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克曼是誰?他當了歌德學院中國分院十幾年的院長,最出名的工作是譯介中國當代文學到德國。始終致力于中德文化交流的他已在中國生活26年,卻始終沒有取中文名字,這個和諸多中國一流作家私交甚篤的老外,為人處世唯一的標準,是“有意思”。
初見阿克曼,握手的時候我仰頭試圖看著他的臉,而后發現這很難—他身高兩米,白襯衫、黑西裝堵在眼前,像一面沉篤的墻。想來這也是許多中國人見他的第一印象:友善,但難測深淺與虛實,如何開始他廣闊的交游?他必然有秘訣。
退休后發現“我是誰”
阿克曼告訴記者,他馬上就要退休了,退休之后,他的位置將會完全倒轉:從德國歌德學院院長,變成中國孔子學院顧問,從在中國搞德國文化交流,變成在國外搞中國文化交流。那時,工作將不再是他的重心,“退休之后我絕對不會天天上班了,要不然不就白退休了?”
他理想的退休生活要多一點內容,比如給女朋友做飯,“她做飯特別棒,我得努力讓她滿意。”女友是南京人,水墨畫家,他興致勃勃地打開電腦中她的畫作,給我們放女朋友畫作的投影,\"我先收藏了她的畫,而后發現收藏這個人更合算。”抿起的嘴唇上揚,這個德國人會恰如其分地表達他的幽默感和愛意。
他計劃離開北京,和她一起在南京生活。他要找一個小花園,在那里可以吃飯、睡覺、喝酒和寫作,再度撿起他本來的專業:中國古代文學,播種他從德國帶回來的香草,和女友切磋廚藝,主持一個有意思的文藝沙龍,“我最喜歡的畫是一幅當代水墨,一個半醉的老頭,旁邊坐著一個漂亮姑娘,正在彈古琴—那是我生活的理想。生活最有趣的部分,就是你可以隨心所欲做一些事,想睡一個懶覺,就可以睡一個懶覺。”
當然,悠閑的反面是權力的喪失。從院長變成顧問,其間必然會有失落。“退休意味著:你是個老頭兒了。但還好,我很早就開始考慮這個問題,到了一定年齡,每個人都要想一想生活到底是什么,院長,甚或總理、總統、國王,又意味著什么。權力、頭銜,玩一陣子很好,玩一輩子,沒可能也沒意義。退休是一個機會,讓你考慮,在什么都沒有的情況下,你是誰。”
成為孔子學院顧問,他要做的事依然是文化交流。“最近幾年我們常常在北京之外的地方辦活動,發現中國城市之間,外在看起來無甚差別:都是林立的高樓中間布滿了麥當勞,內里的差異越來越大:北京、上海越發國際化,武漢、南京等二線城市文化環境還很匱乏。北京現在這些出名的藝術家,都是從二線城市聚攏來的,為什么不給他們一個可以留下來的環境呢?我做這種沙龍,也希望能夠把這種差距稍稍拉小一點。”再過些時間,秦淮河畔會聽得到阿克曼的聲音,處事得體,見聞豐富,還能奉上中西合璧的美食,再沒誰比他更合適做一個沙龍主人了吧?
他曾經糾結自己工作的意義,“如果你做生意,你很清楚自己每年的利潤、創造的工作崗位但文化交流,如何測量?兩個民族文化的理解和容忍,到底有多大用處?對我個人,這是份有意義的工作:像坐在兩把椅子中間,椅子時而貼近時而遠離,坐得不舒服,常被失敗、不理解籠罩,但有意思。”
和銀行家談文學,和藝術家談女人和錢
上世紀70年代,阿克曼千里迢迢來北京大學留學,卻被發配農村,住在一個六口之家,在局促的“兩間房、兩張炕、中間一個廚房”中,和村民朝夕相處:“我對‘文革’毫無好感,唯獨對這段經歷感覺不錯。呆了這么久,明白了他們真實的生活。那時絕對不允許拜神,但他們仍偷偷地保留著神像,偶爾小心翼翼地拜。我看到了宏大宣傳底下的東西,很有意思。”
他喜歡說自己是來自德國的“農村青年”,小時侯沒有拖拉機,農民用馬耕地,手工擠牛奶,相信雨是來自神的恩賜。是以上世紀90年代初,他和劉震云到河南,并不覺得陌生—他甚至回憶起劉家的“茅坑”,“一個木板下面就是“大海”。劉震云小時候掉進去過,差點淹死了!”
