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的尸體

1

晚上十點多，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電話聲。

我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嘴里叼著還沒點著的煙，發著呆。我條件反射似的抓起了電話。

“是石上先生嗎?”電話那頭傳來了一名男子的聲音。

“是的。”我回答道。

“您是石上啟一先生嗎?”對方又追問了一句。

“我就是石上，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警察，這么晚了打擾您，真不好意思。我有一些事情想問您……”

“噢，是這樣啊。”

我掏出了打火機點燃了嘴邊的煙。

我在一家生產精密機器的s工廠里擔任總務科科長。由于工作需要，經常要和警察打交道，和警察署長、副官等人在宴會等場合都交談過。

“請問你有什么事?”我調節了一下情緒問道。

“請問貴公司有沒有一名叫深井伸吾的員工?”

“對，有一個。”我立即回答道。

深井伸吾是社長的專用司機，隸屬于總務科。也就是說他是我的部下。前幾年他結婚時，還是我們夫婦給他當的證婚人。

“深井出什么事了嗎?”

“嗯，這個，說起來您可能不相信……”

“是么?到底怎么回事?”

“他現在喝得爛醉如泥，并且還十分興奮。說的話是真是假，我們也搞不清楚，但聽起來也不完全是在胡說八道……”

聽對方說話的語氣若無其事，于是我鄭重地問道：“請問，深井到底說什么了?”

“他說他殺了自己的妻子——細君……”

“什么?”我的聲音變得顫抖起來，大聲喊道。

“這怎么可能?一定是搞錯了吧。他不是喝醉了嗎?他有酗酒的毛病，把妻子殺了什么的，一定是他的幻覺吧。他到底是在哪兒說出這種鬼話的?”

“今天晚上大概8點50分左右，他來到松井町的派出所自首。據當時的巡警說，他在派出所門前來來回回走了大約兩次，怎么看都覺得奇怪，仔細一看，他連鞋都沒有穿，只穿著襪子就過來了。”

“是嗎?”

“屋里的巡警問他‘您有什么事嗎’，然后他就順著聲音搖搖晃晃地走進了派出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抱住了另一個巡警的腿，哭喊道‘我殺了我的老婆，巡警先生，我不是故意的，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啊，我真不是故意要殺她的’……”

“哦，也就是說深井供認了自己的罪行?”

“也不完全是，之后他的話就越來越奇怪了。”

“是么，怎么怪了?”

“深井說他殺了他老婆細君悅子，但是到處都找不到細君的尸體，也就是說，尸體不翼而飛了……”

“尸體消失了?這不可能吧!”

“你也覺得匪夷所思吧。再怎么不安分的尸體，也不會隨隨便便地消失吧。深井說，他在客廳里殺了細君，但是在那里并沒有發現細君的尸體。”

“總之……”我變得不耐煩起來，“深井喝多了，在警察局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給你們添麻煩了。改日我一定代表公司登門道歉。”

“啊，請等一下。”對方打斷了我，說道，“深井的話也不是完全不可信。警局搜查科的警官和鑒定人員，帶著深井趕到了他的住處，大概是9點lO分左右吧。進去一看，室內的情景和他的描述完全一致。”

根據深井的供述，案發之前的事大概是這樣的：

今天是星期天，上午深井家里來了客人，是細君的一個朋友，名字叫艾米。她在市內的酒吧里工作。

(細君從十七八歲開始，輾轉于市內和周邊的酒吧工作。和深井結婚時，在一家叫“銀河”的夜總會里當招待，后來在深井的追求下答應和深井結婚，然后拜托我做了他們的證婚人。)

上午ll點左右，三個人開始喝艾米帶來的威士忌。

女人們談的都是一些酒吧里的陳年舊事，像什么老顧客的名字之類的，甚至吹噓起曾經有多少個男人迷戀過自己。深井覺得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你們別說這些廢話了!”他怒吼道。他無法忍受自己的女人炫耀和以前那些男人的關系時發出的那種風騷的笑聲。

