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香

楔子

楚昇是天下最好的捕快，沒有之一。

有些捕快的金牌是皇帝陛下賜的，楚昇的牌子卻是十三省綠林豪杰送的。走白道的人，被官方捧著吹著不算稀奇，但是十三省馬幫頭子橫罷齊曾說過一句話——“有楚大捕頭在，十三省的地就震不了。”

名聞天下的第一捕快還是得聽上頭的命令，不過今天他不是去抓江洋大盜，而是來盯一個讀書人。從這個讀書人踏進陰山地界開始，楚昇就沒有離開他十丈遠過。

這個讀書人，頭戴綸巾腳下一雙青布鞋，孱弱得像只小雞仔，在楚昇看來，一根指頭就可以把他捏碎。每天天剛亮，讀書人就起床大聲念誦“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又酸又傻。楚昇就曾親眼見過這個讀書人在陰山下最繁華的藥市里，被黑心藥販以十金一兩的價格騙著買了半兩麝香，那時，楚昇差點沒笑厥過去。

不過現在，楚昇實在是笑不出來了。一群黑衣蒙面的殺手圍住二人，要請楚公子跟他們走一趟。都是高手，楚大捕頭第一時間判斷出自己不是對手，好在他作威作福時日已久，即便被困也能折騰出一把折扇裝個濁世佳公子。

殺手非常配合地呈扇形排開，實在是很有幽默感。

“諸位不能通融一下?”

殺手的刀刃沒有挪動分毫。

“非鄙人不愿，只是鄙人有公干在身，委實不能應諸位之邀。”

殺手的表情沒有半點變化。

“喂，讀書人，我保護了你一路，你就不能幫個忙么?”

讀書人的表情無辜又天真。

楚大捕頭還沒來得及長嘆一口氣，就陷入了黑暗。

韻月是醫圣，所謂醫圣的意思，便是他的醫術冠絕天下，無人能出其右。

韻月一輩子救過很多人，因為能操控他人生死的感覺，實在太好，這是韻月修習醫術的原因。

曾經有人知道了這個原因，便笑著對韻月講：“你能操控他人的生死，可從來都操控不了自己的生死。”

韻月覺得這句話實在是對得很，所以他不想再救人了，哪怕他救得再多的人，卻沒有辦法救自己。于是韻月遇到了人生最大的低谷，他躲在自己的草廬里面，一個月都沒有出過門。

但是很可惜，哪怕韻月躲到了荒山野嶺，他還是沒有辦法操控自己的生死。在離死亡很近的那個時刻，韻月忽然拿起筆，在一張開藥方的紙上，寫了兩個詞。

一個是“百泉”，另一個是“珍珠”。

百泉城的秦府有座大宅子，很可惜，秦府也只有一座大宅子。

這座宅子很大，從前院到后庭足足占了兩條街，街邊來來往往都是些販賣藥材的商販，商販從來都不是老實人，他們喜歡說假話，如果說假話還能有錢拿，他們就更喜歡了。

今天一大早，和往常一樣，秦府的女主人走到街市上，她拿出白花花的紋銀，為的就是讓街市上每個商販都講一句假話，可是，任何商販只要聽到這句話，便沒有一人愿意講，因為這話委實太假，假到讓商販寧愿為了維護良知而舍棄銀子。

這是一句好話，它連起來大概是這個樣子的：“珍珠姑娘，您真是個大美人。”

壹

楚昇剛清醒過來的時候，視野間正朦朦朧朧飄著一抹鮮活的綠紗，綠紗輕撫上他的臉頰，觸感薄如霧輕如沙。雖然看不清臉，但將綠紗衣穿得如此裊娜多姿的，必定是美人。美人櫻唇微開，吐出帶著芝蘭香氣的話語：“楚哥哥，你終于醒了。”

楚昇想，如果醒來能見到這樣的美人，任誰都愿意被再迷暈一次。他努力將眼皮撐得更大，想要把美人的臉龐看得更清楚些，美人卻害羞地轉過身去，楚昇的視線只好在那盈盈一握的腰身上流連。

“多謝仙子救命之恩。”楚昇見到美人，嘴巴比抹了蜜還甜。

“楚哥哥，你千萬不要見外。”她輕輕一動，長發便晃成了一汪流水。

楚昇慢悠悠地從那張雕花羅漢床上坐了起來：“任何男人見到仙子你，又如何見外得了呢?”

“楚哥哥，你說的可是真的?”仙子驀地轉過頭來，那眉眼那神采，楚昇癡癡看著，竟連一根小拇指也動不了。

“公子覺得，珍珠可美?”

“珍珠，的確是個美人呀。”林清說這話的時候，正和楚昇在百泉城的街上逛著。珍珠姑娘走在兩人前頭，她手里拿出足夠普通人家吃喝一月的銀子，纏著藥鋪掌柜，要人家夸她國色天香。

“讀書人，想不到你看上去老實，卻滿肚子的花花腸子。”

“花花腸子總比花花公子要好些。”林清從來不是個刻薄的人，但面對楚昇，就例外了。

“好在哪里?”楚昇問。

“一個是想，另一個卻是做了。”林清答。

楚昇握住手中的折扇哈哈大笑起來，他還沒笑舒暢，就看見林清努了努嘴。

他順著林清指示的方向看過去，在不遠處的店鋪里面，珍珠正死命拽著店鋪掌柜的袖口，而那掌柜的，似乎要發怒了。

楚昇見到這幕，邁出步子就想過去，卻被林清一把拉住了。

“你為什么想要護著她?”林清問。

“因為她喜歡我。”楚昇答。

“天下喜歡你的女人那么多，你護得過來么?”林清再問。

“可我現在偏想護著她。”楚昇答道。

春光明媚，街面上人流如織。楚昇顧不得看好班子的雜耍，快步走到珍珠身邊去。

“你真是個丑女!”那藥鋪掌柜大喝道。

“我不是丑女，我是大美人!”珍珠一跺腳，就要伸出拳頭砸人。

楚昇見珍珠要在大街上逞兇，趕忙把她摟進了自己懷里，悄聲安撫：“珍珠是大大的美人，旁人哪里懂?”

掌柜的兩撇胡子要歪了，他戳著珍珠的臉，大罵道：“這丑女不僅丑，還瘋，瘋也就罷了，現在還有人陪她瘋!”

掌柜的說得自然沒有錯，秦珍珠就是個瘋子，而且她還是個喜歡英俊小生的瘋子。她散盡家財，就為了請人給她捉好看的哥哥回家。去年，她迷上了天下第一捕快，但綁楚昇。殺手樓要價在紋銀萬兩之上，于是珍珠就將自家的祖宅賣了一半，湊了銀子將楚昇綁回了家。現下珍珠得償所愿，自然天天都要拉著楚昇上街。楚界也不知道為什么，天天和林清好脾氣地陪伴她。

“掌柜的，你家可有珍珠賣?”林清臉上掛著笑意，他踏入藥鋪大堂，講了一句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你買珍珠做什么?”。掌柜氣還沒消，話里全無善意。

“入藥。”

“何藥?”

“一劑醒神散。”

“何為醒神散?”

林清環顧著藥鋪四周對著珍珠指指戳戳的那些人：“以人心血為引，珍珠粉為藥，治世人的瘋病。”他又看向了藥鋪掌柜，朗聲問道，“掌柜的，你店里可有珍珠賣?”

掌柜滿臉的肌肉都在抖，他咬牙切齒，卻最終吐出了兩個字：“沒有。”

“百泉城是中原藥庫，百泉的藥鋪里，怎會連珍珠都沒有?”林清問。

“百泉的藥鋪里，就非得有珍珠?”掌柜問。

“百泉的藥鋪里，以前不一定要有珍珠，但現在，卻必須要有。”林清搖了搖頭。

“為什么?”

“因為十三省的藥鋪里，大概都沒有珍珠了。”林清答。

“沒有珍珠又怎樣?”掌柜再問。

“如果沒有了珍珠，那我只能去搶夫人小姐的項鏈耳環入藥。”林清笑著，語氣又偏偏很認真。

“讀書人，搶人東西，可是要坐牢的。”楚昇在一旁提醒。

他話還沒說完，卻見巡街的官差手提佩刀闖入店堂，銅鈴似的眼睛環視了一遍店堂。

“讀書人，你運氣可真不好，你剛想搶東西，就有差人來捉你。”楚昇低下頭，輕輕拍著珍珠的背，對她無比溫柔。

“只怕我的運氣，從遇到你那天開始，便不再好了。”林清嘆了口氣。

“誰是百草堂主事?”差官聲音洪亮，打斷了林清楚昇二人的相互攻訐。

“是小人。”掌柜低頭。

“你惹上了人命官司，隨我們去一趟府衙。”差官鎖了人就走。

“讀書人，你說藥鋪的掌柜，能惹上什么人命官司?”

“你是捕快，我又不是。”林清道。

“怕是老婆偷人，他一怒之下殺了那個野漢子。”

“我看不像。”林清搖搖頭。

“那你說是什么?”

“我自然不知道這是因為什么，但我知道，你對死人很感興趣。”

“我的確對死人很感興趣，因為死人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東西，他們說出的話，比鎖玉樓花魁吟上的小曲還要動聽。”

“也只有你，會覺得死人有意思。”林清嘆道。

正如林清所說，楚昇不僅對死人感興趣，只要能遇上死人，楚昇便不會錯過。當然，同樣還有很多人對死人感興趣，兩人看到公堂外面圍了數不清的鄉民。

百泉知縣是個大胖子，穿一件翠綠色的九品官服，遠遠望去，“明鏡高懸”的匾額下頭就像栽了個碩大的綠仙人掌。

藥鋪的掌柜和原告人分兩邊跪在堂下，兩人中間擺著具白布蓋好的尸身。知縣一拍驚堂木，壓下了四周的吵鬧聲音。

“堂下所跪何人?”胖知縣喝道。

“民婦城西七元里秦李氏，告百草堂假藥害人，可憐我夫君一命鳴呼……”秦李氏邊訴邊哭，淚水漣漣，惹人同情。

“可有此事?”

“稟大人，秦李氏的夫君所服之藥，的確出自我百草堂。”掌柜的直言不諱，但他話鋒一轉，“醫藥之事，先醫而后藥。秦李氏拿了方子來我百草堂抓藥，服用后夫君喪命，她不說這藥對癥與否，只認定我百草堂賣假藥，豈不滑天下之大稽?”句句切中要害。

“秦李氏，可有此事?”縣官再擊驚堂木，他用力稍稍大了些，以至于他滿臉肥肉都跟著抖動。

秦李氏叩拜道：“大人，我夫君不過是偶感風寒，恰與隔壁張員外的癥狀一致無二。張員外家花重金請得醫圣師弟診治，醫圣師弟開了方子，一帖見效，民女便借了他家的方子，照抄了一份，替我家夫君去抓藥。”秦李氏話中猶帶哭音，“如不是百草堂賣了假藥，難道是醫圣韻月的師弟開錯藥方不成!”

“想不到，醫圣師弟竟也在百泉城。”楚昇手里拿了把扇子，一下下地扇。十年前，醫圣韻月從醫宗圣地清江引上走下來，他以一副行軍散助妃鏡公主破南疆七十二林的詭秘瘴毒，大齊鐵軍遂平南疆叛亂。那一戰，成就妃鏡公主當世第一女將之名，同時，也成就了一代醫圣。只是這些傳說中的人物，行蹤從來都飄忽不定，想不到，醫圣的師弟竟會在百泉城中出現。

“醫圣師弟，為何不能在百泉城?”林清問道。

“醫圣師弟，當然在百泉城!”珍珠插嘴道。

“你又怎知?”

“因為美人總會來百泉城的，而醫圣的師弟就是個美人。”珍珠說到美人，她那雙本來就綠豆大小的眼睛已然瞇成了條縫。

“你怎么知道他是美人?”

“因為美人的脾氣都很古怪。”珍珠癡笑道。

林清偷偷笑了。

“他脾氣怎樣怪了?”

“他不給我看，卻給姓張的丑八怪看，等我再有了錢，也要把他綁回家!”珍珠突然鼓起了腮幫子，活像只青蛙。

珍珠口中姓張的丑八怪，便是買下秦府大半的那家人的閨女，名喚婉娥，與珍珠不一樣，婉娥不僅是個美人，還是個人見人夸的美人。

“那下回，楚哥哥替你把他捉回來。”楚昇安撫著珍珠。

不等珍珠有反應，十丈外的公堂上，百草堂掌柜卻忽地怒斥道：“同病不同治，婦人真真愚不可及。”

“你倒是會診病!”婦人斜睨著眼，語氣不屑。

“你且將藥方拿來……”

婦人聞言，從袖中抽出張黃紙來，將紙頭一把塞到掌柜手里。

掌柜將藥方展開一看，上頭只寫了“大黃、黃連、黃芩”三味藥，他皺眉問道：“你家夫君可是眼目赤腫，口舌生瘡?”

“那是自然!”婦人冷哼道。

“表癥里癥自有不同，這方子未必對癥。”

“你分明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婦人厲聲喝道，她隨即俯身叩拜在地，頭抵青磚高喊道，“求縣大人為民婦做主!”

坐在堂上的胖知縣也不曉得該如何斷案，他端好了架子，卻在朝師爺使眼色，師爺趕忙搖了搖頭。知縣心領神會，他提了口氣：“此案案情甚是復雜，容本縣詳加斟酌，擇日宣判。”說完一拍驚堂木，大喊退堂。

見知縣逃下公堂，眾人覺得無趣之極，便三三兩兩散去。林清和楚昇帶著珍珠剛想走，卻又被叫住：“楚公子請留步。”來人恭恭敬敬作了個揖，他顯然是認出了楚昇，但他只說是楚公子，卻不叫楚捕頭。

楚昇不給人面子，姿態高傲，拉起珍珠就要走。

“楚公子，你說這是不是很奇怪。”林清問道。

“奇怪在哪里?”

“怪就怪在，為何每次麻煩都能找上你?”

“你也知這是麻煩，卻不讓我走。”楚昇眼底盡是無奈。

“因為你喜歡麻煩。”

他們這一停，就又被人追上，那人再次作揖：“小的是百泉城龐縣令家跑腿的，我家老爺想請楚公子一敘，不知楚公子肯否賞光?”

林清看了楚昇一眼：“你不是要去捉醫圣的師弟嗎?”

“這位公子真會說笑，那醫圣師弟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他脾氣古怪，喜怒無常，且他只給姓張的人看病，若兩位貿然前往，怕是會被人扔出來。”

“他又怎知我不姓張。”林清理直氣壯地問道。

“公子說笑，神醫是什么人，他只要給您把把脈，就知道您究竟姓張不姓張。”

“那可真是不好，我的確不姓張。”

“不過，我家老爺和醫圣師弟略微有一些交情，若是我家老爺開口，兩位想要一睹神醫真顏，也未嘗不可。”家奴巧舌如簧，也不知話里究竟有幾分真假。

貳

楚昇哄著珍珠先回家，他和林清一起跟著百泉縣令的家奴，爬上了一座荒山，山之陰有成片的低矮平房，那房子上掛了塊白幡布，林清看了眼那布上寫的字，轉頭對楚昇說道：“這可是你最喜歡的地方，百泉縣令果真是個好客的人。”

“可惜我有時候又寧愿不要見到這么好客的主人。”

好客的胖縣令正在門口等著，他看見楚昇，竟腆著肚子要飛撲過來。

“楚大人剛才在說什么?”胖縣令跑到楚昇跟前，邊喘氣邊問。

“我們在說，縣令大人果真是個好客的人，競招呼楚某到義莊一敘。”楚昇半真半假地調笑道，看得百泉縣令羞愧不已。

義莊的看門人點著了一支紅燭，將楚昇三人帶進了停尸的屋子。停尸房里有兩扇窗子，光線卻不夠明亮，看門人手上的燭光因此顯得影影綽綽，勾人魂魄一般。林清捏著鼻子，賴在門口不肯進去。

胖縣令不管林清，他走到具尸體邊上，一把將裹尸布掀了開來。那死尸臉色猙獰，尸身已開始腐爛，臭氣熏天，連楚昇也止不住皺眉。接著，縣令又掀開了下一具尸體上的油布，然后又一具，再一具，他手下動作不停，直到對面墻邊，這才停了下來。

林清站在門邊，伸著腦袋，偷偷觀望。那些尸身上的衣著各昇，有身著綾羅的富人，有一身短打的長工，也有衣著破爛的乞丐。

楚昇一具具尸體看過去，手里的折扇越捏越緊，總共一十七具尸體，死狀各昇，但無一例外，這些尸體上面并沒有外傷。

“致死原因是?”

