮英都會用一種愛憐的眼光注視著他們的背影直至他們離去,這些年輕的演員們仿佛是馮英的孩子,也仿佛是曾經的她。或許他們不會知道,這個看上去如此孤傲高貴的馮團長,在默默注視著他們的時候,眼里流淌出來的是多么溫暖、濃郁與深刻的愛,就如普通的母親一般。
在采訪結束的時候,馮英送給了我一雙芭蕾舞鞋,漂亮的寶石藍顏色。馮英遺憾的說,這算不上是一雙很好的舞鞋,因為目前團里的經費不足以購買更好的。但是她說:“你試著穿上它,試著踮起來,或許你就會明白我們了。”她還說:“每個女孩子其實都應該學習一下芭蕾,當你穿上這雙舞鞋,你會找到更加美好的自己。”回到家后,我換上了這雙漂亮的芭蕾舞鞋,試著踮了起來。腳尖立刻傳來一陣尖銳的痛楚,仿佛美人魚初次行走時的感受踩在玻璃碎片上的刺痛。在這一陣陣的痛楚中,我對著鏡子,盡量挺直背,深呼吸,收腹挺胸,仰起頭,搜索著記憶里的芭蕾片段,慢慢舉起手,緩緩的旋轉,足尖輕輕的點地……鏡子里出現的是從未見過的一個優雅美麗的自己,在這一刻我終于明白了這些芭蕾人的快樂。如果說我們俗世的生命中可以存在著如此高貴的美,那么為了追尋到它的存在,付出再多也會是無悔的值得。如果說在宗教以外還有宗教,那么對藝術對美的追求就是這些舞者的宗教。而他們,則是最虔誠的教徒,日復一日的修煉著自己,只為無限趨近于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