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漂亮的媽媽

小時候，人人羨慕我有一個漂亮媽媽。每次，當她穿著牛仔褲，踩著高跟鞋，頂著一頭燙得卷卷的大波浪來幼兒園接我放學，班里的全體女生便自覺地排成兩排，站在門口，夾道歡迎她的到來。“李佳雯，你媽媽真漂亮。”曾經不止一個女孩用羨慕的口吻對我說。在別人的一片贊美聲中，我漸漸學會了矜持的微笑。但誰也不知道微笑地背后其實我并不快樂，因為，我沒有爸爸。

10歲的時候，我去同學葉辛家做客。葉辛當工人的爸爸送給我一只他親手做的玩具小板凳，葉辛的媽媽為我做了一碗香噴噴的紅燒肉。那只小板凳，讓我愛不釋手。而那碗紅燒肉，讓我吃了整整兩碗飯。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葉辛的媽媽眼里滿是慈愛：“孩子，慢慢吃。不急。飯不夠，再添。”葉辛的媽媽長得不好看，鼓眼，還有點塌鼻梁。但那一刻，我卻覺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媽媽。還有葉辛的爸爸，看他用滿臉的胡須去扎葉辛的臉，我的心里竟滿是羨慕。沒人知道，從小到大，沒有爸爸用胡須扎過我的臉。也沒人知道，從小到大，媽媽從沒為我做過一頓像模像樣的飯菜。

我從小就學得很獨立。自己穿衣服，洗手帕，整理書包，下方便面。甚至在媽媽晚歸的時候，自己獨自一人鎖好房門，上床睡覺。媽媽在我的人生中并不重要，她總是來去匆匆，忙忙碌碌。她的漂亮只是留給外人欣賞的風景，回到家，她只是和我同居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

我慢慢長大了，已經習慣了這種漠然和忽視。我以為我和她會像兩條我剛剛學到的那個數學名詞——“平行線”，永遠隔著一段距離，各自疏離、淡漠地走下去，永遠沒有交集。

但十五歲那年卻發生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那天我放學回家，意外地看到她也在家。邊上還有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她的臉色緋紅，讓我叫那個男人“張叔叔”，但我只是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什么話都沒說。我不是個沒禮貌的孩子，但步入青春期的我已經朦朦朧朧地懂得一點男女之情，他們的神情讓我一看即知他們的關系。

她把那個男人打發走了。然后小心翼翼地看著我：“雯雯，其實張叔叔很喜歡你。你知道嗎？張叔叔已經在幫我和你辦出國的手續了。他答應我，讓你去美國接受最好的教育……”她興奮地樣子仿佛已經看到了美好的未來。我粗暴地打斷了她：“要去你自己去，我不會跟你走的。”她驚訝地看著我：“你不去？你知道媽媽所做的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嗎。你怎么能不去呢。”我冷冷地看著她：“我不需要你為我做這些。我只想你親手為我做一頓飯。哪怕只是一碗白飯加一盆炒青菜。”說完這些，我便頭也不回地沖進了自己的房間。那天晚上，她房間里的燈一直亮到很晚，很晚。

第二天早上，她輕柔地喚醒了我。餐桌上放著一碗白粥，一張油餅，還有一小碟咸菜炒毛豆。“這是我自己做的，也不知道做得好不好，合不合你的胃口。”媽媽忽然變得局促起來。我低下頭，慢慢地喝了一口粥，有霧氣悄悄地蒙上了我的眼睛。這是她第一次用心為我做的飯菜。我不敢抬頭，怕她看到我的眼淚。也怕看到她殷切的目光……

媽媽開始像別人的媽媽一樣，每天買菜做飯，不再早出晚歸。偶爾半夜醒來，我會發現她正躡手躡腳地給我蓋被子。終于有一天，我主動對她說：“媽，明天學校開家長會，你幫我去吧。”而以前每次開家長會，我都會告訴老師，我媽媽出差了。

開完家長會回來那天，她滿臉興奮：“雯雯，真想不到，你作文寫得這么棒。會上老師專門表揚了你，還說你得了市里作文比賽的二等獎呢。”我搖搖頭，心里暗想：還有多少事是你不知道的呢？你知道我為什么特別喜歡那個塑料娃娃，破了都不舍得扔，那是因為她是你送給我的六歲生日禮物；你知道我為什么曾經把吃午飯的錢省下來買了一條和你一模一樣的牛仔褲？只因為別人說我和你長得真像。

媽媽余興未消，她走進自己的房間。捧出一個紙盒。拿出一堆泛黃的舊報紙。指著上面的文章讓我看。我驚奇地發現，那上面竟都是媽媽的名字。語言清麗，文筆細膩。我疑惑地看著她：“這真的都是你寫的？”“當然。”她得意地一笑：“我當年可是中文系的高材生哦。”“那你為什么現在不寫了？”“老了，沒那些閑情逸致了。”她嘆了一口氣。“可是你不寫真是可惜了，浪費了你的寫作天才。”“寫作？天才？”她苦笑了一下。我忽然發現，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