“病死。”胖知縣嘆了口氣，也不知如何繼續說下去。

楚昇忽然想起了大鬧藥鋪的秦李氏，他不由得點頭：“著實古怪。”

“古怪什么?”林清站在門口，好奇地問道。

楚昇望了林清一眼，話里透著冷峻：“這些人，有個共同點。”

“什么?”

“這些人……”楚昇故意在吊林清的胃口，“他們都很年輕。”

“年輕就不能病死了?”

楚昇搖搖頭：“從尸斑上判斷，這些人不過死了三日不到。”

林清歪著腦袋，疑惑地看向楚昇。

“小小百泉縣，三日內病死一十七位青年人，可不是個好兆頭。”楚昇語氣森冷。

“是一十八位。”林清糾正他道。

“楚大人真是明察秋毫!”胖縣令趕忙拍馬道，“下官也是幾日前才發覺了死尸的不對勁……”

“這些人，都是病死的?”

縣令點頭。

“都吃過醫圣師弟開的方子?”楚昇又問。

縣令卻連連搖頭。

“那么，其中有些人服用過?”

縣令再點頭。

“您同醫圣師弟相熟?”

縣令不敢點頭又不敢搖頭，他頂著張胖乎乎的臉，脖子都僵了。

“讀書人，這下咱可有門路了。”楚昇笑道。

其實就算不用胖知縣帶路，找到醫圣師弟所在也是件容易的事情。名流雅士總喜歡那些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一幢名叫“摘寶樓”的六角建筑立在百泉城最高處的鏡湖邊上，水光瀲滟，襯得那小樓雕梁精美，分外好看。小樓外盡是或坐或跪的病患，有人朝著小樓方向長跪不起，也有人拿出錢財，拼命塞給門前的護衛，只為見上韻清一面。胖知縣走到樓前，雖然他是一介朝廷官員，也向守門的護衛作了個揖：“煩請通稟韻清先生，百泉縣令龐知求見。”

那護衛點了點頭，提著佩刀轉身進屋，不多時，一個小婢女走了出來。頭戴金步搖，穿一身白色長裙，面容清秀，氣質脫俗，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

“除了醫圣師弟，有誰還用得起如此婢女。”楚昇一展他那把描金扇子，兀自輕搖。

那婢女像是沒聽見楚昇的調笑，她自顧自走著，楚昇三人緊跟其后，他們沿著朱紅色的樓梯，登上小樓頂層。頂層只一個大大的廳堂，廳堂東面是束腰花格的落地長窗，窗上鑲有明瓦玻璃，日光透過窗格鋪到地上。

廳堂最深處，有一個人穿一件純煙色長衫，獨坐在古琴前面。任誰只看他一眼，便會覺得周遭浮光流彩俗不可耐。

“果真是個美人。”當所有人都沉浸于韻清的靜謐氣質里，卻聽見楚昇登徒子般輕浮地說。

林清不由得瞪了他一眼，楚昇卻不以為意，只是笑盈盈地看向林清：“讀書人，你名字里也有個清字，同樣是清，你們怎就差了那么多?”

“正因為差得遠了，才能顯出我和他之間的不同來。”林清認認真真地回答。

“三位前來，所為何事?”韻清抬手隨意撥了幾下琴弦。琴音如水，令人迷醉。

胖縣令抹著額頭上的汗水，他偷偷將一張薄紙遞到了楚昇手里。

“我等前來，只是想請教韻清先生，您可曾見過這張方子?”楚昇說著，就要走向韻清，卻被婢女一把攔下。婢女伸出手，楚昇只得將藥方交到那纖纖玉手上。

醫圣師弟真是好氣派，毫不在意樓外千兒八百求醫問藥的病患，連看張藥方，都需要婢女轉手交接。

“是我開的方子。”韻清掃了一眼藥方，點頭答道。

“請問先生，此方所治何癥?”

“溫病。”

“多謝韻清先生解惑。”短短兩個問題，楚昇卻像是已得到了自己所要的答案，不再多問下去。他氣定神閑地走出摘寶樓，可跟在他后面的胖縣令卻愁容滿面，問了跟沒問一樣，難不成還真是為了去一睹神醫……胖知縣腹誹道。

楚昇驀地將一張薄紙遞給了林清，他說：“讀書人，你且告訴我，這方子開得好不好?”

林清掃了一眼藥方上的字，點頭道：“方子自然是個好方子，但此時卻一點也不好。”

“不好在哪里?”楚昇問。

“因為這個方子里，沒有用珍珠。”林清回答。

叁

沒有珍珠又怎樣?

從神醫的摘寶樓到吃飯的酒樓，楚昇就沒停止過問林清這個問題。但林清只是不停地說，沒有珍珠那他真得去搶小姐的耳環下藥了。胖縣令自然聽不懂兩人瘋子一樣沒頭沒腦的對話，只得在一旁埋頭吃菜。

三人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了。整座百泉一到夜間，就好像一個變裝的美人，脫去了古舊的青衫，換上了一件花枝招展的錦繡長袍。

春末夜里，晚風也沾染了白天的熱度，吹在身上，叫人心酥魂軟。城內的花樓一座接一座，樓前的紗簾盡數撩起，一時間脂粉香氣在夜空中靡靡飄散。

“龐大人治下，可真是歌舞升平。”楚昇折扇輕搖，對那胖縣令說道。

胖縣令也吃不準楚昇話里的意思，只得呵呵傻笑。

“托四皇子的福，這兩年來百泉的生意擴張得厲害，比京師鎖玉樓的花街，還熱鬧上幾分。”

“四皇子?”

“去年，四皇子殿下來了趟百泉城，他老人家不僅夸百泉城山明水秀，而且他說百泉城的姑娘，比江南女子還要溫婉上幾分。”

楚昇聽到這話，卻只是笑笑，沒有多說什么。他止步在一位佳麗面前，輕輕地端詳著那佳人的臉龐，唇角含笑。

“鎖玉樓里站堂會的婢女，也不過這等姿色。”楚昇對胖縣令說道。他這話明明是在夸佳人美貌，可卻總不是那么個味。

畫鼓音起，蘭燈初上，那些粉黛娥眉便就站在雕梁下面，勾這個攬那個，街上盡是鶯聲燕語，熱鬧非凡也溫柔非凡。

調戲完了佳人，楚昇總算想起林清來，他回過頭，卻發現林清正蹲在地上同一個孩子說話。

小孩哭得正傷心，哪里有空理睬林清，但林清卻嘴巴不停，喋喋不休地講著什么。

楚昇走到林清身邊，聽到林清說的話，他不懷好意地笑道：“讀書人，想不到你的確有滿肚子花花腸子。”

正如小孩沒工夫理林清，林清也沒工夫理楚昇，只聽他對小孩說：“你帶我去見見你家小姐罷。”

“你這個人真是煩死，我家小姐命不久矣，哪里能見人。”小孩抽泣著罵道。

“命不久矣正好，我可以救她，你便帶我去見見她罷。”林清說道。

“你會治病?”小孩不相信地看著林清，“哪怕你會，你又哪能救得了我家小姐，整個百泉城的名醫都說我家小姐快要死了。”

“你家有珍珠嗎?”林清又沒頭沒尾地冒出了一句話。

“我家小姐屋子里，有好多珍珠鏈子。”

“那便救得了。”林清滿心歡喜地說道，這下，連楚昇都不知道林清想干什么了。

小童將林清帶到一間妓館后院，楚昇和龐縣令察覺不便，沒有進去，只林清一人，隨了小童進到了后院，小童推開臥房門，屋內彌散了陳腐味道，內室簾帳將床榻遮得嚴嚴實實。四窗緊閉，整個屋子更是悶熱難當。

林清走到床邊，掀開帳簾一角，伸手進去。里面的人像是睡得昏昏沉沉，一有動靜就驚醒，她臉色青白，襯得眼眶愈發紅腫。像是并不著急救人，林清反而撩開兩面的簾子挽在帳勾上。見了光，女子慢慢睜開了眼：“你這是做什么……咳咳……快把簾子放下。”她嗓音像被塞了破爛的棉絮，嘶啞不堪。

林清跑到案幾邊，推開了窗，風中有野花清香，令人神清氣爽。床上的女子吹了風，又咳了幾聲，衰弱不堪。小童看不下去，跑到林清身旁想要關窗，卻被林清攔下。林清取過案幾上的灑金香箋，又從袖中抽出支羊毫筆，刷刷寫了幾字遞到小童面前。小童一眼掃完，抬頭惴惴地看了主子一眼，又偷瞧著林清，咽了記口水，飛也似的跑出了屋子，還記得帶上了門。

“小敏!”女子驚呼小童的名，門外卻沒有動靜。

她驚恐地瞪大眼怒視林清，面孔上逐漸有了血色，“你想要做什么!”

林清睜大了無辜的眼睛，碰了碰窗子，好像在說自己只不過是開了個窗。

女子更加不知所措，驚怒間，她猛扯過煙云出澗谷的瓷枕砸了過去，噼里啪啦，頓時碎作滿地瓷片。

林清忽然抬起了頭，眼神清明，他只看那女子一眼，便讓女子止了所有怒氣，但她又開始嗚嗚抽噎起來。

林清不知所措地走到床邊。想了想，伸出手摟過哭作一團的女子，他起先被女子推了兩下，但他很快又被緊緊地抱住了。林清沒有嫌惡抑或不耐煩，任由她抱著自己，只覺那女子瘦得只剩一把骨架，渾身發燙。

待女子哭完，兩人都是一身汗。女子忽然覺得身子輕松了許多，郁積在胸中的悶氣也隨之一掃而凈，她雖然又困又乏，卻還是強睜著眼打量摟著自己的人。饒是見慣了各色人等的名妓，也講不出這個讀書人為什么奇怪。

這時候，方才出去的小童推門進來。

“我家小姐得的是什么病?”

“溫病。”林清答道。

“那這方子可以治嗎?”小孩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從衣襟里掏出張紙頭來。

林清一看那藥方，便忽地皺起了眉頭：“這方子，你從哪里得來的?”

“張家的小兒子到我們樓里來炫耀神醫給他爹看過病，說這可是神醫開的藥方。”

“這是神醫開的藥方，但治不了你家小姐的病。”林清說道。

“神醫的方子能治百病，怎救治不了我家小姐!”小童嚷道。

“你家小姐夜夜房事，腎氣虛弱，不適宜這么瀉下的方子!”

“你有什么法子?”

“拿珍珠來，我再告訴你。”

“你……”小童子一口氣憋在胸口，“不是說醫者心慈，你怎好意思討要報酬。”

“我又不是醫者。”林清無賴地說道。

小童怏怏給林清拿來珍珠。林清拿著珍珠，走出妓館后院，只楚昇一人靠在墻上等他，楚昇看到林清把玩著那串珍珠項鏈，不由得搖頭：“讀書人，你真會治病?”他問。

“我自然，不會治病，可是我會騙人。”林清摸著手中圓潤的珍珠粒，高興地咧嘴笑著。

楚昇嘆了口氣：“你可知道，就在你剛才騙人的時候，百泉城里，死了好多人。”

肆

夜闌人靜時分，露滴空階，水珠在幽青的石板上打出一小塊墨色印記。旁處冷清，可珍珠的家門外，卻燈火連天，熱鬧非凡。

三十七具尸體在秦府外依次排開，珍珠穿了件單衣，她坐在石階上愣愣地看著地上的尸體，對身邊的質問聲充耳不聞。那些尸體面部朝天，血肉模糊。像是突然感應到了什么，珍珠突然起身，看向小巷盡頭。巷口忽然出現了兩道身影，一白一黑，好似勾魂的無常緩緩走來。

楚昇面色肅然，他縱身一越，翻過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墻，站到了珍珠身邊：“你沒事吧?”看到珍珠不知所措的樣子，楚昇也不知道自己怎的就一陣心疼。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的心疼，恰是他最初決定留在珍珠身邊的理由。

通紅的燈火將珍珠本就難看的臉映襯得更是嚇人，珍珠伸手指著地上那一具具頸部猶在淌血的尸身說：“有人把這些東西放到了我的門口，可他們非說，這些東西是我放的!”

“除了你，百泉城里誰還會于這么變態的事情!”底下有人罵道。

“怕是你現在不喜歡玩男人，改玩尸體了!”人群中不知是誰高喊道，那聲音尖刻無比，刺得人耳朵發疼。

“不是我啊……”珍珠迷惘地說著，她害怕地朝楚昇的懷里縮了縮。

林清站在人群外，手里捏著串珍珠鏈子，冷眼看著那些幾近暴動的鄉民，不知在想些什么。

鄉民們群情激奮，甚至有人高喊：“燒死她!”

胖縣令也在一旁急得團團轉，現在的情形是，如果他不把珍珠提起來，難平民憤。可如果他提了珍珠，楚昇這個煞星怕是不會輕饒了自己……

胖縣令抬頭，偷偷看了眼楚昇：“楚大人……你看著……”

大晚上的夜風帶著刺骨的涼意。楚昇意識到周圍都是想要一人唾珍珠一口唾沫的鄉民，他護得了珍珠一時，卻護不了珍珠一世。他松開了珍珠的手。

“珍珠先去胖大人那兒住著，過幾天，楚哥哥就來接你可好?”他像哄孩子一樣對珍珠說著。

珍珠一聽楚昇要扔下自己，眼淚都掉出來了。

若珍珠是個美人，她這時候的眼淚還能賺取些同情，底下的鄉民看著她那張山魈般的臉，惡心得快要吐了。

楚昇也不再說話，任由那些差役將珍珠鎖了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珍珠家門前的死人的身份便全被確認出來。十四位藥鋪東家，外加二十三位外地藥商，盡數死在珍珠家門口。卻沒有人知道，這些人究竟是什么時候被捉到了秦府門口，又是怎樣被悄無聲息地殺死的。

一時間，百泉妖女害人的傳言塵囂日上，百泉藥商家人人自危，他們紛紛帶著貨物逃離百泉。

胖縣令急得像熱鍋上的胖螞蟻，在縣衙內堂里焦急地轉圈圈。楚昇坐在一旁飲茶，林清撐著腦袋，強睜著眼不讓自己睡過去。

“這可怎生是好啊……”縣令反復念叨這一句話。

“當然不好了。”楚昇不以為意地答道。

“大人……下官……”胖縣令一緊張就結巴。

楚昇恰好飲完了一杯明前龍井，他敲了記林清的腦袋：“讀書人，你可別真睡過去了。”

“我又不會辦案，你拖著我坐這兒也沒用。”林清不滿地說著，他昨天后半夜便和楚昇一起查案，現下一宿沒睡，正疲乏得緊。

“病死的人，和被殺死的藥商間，究竟有什么聯系?”楚昇忽然問向林清。

“藥商被殺死了，就沒人給病人藥吃了，沒有藥吃，病死的人會更多。”林清答道。

“那這些事情，和珍珠又有什么關系?”楚昇一語雙關。

“和珍珠沒有關系。”林清坦蕩蕩地答道。

“縣令大人以為，這樁案子和珍珠有什么關系?”楚昇在林清處再次碰壁，他轉問那胖縣令。

胖縣令嗯嗯啊啊，就是開不了口。

“我倒想起樁事情，不知縣令大人可知這里面有什么門道。”楚昇道。

“大人請講。”

“昨日，我聽藥鋪的掌柜說，百泉城里沒有珍珠了，此事可屬實?”楚昇問。

“似乎真有這么樁事情，而且除了珍珠，還有幾樣藥材奇缺。”胖縣令答道。

楚昇不露聲色地問道：“那些病死的鄉民，可是死于無藥可醫?”