可是，女人們并沒有停止說笑，深井被完全無視了。他猛地一下站T起來，摔門而去。具體是幾點出去的，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下午4點左右，他來到車站附近的關東煮小店，在這之后的行蹤，我們也基本調查清楚了。

他連續去了3家小店喝酒，最后喝得爛醉如泥。回家的時間大約是8點20分左右。這一點，附近理發店的老板可以證明。

案發時間是在他回家后不久。2

“根據深井的供述……”電話那頭繼續詳細地講述著事情的經過。

“他回家一看，細君把腳伸在暖爐里面睡著了，盤子、杯子什么的都堆在了榻榻米上，房間里酒氣熏人。‘你給我起來’深井踹著細君的肩膀喊道，就這樣兩個人開始扭打起來。”

“原來如此。”

“扭打中細君好像咬了深井的腳。深井的腳脖子上也確實有牙印。深井抓住細君的衣領，感覺當時把她勒得緊緊地，那之后做了什么，就記不清了。總之，他把細君拽到了房間的一個角落，然后嘴里嘟囔著‘畜生、混蛋、我殺了你’之類的話，把細君的后腦勺往柱子上猛烈地撞了一下，只聽見砰的一聲，接著，細君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哦。”我拿著話筒的手，由于出汗變得濕漉漉的。

“深井好像嚇壞了。對方突然沒有了任何反抗，橫躺在地上。他大聲喊著‘細君，細君’，搖晃著她的身體，可是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深井頓時覺得兩眼發黑，連鞋都沒來得及穿，就驚慌失措地跑了出去……”

“那之后他應該直接去派出所了吧?”我問道。

“沒有，離他家200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位叫淺沼的內科醫生。他去敲醫院的門，開門的女人告訴他今天是星期天，不上班，拒絕了他。這一點我們已經調查過了，情況屬實。被醫生拒絕了的他，在那之后，就精神恍惚地去了派出所吧。他的話中也有可信之處。在客廳的柱子上還殘留著細君的血跡。可是，在三四十分鐘之后，工作人員趕到的時候，尸體卻不見了。”

“就我的鄙見來看……”我說道，“細君的傷應該沒有什么大礙吧。她在深井跑出去后，蘇醒了過來，感到頭疼得厲害，模模糊糊覺得自己好像是受傷了，必須接受治療，于是自己就出門了。由于是星期天，醫生不接診。她很有可能去朋友家了吧。芳榮可有個銀河夜總會，結婚之前她在那兒工作過，你們去那兒問問吧……”

“這是當然。”對方笑著說，“我們調查過了，根據深井提供的線索，我們問遍了細君可能去的所有地方。可是她哪里也沒去。我們已經向巡警們下達了指示，如果發現了細君的行蹤立即上報。可是至今也沒有任何消息。深井說細君經常到您那里玩。據說和您的夫人關系很親密，但好像也沒去過您那里吧，所以……”

“她一定是藏在什么地方了吧?”我說道。

尸體消失之類的事情，說得也太懸疑了吧。

“關于細君，夫人有什么線索嗎?”

“真不巧啊。”我回答道。

“她現在不在家，明天孩子所在的學校臨時放假兩天，所以她帶著孩子回木曾的娘家了。”

“是嗎?那您那兒現在一定很冷清吧。”

“還好，可以享受一下一個人的周日，好好地睡上一覺了。”

“那就不打擾您了。在這么難得的周日給您添麻煩了。”

“沒關系，深井是我們公司的員工，也是我的部下。您能及時通知我，非常感謝。對了，他現在怎么樣了?”

“他在自己家里，酒還沒有醒。為了安全起見，同時也便于聽取更詳細的情況，一名警官會住在那里。”

“他沒被逮捕吧?”