早在上世紀80年代,阿克曼就曾翻譯過莫言的《枯河》、張潔的《沉默的翅膀》、王朔的《動物兇猛》等中國當代小說,“我當然先選自己的愛好,但愛好和出版社的意圖,往往是兩碼事。常常找到一個好作家,卻找不到一家好出版社;甚或找到了好作家和好出版社,卻找不到好翻譯—我是翻譯中的失敗者。我曾想把阿城的《棋王》翻譯推介到德國,但始終找不到一種滿意的語言來對應他文字中的微妙,就此放棄,激怒了想賺這筆版權費的阿城,被他大罵一頓。”
“和我關系比較密切的還是那些上世紀80年代作家,比如阿城、劉震云、莫言、馮驥才、劉心武、王蒙,打了許多年交道。另一個原因是,我總覺得上世紀90年代的文學不如80年代的文學有意思。這并不是對年輕作家的批評,而是時代已經不同。那時文學是所有人目光的聚焦點,現在,則是一小撥人的事情。我也會對剛剛興起的‘微博文學’感興趣,但趣味還是偏保守—喜歡韓寒,但讀得最多的,是金庸。”
他已經忘記了第一個認識的中國作家,印象最深的是張潔,“她這個人特別不容易。什么都有,才華,美貌,唯獨缺少享受生活的能力—總之,特別有意思。”他在心里把她列為“少有的朋友”。現在她在美國,很少見面,偶爾發封E-mail,但朋友的掛念,毋庸多言。
劉震云說阿克曼“是一個非常有情趣、有意思的人。”阿克曼說:“他們知道我對他們的東西確實感興趣,并不是拍馬屁;同時你要懂得,和作家在一起,一定不要談文學,和藝術家在一起,一定不要談畫畫。就好比你跟銀行家在一起最好談文學和藝術,跟藝術家在一起,談女人和錢最合宜。”
他喜歡那些文化人的聚會,他們自如地談笑,內里卻飽含文字的心機,用阿克曼的說法,這叫“玩感情”:“那是一種有意思的表達,看起來你們在互相諷刺,可這諷刺中又有彼此心照不宣的好感。和那些藝術家、作家朋友在一起時他們總在玩這個,我不能參加,卻十足享受。特別喜歡中國哥們兒之間的這種氣氛。”
有點意思
問他與中國人交往,有什么秘訣,阿克曼擺手:“沒有‘秘’訣,最有用的還是最簡單的道理。關鍵還是你對一個人有好感,想要認識他、了解他。只是這三十年來,外國人在中國交朋友,發生了許多變化。1975年-1977年間,我有兩個中國室友,每天在一起,相處不錯,以為算得上朋友,畢業之后便毫無來往,因為他們不敢,那個年代,跟外國人來往,會被人懷疑;到了上世紀80年代,我發現許多中國人接近你,是抱著‘撈些好處’的想法,換外匯券、出國甚至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能撈到些什么,但那種態度,盡力說你的好話,我受不了。從那時開始,我消極地與中國人來往,但過了十年就好了許多。”
“我想每個人都一樣,真正的朋友不多。工作關系認識了太多人,我習慣把換來的名片扔到一個盒子里,可我不會記得一個人。”他接納成朋友的人,“認識我,并不是因為我是一個院長或者老外,而是覺得我這個人有點意思。”說了太多“有點意思”,阿克曼的“意思”,“意味著這里還有一些新鮮的、我不知道的東西,它擁有一個引我想了解的核。”
來華二十年,他并不覺得自己已經“中國化”:“我發現一個人到陌生的國度,最大的困難不是語言,不是鄉愁,而是早餐。早餐是一個人最保守的部分,我認識的許多西方人,來中國也許超過三十年,但仍然無法接受早上吃粥,一定要吃烤面包。我喜歡吃粥,卻并不意味著要做一個中國人,中國人那么多,不缺我一個,還是作一個活在中國的外國人比較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