“下官也不清楚……下官馬上去查。”

縣令吩咐差役去各大藥鋪詢問行情，可惜大藥鋪的東家都被盡數殺光，否則把這些在藥市里打滾的老油條抓來一問，整樁事情，說不定就清楚了大半。好在藥鋪掌管進出的掌柜們都還在，詳細盤問，還是能問出個大致來，但是這樣一想，如果只為掩埋藥價背后的真相，幕后兇手只殺光藥鋪老板，似乎是遠遠不夠的……

林清跟著楚昇在百泉城的大街上轉悠了一個上午，他也不知楚昇究竟在查些什么東西，只覺得自己走得兩腿都快要斷掉了。不遠處有一露天茶寮，茶香撲面而來，林清強拉著楚昇過去歇息。

兩人尋了個無人的桌子坐定，便聽見鄰桌的婆子們在一道搖著小帕講閑話。

“聽說，這張大財主家那位嬌滴滴的婉娥小姐怕是不行了。”

“可不是，你說這婉娥小姐平日身子骨很好啊。我有個表妹是張府的燒火丫頭，聽說是因為前幾日那婉娥小姐不小心看了眼秦珍珠，整個人就給嚇傻了，連發幾日高燒，到今個連胡話也說不出來了。”

“真真作孽，說不定是那丑女嫉妒婉娥小姐美貌，給婉娥小姐下蠱呢!”茶博士是個微胖的小老頭，與這些個街坊鄰居也是相熟得很，他左手拎著個壺，邊給林清倒茶邊誠惶誠恐說著。

茶水如水龍般下注，杯里是次等的葉末兒，枯黃的茶水輕輕勻上碗壁，微微地晃。

“百泉名醫輩出，不知現下是哪位先生在醫治婉娥小姐。”楚昇隱覺得事情不好，因而參與到坊間私話之中。

茶博士猛地來了精神，想著這位公子您真是問到了點子上：“奇的便是那扒皮張沒給女兒請大夫治病。”茶博士道，“聽說扒皮張自己得了病，花重金請那神醫韻清看的病，可輪到他女兒，他倒不管了，您說缺德不缺德……”

“是呀，想當初他自個生病的時候，不僅四方求醫，還請了和尚道士做法，整日里就是殺豬宰牛祭天祭地祭祖宗。”一旁的婆子講起張府，就絮叨個沒完。

“誰叫張家人貪便宜，買下了那丑女的宅子，你想啊，丑女一個人住著秦家那么大的房子，怎么想都怪啊。”

“你還別說，那張府也是個邪佞地方，在他家做長工的人，可陸陸續續死了不少。”一個婆子插嘴道，她指著茶寮對面的做縫補活計的一位老媽媽，“那位張婆婆的兒子，就是在張府里做過幫工的，前幾日剛病死了。”林清順著婆子的手指看過去，手持針線的老人動作木然，發髻上別了朵白花，確是新近喪子。

伍

張府秦府，說白了就是一個大宅子分出來的兩片地方。

夜已深了，月鍍銀墻，楚昇帶著林清潛入了那傳說中的張府，兩人小心謹慎地在張府中穿行，心底不由得生起絲涼意，因為整個張府大院里，竟已空無一人了!兩人在張府中細心查看，發現那張府廚房灶頭底下的草灰還沒涼透，宰到一半的鯽魚就這樣隨意丟棄在砧板上，整個張府的人，像是突然就憑空消失了一般。

兩人滿腹疑慮地出了張府大門，張府門口是百泉城的主河道。夜露深重，寒鴉悲啼。突然，一支長箭破空而來，直襲林清面門，林清卻不躲不閃，只聽見“叮”一聲輕響，長箭落葉般墜地。青磚之上躺了兩支長箭，其中一支箭頭呈月牙鏟形，雕羽箭尾。

屋檐高啄如鳥喙，尖頭凝成一點油光黑亮。

長街盡頭閃過數道黑影，殺手黑衣蒙面，長刀上血跡未干，想來同殺盡百泉藥商的人是同一撥。楚昇、林清二人在五丈外被逼停腳步，林清看了眼身旁的天下第一捕頭，往后退了一步。

楚昇抱起手臂笑道：“讀書人，你可知道為什么那張府已空無一人了?”

“你要怎么查?”林清問。

“你與其問我怎么查，不如問我什么時候去查。”楚昇道。

“那你什么時候去查?”林清按著楚昇的話再問了一遍。

“現在。”楚昇悠然道。

“現在?”林清反問。

“就是現在。”說時遲那時快，楚昇縱身躍上墻頭，他站在屋頂上，還朝底下的林清揮了揮手，“讀書人，我現在去查案子，你先頂一陣子。”說完，他就這樣毫不羞隗地開溜了。

楚昇說是去查張府，實際上卻跑到了縣衙，他把胖縣令從被窩里揪了出來。胖縣令以為楚昇是為珍珠而來，趕忙說道：“珍珠姑娘住了單人的牢房，她吃得好睡得好，楚大人萬勿擔心。”

楚昇卻揮揮手，只將張府的詭昇事情說了出來。

胖縣一聽張府所有人都失蹤了，只覺得自己的頭陡然大了兩圈：“怎么可能?”前面藥商被殺的事情還沒完，現在偌大一家人一夜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早有準備，自然容易得很。”楚昇答道。

“張府一家被滅門了?”胖縣令緊張地問道。

“縣令大人可找到張府人的尸體了?”

“自然是還沒有……”

“說不定真是滅門。這張員外家里，到底和什么人結了仇怨?”

楚昇呷了口茶水，還沒等胖縣令回答，又問，“其實，我想知道，百泉城里病死的百姓，究竟與張府有多大的牽連。”

“下官不知啊!”

“我曾聽聞，有數位在張府家做幫工的長工病死了，縣令大人可知此事?”

“大人明察秋毫，張府一定是害人性命的源頭……”胖縣令見風使舵的本事極快，他在楚昇的話里聽出點苗頭，就立馬順著說下去。

“只是因病而死的人數量太多，不一定全來自張府，所以縣令大人不小心疏忽了，就放過了這條線索……”

“是是是……”

楚昇想起林清，腦海中浮現出了另一條線索：“龐大人可找得出究竟是哪幾味藥材的價錢可疑?”

“藥價名目繁多，各家說辭也有出入，下官還在追查，相信不日便會有結果……”

耳邊還回蕩著胖縣令喋喋不休的辯解，楚昇已經陷入了自己的思維里，現在想來，林清其實早在陰山腳下就開始關注藥材，林清看似是隨意走到百泉，自然也是為了藥。

而后，醫圣師弟用藥方害人，百泉城接連病死年輕人的事情就浮上了水面，接著藥商被殺，張府突然空無一人，卻像是有人在故意將線索抹掉……到底是誰?

楚昇苦思的時候，林清站在了一座小樓前面，這里是百泉城最好的藥膳坊，知道的人不多。

當百泉以藥材名聞天下的時候，似乎就起了一陣風，把所有籠罩在這座小城上的煙嵐瘴氣都吹得干干凈凈，原本在此結廬歸隱的名醫奇士被暴露在日光下，富貴榮華與恩怨情仇紛至沓來。

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走了，有些人舍不下，選擇留了下來，而這些人大多都在這座名叫杏花的小樓里。

昨夜林清收到一張紙條，約他杏花樓相見。徑自上了三樓，敲開天字第一號雅間的木門。門內一張曲屏，屏風后又是一道珠簾，房間里盡是博山爐里燒的粘膩香料味道。

“清兒別來無恙。”一道清音擊破滑膩熏香，穿二十股紫玉珠簾而出，隱含錚錚金鐵之氣。簾內婦人倚欄而坐，玉貌朱唇，眼波如水。

林清浸潤在那溫存的目光里，不知如何是好。他走了幾步來到簾外，想起極小的時候，也曾同她一道西出陽關。

妃鏡公主麾下十萬云羅軍，鐵衣寒光，各國俯首稱臣，何等豪氣干云。而今只一枝紫檀簪松松挽著婦人微亂的發髻，她臉龐寧靜，仿佛煙云消散后，一束月光落在江邊寒沙之上。

“母親。”林清微微彎腰。如楚昇所說，林清從來就不是個老實人，但碰上妃鏡公主，林清卻只敢老老實實的。若是楚昇看到這一幕，他必定要后悔自己沒有和林清形影不離，楚昇仰慕妃鏡公主時日已久。

照理說男人好像從來不會仰慕女人，可是妃鏡公主，卻是全天下男人都不得不仰慕的對象。她并非本土人，從昇國遠嫁而來，以女子之身殫精竭慮戍守邊疆，天下人人景仰，一直以她在故國的封號稱呼她，以示尊重和不可褻瀆。

林清退到了桌邊，背對著妃鏡公主坐下，自顧自筆走龍蛇寫下長串菜名，他很快擱了筆，抬手拉響八仙桌邊的長繩。不多時，有個圓臉的小伙計頭進門來收了菜單出去。

上菜的速度極快，先來的是道“白玉砌重樓”，其實不過是樸素的清炒山藥，然愈簡單愈見功夫火候。

等一輪菜上畢，侍者闔門又退出去后，妃鏡才起身撥開簾子，出來坐到了林清對面。

林清夾了片山藥放到了母親的碗碟中：“昨夜，多謝母親派人相救。”

“你是我兒子，我自然不會容得他人傷你。”

“母親戍守南疆，為何到了百泉城?”林清默默低下頭，問出了昨天夜里就一直想問的話。

妃鏡公主戍守南疆，可她現在卻帶著手下云羅十二衛出現在百泉城里，將領擅離職守是誅九族的大罪。

“南疆加急。”妃鏡將山藥放入口中。

林清更不懂了，既然南疆加急，她就更不該出現在百泉……

“所以我要來見你最后一面。”妃鏡不以為意地說道。

林清一愣，他抬頭看向妃鏡，眼中滿是不可思議。

“不是什么大事，你且好好呆在百泉城中。”妃鏡公主溫和地笑了笑，她伸出手，想摸摸林清的腦袋，卻最終還是放棄了。

說是見一面，妃鏡公主也的確只是和兒子吃了頓飯后便匆匆走了。

林清從杏花樓里出來，腦袋里塞滿了近來發生的事情，走馬燈一樣晃動。

街邊小販叫賣聲沸反盈天，遠處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各色人等圍了里三層外三層，他們手里拿著碗，但衣著卻又不像是需要救濟的鄉民。

“老伯，請問這里發生了什么事情?”林清拉住了一位剛擠出來的老人。

“小兄弟是外鄉人吧?”

林清點頭。

“那就不怪你不知道了，里面是神醫在贈醫施藥……”老人說著，還將手里的藥碗舉到了林清面前，“神醫開的清涼散，平日里可喝不到……”

林清望著那褐色的湯藥，眼前浮現出了義莊里那十七具尸身……

他一把奪過老人手中的藥碗，飲下一口，唇口內是中正平和的湯藥味道，與他所想象的不同，石膏、知母、梔子……盡數是清熱涼血的藥材，這明明就是個好方子……

老人將藥碗搶了回去，寶貝似的把碗緊緊摟住，仿佛生怕林清再搶。

林清從頭到腳掃了那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一眼，驀地怔住。

陸

林清一路狂奔，當他趕到韻清所在的小樓的時候，正好楚昇也正在那里。楚昇像是已等候林清多時了，他抱著柄不知何處取來的長劍，靠在一株柏樹前面休息。

林清一步步走到小樓底下，仰頭高喊：“請醫圣師弟出樓一敘!”

所有人的耳光瞬間集中到了林清身上，少年人面白似玉，如同株出水不久的蓮花，湖風輕拂而過，撩動他的衣衫，迎風舒展。

“何人在摘寶樓外喧嘩!”侍衛大聲喝止。

“你是什么身份，我家主人豈是你要見便能見的!”白衣婢女自樓內出來，她秀眉輕斂，語氣森然。

林清反笑了，他回過頭，清水明鏡般的目光看了楚昇一眼。楚昇這次沒有逃遁，抽出長劍，劍芒鋒銳，轉瞬便擱在了婢女的頸間。婢女也頗有膽色，她在劍下高昂頭顱，巋然不動。

在韻清樓前求醫的病患也不知兩方為何起了沖突，但見是林清一方挑釁在先，傷人在后，都紛紛吵鬧起來，就在這時，摘寶樓的大門，被吱呀一聲從內推開。

韻清依舊是高華不可方物，他那水剪云翳的眸子輕輕掃過全場，所有人都在瞬間靜了下來。

“何事?”韻清開口，聲如寒潭。

“請問韻清先生，夫日傷寒者，犯于何經?”

“寒水之經。”韻清凜然對答。

“傷寒者，其卦為坎，何以為坎?”林清再問。

“陽為陰根，是以為坎。”韻清答。

“傷寒者，如何施治?”

“以麻黃附子湯，麻杏石甘湯，酌量加減。”韻清如背書一般對答如流。

“你究竟可知何為傷寒?”林清聽到這里，忽然嘆了口氣。

“我家主人的醫術，又豈是你可以質疑的?”在楚昇劍下的婢女突然反抗道。

“告訴我，何為傷寒?”林清死死盯住韻清清冷的臉龐。

“我何必說與你聽?”韻清冷冷瞥了一眼林清，便欲推門人樓。

“清江引便只教了你這些本事么?”林清在韻清身后，發自真心地問道。

這時候，所有人才發現，比起有如月華般清冷高貴的神醫韻清，眼前這看似平易近人的少年郎才似乎是真正的深不可測。

“我清江引究竟如何，怎容你一介俗人置喙?”

林清卻淺淺笑了，他輕輕拂開額前的長發，用極平緩的語氣講出了令全場震驚的一句話，他問：“你是清江引韻清，我又是誰?”

那所謂的韻清如同瞬間被抽去力氣一般，半晌說不出話來……

底下鄉民開始竊竊私語，他們你看我我看你，都變得不知所措起來。這時候，楚昇將手中的長劍放了下來，輕笑道：“果然梨園春的頭牌花旦姐姐，艷冠京華不說，演技也是一等一的好，小生仰慕您時日已久，事畢之后，姐姐可否賞光，與在下飲上一杯水酒?”那婢女不可思議地看著楚昇，楚昇卻接著說道，“在下又聽聞梨園春有一琴師，琴藝高絕，可琴師天性清冷，不喜外人，便從沒有人見過那幕后琴師的樣子，想來，便是這位韻清先生吧?”

楚昇這一番話猶如驚雷，連林清都愣住了。

“胡說!”婢女怒道。

楚昇看向韻清藏在袖中的雙手：“琴師指腹生繭，捏針診脈的時候，差池可就不是那么一點點了。”他頓了一頓，“你可知道，醫師的手，可回轉陰陽與天爭命，和旁人相比，自然是不同的。”

林清也下意識將雙手向袖中縮了縮，他竟不知楚昇細微至此。

在場鄉民緊盯著林清露出袖口的一截瑩潤指尖，心中的天平已向林清傾斜。

像是早就安排好一樣，胖縣令正巧帶人匆匆趕到，他氣勢洶洶地腆著肚子朝假韻清走去，正要開口問話，卻突然見摘寶樓四方大門洞開，樓內沖出身著兵服的地方團練官兵，甕中捉鱉般又將林清人等團團圍住。

團練使身著皂袍，提一把長刀，踱步上前。

楚昇退回林清身旁，依舊是挑眉輕笑，仿佛對這瞬間傾覆的局勢不以為意。

“給我拿下。”團練使眼高于頂，只輕輕掃了林清一眼，便對手下兵士道。

“鄭大人，這……”胖縣令原以為只要來捉個人便好，哪想到還惹來地方團練使這種土皇帝，若林清是真的清江引神醫也罷，一旦林清是假的，他這頭上的烏紗帽可不保!胖縣令這么轉念一想，并不出言阻止。

楚昇嘆這胖子果然是靠不住，幾個團練兵正欲伸手拿下林清，楚昇身形一動，鄭團練已被反壓上墻，卻聽楚昇在他耳邊說道：“團練大人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可不大好呀。”

“混賬東西，爾等攪擾神醫清修在前，動手傷人在后，本官!”他話還沒說完，腦袋就被楚昇用力壓上墻。

“神醫?”楚昇嗤笑道，“恐怕是害人性命的鬼醫才是!”

話既出口，底下一片嘩然，團練兵也面面相覷，不知到底該不該動手。

林清站出一步來，開口壓下了全場議論紛紛：“我再問你一遍，你可知何為傷寒?”

韻清一副高人氣派，并不欲理睬林清。

“太陽為六經之首，運化水氣，一切外邪無由得人，太陽之氣偶衰，而不正之氣襲之，閉其太陽運行外出之機，太陽經癥作，故日傷寒。”林清徐徐說著，“太陽經初為外邪所侵，那時邪尚未盛，若按證施治，邪氣立去，若不按證施治，邪氣不去，正氣日衰弱，一旦變癥百出，則種種危矣……神醫，我說得可對?”

“是又怎樣?”

“你便是用這法子害人性命的吧?”林清再次語出驚人。

“信口雌黃!”韻清怒斥道。

“你可知冬傷于寒，春必病溫是何故也?”

韻清眼神閃爍，卻依舊維持著高傲的樣子。

“冬季是陽氣潛藏時候，但是少年無知，不能節欲，他們耗散元精，這元精一散，便不能生化真水，到了春天，沒有真水克制春生燥金之氣，溫病便立刻發作。”林清眉目舒朗，音質平和。

“花街?”胖知縣脫口而出，看來他實在是花街的常客。

“百泉城夜夜笙歌，我起初也覺得奇怪。”林清這時看了楚昇一眼。“現在想來，是有人故意將這好生意開遍了百泉城。”

“這又與我何干?”韻清甩袖冷哼。

“泄心方，清涼散，敢問神醫先生，這方子難道不是你開的?”