“這個現在還不好說。細君現在是生是死還不清楚，所以不能妄下判斷。”

“要不我現在到深井家里去一趟吧，作為他的上司，我覺得有必要去看看……”

“這就不必了，已經這么晚了，再說還有警官在他身邊，您不必擔心。如果最后發現細君沒事的話，那這就是單純的夫妻吵架了。說教一番就可以了。現在最好不要搞得太夸張，這對深井本人也有好處吧。”

我覺得也有道理，即使深井承認自己殺了人，如果死不見尸的話，警署也不能以涉嫌殺人的罪名逮捕他。

我掛斷了電話，又抽了好幾根煙。

這件事到底會怎樣發展呢?我被莫名的恐懼和不安所籠罩著，輾轉反側，直到黎明時分才睡著。

3

早上我提前出發去上班。

今天早上真冷啊。由于四周山林環繞，這地方的冬天來得也十分早。

從家到公司，開車只需5、6分鐘的時間。每次總是暖氣剛把車內弄熱乎，就到公司了。于是這次我沒開暖氣，一路上縮著脖子，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

上班時間是八點半。但是到點了也不見深井的影子。

是不是在家和警官一起等細君回來呢。即便這么想，我心里還是稍微有點不安。

“人事部長找您……”桌上的電話機里傳來了女事務員的聲音，此時大概是九點半左右。

我還沒有向人事部長匯報昨天晚上的事情。本來打算先看看事態的發展然后再匯報，干脆這會兒直接如實告訴他算了。

“早上好，部長。”我推開了門，站在桌子前說道。

他惡狠狠地盯著我，不高興地說道：

“石上，你難道不知道嗎?”

“唉?我……”

“我問你，不知道嗎?深井伸吾是你部門的吧?”

“啊，這個啊。”我奉承地笑了笑，低下了頭，“關于他的事，昨晚警察和我聯系過了。但都是些含糊其辭的內容，我想等事情搞清楚后再向您匯報。其實，昨晚深井喝醉了，跑到警局胡說八道，說自己和老婆吵架后把老婆給殺了，連警察們都被他嚇了一跳……”

“你在說什么呢?”部長打斷了我的話，·“深井自殺了!”

“什么?這怎么可能。他現在在家里，并且還有警官陪同著……”

“那個警官疏忽大意了。剛才署長和我聯系了。lO分鐘前深井在廚房把切肉的菜刀刺進了心臟。在送往醫院途中來不及搶救，死掉了。”

“哦，但是為什么要自殺呢?一定是他誤以為自己殺了細君吧。這明明是他的錯覺。細君肯定沒有死，在外面哪個地方藏著吧。他應該再稍微等等，冷靜地想想就對了。也許是深井的思維發生了錯亂，真是太可惜了。細君到底去哪里了，要是她回來了的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已經找到細君了，正是找到細君后，他才自殺的。”

“她現在在哪里?”

“在離家200米的地方。”

“這么近，那她為什么不回家?”

“回不去了。她已經死了。發現的是她的尸體。”

“啊?!”我大驚失色，呆呆地看著部長的臉。

“署長只是和我簡單地說了一下，雖然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但是……”

部長向我講述了尸體被發現的經過。

在K市的北部，有一個叫松之木的住宅區。以前這個地區叫松之木山，小山丘上種了許多落葉松，屬于市有土地。

昭和三十年左右，這塊土地的一部分被改造成了市營住宅區，于是成排的簡易木制房屋就如雨后春筍般涌現了出來。

深井夫婦住的房子就是這其中的一套。今年春天市政府決定把剩下的那一半松林也伐掉，再建一批同樣的住宅，于是修了一條公路直通松之木小區。

細君的尸體就是在這條路北側的松樹林里發現的。

在那里，有一座供奉著被當地人稱為“山神”的小寺廟。本來是要拆的，但是最終還是應居民的要求，保留了下來。

走過一段快要坍塌的石臺階，便會看到一座低矮的石制牌坊。再往里就是那座小寺廟，佇立在那里，仿佛在訴說著自己的滄桑歲月。細君的尸體就是在距離牌坊不遠處的灌木叢里，被一位每天都要參拜神社的老人發現的。被發現時尸體是俯臥著的。

“然后呢?死因是什么?”

“那就是解剖之后的事了。后腦勺有一處不大的傷痕，有明顯的被毆打過的痕跡。這一點與深井的供述一致。法醫也認為她是頭部遭受重擊，腦內出血因而死亡的。”

“沒有外傷嗎?”

