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過完“破五”就回校,我和幾個同學說好了要結伴旅游,爸爸說:“不行,初六不吉利。”我說:“不是六六大順嗎?”他不答,反問我:“你知道初六還是什么日子?”我說:“表示年已經過完了唄。”爸爸一副知多見廣的樣子,“哈哈,送窮!老民俗是送窮鬼的日子,說什么也不能這天走。”我說:“就初七吧。”爸爸說:“初七是單日子,圖個吉利初八吧。”我知道爸爸并不信這些,他是想讓我多留一些日子,我答應了。爸爸怕我買不上有坐票,初二就去買票,本想要個臥鋪,沒想到只買了個硬座。
這是我考上大學的第一個春節。分別半年,爸爸對我回家表現出的興奮溢于言表。還不到過年就天天變著樣做好吃的,說是學校日子苦,回家好好補補。其實天天吃好的,很反胃的,但不忍辜負爸爸的好意,我還是裝著很可口的樣子吃著每一頓飯。媽媽3年前去世了,有一個阿姨曾經表示對爸爸的好感,爸爸征求過我的意見。我那時不懂事,堅決不要后媽。爸爸為了我還真沒再娶,看著他一個大男人忙里忙外的,我突然覺得他很孤單也很可憐,說:“爸爸,你再找個伴吧。”爸爸說:“你能說出這樣的話,說明你懂事了。”
轉眼就到了初八,一冬沒有光臨的雪花不期而至,漫天遍野紛紛揚揚的。我乘坐的車次晚6點24分開車。早早吃過晚飯,我打點好行李要出門,爸爸說去送我。我說不用了,他說反正在家也沒事,車站人多小偷也多,候車的時候也好有個照應。我知道爸爸一定要看我登上了火車才放心,還想趁著這時間和我說一些道別的話,也就沒有再堅持。
到了車站,才發現這里已經人滿為患了。因為下雪,大家都擠在了小小的候車室里,人摩肩、腳接踵,甚至沒有放行李的地方。這時,發現告示牌上寫著:K213次晚點50分鐘。爸爸看了看擁擠的人群說:“咱們找個地方坐坐吧。”
跟著爸爸來到站外一個快餐廳,爸爸僅點了兩個尋常小菜和一瓶二兩的小酒,不過是為了占座找一個理由而已。爸爸喝著酒,話匣子就打開了:
“爸爸小的時候理想也是上大學,但文化大革命沒打下好底子,家里窮,弟兄也多。爸爸是長子,必須幫你爺爺撐起那個家,16歲初中剛畢業就上班了。爸爸學的是鉗工,要求很高的基本功,爸爸用銼刀銼出來兩塊鐵塊,一拍就能粘到一塊兒,沒有一定的平整度和光潔度是做不到的。多少年,爸爸的技術都是全廠有名的。”
爸爸抿一口酒繼續說著:“后來就娶了你媽,那時她可是咱城里有名的大美人。多少干部子弟追她,她就看中了爸爸,她說爸爸聰明、實在。這一點你特隨爸爸。你媽最大心愿也是你能考上大學,她要是活著該有多好!”
“沒想老了老了又下崗了,我們是個老牌國營廠,人員多、負擔重,經不起商品社會的風浪,最終破產了。但爸爸有技術,雖說現在進入了數字化、精工化階段,但真正有技術的人不愁沒有活路,爸爸不是在個體模具廠干得挺好的?你好好讀書,錢沒有問題,大學畢業就考碩、考博,只要你能考上,爸就供得起。”
“時間快到了,再檢查一下,車票在不在?要不再給你1D00塊錢?別說用不著,窮家富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唉,對了,買一個蛇皮袋準備著。干什么?傻小子,你現在是往南走,越走越熱,得隨走隨脫。電視里預報,廣州白天20多度,跟夏天差不多。”
我一句也不插嘴,知道爸爸把這次送站又當成了生死離別,肯定又是思緒萬千。
時間不知不覺就到了,當我們爺倆走到站臺上,發現又掉進了人的海洋,幾百人黑壓壓一片。火車一停靠,等待的人群就像餓極了搶干糧或是沉船逃生一樣爭先恐后往車門里擠。站臺服務和列車乘務員告誡人們排好隊按秩序上車的喇叭聲顯得那么聲嘶力竭和無可奈何。
見我手足無措的樣子,爸爸把手里的行李遞給我,“兒子等著,爸爸先上去,然后你從窗戶里遞進行李,再把你拉上去。”說罷,爸爸就像一個沖鋒的戰士,順著車廂擠到了人流中,不一會兒,他抓到了扶手,瘦小的身子像一個穿山甲似的往里扎,終于被裹挾著進了車門又進了車廂。我跑到車廂中側,也許爸爸被擠在車廂里動不了,也許這種空調車廂的窗戶根本就打不開,沒見任何動靜。這時,發車的鈴聲響了,站臺人員一邊提醒人們停止登車,一邊用力往外推搡著,乘務員也費力地關閉車門。
車緩緩啟動,送站的父親被隔絕在了車上,而應該上車的我卻留在了站臺上。我知道,這是個特快,爸爸如果想下來,最近也是100公里以外,下車后還不知道能不能順利買到返回的車票。
我突然體會到親人離去后的那種空虛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