韻清臉色瞬間白如宣紙，卻還兀自強撐。

“冬不藏精，根本先壞，但是病情近似外感，發散清涼之法治之，十個九死!”林清怒道，“世人敬你為神，你當街施藥，百姓感恩戴德，他們卻不知這副清涼散里卻暗藏殺機!”

樓前鴉雀無聲，湖風卷起細浪，一下下舔舐著水岸，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響。

“你好毒的心腸啊!”片刻靜默后，一名老婦乎厲聲大喊，她拼命想要擠向前去，要將那假韻清撕碎了一般。

緊接著，群情激奮，百姓不斷沖擊團練兵組起的人墻，人人欲吞韻清之肉為快，一時間走石飛沙，場景混亂無比。

林清看著那些瘋子似的鄉民，心中卻沒有暢快的感覺，他與楚昇悄悄地溜出人群，容胖縣令料理剩下的事情。

“其實你早就知道了?”林清見楚昇方才從頭至尾都并不曾訝昇過，著實有些意外。

“月牙箭矢，雕羽尾，只怕除了妃鏡公主座下云羅十二衛，還無人用得起這種箭。”楚昇語氣依舊和以往一致無二。

朝中正是多事之秋，妃鏡公主派系里執掌刑律的陸大人正是楚昇的頂頭上司，陸大人派出自己最得力的下屬去嚴加保護一個讀書人，這個讀書人又怎會是尋常身份?但林清是皇親國戚也好，是清江引的天才弟子也罷，并不影響他與林清的友誼。

林清不解地看向楚昇：“那你怎知我會去摘寶樓，又如何提前布置縣令捉人，若是我不來呢?”

“我也不知道，但是抓總比不抓好。”楚昇笑答。

楚昇手中唯一的憑據就是韻清并非醫圣師弟，只此一點，他卻敢下手捉人，林清也不知該說他果決好，還是說他魯莽好。

百泉城內依舊是欣欣向榮的春景，雖然少了熙熙攘攘的藥商，但也并不顯衰敗。

“假韻清為何費這么許多功夫害人?”林清忽然轉頭問楚昇，他這回是真心實意地求問。

“你怎就認定那位琴師便是兇手。”楚昇無奈，他原以為林清變成了原來的身份，人也能精明起來，但事實上，綿羊披了狡猾的狐貍皮，卻依舊還是那只心思純良的綿羊。

“不是他還會是誰?”

楚昇問：“你以為梨園春有多大本事，可以請來堪比鎖玉樓的絕色佳麗，你又以為梨園春有幾分斤兩，能殺盡百泉藥商?”楚昇難得尖酸刻薄，“退一萬步說，縱使百泉一切盡是梨園春所為，這些戲子又是為了什么，你可曾想過?”

林清如遭雷擊，他的確從未想過這其中關節，他一直以來都以為，百泉城新近發生的事情，與韻月喪命一事并無關聯。

“怕只怕，琴師不過是整盤棋局上的一枚棋子而已。”楚昇像是嫌林清還不夠苦惱，繼續說道。

“你知道些什么?”林清激動地拉住楚昇，高聲問道。

“麻黃、附子、桔梗、干姜、雄黃、珍珠，主治何病?”楚昇認真地看向林清，“百泉藥價錯綜復雜，但以這幾味為勝，關于珍珠，你又知道些什么?”

林清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了一塊疊好的手帕，他將帕子放在手里，輕輕展了開來。只見絹帕中央躺著一張枯黃發脆的紙片，紙片很小，像是被燒毀過了，只余下很小的一個部分，紙上以小楷寫了兩個詞，一個是“百泉”，另一個是“珍珠”。

林清咬著下嘴唇：“我師兄二十日前被人殺死在他的草廬之內，等我趕到草廬的時候，卻只見到他的尸體。”

楚昇怔然，如此大的事情，他卻半點消息也沒有聽到。

“草廬被付之一炬，我在師兄的手掌心里，發現了這張紙片。”林清深深吸了口氣，“想來，是因為這東西很重要，所以他到死，還緊緊握在手里面。”

楚昇收了心神，他全神貫注地盯著林清手中的紙片：“百泉，珍珠。你以為這個珍珠，是秦府的珍珠，所以就將錯就錯，在珍珠家住了下來?”

林清點點頭。

“后來你發現，這個珍珠所指的，應當不是秦珍珠，所以你又跑到百泉的藥鋪里，想要探聽珍珠的情況?”

林清再點頭。

“如果，這個珍珠的意思，真的就是指入藥的珍珠呢?”楚昇再問。

“珍珠，麻黃，干姜……”

“麻黃……干姜……”林清猛一抬頭，厲聲道，“去張府!”

柒

無心顧及其他，林清甫人張府，便在庭院里池塘邊左摸右撞，他如無頭蒼蠅一般上下亂鉆，似乎在找尋著什么。

終于，楚昇看不過去了，他一把拉住林清：“你要找什么，我替你找。”

林清似乎沒聽到一樣，他一把甩開楚昇，嘴里念叨著：“金疫、木疫、水疫……”

“水?”楚昇不解。

但這一聲水字卻將林清驚住：“琴師為何要將小樓建在鏡湖?”他問。

“鏡湖在百泉高處?”楚昇試探著。

林清一把捏住楚昇手腕：“張府水井在何處!”

楚昇帶林清奔張府后院，果然見丈寬的一白玉水井立在院中，井口已被石料封死，若不仔細看，便還以為這是口早就廢棄的水井。

見林清點點頭，楚昇一掌劈開井封，頓時磚木四散，一股惡臭自井底涌出，濃臭如夜霧般幕天席地。林清走到水井邊，只看一眼就覺得頭皮發麻，水井之中密密麻麻盡數塞滿腫脹膨大的動物尸體，突然水面翻動，一張人臉翻出水面，直愣愣對著林清。林清面不改色，鎮定查看，只見那人面腫脹，眼球突出，嘴唇加厚外翻露出兩顆詭譎尖牙，舌頭外伸，整個尸體在水中隱約顯現腫成巨人，難以辨認其生前容貌。細看下，尸面眼角、口鼻盡皆被蛆蟲食成蜂窩狀，井下暗處密密麻麻蟄伏著一片蒼蠅，令人頭皮頓時炸麻。

“死去有二十日以上。”林清鎮定說道，但他的右手卻在袖下暗握成拳，接著，他又跟著補了一句，“救人要緊。”

事已至此，再猜測不出謎底，林清十幾年醫書算是白讀了。有幕后高手布下大局，欲讓百泉城生靈涂炭。妓院泄精氣，神藥傷身體，百姓接連病死，這只是前奏。

張家以張員外病重為由，大宰牛羊祭祀，卻暗中將病死牲畜封于水井之中，城中水脈相連，再加天氣炎熱，百姓所飲用的井水早被污染，不知整個百泉城中，究竟還有多少口如此恐怖的水井?

所有的一切，分明就是有人在活生生地制造一場大瘟疫!

抬藥價殺藥商，更是為了嚇走手握藥源的商人，幕后黑手要讓百泉疫起之時無藥可醫!

“該怎么做?”現在已無嬉笑時間，楚昇移來塊大石封住井口后即問道。

“封城。”林清斬釘截鐵地說道，“半日后，我要百泉四門禁閉，只人不出。”

楚昇、林清第二次從張府走出來，他們只覺得此刻的情形，比當時要兇險上百倍。此刻正是白天，張府外面擺了許多攤子，兩人快步走過一個賣手工品的小攤，卻隱約聽見攤主在說珍珠如何如何。

林清驀地停下了腳步，他一把拉住楚昇：“兇手為何要在秦府外行兇?”

“好嫁禍珍珠?”

“不對!”林清大喊道，“這所有事情都不對……”

“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讓我們碰上了，為什么是我們?”

“遇上就是遇上了，哪有為什么?”

“你不覺得太巧了點么?”林清第一次朝楚昇發那么大的火，“我從清江引上下來，先是遇上師兄身亡，后是碰上了你，到了百泉，這里又發生了這么多的事情，這里面不可能簡單!”

楚昇皺著眉：“那如果不碰上你師兄被刺，你又要去哪里?”

“去南疆，見我母親。”

楚昇面色一沉：“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要拖住你，為了不讓你去南疆見妃鏡公主?”

楚昇這一說，林清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緊緊捏住楚昇的手腕：“干姜、雄黃，珍珠……這些都是清熱解毒的藥材，更是我師兄特意為克南疆障毒而寫的行軍散的君主之藥!”

“若有人大肆收購這幾味藥材，便很有可能是在為南疆戰事籌備藥材?”

“不是籌備。”林清幾乎要咬碎一口牙齒，他想起了母親在杏花樓里欲言又止的樣子，“怕是有人要讓云羅軍深入南疆障谷，卻無藥可醫!”

“所以他們不僅殺了韻月先生，更要拖住你的腳步，讓你不得奔赴南疆!”楚昇也若有所悟，但他不可思議地看向林清，“但是，他們為什么不干脆殺了你?”他這句話問完，便覺得自己太過愚蠢了。林清不僅是妃鏡公主的兒子，還是當朝三皇子的兒子，更是當今陛下的嫡親皇孫，哪怕有人想鏟除云羅軍，卻一定要顧忌皇家血脈。而這整件事情，賭上百泉城十萬百姓，南疆五萬云羅軍，恐怕更是一場不死不休的內斗。

“為什么珍珠要將一半府邸賣掉，她有什么本事聯絡上武藝如此高強的江湖人?”林清不知楚昇心底已翻起了滔天巨浪，他兀自問著，還在搜尋這背后的緣由。

“與珍珠無關。”

“你為何如此肯定?”

楚昇定定地看向林清墨玉般的眼珠：“因為幕后黑手，必定是個手眼通天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

“你真想知道?”

林清點了點頭。

楚昇再次將林清拉到一個藥攤前面，那藥攤的老板見來人平日里都和珍珠混在一起，便不給好臉色。

“老爺子，珍珠平日可纏著要你夸她漂亮?”老人一聽這果真和珍珠有關，便拉下了臉，“這條街上誰沒被那丑女纏過?”

“那珍珠可給過你銀子?”楚昇又問。

“她就算拿金山銀山來，我也是不會說的!”

“你可見過那銀子長什么樣子?”楚昇再問。

“你們不是被珍珠包養著么，她沒給過你們銀子?”老人笑道，他還沒收住嗤音，卻忽然感到脖上一涼，他的肩上竟出現了一把鋒芒如雪的長劍。

“我問你什么，你便答什么。”楚昇一字一句說道，不復從前的風流公子模樣。

老人舌頭都要打結了，他顫顫巍巍說道：“那銀子兩頭尖尖的，其實和我們平常看到的銀子，也不大一樣……”

“哪里不一樣?”

“我們平常用的都是碎銀子，哪里見過成色那么好的。”

楚昇收下劍，林清看得滿頭霧水，但他也覺得此刻的楚昇，與平時不大一樣了。

“讀書人，我問你，在南疆和百泉里面你只能選一個，那你選什么?”楚昇忽然問出了一個詭昇的問題。

林清不解，楚昇也不解釋，“銀子，代表了主人的身份。”

“什么身份?”

楚昇面對林清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只得嘆了口氣，“我還是帶你去看銀子吧。”

楚昇說是帶林清去看銀子，實際上是帶林清看珍珠。珍珠被關在大牢的單人間里，每天好吃好喝伺候著，她不僅沒消瘦，似乎還胖了一些。見楚昇來了，珍珠高興極了，她扒著牢門，抓牢了楚昇的手左搖搖右晃晃。

“珍珠，我問你件事情。”楚昇把手伸進牢門，摸著珍珠的腦袋，“你身邊每次拿出來的銀子，可是張家人當時買下你那宅子的時候給你的?”

珍珠點點頭：“珍珠不喜歡票子，珍珠喜歡銀子，所以他們給了珍珠好多銀子。”

“你身邊，還有那樣的銀子嗎?”楚昇淡淡地問道。

“楚哥哥，你要銀子呀。”珍珠邊說，邊從衣服口袋里掏出成色上好的銀子。

楚昇翻過銀錠，借著牢房里的微光，只見其上三排戳記：“陽曲縣”，“十五年捐輸”，“匠張蒼意”。楚昇都忘記自己是怎樣將銀錠遞給林清的了，他心底一片蒼茫，萬念俱灰。原來早有人以天下為棋局，開始謀算。自己每一步，都已然注定，自詡聰明，到最終也不過是一枚棋子。

林清接過銀錠，目光停留在十五年“捐輸”那兩個字上，一枚捐輸銀錠，只意味著一件事情，那就是這枚銀子，其實來自國庫。

除了掌管戶部的四皇子，試問天下間，究竟有誰能如此手眼通天?他不僅可以如同刮骨一般將藥材收得一干二凈，還可以悄無聲息地殺死當世醫圣，更有能力布下天大的局，讓百泉城生靈涂炭。一旦百泉疫起，四皇子便有足夠的理由在圣上面前不向妃鏡公主提供制成避障散所需的藥材，而妃鏡公主，更沒有辦法在市面上買到半錢抵御障毒的藥材，云羅軍深陷南疆毒林障谷，便只有一個死字。云羅軍一滅，等同于剪去三皇子最鋒銳的羽翼，那時候，金鑾殿上的寶座，十之八九要歸屬四皇子了。

林清忽然明白了楚昇剛才那個問題的用意。楚昇是在問，你選擇救你母親，還是選擇救百泉城的十萬百姓。林清笑了笑，他笑楚昇的問題實在太重了些，重到令人無法喘氣，他想，讓他一輩子都思考這個問題，他或許也得不出答案來。

尾聲

百泉疫起，城門四閉。

街頭上，幾個老大夫領了人當街支起兩口大鍋，又就地拿茶寮作了幾個簡易的棚子，棚下面排出幾口大床。林清袖口高卷，正當街熬藥。有人被攙扶著病泱泱過來，他就讓人趴在床上，舉著牛角的刮痧板順著那人經絡刮下來，再澆瓢熱湯藥，最后給碗熱湯，便算是治了一人。那些年近耄耋的醫者與林清一樣，累了便就著墻角小憩片刻，而后再起身。

與日夜不歇的醫者一樣，逐漸知曉百泉大疫的鄉民不斷沖擊著百泉城防。留在城中便是等死，誰也不知自己這一刻是否已然得病，下一刻會不會突然死去。林清見情勢愈演愈烈，便索性在城門口也支了兩口炭火熊熊的大鍋，率一干大夫在城門口開堂坐診。鄉民們想要出城，整日整夜與堵住城門的醫者們激烈沖突。

“您讓我們出去!求求您了，我們都沒有染病，讓我們出去啊!”

戴孝的婦人手里抱著個總角小童，她趴跪在林清腳下，懷里的小孩子正咬著手指，孩子抬頭看向林清。林清看著孩子不符合年齡的驚恐眼神，心如刀攪，他想伸手摸摸小孩的頭頂，又猛地收回了手。若當日不是自己下了封城令，是否這里許多人便可以幸免于難?無人知曉，有多少人是在封城之后才染病的，不讓他們出去是為了阻止瘟疫傳到百泉城外，但這不過是用一些人的性命換另一些人，這一切，可是值得?

他想起冒死北上面圣的楚昇，那個風流倜儻的青年人，說不定已經死在朝中人的追殺下了。

人群中有青年暴起，一拳揍向林清臉頰，林清猛一退，腰部撞上滾燙的鐵鍋。他扶著腰，臉上泛起青紫，卻好像恍若未覺，他看也不看襲擊自己的青年，只是轉身，把棚中想要起身的病人按回在床上，拿著刮痧板，繼續方才的事情。

這種不以為意的態度徹底激怒了路人，謾罵疊起，像是沸騰的油鍋，滾燙灼人。林清扶病人下床，他輕輕靠在了撐棚子的竹竿上，掃了眼積聚在面前的鄉民，又看見身邊的大夫個個目光灼灼望著自己。

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這樣的情景。

母親，你可是要我站在這里?