高三文理分科的那次，我和媽媽又起了爭執。我要讀文科班，她卻堅持讓我選理科班。想起她當年還說過要帶我去美國，我不禁憤憤然。我指責她從沒真正地關心過我，從不知道我真正需要什么，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滿足她自己的虛榮心。我真是氣昏頭了，把幼年時她對我不聞不問的那些事兒全說了出來，也把我從幼時起的那些不滿全都一股腦兒地發泄出來。我知道我的話深深傷害了她。但要收回已經來不及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她的眼圈漸漸泛紅。

最后她還是同意我進了文科班。只是在我開學的那天，她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路既然是你自己選的，你就一定要把它走好。”

高三一年，我玩命似的學習。家里的臺燈天天亮到凌晨一、兩點。她也像其他高三學生家長一樣起早貪黑地陪著我。給我煮宵夜，做營養餐。高考的那天，她特地穿了一套紅色的套裝給我送考。我的眼前忽然一亮，她還是那么年輕、漂亮。我說你干嘛穿得那么紅，等會同學見了多難為情啊。她卻淡淡一笑：“讓我的寶貝女兒沾點喜氣，迎來一個開門紅啊。”

當我如愿以償地接到復旦的通知書時，我偷偷地哭了。其實，我從來沒有恨過她。我之所以這么拼命，并不是為了和她賭氣，而是想讓她高興，為她爭光。讓我能夠成為她的驕傲。

進了大學，我開始住校了。和她相聚的時間越來越少。上課、參加社團活動，搞社會實踐，還要談戀愛。整天忙得暈頭轉向。偶爾回家，我會發現媽媽似乎老了。頭上冒出了白發，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周圍也出現了魚尾紋。我們會手牽手地逛街。只是當我的目光跳開那些少女裝，轉向淑女裝的時候，媽媽開始警覺了：“雯雯，你是不是談戀愛了？”我先是下意識地搖頭，然后又幸福地點頭。“把他帶回來讓我看看。”媽媽的口氣很嚴肅，不容置疑。我剛想爭辯：“戀愛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要你操什么心？何況我們又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但看到她眼角的魚尾紋，我又把話咽了回去。

回家吃飯的日子終于到了，我和大偉緊張得像三堂會審。大偉更是緊張得滿頭大汗。媽媽穿著家常的衣服，做了幾樣家常菜。氣氛溫馨和諧。媽媽親切地微笑、說話，就像可親的鄰家阿姨。

吃完晚飯出來，我發現大偉頭上的汗全沒了。大偉說：“雯雯，你媽媽是個好人。”我說“好在哪里，你怎么知道？”大偉說：“說不出，就是一種直覺。”回到家，媽媽也對我說：“雯雯，大偉人不錯。把你交給他我就放心了。”“什么就交給他了？”我故意撅起了嘴。“我還年輕，說不定以后遇上更好的呢。”

媽媽的臉忽然沉了下來，她幽幽地看著我：“女人的一生遇上個好男人不容易。遇上一個肯負責任的好男人更不容易。雯雯，雖然這么多年你從沒問過媽媽，但媽媽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有個結。那就是關于你爸爸。”

我忽然屏住了呼吸。塵封了20多年的謎底就要揭曉了。究竟誰是我的爸爸？為什么這么多年我都沒見過爸爸？

“23年前，你的爸爸是我的老師。那時我和你一樣，風華正茂，正沉迷于文學的殿堂。共同的愛好讓我們越走越近，結果就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一切。就在這時，我發現有了你，你的爸爸卻退縮了。我也曾想過把你做掉。但是就在醫院里等著做手術的時候，你的小腳忽然踢了一下媽媽的肚皮。就那一下，讓我淚如泉涌，逃出了醫院。我悄悄地辦了退學手續，找了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安頓下來。為了能讓你過得好一點，我一天要打兩份工；為了不讓人看不起你，我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幼兒園接你。甚至為了能讓你出國，我還違心地找了一個我自己也不喜歡的張叔叔給你。我一直以為，我已經為你做了一切。可沒想到這些都不是你需要的。也許你說得對，我從來沒有真正地關心過你，不了解你到底需要什么。是你教會了我，怎么做一個合格的媽媽，怎么去聆聽孩子的心聲。雯雯，對不起。”媽媽悄悄地抹了一下眼角的淚水。“媽媽這么多年沒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所以媽媽不希望你再走媽媽的老路。只希望你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找一個可靠的愛你的男人攜手共度一生。”

我緊緊地摟住了媽媽。這么多年對媽媽的猜疑、不解全都在這一刻不翼而飛。這一刻，我不再為沒有爸爸而遺憾。人的命運注定各有不同，各有缺憾。幸而，我擁有了一位最漂亮媽媽，竭盡所能地給了我她能給予我的全部。媽媽，你永遠是我眼里最漂亮的媽媽。ma-ch-ch@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