“真的無可留戀?”林清終于開口，“能救百泉的人本來就不是我。”他音質清涼，如同一汪清水緩漾開來。

鄉民們都微微愣神，不知林清為什么突然講這些話。

“這塊地方是你們祖祖輩輩生存和守護的地方，如今她沉疴難愈，作為子嗣你們不曾親侍湯藥，反而想臨陣逃脫?”林清沉靜地問道。

一片死寂。

“吾愿與百泉同進退。”林清提高嗓音，一字一句，其姿冰雪，其骨松青。

林清腦海中浮現出南疆秀麗壯闊的層巒疊嶂，浮現出南疆頭戴斗笠的大齊子民的面孔。

母親，你站在大齊國土上，可也說了同樣的話?珍珠香

長耳

楔子

楚昇是天下最好的捕快，沒有之一。

有些捕快的金牌是皇帝陛下賜的，楚昇的牌子卻是十三省綠林豪杰送的。走白道的人，被官方捧著吹著不算稀奇，但是十三省馬幫頭子橫罷齊曾說過一句話——“有楚大捕頭在，十三省的地就震不了。”

名聞天下的第一捕快還是得聽上頭的命令，不過今天他不是去抓江洋大盜，而是來盯一個讀書人。從這個讀書人踏進陰山地界開始，楚昇就沒有離開他十丈遠過。

這個讀書人，頭戴綸巾腳下一雙青布鞋，孱弱得像只小雞仔，在楚昇看來，一根指頭就可以把他捏碎。每天天剛亮，讀書人就起床大聲念誦“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又酸又傻。楚昇就曾親眼見過這個讀書人在陰山下最繁華的藥市里，被黑心藥販以十金一兩的價格騙著買了半兩麝香，那時，楚昇差點沒笑厥過去。

不過現在，楚昇實在是笑不出來了。一群黑衣蒙面的殺手圍住二人，要請楚公子跟他們走一趟。都是高手，楚大捕頭第一時間判斷出自己不是對手，好在他作威作福時日已久，即便被困也能折騰出一把折扇裝個濁世佳公子。

殺手非常配合地呈扇形排開，實在是很有幽默感。

“諸位不能通融一下?”

殺手的刀刃沒有挪動分毫。

“非鄙人不愿，只是鄙人有公干在身，委實不能應諸位之邀。”

殺手的表情沒有半點變化。

“喂，讀書人，我保護了你一路，你就不能幫個忙么?”

讀書人的表情無辜又天真。

楚大捕頭還沒來得及長嘆一口氣，就陷入了黑暗。

韻月是醫圣，所謂醫圣的意思，便是他的醫術冠絕天下，無人能出其右。

韻月一輩子救過很多人，因為能操控他人生死的感覺，實在太好，這是韻月修習醫術的原因。

曾經有人知道了這個原因，便笑著對韻月講：“你能操控他人的生死，可從來都操控不了自己的生死。”

韻月覺得這句話實在是對得很，所以他不想再救人了，哪怕他救得再多的人，卻沒有辦法救自己。于是韻月遇到了人生最大的低谷，他躲在自己的草廬里面，一個月都沒有出過門。

但是很可惜，哪怕韻月躲到了荒山野嶺，他還是沒有辦法操控自己的生死。在離死亡很近的那個時刻，韻月忽然拿起筆，在一張開藥方的紙上，寫了兩個詞。

一個是“百泉”，另一個是“珍珠”。

百泉城的秦府有座大宅子，很可惜，秦府也只有一座大宅子。

這座宅子很大，從前院到后庭足足占了兩條街，街邊來來往往都是些販賣藥材的商販，商販從來都不是老實人，他們喜歡說假話，如果說假話還能有錢拿，他們就更喜歡了。

今天一大早，和往常一樣，秦府的女主人走到街市上，她拿出白花花的紋銀，為的就是讓街市上每個商販都講一句假話，可是，任何商販只要聽到這句話，便沒有一人愿意講，因為這話委實太假，假到讓商販寧愿為了維護良知而舍棄銀子。

這是一句好話，它連起來大概是這個樣子的：“珍珠姑娘，您真是個大美人。”

壹

楚昇剛清醒過來的時候，視野間正朦朦朧朧飄著一抹鮮活的綠紗，綠紗輕撫上他的臉頰，觸感薄如霧輕如沙。雖然看不清臉，但將綠紗衣穿得如此裊娜多姿的，必定是美人。美人櫻唇微開，吐出帶著芝蘭香氣的話語：“楚哥哥，你終于醒了。”

楚昇想，如果醒來能見到這樣的美人，任誰都愿意被再迷暈一次。他努力將眼皮撐得更大，想要把美人的臉龐看得更清楚些，美人卻害羞地轉過身去，楚昇的視線只好在那盈盈一握的腰身上流連。

“多謝仙子救命之恩。”楚昇見到美人，嘴巴比抹了蜜還甜。

“楚哥哥，你千萬不要見外。”她輕輕一動，長發便晃成了一汪流水。

楚昇慢悠悠地從那張雕花羅漢床上坐了起來：“任何男人見到仙子你，又如何見外得了呢?”

“楚哥哥，你說的可是真的?”仙子驀地轉過頭來，那眉眼那神采，楚昇癡癡看著，竟連一根小拇指也動不了。

“公子覺得，珍珠可美?”

“珍珠，的確是個美人呀。”林清說這話的時候，正和楚昇在百泉城的街上逛著。珍珠姑娘走在兩人前頭，她手里拿出足夠普通人家吃喝一月的銀子，纏著藥鋪掌柜，要人家夸她國色天香。

“讀書人，想不到你看上去老實，卻滿肚子的花花腸子。”

“花花腸子總比花花公子要好些。”林清從來不是個刻薄的人，但面對楚昇，就例外了。

“好在哪里?”楚昇問。

“一個是想，另一個卻是做了。”林清答。

楚昇握住手中的折扇哈哈大笑起來，他還沒笑舒暢，就看見林清努了努嘴。

他順著林清指示的方向看過去，在不遠處的店鋪里面，珍珠正死命拽著店鋪掌柜的袖口，而那掌柜的，似乎要發怒了。

楚昇見到這幕，邁出步子就想過去，卻被林清一把拉住了。

“你為什么想要護著她?”林清問。

“因為她喜歡我。”楚昇答。

“天下喜歡你的女人那么多，你護得過來么?”林清再問。

“可我現在偏想護著她。”楚昇答道。

春光明媚，街面上人流如織。楚昇顧不得看好班子的雜耍，快步走到珍珠身邊去。

“你真是個丑女!”那藥鋪掌柜大喝道。

“我不是丑女，我是大美人!”珍珠一跺腳，就要伸出拳頭砸人。

楚昇見珍珠要在大街上逞兇，趕忙把她摟進了自己懷里，悄聲安撫：“珍珠是大大的美人，旁人哪里懂?”

掌柜的兩撇胡子要歪了，他戳著珍珠的臉，大罵道：“這丑女不僅丑，還瘋，瘋也就罷了，現在還有人陪她瘋!”

掌柜的說得自然沒有錯，秦珍珠就是個瘋子，而且她還是個喜歡英俊小生的瘋子。她散盡家財，就為了請人給她捉好看的哥哥回家。去年，她迷上了天下第一捕快，但綁楚昇。殺手樓要價在紋銀萬兩之上，于是珍珠就將自家的祖宅賣了一半，湊了銀子將楚昇綁回了家。現下珍珠得償所愿，自然天天都要拉著楚昇上街。楚界也不知道為什么，天天和林清好脾氣地陪伴她。

“掌柜的，你家可有珍珠賣?”林清臉上掛著笑意，他踏入藥鋪大堂，講了一句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你買珍珠做什么?”。掌柜氣還沒消，話里全無善意。

“入藥。”

“何藥?”

“一劑醒神散。”

“何為醒神散?”

林清環顧著藥鋪四周對著珍珠指指戳戳的那些人：“以人心血為引，珍珠粉為藥，治世人的瘋病。”他又看向了藥鋪掌柜，朗聲問道，“掌柜的，你店里可有珍珠賣?”

掌柜滿臉的肌肉都在抖，他咬牙切齒，卻最終吐出了兩個字：“沒有。”

“百泉城是中原藥庫，百泉的藥鋪里，怎會連珍珠都沒有?”林清問。

“百泉的藥鋪里，就非得有珍珠?”掌柜問。

“百泉的藥鋪里，以前不一定要有珍珠，但現在，卻必須要有。”林清搖了搖頭。

“為什么?”

“因為十三省的藥鋪里，大概都沒有珍珠了。”林清答。

“沒有珍珠又怎樣?”掌柜再問。

“如果沒有了珍珠，那我只能去搶夫人小姐的項鏈耳環入藥。”林清笑著，語氣又偏偏很認真。

“讀書人，搶人東西，可是要坐牢的。”楚昇在一旁提醒。

他話還沒說完，卻見巡街的官差手提佩刀闖入店堂，銅鈴似的眼睛環視了一遍店堂。

“讀書人，你運氣可真不好，你剛想搶東西，就有差人來捉你。”楚昇低下頭，輕輕拍著珍珠的背，對她無比溫柔。

“只怕我的運氣，從遇到你那天開始，便不再好了。”林清嘆了口氣。

“誰是百草堂主事?”差官聲音洪亮，打斷了林清楚昇二人的相互攻訐。

“是小人。”掌柜低頭。

“你惹上了人命官司，隨我們去一趟府衙。”差官鎖了人就走。

“讀書人，你說藥鋪的掌柜，能惹上什么人命官司?”

“你是捕快，我又不是。”林清道。

“怕是老婆偷人，他一怒之下殺了那個野漢子。”

“我看不像。”林清搖搖頭。

“那你說是什么?”

“我自然不知道這是因為什么，但我知道，你對死人很感興趣。”

“我的確對死人很感興趣，因為死人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東西，他們說出的話，比鎖玉樓花魁吟上的小曲還要動聽。”

“也只有你，會覺得死人有意思。”林清嘆道。

正如林清所說，楚昇不僅對死人感興趣，只要能遇上死人，楚昇便不會錯過。當然，同樣還有很多人對死人感興趣，兩人看到公堂外面圍了數不清的鄉民。

百泉知縣是個大胖子，穿一件翠綠色的九品官服，遠遠望去，“明鏡高懸”的匾額下頭就像栽了個碩大的綠仙人掌。

藥鋪的掌柜和原告人分兩邊跪在堂下，兩人中間擺著具白布蓋好的尸身。知縣一拍驚堂木，壓下了四周的吵鬧聲音。

“堂下所跪何人?”胖知縣喝道。

“民婦城西七元里秦李氏，告百草堂假藥害人，可憐我夫君一命鳴呼……”秦李氏邊訴邊哭，淚水漣漣，惹人同情。

“可有此事?”

“稟大人，秦李氏的夫君所服之藥，的確出自我百草堂。”掌柜的直言不諱，但他話鋒一轉，“醫藥之事，先醫而后藥。秦李氏拿了方子來我百草堂抓藥，服用后夫君喪命，她不說這藥對癥與否，只認定我百草堂賣假藥，豈不滑天下之大稽?”句句切中要害。

“秦李氏，可有此事?”縣官再擊驚堂木，他用力稍稍大了些，以至于他滿臉肥肉都跟著抖動。

秦李氏叩拜道：“大人，我夫君不過是偶感風寒，恰與隔壁張員外的癥狀一致無二。張員外家花重金請得醫圣師弟診治，醫圣師弟開了方子，一帖見效，民女便借了他家的方子，照抄了一份，替我家夫君去抓藥。”秦李氏話中猶帶哭音，“如不是百草堂賣了假藥，難道是醫圣韻月的師弟開錯藥方不成!”

“想不到，醫圣師弟竟也在百泉城。”楚昇手里拿了把扇子，一下下地扇。十年前，醫圣韻月從醫宗圣地清江引上走下來，他以一副行軍散助妃鏡公主破南疆七十二林的詭秘瘴毒，大齊鐵軍遂平南疆叛亂。那一戰，成就妃鏡公主當世第一女將之名，同時，也成就了一代醫圣。只是這些傳說中的人物，行蹤從來都飄忽不定，想不到，醫圣的師弟竟會在百泉城中出現。

“醫圣師弟，為何不能在百泉城?”林清問道。

“醫圣師弟，當然在百泉城!”珍珠插嘴道。

“你又怎知?”

“因為美人總會來百泉城的，而醫圣的師弟就是個美人。”珍珠說到美人，她那雙本來就綠豆大小的眼睛已然瞇成了條縫。

“你怎么知道他是美人?”

“因為美人的脾氣都很古怪。”珍珠癡笑道。

林清偷偷笑了。

“他脾氣怎樣怪了?”

“他不給我看，卻給姓張的丑八怪看，等我再有了錢，也要把他綁回家!”珍珠突然鼓起了腮幫子，活像只青蛙。

珍珠口中姓張的丑八怪，便是買下秦府大半的那家人的閨女，名喚婉娥，與珍珠不一樣，婉娥不僅是個美人，還是個人見人夸的美人。

“那下回，楚哥哥替你把他捉回來。”楚昇安撫著珍珠。

不等珍珠有反應，十丈外的公堂上，百草堂掌柜卻忽地怒斥道：“同病不同治，婦人真真愚不可及。”

“你倒是會診病!”婦人斜睨著眼，語氣不屑。

“你且將藥方拿來……”

婦人聞言，從袖中抽出張黃紙來，將紙頭一把塞到掌柜手里。

掌柜將藥方展開一看，上頭只寫了“大黃、黃連、黃芩”三味藥，他皺眉問道：“你家夫君可是眼目赤腫，口舌生瘡?”

“那是自然!”婦人冷哼道。

“表癥里癥自有不同，這方子未必對癥。”

“你分明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婦人厲聲喝道，她隨即俯身叩拜在地，頭抵青磚高喊道，“求縣大人為民婦做主!”

坐在堂上的胖知縣也不曉得該如何斷案，他端好了架子，卻在朝師爺使眼色，師爺趕忙搖了搖頭。知縣心領神會，他提了口氣：“此案案情甚是復雜，容本縣詳加斟酌，擇日宣判。”說完一拍驚堂木，大喊退堂。

見知縣逃下公堂，眾人覺得無趣之極，便三三兩兩散去。林清和楚昇帶著珍珠剛想走，卻又被叫住：“楚公子請留步。”來人恭恭敬敬作了個揖，他顯然是認出了楚昇，但他只說是楚公子，卻不叫楚捕頭。

楚昇不給人面子，姿態高傲，拉起珍珠就要走。

“楚公子，你說這是不是很奇怪。”林清問道。

“奇怪在哪里?”

“怪就怪在，為何每次麻煩都能找上你?”

“你也知這是麻煩，卻不讓我走。”楚昇眼底盡是無奈。

“因為你喜歡麻煩。”

他們這一停，就又被人追上，那人再次作揖：“小的是百泉城龐縣令家跑腿的，我家老爺想請楚公子一敘，不知楚公子肯否賞光?”

林清看了楚昇一眼：“你不是要去捉醫圣的師弟嗎?”

“這位公子真會說笑，那醫圣師弟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他脾氣古怪，喜怒無常，且他只給姓張的人看病，若兩位貿然前往，怕是會被人扔出來。”

“他又怎知我不姓張。”林清理直氣壯地問道。

“公子說笑，神醫是什么人，他只要給您把把脈，就知道您究竟姓張不姓張。”

“那可真是不好，我的確不姓張。”

“不過，我家老爺和醫圣師弟略微有一些交情，若是我家老爺開口，兩位想要一睹神醫真顏，也未嘗不可。”家奴巧舌如簧，也不知話里究竟有幾分真假。

貳

楚昇哄著珍珠先回家，他和林清一起跟著百泉縣令的家奴，爬上了一座荒山，山之陰有成片的低矮平房，那房子上掛了塊白幡布，林清看了眼那布上寫的字，轉頭對楚昇說道：“這可是你最喜歡的地方，百泉縣令果真是個好客的人。”

“可惜我有時候又寧愿不要見到這么好客的主人。”

好客的胖縣令正在門口等著，他看見楚昇，竟腆著肚子要飛撲過來。

“楚大人剛才在說什么?”胖縣令跑到楚昇跟前，邊喘氣邊問。

“我們在說，縣令大人果真是個好客的人，競招呼楚某到義莊一敘。”楚昇半真半假地調笑道，看得百泉縣令羞愧不已。

義莊的看門人點著了一支紅燭，將楚昇三人帶進了停尸的屋子。停尸房里有兩扇窗子，光線卻不夠明亮，看門人手上的燭光因此顯得影影綽綽，勾人魂魄一般。林清捏著鼻子，賴在門口不肯進去。

胖縣令不管林清，他走到具尸體邊上，一把將裹尸布掀了開來。那死尸臉色猙獰，尸身已開始腐爛，臭氣熏天，連楚昇也止不住皺眉。接著，縣令又掀開了下一具尸體上的油布，然后又一具，再一具，他手下動作不停，直到對面墻邊，這才停了下來。

林清站在門邊，伸著腦袋，偷偷觀望。那些尸身上的衣著各昇，有身著綾羅的富人，有一身短打的長工，也有衣著破爛的乞丐。

楚昇一具具尸體看過去，手里的折扇越捏越緊，總共一十七具尸體，死狀各昇，但無一例外，這些尸體上面并沒有外傷。

“致死原因是?”

“病死。”胖知縣嘆了口氣，也不知如何繼續說下去。

楚昇忽然想起了大鬧藥鋪的秦李氏，他不由得點頭：“著實古怪。”

“古怪什么?”林清站在門口，好奇地問道。

楚昇望了林清一眼，話里透著冷峻：“這些人，有個共同點。”

“什么?”

“這些人……”楚昇故意在吊林清的胃口，“他們都很年輕。”

“年輕就不能病死了?”

楚昇搖搖頭：“從尸斑上判斷，這些人不過死了三日不到。”

林清歪著腦袋，疑惑地看向楚昇。

“小小百泉縣，三日內病死一十七位青年人，可不是個好兆頭。”楚昇語氣森冷。

“是一十八位。”林清糾正他道。

“楚大人真是明察秋毫!”胖縣令趕忙拍馬道，“下官也是幾日前才發覺了死尸的不對勁……”

“這些人，都是病死的?”

縣令點頭。

“都吃過醫圣師弟開的方子?”楚昇又問。

縣令卻連連搖頭。

“那么，其中有些人服用過?”

縣令再點頭。

“您同醫圣師弟相熟?”

縣令不敢點頭又不敢搖頭，他頂著張胖乎乎的臉，脖子都僵了。

“讀書人，這下咱可有門路了。”楚昇笑道。

其實就算不用胖知縣帶路，找到醫圣師弟所在也是件容易的事情。名流雅士總喜歡那些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一幢名叫“摘寶樓”的六角建筑立在百泉城最高處的鏡湖邊上，水光瀲滟，襯得那小樓雕梁精美，分外好看。小樓外盡是或坐或跪的病患，有人朝著小樓方向長跪不起，也有人拿出錢財，拼命塞給門前的護衛，只為見上韻清一面。胖知縣走到樓前，雖然他是一介朝廷官員，也向守門的護衛作了個揖：“煩請通稟韻清先生，百泉縣令龐知求見。”

那護衛點了點頭，提著佩刀轉身進屋，不多時，一個小婢女走了出來。頭戴金步搖，穿一身白色長裙，面容清秀，氣質脫俗，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

“除了醫圣師弟，有誰還用得起如此婢女。”楚昇一展他那把描金扇子，兀自輕搖。

那婢女像是沒聽見楚昇的調笑，她自顧自走著，楚昇三人緊跟其后，他們沿著朱紅色的樓梯，登上小樓頂層。頂層只一個大大的廳堂，廳堂東面是束腰花格的落地長窗，窗上鑲有明瓦玻璃，日光透過窗格鋪到地上。

廳堂最深處，有一個人穿一件純煙色長衫，獨坐在古琴前面。任誰只看他一眼，便會覺得周遭浮光流彩俗不可耐。

“果真是個美人。”當所有人都沉浸于韻清的靜謐氣質里，卻聽見楚昇登徒子般輕浮地說。

林清不由得瞪了他一眼，楚昇卻不以為意，只是笑盈盈地看向林清：“讀書人，你名字里也有個清字，同樣是清，你們怎就差了那么多?”

“正因為差得遠了，才能顯出我和他之間的不同來。”林清認認真真地回答。

“三位前來，所為何事?”韻清抬手隨意撥了幾下琴弦。琴音如水，令人迷醉。

胖縣令抹著額頭上的汗水，他偷偷將一張薄紙遞到了楚昇手里。

“我等前來，只是想請教韻清先生，您可曾見過這張方子?”楚昇說著，就要走向韻清，卻被婢女一把攔下。婢女伸出手，楚昇只得將藥方交到那纖纖玉手上。

醫圣師弟真是好氣派，毫不在意樓外千兒八百求醫問藥的病患，連看張藥方，都需要婢女轉手交接。

“是我開的方子。”韻清掃了一眼藥方，點頭答道。

“請問先生，此方所治何癥?”

“溫病。”

“多謝韻清先生解惑。”短短兩個問題，楚昇卻像是已得到了自己所要的答案，不再多問下去。他氣定神閑地走出摘寶樓，可跟在他后面的胖縣令卻愁容滿面，問了跟沒問一樣，難不成還真是為了去一睹神醫……胖知縣腹誹道。

楚昇驀地將一張薄紙遞給了林清，他說：“讀書人，你且告訴我，這方子開得好不好?”

林清掃了一眼藥方上的字，點頭道：“方子自然是個好方子，但此時卻一點也不好。”

“不好在哪里?”楚昇問。

“因為這個方子里，沒有用珍珠。”林清回答。

叁

沒有珍珠又怎樣?

從神醫的摘寶樓到吃飯的酒樓，楚昇就沒停止過問林清這個問題。但林清只是不停地說，沒有珍珠那他真得去搶小姐的耳環下藥了。胖縣令自然聽不懂兩人瘋子一樣沒頭沒腦的對話，只得在一旁埋頭吃菜。

三人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了。整座百泉一到夜間，就好像一個變裝的美人，脫去了古舊的青衫，換上了一件花枝招展的錦繡長袍。

春末夜里，晚風也沾染了白天的熱度，吹在身上，叫人心酥魂軟。城內的花樓一座接一座，樓前的紗簾盡數撩起，一時間脂粉香氣在夜空中靡靡飄散。

“龐大人治下，可真是歌舞升平。”楚昇折扇輕搖，對那胖縣令說道。

胖縣令也吃不準楚昇話里的意思，只得呵呵傻笑。

“托四皇子的福，這兩年來百泉的生意擴張得厲害，比京師鎖玉樓的花街，還熱鬧上幾分。”

“四皇子?”

“去年，四皇子殿下來了趟百泉城，他老人家不僅夸百泉城山明水秀，而且他說百泉城的姑娘，比江南女子還要溫婉上幾分。”

楚昇聽到這話，卻只是笑笑，沒有多說什么。他止步在一位佳麗面前，輕輕地端詳著那佳人的臉龐，唇角含笑。

“鎖玉樓里站堂會的婢女，也不過這等姿色。”楚昇對胖縣令說道。他這話明明是在夸佳人美貌，可卻總不是那么個味。

畫鼓音起，蘭燈初上，那些粉黛娥眉便就站在雕梁下面，勾這個攬那個，街上盡是鶯聲燕語，熱鬧非凡也溫柔非凡。

調戲完了佳人，楚昇總算想起林清來，他回過頭，卻發現林清正蹲在地上同一個孩子說話。

小孩哭得正傷心，哪里有空理睬林清，但林清卻嘴巴不停，喋喋不休地講著什么。

楚昇走到林清身邊，聽到林清說的話，他不懷好意地笑道：“讀書人，想不到你的確有滿肚子花花腸子。”

正如小孩沒工夫理林清，林清也沒工夫理楚昇，只聽他對小孩說：“你帶我去見見你家小姐罷。”

“你這個人真是煩死，我家小姐命不久矣，哪里能見人。”小孩抽泣著罵道。

“命不久矣正好，我可以救她，你便帶我去見見她罷。”林清說道。

“你會治病?”小孩不相信地看著林清，“哪怕你會，你又哪能救得了我家小姐，整個百泉城的名醫都說我家小姐快要死了。”

“你家有珍珠嗎?”林清又沒頭沒尾地冒出了一句話。

“我家小姐屋子里，有好多珍珠鏈子。”

“那便救得了。”林清滿心歡喜地說道，這下，連楚昇都不知道林清想干什么了。

小童將林清帶到一間妓館后院，楚昇和龐縣令察覺不便，沒有進去，只林清一人，隨了小童進到了后院，小童推開臥房門，屋內彌散了陳腐味道，內室簾帳將床榻遮得嚴嚴實實。四窗緊閉，整個屋子更是悶熱難當。

林清走到床邊，掀開帳簾一角，伸手進去。里面的人像是睡得昏昏沉沉，一有動靜就驚醒，她臉色青白，襯得眼眶愈發紅腫。像是并不著急救人，林清反而撩開兩面的簾子挽在帳勾上。見了光，女子慢慢睜開了眼：“你這是做什么……咳咳……快把簾子放下。”她嗓音像被塞了破爛的棉絮，嘶啞不堪。

林清跑到案幾邊，推開了窗，風中有野花清香，令人神清氣爽。床上的女子吹了風，又咳了幾聲，衰弱不堪。小童看不下去，跑到林清身旁想要關窗，卻被林清攔下。林清取過案幾上的灑金香箋，又從袖中抽出支羊毫筆，刷刷寫了幾字遞到小童面前。小童一眼掃完，抬頭惴惴地看了主子一眼，又偷瞧著林清，咽了記口水，飛也似的跑出了屋子，還記得帶上了門。

“小敏!”女子驚呼小童的名，門外卻沒有動靜。

她驚恐地瞪大眼怒視林清，面孔上逐漸有了血色，“你想要做什么!”

林清睜大了無辜的眼睛，碰了碰窗子，好像在說自己只不過是開了個窗。

女子更加不知所措，驚怒間，她猛扯過煙云出澗谷的瓷枕砸了過去，噼里啪啦，頓時碎作滿地瓷片。

林清忽然抬起了頭，眼神清明，他只看那女子一眼，便讓女子止了所有怒氣，但她又開始嗚嗚抽噎起來。

林清不知所措地走到床邊。想了想，伸出手摟過哭作一團的女子，他起先被女子推了兩下，但他很快又被緊緊地抱住了。林清沒有嫌惡抑或不耐煩，任由她抱著自己，只覺那女子瘦得只剩一把骨架，渾身發燙。

待女子哭完，兩人都是一身汗。女子忽然覺得身子輕松了許多，郁積在胸中的悶氣也隨之一掃而凈，她雖然又困又乏，卻還是強睜著眼打量摟著自己的人。饒是見慣了各色人等的名妓，也講不出這個讀書人為什么奇怪。

這時候，方才出去的小童推門進來。

“我家小姐得的是什么病?”

“溫病。”林清答道。

“那這方子可以治嗎?”小孩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從衣襟里掏出張紙頭來。

林清一看那藥方，便忽地皺起了眉頭：“這方子，你從哪里得來的?”

“張家的小兒子到我們樓里來炫耀神醫給他爹看過病，說這可是神醫開的藥方。”

“這是神醫開的藥方，但治不了你家小姐的病。”林清說道。

“神醫的方子能治百病，怎救治不了我家小姐!”小童嚷道。

“你家小姐夜夜房事，腎氣虛弱，不適宜這么瀉下的方子!”

“你有什么法子?”

“拿珍珠來，我再告訴你。”

“你……”小童子一口氣憋在胸口，“不是說醫者心慈，你怎好意思討要報酬。”

“我又不是醫者。”林清無賴地說道。

小童怏怏給林清拿來珍珠。林清拿著珍珠，走出妓館后院，只楚昇一人靠在墻上等他，楚昇看到林清把玩著那串珍珠項鏈，不由得搖頭：“讀書人，你真會治病?”他問。

“我自然，不會治病，可是我會騙人。”林清摸著手中圓潤的珍珠粒，高興地咧嘴笑著。

楚昇嘆了口氣：“你可知道，就在你剛才騙人的時候，百泉城里，死了好多人。”

肆

夜闌人靜時分，露滴空階，水珠在幽青的石板上打出一小塊墨色印記。旁處冷清，可珍珠的家門外，卻燈火連天，熱鬧非凡。

三十七具尸體在秦府外依次排開，珍珠穿了件單衣，她坐在石階上愣愣地看著地上的尸體，對身邊的質問聲充耳不聞。那些尸體面部朝天，血肉模糊。像是突然感應到了什么，珍珠突然起身，看向小巷盡頭。巷口忽然出現了兩道身影，一白一黑，好似勾魂的無常緩緩走來。

楚昇面色肅然，他縱身一越，翻過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墻，站到了珍珠身邊：“你沒事吧?”看到珍珠不知所措的樣子，楚昇也不知道自己怎的就一陣心疼。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的心疼，恰是他最初決定留在珍珠身邊的理由。

通紅的燈火將珍珠本就難看的臉映襯得更是嚇人，珍珠伸手指著地上那一具具頸部猶在淌血的尸身說：“有人把這些東西放到了我的門口，可他們非說，這些東西是我放的!”

“除了你，百泉城里誰還會于這么變態的事情!”底下有人罵道。

“怕是你現在不喜歡玩男人，改玩尸體了!”人群中不知是誰高喊道，那聲音尖刻無比，刺得人耳朵發疼。

“不是我啊……”珍珠迷惘地說著，她害怕地朝楚昇的懷里縮了縮。

林清站在人群外，手里捏著串珍珠鏈子，冷眼看著那些幾近暴動的鄉民，不知在想些什么。

鄉民們群情激奮，甚至有人高喊：“燒死她!”

胖縣令也在一旁急得團團轉，現在的情形是，如果他不把珍珠提起來，難平民憤。可如果他提了珍珠，楚昇這個煞星怕是不會輕饒了自己……

胖縣令抬頭，偷偷看了眼楚昇：“楚大人……你看著……”

大晚上的夜風帶著刺骨的涼意。楚昇意識到周圍都是想要一人唾珍珠一口唾沫的鄉民，他護得了珍珠一時，卻護不了珍珠一世。他松開了珍珠的手。

“珍珠先去胖大人那兒住著，過幾天，楚哥哥就來接你可好?”他像哄孩子一樣對珍珠說著。

珍珠一聽楚昇要扔下自己，眼淚都掉出來了。

若珍珠是個美人，她這時候的眼淚還能賺取些同情，底下的鄉民看著她那張山魈般的臉，惡心得快要吐了。

楚昇也不再說話，任由那些差役將珍珠鎖了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珍珠家門前的死人的身份便全被確認出來。十四位藥鋪東家，外加二十三位外地藥商，盡數死在珍珠家門口。卻沒有人知道，這些人究竟是什么時候被捉到了秦府門口，又是怎樣被悄無聲息地殺死的。

一時間，百泉妖女害人的傳言塵囂日上，百泉藥商家人人自危，他們紛紛帶著貨物逃離百泉。

胖縣令急得像熱鍋上的胖螞蟻，在縣衙內堂里焦急地轉圈圈。楚昇坐在一旁飲茶，林清撐著腦袋，強睜著眼不讓自己睡過去。

“這可怎生是好啊……”縣令反復念叨這一句話。

“當然不好了。”楚昇不以為意地答道。

“大人……下官……”胖縣令一緊張就結巴。

楚昇恰好飲完了一杯明前龍井，他敲了記林清的腦袋：“讀書人，你可別真睡過去了。”

“我又不會辦案，你拖著我坐這兒也沒用。”林清不滿地說著，他昨天后半夜便和楚昇一起查案，現下一宿沒睡，正疲乏得緊。

“病死的人，和被殺死的藥商間，究竟有什么聯系?”楚昇忽然問向林清。

“藥商被殺死了，就沒人給病人藥吃了，沒有藥吃，病死的人會更多。”林清答道。

“那這些事情，和珍珠又有什么關系?”楚昇一語雙關。

“和珍珠沒有關系。”林清坦蕩蕩地答道。

“縣令大人以為，這樁案子和珍珠有什么關系?”楚昇在林清處再次碰壁，他轉問那胖縣令。

胖縣令嗯嗯啊啊，就是開不了口。

“我倒想起樁事情，不知縣令大人可知這里面有什么門道。”楚昇道。

“大人請講。”

“昨日，我聽藥鋪的掌柜說，百泉城里沒有珍珠了，此事可屬實?”楚昇問。

“似乎真有這么樁事情，而且除了珍珠，還有幾樣藥材奇缺。”胖縣令答道。

楚昇不露聲色地問道：“那些病死的鄉民，可是死于無藥可醫?”

“下官也不清楚……下官馬上去查。”

縣令吩咐差役去各大藥鋪詢問行情，可惜大藥鋪的東家都被盡數殺光，否則把這些在藥市里打滾的老油條抓來一問，整樁事情，說不定就清楚了大半。好在藥鋪掌管進出的掌柜們都還在，詳細盤問，還是能問出個大致來，但是這樣一想，如果只為掩埋藥價背后的真相，幕后兇手只殺光藥鋪老板，似乎是遠遠不夠的……

林清跟著楚昇在百泉城的大街上轉悠了一個上午，他也不知楚昇究竟在查些什么東西，只覺得自己走得兩腿都快要斷掉了。不遠處有一露天茶寮，茶香撲面而來，林清強拉著楚昇過去歇息。

兩人尋了個無人的桌子坐定，便聽見鄰桌的婆子們在一道搖著小帕講閑話。

“聽說，這張大財主家那位嬌滴滴的婉娥小姐怕是不行了。”

“可不是，你說這婉娥小姐平日身子骨很好啊。我有個表妹是張府的燒火丫頭，聽說是因為前幾日那婉娥小姐不小心看了眼秦珍珠，整個人就給嚇傻了，連發幾日高燒，到今個連胡話也說不出來了。”

“真真作孽，說不定是那丑女嫉妒婉娥小姐美貌，給婉娥小姐下蠱呢!”茶博士是個微胖的小老頭，與這些個街坊鄰居也是相熟得很，他左手拎著個壺，邊給林清倒茶邊誠惶誠恐說著。

茶水如水龍般下注，杯里是次等的葉末兒，枯黃的茶水輕輕勻上碗壁，微微地晃。

“百泉名醫輩出，不知現下是哪位先生在醫治婉娥小姐。”楚昇隱覺得事情不好，因而參與到坊間私話之中。

茶博士猛地來了精神，想著這位公子您真是問到了點子上：“奇的便是那扒皮張沒給女兒請大夫治病。”茶博士道，“聽說扒皮張自己得了病，花重金請那神醫韻清看的病，可輪到他女兒，他倒不管了，您說缺德不缺德……”

“是呀，想當初他自個生病的時候，不僅四方求醫，還請了和尚道士做法，整日里就是殺豬宰牛祭天祭地祭祖宗。”一旁的婆子講起張府，就絮叨個沒完。

“誰叫張家人貪便宜，買下了那丑女的宅子，你想啊，丑女一個人住著秦家那么大的房子，怎么想都怪啊。”

“你還別說，那張府也是個邪佞地方，在他家做長工的人，可陸陸續續死了不少。”一個婆子插嘴道，她指著茶寮對面的做縫補活計的一位老媽媽，“那位張婆婆的兒子，就是在張府里做過幫工的，前幾日剛病死了。”林清順著婆子的手指看過去，手持針線的老人動作木然，發髻上別了朵白花，確是新近喪子。

伍

張府秦府，說白了就是一個大宅子分出來的兩片地方。

夜已深了，月鍍銀墻，楚昇帶著林清潛入了那傳說中的張府，兩人小心謹慎地在張府中穿行，心底不由得生起絲涼意，因為整個張府大院里，竟已空無一人了!兩人在張府中細心查看，發現那張府廚房灶頭底下的草灰還沒涼透，宰到一半的鯽魚就這樣隨意丟棄在砧板上，整個張府的人，像是突然就憑空消失了一般。

兩人滿腹疑慮地出了張府大門，張府門口是百泉城的主河道。夜露深重，寒鴉悲啼。突然，一支長箭破空而來，直襲林清面門，林清卻不躲不閃，只聽見“叮”一聲輕響，長箭落葉般墜地。青磚之上躺了兩支長箭，其中一支箭頭呈月牙鏟形，雕羽箭尾。

屋檐高啄如鳥喙，尖頭凝成一點油光黑亮。

長街盡頭閃過數道黑影，殺手黑衣蒙面，長刀上血跡未干，想來同殺盡百泉藥商的人是同一撥。楚昇、林清二人在五丈外被逼停腳步，林清看了眼身旁的天下第一捕頭，往后退了一步。

楚昇抱起手臂笑道：“讀書人，你可知道為什么那張府已空無一人了?”

“你要怎么查?”林清問。

“你與其問我怎么查，不如問我什么時候去查。”楚昇道。

“那你什么時候去查?”林清按著楚昇的話再問了一遍。

“現在。”楚昇悠然道。

“現在?”林清反問。

“就是現在。”說時遲那時快，楚昇縱身躍上墻頭，他站在屋頂上，還朝底下的林清揮了揮手，“讀書人，我現在去查案子，你先頂一陣子。”說完，他就這樣毫不羞隗地開溜了。

楚昇說是去查張府，實際上卻跑到了縣衙，他把胖縣令從被窩里揪了出來。胖縣令以為楚昇是為珍珠而來，趕忙說道：“珍珠姑娘住了單人的牢房，她吃得好睡得好，楚大人萬勿擔心。”

楚昇卻揮揮手，只將張府的詭昇事情說了出來。

胖縣一聽張府所有人都失蹤了，只覺得自己的頭陡然大了兩圈：“怎么可能?”前面藥商被殺的事情還沒完，現在偌大一家人一夜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早有準備，自然容易得很。”楚昇答道。

“張府一家被滅門了?”胖縣令緊張地問道。

“縣令大人可找到張府人的尸體了?”

“自然是還沒有……”

“說不定真是滅門。這張員外家里，到底和什么人結了仇怨?”

楚昇呷了口茶水，還沒等胖縣令回答，又問，“其實，我想知道，百泉城里病死的百姓，究竟與張府有多大的牽連。”

“下官不知啊!”

“我曾聽聞，有數位在張府家做幫工的長工病死了，縣令大人可知此事?”

“大人明察秋毫，張府一定是害人性命的源頭……”胖縣令見風使舵的本事極快，他在楚昇的話里聽出點苗頭，就立馬順著說下去。

“只是因病而死的人數量太多，不一定全來自張府，所以縣令大人不小心疏忽了，就放過了這條線索……”

“是是是……”

楚昇想起林清，腦海中浮現出了另一條線索：“龐大人可找得出究竟是哪幾味藥材的價錢可疑?”

“藥價名目繁多，各家說辭也有出入，下官還在追查，相信不日便會有結果……”

耳邊還回蕩著胖縣令喋喋不休的辯解，楚昇已經陷入了自己的思維里，現在想來，林清其實早在陰山腳下就開始關注藥材，林清看似是隨意走到百泉，自然也是為了藥。

而后，醫圣師弟用藥方害人，百泉城接連病死年輕人的事情就浮上了水面，接著藥商被殺，張府突然空無一人，卻像是有人在故意將線索抹掉……到底是誰?

楚昇苦思的時候，林清站在了一座小樓前面，這里是百泉城最好的藥膳坊，知道的人不多。

當百泉以藥材名聞天下的時候，似乎就起了一陣風，把所有籠罩在這座小城上的煙嵐瘴氣都吹得干干凈凈，原本在此結廬歸隱的名醫奇士被暴露在日光下，富貴榮華與恩怨情仇紛至沓來。

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走了，有些人舍不下，選擇留了下來，而這些人大多都在這座名叫杏花的小樓里。

昨夜林清收到一張紙條，約他杏花樓相見。徑自上了三樓，敲開天字第一號雅間的木門。門內一張曲屏，屏風后又是一道珠簾，房間里盡是博山爐里燒的粘膩香料味道。

“清兒別來無恙。”一道清音擊破滑膩熏香，穿二十股紫玉珠簾而出，隱含錚錚金鐵之氣。簾內婦人倚欄而坐，玉貌朱唇，眼波如水。

林清浸潤在那溫存的目光里，不知如何是好。他走了幾步來到簾外，想起極小的時候，也曾同她一道西出陽關。

妃鏡公主麾下十萬云羅軍，鐵衣寒光，各國俯首稱臣，何等豪氣干云。而今只一枝紫檀簪松松挽著婦人微亂的發髻，她臉龐寧靜，仿佛煙云消散后，一束月光落在江邊寒沙之上。

“母親。”林清微微彎腰。如楚昇所說，林清從來就不是個老實人，但碰上妃鏡公主，林清卻只敢老老實實的。若是楚昇看到這一幕，他必定要后悔自己沒有和林清形影不離，楚昇仰慕妃鏡公主時日已久。

照理說男人好像從來不會仰慕女人，可是妃鏡公主，卻是全天下男人都不得不仰慕的對象。她并非本土人，從昇國遠嫁而來，以女子之身殫精竭慮戍守邊疆，天下人人景仰，一直以她在故國的封號稱呼她，以示尊重和不可褻瀆。

林清退到了桌邊，背對著妃鏡公主坐下，自顧自筆走龍蛇寫下長串菜名，他很快擱了筆，抬手拉響八仙桌邊的長繩。不多時，有個圓臉的小伙計頭進門來收了菜單出去。

上菜的速度極快，先來的是道“白玉砌重樓”，其實不過是樸素的清炒山藥，然愈簡單愈見功夫火候。

等一輪菜上畢，侍者闔門又退出去后，妃鏡才起身撥開簾子，出來坐到了林清對面。

林清夾了片山藥放到了母親的碗碟中：“昨夜，多謝母親派人相救。”

“你是我兒子，我自然不會容得他人傷你。”

“母親戍守南疆，為何到了百泉城?”林清默默低下頭，問出了昨天夜里就一直想問的話。

妃鏡公主戍守南疆，可她現在卻帶著手下云羅十二衛出現在百泉城里，將領擅離職守是誅九族的大罪。

“南疆加急。”妃鏡將山藥放入口中。

林清更不懂了，既然南疆加急，她就更不該出現在百泉……

“所以我要來見你最后一面。”妃鏡不以為意地說道。

林清一愣，他抬頭看向妃鏡，眼中滿是不可思議。

“不是什么大事，你且好好呆在百泉城中。”妃鏡公主溫和地笑了笑，她伸出手，想摸摸林清的腦袋，卻最終還是放棄了。

說是見一面，妃鏡公主也的確只是和兒子吃了頓飯后便匆匆走了。

林清從杏花樓里出來，腦袋里塞滿了近來發生的事情，走馬燈一樣晃動。

街邊小販叫賣聲沸反盈天，遠處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各色人等圍了里三層外三層，他們手里拿著碗，但衣著卻又不像是需要救濟的鄉民。

“老伯，請問這里發生了什么事情?”林清拉住了一位剛擠出來的老人。

“小兄弟是外鄉人吧?”

林清點頭。

“那就不怪你不知道了，里面是神醫在贈醫施藥……”老人說著，還將手里的藥碗舉到了林清面前，“神醫開的清涼散，平日里可喝不到……”

林清望著那褐色的湯藥，眼前浮現出了義莊里那十七具尸身……

他一把奪過老人手中的藥碗，飲下一口，唇口內是中正平和的湯藥味道，與他所想象的不同，石膏、知母、梔子……盡數是清熱涼血的藥材，這明明就是個好方子……

老人將藥碗搶了回去，寶貝似的把碗緊緊摟住，仿佛生怕林清再搶。

林清從頭到腳掃了那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一眼，驀地怔住。

陸

林清一路狂奔，當他趕到韻清所在的小樓的時候，正好楚昇也正在那里。楚昇像是已等候林清多時了，他抱著柄不知何處取來的長劍，靠在一株柏樹前面休息。

林清一步步走到小樓底下，仰頭高喊：“請醫圣師弟出樓一敘!”

所有人的耳光瞬間集中到了林清身上，少年人面白似玉，如同株出水不久的蓮花，湖風輕拂而過，撩動他的衣衫，迎風舒展。

“何人在摘寶樓外喧嘩!”侍衛大聲喝止。

“你是什么身份，我家主人豈是你要見便能見的!”白衣婢女自樓內出來，她秀眉輕斂，語氣森然。

林清反笑了，他回過頭，清水明鏡般的目光看了楚昇一眼。楚昇這次沒有逃遁，抽出長劍，劍芒鋒銳，轉瞬便擱在了婢女的頸間。婢女也頗有膽色，她在劍下高昂頭顱，巋然不動。

在韻清樓前求醫的病患也不知兩方為何起了沖突，但見是林清一方挑釁在先，傷人在后，都紛紛吵鬧起來，就在這時，摘寶樓的大門，被吱呀一聲從內推開。

韻清依舊是高華不可方物，他那水剪云翳的眸子輕輕掃過全場，所有人都在瞬間靜了下來。

“何事?”韻清開口，聲如寒潭。

“請問韻清先生，夫日傷寒者，犯于何經?”

“寒水之經。”韻清凜然對答。

“傷寒者，其卦為坎，何以為坎?”林清再問。

“陽為陰根，是以為坎。”韻清答。

“傷寒者，如何施治?”

“以麻黃附子湯，麻杏石甘湯，酌量加減。”韻清如背書一般對答如流。

“你究竟可知何為傷寒?”林清聽到這里，忽然嘆了口氣。

“我家主人的醫術，又豈是你可以質疑的?”在楚昇劍下的婢女突然反抗道。

“告訴我，何為傷寒?”林清死死盯住韻清清冷的臉龐。

“我何必說與你聽?”韻清冷冷瞥了一眼林清，便欲推門人樓。

“清江引便只教了你這些本事么?”林清在韻清身后，發自真心地問道。

這時候，所有人才發現，比起有如月華般清冷高貴的神醫韻清，眼前這看似平易近人的少年郎才似乎是真正的深不可測。

“我清江引究竟如何，怎容你一介俗人置喙?”

林清卻淺淺笑了，他輕輕拂開額前的長發，用極平緩的語氣講出了令全場震驚的一句話，他問：“你是清江引韻清，我又是誰?”

那所謂的韻清如同瞬間被抽去力氣一般，半晌說不出話來……

底下鄉民開始竊竊私語，他們你看我我看你，都變得不知所措起來。這時候，楚昇將手中的長劍放了下來，輕笑道：“果然梨園春的頭牌花旦姐姐，艷冠京華不說，演技也是一等一的好，小生仰慕您時日已久，事畢之后，姐姐可否賞光，與在下飲上一杯水酒?”那婢女不可思議地看著楚昇，楚昇卻接著說道，“在下又聽聞梨園春有一琴師，琴藝高絕，可琴師天性清冷，不喜外人，便從沒有人見過那幕后琴師的樣子，想來，便是這位韻清先生吧?”

楚昇這一番話猶如驚雷，連林清都愣住了。

“胡說!”婢女怒道。

楚昇看向韻清藏在袖中的雙手：“琴師指腹生繭，捏針診脈的時候，差池可就不是那么一點點了。”他頓了一頓，“你可知道，醫師的手，可回轉陰陽與天爭命，和旁人相比，自然是不同的。”

林清也下意識將雙手向袖中縮了縮，他竟不知楚昇細微至此。

在場鄉民緊盯著林清露出袖口的一截瑩潤指尖，心中的天平已向林清傾斜。

像是早就安排好一樣，胖縣令正巧帶人匆匆趕到，他氣勢洶洶地腆著肚子朝假韻清走去，正要開口問話，卻突然見摘寶樓四方大門洞開，樓內沖出身著兵服的地方團練官兵，甕中捉鱉般又將林清人等團團圍住。

團練使身著皂袍，提一把長刀，踱步上前。

楚昇退回林清身旁，依舊是挑眉輕笑，仿佛對這瞬間傾覆的局勢不以為意。

“給我拿下。”團練使眼高于頂，只輕輕掃了林清一眼，便對手下兵士道。

“鄭大人，這……”胖縣令原以為只要來捉個人便好，哪想到還惹來地方團練使這種土皇帝，若林清是真的清江引神醫也罷，一旦林清是假的，他這頭上的烏紗帽可不保!胖縣令這么轉念一想，并不出言阻止。

楚昇嘆這胖子果然是靠不住，幾個團練兵正欲伸手拿下林清，楚昇身形一動，鄭團練已被反壓上墻，卻聽楚昇在他耳邊說道：“團練大人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可不大好呀。”

“混賬東西，爾等攪擾神醫清修在前，動手傷人在后，本官!”他話還沒說完，腦袋就被楚昇用力壓上墻。

“神醫?”楚昇嗤笑道，“恐怕是害人性命的鬼醫才是!”

話既出口，底下一片嘩然，團練兵也面面相覷，不知到底該不該動手。

林清站出一步來，開口壓下了全場議論紛紛：“我再問你一遍，你可知何為傷寒?”

韻清一副高人氣派，并不欲理睬林清。

“太陽為六經之首，運化水氣，一切外邪無由得人，太陽之氣偶衰，而不正之氣襲之，閉其太陽運行外出之機，太陽經癥作，故日傷寒。”林清徐徐說著，“太陽經初為外邪所侵，那時邪尚未盛，若按證施治，邪氣立去，若不按證施治，邪氣不去，正氣日衰弱，一旦變癥百出，則種種危矣……神醫，我說得可對?”

“是又怎樣?”

“你便是用這法子害人性命的吧?”林清再次語出驚人。

“信口雌黃!”韻清怒斥道。

“你可知冬傷于寒，春必病溫是何故也?”

韻清眼神閃爍，卻依舊維持著高傲的樣子。

“冬季是陽氣潛藏時候，但是少年無知，不能節欲，他們耗散元精，這元精一散，便不能生化真水，到了春天，沒有真水克制春生燥金之氣，溫病便立刻發作。”林清眉目舒朗，音質平和。

“花街?”胖知縣脫口而出，看來他實在是花街的常客。

“百泉城夜夜笙歌，我起初也覺得奇怪。”林清這時看了楚昇一眼。“現在想來，是有人故意將這好生意開遍了百泉城。”

“這又與我何干?”韻清甩袖冷哼。

“泄心方，清涼散，敢問神醫先生，這方子難道不是你開的?”

韻清臉色瞬間白如宣紙，卻還兀自強撐。

“冬不藏精，根本先壞，但是病情近似外感，發散清涼之法治之，十個九死!”林清怒道，“世人敬你為神，你當街施藥，百姓感恩戴德，他們卻不知這副清涼散里卻暗藏殺機!”

樓前鴉雀無聲，湖風卷起細浪，一下下舔舐著水岸，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響。

“你好毒的心腸啊!”片刻靜默后，一名老婦乎厲聲大喊，她拼命想要擠向前去，要將那假韻清撕碎了一般。

緊接著，群情激奮，百姓不斷沖擊團練兵組起的人墻，人人欲吞韻清之肉為快，一時間走石飛沙，場景混亂無比。

林清看著那些瘋子似的鄉民，心中卻沒有暢快的感覺，他與楚昇悄悄地溜出人群，容胖縣令料理剩下的事情。

“其實你早就知道了?”林清見楚昇方才從頭至尾都并不曾訝昇過，著實有些意外。

“月牙箭矢，雕羽尾，只怕除了妃鏡公主座下云羅十二衛，還無人用得起這種箭。”楚昇語氣依舊和以往一致無二。

朝中正是多事之秋，妃鏡公主派系里執掌刑律的陸大人正是楚昇的頂頭上司，陸大人派出自己最得力的下屬去嚴加保護一個讀書人，這個讀書人又怎會是尋常身份?但林清是皇親國戚也好，是清江引的天才弟子也罷，并不影響他與林清的友誼。

林清不解地看向楚昇：“那你怎知我會去摘寶樓，又如何提前布置縣令捉人，若是我不來呢?”

“我也不知道，但是抓總比不抓好。”楚昇笑答。

楚昇手中唯一的憑據就是韻清并非醫圣師弟，只此一點，他卻敢下手捉人，林清也不知該說他果決好，還是說他魯莽好。

百泉城內依舊是欣欣向榮的春景，雖然少了熙熙攘攘的藥商，但也并不顯衰敗。

“假韻清為何費這么許多功夫害人?”林清忽然轉頭問楚昇，他這回是真心實意地求問。

“你怎就認定那位琴師便是兇手。”楚昇無奈，他原以為林清變成了原來的身份，人也能精明起來，但事實上，綿羊披了狡猾的狐貍皮，卻依舊還是那只心思純良的綿羊。

“不是他還會是誰?”

楚昇問：“你以為梨園春有多大本事，可以請來堪比鎖玉樓的絕色佳麗，你又以為梨園春有幾分斤兩，能殺盡百泉藥商?”楚昇難得尖酸刻薄，“退一萬步說，縱使百泉一切盡是梨園春所為，這些戲子又是為了什么，你可曾想過?”

林清如遭雷擊，他的確從未想過這其中關節，他一直以來都以為，百泉城新近發生的事情，與韻月喪命一事并無關聯。

“怕只怕，琴師不過是整盤棋局上的一枚棋子而已。”楚昇像是嫌林清還不夠苦惱，繼續說道。

“你知道些什么?”林清激動地拉住楚昇，高聲問道。

“麻黃、附子、桔梗、干姜、雄黃、珍珠，主治何病?”楚昇認真地看向林清，“百泉藥價錯綜復雜，但以這幾味為勝，關于珍珠，你又知道些什么?”

林清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了一塊疊好的手帕，他將帕子放在手里，輕輕展了開來。只見絹帕中央躺著一張枯黃發脆的紙片，紙片很小，像是被燒毀過了，只余下很小的一個部分，紙上以小楷寫了兩個詞，一個是“百泉”，另一個是“珍珠”。

林清咬著下嘴唇：“我師兄二十日前被人殺死在他的草廬之內，等我趕到草廬的時候，卻只見到他的尸體。”

楚昇怔然，如此大的事情，他卻半點消息也沒有聽到。

“草廬被付之一炬，我在師兄的手掌心里，發現了這張紙片。”林清深深吸了口氣，“想來，是因為這東西很重要，所以他到死，還緊緊握在手里面。”

楚昇收了心神，他全神貫注地盯著林清手中的紙片：“百泉，珍珠。你以為這個珍珠，是秦府的珍珠，所以就將錯就錯，在珍珠家住了下來?”

林清點點頭。

“后來你發現，這個珍珠所指的，應當不是秦珍珠，所以你又跑到百泉的藥鋪里，想要探聽珍珠的情況?”

林清再點頭。

“如果，這個珍珠的意思，真的就是指入藥的珍珠呢?”楚昇再問。

“珍珠，麻黃，干姜……”

“麻黃……干姜……”林清猛一抬頭，厲聲道，“去張府!”

柒

無心顧及其他，林清甫人張府，便在庭院里池塘邊左摸右撞，他如無頭蒼蠅一般上下亂鉆，似乎在找尋著什么。

終于，楚昇看不過去了，他一把拉住林清：“你要找什么，我替你找。”

林清似乎沒聽到一樣，他一把甩開楚昇，嘴里念叨著：“金疫、木疫、水疫……”

“水?”楚昇不解。

但這一聲水字卻將林清驚住：“琴師為何要將小樓建在鏡湖?”他問。

“鏡湖在百泉高處?”楚昇試探著。

林清一把捏住楚昇手腕：“張府水井在何處!”

楚昇帶林清奔張府后院，果然見丈寬的一白玉水井立在院中，井口已被石料封死，若不仔細看，便還以為這是口早就廢棄的水井。

見林清點點頭，楚昇一掌劈開井封，頓時磚木四散，一股惡臭自井底涌出，濃臭如夜霧般幕天席地。林清走到水井邊，只看一眼就覺得頭皮發麻，水井之中密密麻麻盡數塞滿腫脹膨大的動物尸體，突然水面翻動，一張人臉翻出水面，直愣愣對著林清。林清面不改色，鎮定查看，只見那人面腫脹，眼球突出，嘴唇加厚外翻露出兩顆詭譎尖牙，舌頭外伸，整個尸體在水中隱約顯現腫成巨人，難以辨認其生前容貌。細看下，尸面眼角、口鼻盡皆被蛆蟲食成蜂窩狀，井下暗處密密麻麻蟄伏著一片蒼蠅，令人頭皮頓時炸麻。

“死去有二十日以上。”林清鎮定說道，但他的右手卻在袖下暗握成拳，接著，他又跟著補了一句，“救人要緊。”

事已至此，再猜測不出謎底，林清十幾年醫書算是白讀了。有幕后高手布下大局，欲讓百泉城生靈涂炭。妓院泄精氣，神藥傷身體，百姓接連病死，這只是前奏。

張家以張員外病重為由，大宰牛羊祭祀，卻暗中將病死牲畜封于水井之中，城中水脈相連，再加天氣炎熱，百姓所飲用的井水早被污染，不知整個百泉城中，究竟還有多少口如此恐怖的水井?

所有的一切，分明就是有人在活生生地制造一場大瘟疫!

抬藥價殺藥商，更是為了嚇走手握藥源的商人，幕后黑手要讓百泉疫起之時無藥可醫!

“該怎么做?”現在已無嬉笑時間，楚昇移來塊大石封住井口后即問道。

“封城。”林清斬釘截鐵地說道，“半日后，我要百泉四門禁閉，只人不出。”

楚昇、林清第二次從張府走出來，他們只覺得此刻的情形，比當時要兇險上百倍。此刻正是白天，張府外面擺了許多攤子，兩人快步走過一個賣手工品的小攤，卻隱約聽見攤主在說珍珠如何如何。

林清驀地停下了腳步，他一把拉住楚昇：“兇手為何要在秦府外行兇?”

“好嫁禍珍珠?”

“不對!”林清大喊道，“這所有事情都不對……”

“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讓我們碰上了，為什么是我們?”

“遇上就是遇上了，哪有為什么?”

“你不覺得太巧了點么?”林清第一次朝楚昇發那么大的火，“我從清江引上下來，先是遇上師兄身亡，后是碰上了你，到了百泉，這里又發生了這么多的事情，這里面不可能簡單!”

楚昇皺著眉：“那如果不碰上你師兄被刺，你又要去哪里?”

“去南疆，見我母親。”

楚昇面色一沉：“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要拖住你，為了不讓你去南疆見妃鏡公主?”

楚昇這一說，林清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緊緊捏住楚昇的手腕：“干姜、雄黃，珍珠……這些都是清熱解毒的藥材，更是我師兄特意為克南疆障毒而寫的行軍散的君主之藥!”

“若有人大肆收購這幾味藥材，便很有可能是在為南疆戰事籌備藥材?”

“不是籌備。”林清幾乎要咬碎一口牙齒，他想起了母親在杏花樓里欲言又止的樣子，“怕是有人要讓云羅軍深入南疆障谷，卻無藥可醫!”

“所以他們不僅殺了韻月先生，更要拖住你的腳步，讓你不得奔赴南疆!”楚昇也若有所悟，但他不可思議地看向林清，“但是，他們為什么不干脆殺了你?”他這句話問完，便覺得自己太過愚蠢了。林清不僅是妃鏡公主的兒子，還是當朝三皇子的兒子，更是當今陛下的嫡親皇孫，哪怕有人想鏟除云羅軍，卻一定要顧忌皇家血脈。而這整件事情，賭上百泉城十萬百姓，南疆五萬云羅軍，恐怕更是一場不死不休的內斗。

“為什么珍珠要將一半府邸賣掉，她有什么本事聯絡上武藝如此高強的江湖人?”林清不知楚昇心底已翻起了滔天巨浪，他兀自問著，還在搜尋這背后的緣由。

“與珍珠無關。”

“你為何如此肯定?”

楚昇定定地看向林清墨玉般的眼珠：“因為幕后黑手，必定是個手眼通天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

“你真想知道?”

林清點了點頭。

楚昇再次將林清拉到一個藥攤前面，那藥攤的老板見來人平日里都和珍珠混在一起，便不給好臉色。

“老爺子，珍珠平日可纏著要你夸她漂亮?”老人一聽這果真和珍珠有關，便拉下了臉，“這條街上誰沒被那丑女纏過?”

“那珍珠可給過你銀子?”楚昇又問。

“她就算拿金山銀山來，我也是不會說的!”

“你可見過那銀子長什么樣子?”楚昇再問。

“你們不是被珍珠包養著么，她沒給過你們銀子?”老人笑道，他還沒收住嗤音，卻忽然感到脖上一涼，他的肩上竟出現了一把鋒芒如雪的長劍。

“我問你什么，你便答什么。”楚昇一字一句說道，不復從前的風流公子模樣。

老人舌頭都要打結了，他顫顫巍巍說道：“那銀子兩頭尖尖的，其實和我們平常看到的銀子，也不大一樣……”

“哪里不一樣?”

“我們平常用的都是碎銀子，哪里見過成色那么好的。”

楚昇收下劍，林清看得滿頭霧水，但他也覺得此刻的楚昇，與平時不大一樣了。

“讀書人，我問你，在南疆和百泉里面你只能選一個，那你選什么?”楚昇忽然問出了一個詭昇的問題。

林清不解，楚昇也不解釋，“銀子，代表了主人的身份。”

“什么身份?”

楚昇面對林清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只得嘆了口氣，“我還是帶你去看銀子吧。”

楚昇說是帶林清去看銀子，實際上是帶林清看珍珠。珍珠被關在大牢的單人間里，每天好吃好喝伺候著，她不僅沒消瘦，似乎還胖了一些。見楚昇來了，珍珠高興極了，她扒著牢門，抓牢了楚昇的手左搖搖右晃晃。

“珍珠，我問你件事情。”楚昇把手伸進牢門，摸著珍珠的腦袋，“你身邊每次拿出來的銀子，可是張家人當時買下你那宅子的時候給你的?”

珍珠點點頭：“珍珠不喜歡票子，珍珠喜歡銀子，所以他們給了珍珠好多銀子。”

“你身邊，還有那樣的銀子嗎?”楚昇淡淡地問道。

“楚哥哥，你要銀子呀。”珍珠邊說，邊從衣服口袋里掏出成色上好的銀子。

楚昇翻過銀錠，借著牢房里的微光，只見其上三排戳記：“陽曲縣”，“十五年捐輸”，“匠張蒼意”。楚昇都忘記自己是怎樣將銀錠遞給林清的了，他心底一片蒼茫，萬念俱灰。原來早有人以天下為棋局，開始謀算。自己每一步，都已然注定，自詡聰明，到最終也不過是一枚棋子。

林清接過銀錠，目光停留在十五年“捐輸”那兩個字上，一枚捐輸銀錠，只意味著一件事情，那就是這枚銀子，其實來自國庫。

除了掌管戶部的四皇子，試問天下間，究竟有誰能如此手眼通天?他不僅可以如同刮骨一般將藥材收得一干二凈，還可以悄無聲息地殺死當世醫圣，更有能力布下天大的局，讓百泉城生靈涂炭。一旦百泉疫起，四皇子便有足夠的理由在圣上面前不向妃鏡公主提供制成避障散所需的藥材，而妃鏡公主，更沒有辦法在市面上買到半錢抵御障毒的藥材，云羅軍深陷南疆毒林障谷，便只有一個死字。云羅軍一滅，等同于剪去三皇子最鋒銳的羽翼，那時候，金鑾殿上的寶座，十之八九要歸屬四皇子了。

林清忽然明白了楚昇剛才那個問題的用意。楚昇是在問，你選擇救你母親，還是選擇救百泉城的十萬百姓。林清笑了笑，他笑楚昇的問題實在太重了些，重到令人無法喘氣，他想，讓他一輩子都思考這個問題，他或許也得不出答案來。

尾聲

百泉疫起，城門四閉。

街頭上，幾個老大夫領了人當街支起兩口大鍋，又就地拿茶寮作了幾個簡易的棚子，棚下面排出幾口大床。林清袖口高卷，正當街熬藥。有人被攙扶著病泱泱過來，他就讓人趴在床上，舉著牛角的刮痧板順著那人經絡刮下來，再澆瓢熱湯藥，最后給碗熱湯，便算是治了一人。那些年近耄耋的醫者與林清一樣，累了便就著墻角小憩片刻，而后再起身。

與日夜不歇的醫者一樣，逐漸知曉百泉大疫的鄉民不斷沖擊著百泉城防。留在城中便是等死，誰也不知自己這一刻是否已然得病，下一刻會不會突然死去。林清見情勢愈演愈烈，便索性在城門口也支了兩口炭火熊熊的大鍋，率一干大夫在城門口開堂坐診。鄉民們想要出城，整日整夜與堵住城門的醫者們激烈沖突。

“您讓我們出去!求求您了，我們都沒有染病，讓我們出去啊!”

戴孝的婦人手里抱著個總角小童，她趴跪在林清腳下，懷里的小孩子正咬著手指，孩子抬頭看向林清。林清看著孩子不符合年齡的驚恐眼神，心如刀攪，他想伸手摸摸小孩的頭頂，又猛地收回了手。若當日不是自己下了封城令，是否這里許多人便可以幸免于難?無人知曉，有多少人是在封城之后才染病的，不讓他們出去是為了阻止瘟疫傳到百泉城外，但這不過是用一些人的性命換另一些人，這一切，可是值得?

他想起冒死北上面圣的楚昇，那個風流倜儻的青年人，說不定已經死在朝中人的追殺下了。

人群中有青年暴起，一拳揍向林清臉頰，林清猛一退，腰部撞上滾燙的鐵鍋。他扶著腰，臉上泛起青紫，卻好像恍若未覺，他看也不看襲擊自己的青年，只是轉身，把棚中想要起身的病人按回在床上，拿著刮痧板，繼續方才的事情。

這種不以為意的態度徹底激怒了路人，謾罵疊起，像是沸騰的油鍋，滾燙灼人。林清扶病人下床，他輕輕靠在了撐棚子的竹竿上，掃了眼積聚在面前的鄉民，又看見身邊的大夫個個目光灼灼望著自己。

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這樣的情景。

母親，你可是要我站在這里?

“真的無可留戀?”林清終于開口，“能救百泉的人本來就不是我。”他音質清涼，如同一汪清水緩漾開來。

鄉民們都微微愣神，不知林清為什么突然講這些話。

“這塊地方是你們祖祖輩輩生存和守護的地方，如今她沉疴難愈，作為子嗣你們不曾親侍湯藥，反而想臨陣逃脫?”林清沉靜地問道。

一片死寂。

“吾愿與百泉同進退。”林清提高嗓音，一字一句，其姿冰雪，其骨松青。

林清腦海中浮現出南疆秀麗壯闊的層巒疊嶂，浮現出南疆頭戴斗笠的大齊子民的面孔。

母親，你站在大齊國土上，可也說了同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