“好像沒有。可以肯定不是毒殺也不是窒息死亡。據說她穿的和服的下擺凌亂，但沒有發現被強暴的痕跡。”

“哦……”

“這樣深井就難逃干系了。這可能就是他自殺的原因吧。”

部長嘆息道。

“但是深井說他是在客廳里將細君殺死的。可是尸體又在別的地方被發現了，這不合情理吧。”

“是他棄尸的吧。一定是他殺了妻子之后，將尸體拋到了樹林里。不對，或者犯罪現場就在神社里。”

“可是他家客廳的柱子上確實有細君的血跡啊。”

“這一定是他的詭計，為了打亂警方的破案陣腳而使出的雕蟲小技罷了。”

“真是難以置信啊。”我說道。

“深井四點左右開始在火車站附近的關東煮小店里喝酒，從這開始一直到8點左右，他都在那幾個小店里喝酒。這段時間里，細君和艾米在家里喝威士忌，這樣深井應該沒時間把細君帶到神社里去吧?”

“這么說，細君是被殺后遭棄尸的。”

但我覺得這種說法也不可信，于是說道：

“深井當時喝得一塌糊涂，不可能扛著尸體去棄尸吧。”

“我看他只是裝醉而已吧。”

“是不是裝醉，一查就知道了。把他在小店里喝的酒量和平時的酒量一比較的話，很明顯他這次喝了很多。我覺得深井還沒蠢到裝醉的地步……”

“石上……”部長盯著我說道。

“你什么時候成了深井的律師丁?事實不容歪曲，他一聽說發現了細君的尸體就馬上自殺了。這是他對自己的審判。”。

“那就是他承認有棄尸這回事了嗎?”我問道。

“不，聽說他拒不承認，警察也不明白他為什么連殺人的罪名都承認了，卻否認棄尸。”

昨晚，當深井從警官那里得知細君的尸體被發現了的消息，表情突然變得驚恐萬分。他不停地問警官：“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是你把尸體扔在那里的吧?”面對警官的質問，深井一直重復著同樣的話：“我不知道。她是死在屋子里的，我當時嚇壞了，就跑出去了……”

當被問道“殺人的是你，棄尸的是誰”的時候，他只是一味地搖頭j然后自言自語地說：“不管尸體是在哪兒發現的，人都是我殺的。原諒我吧，是我不好。”說著說著他便抽泣起來。

總之，警方決定以涉嫌殺人和棄尸的罪名逮捕他。為此，搜查主任來到了深井家。

“給你們添麻煩了。”深井順從地站了起來說道，顯得十分配合。然后他說要上廁所，警官同意了。

過了一會兒，警官聽到廚房的玻璃門被打開了，覺得情況有些不對勁。警官往那邊一看，發現深井跑進了廚房，于是立刻追了過去。只見深井抓起一把菜刀，向空中劃出一道弧形，菜刀的一端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隨著“啊”的一聲，深井倒在了地上。

警官跑過去時，他的左胸已經鮮血直流了。

“就這樣……”部長看著我說道。

“深井對自己做出了判決，雖然我們還不清楚他棄尸的原因。但這件事總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只是，深井的行為，對我們公司來說是個污點。人們也會對我們議論紛紛吧。社長素來以誠信為經營理念，這樣一來對社長他咱們也沒法交代啊。”

“嗯。”我只能低頭表示認可了。

“因此……”部長吐了口煙說道。

“從昨天開始深井就被開除了。換句話說，這次的殺人事件只是發生在我們公司的前社員身上的一件不幸的事而已。你負責和報社聯系一下。到時候就這么說……”

“哎?但是今天才確定他是嫌疑犯啊。昨天他就被解雇了這樣的理由恐怕……”

“我們把他炒了也是有理由的嘛。酗酒、行為粗暴，總之不夠當司機的資格。你趕緊把這件事去搞定!”

“是。”我沉默著退了出去。

真是荒唐。如果這樣和報社說的話，肯定會被當作笑柄。還讓我抓緊時間準備，準備了又有何用。

回到總務科，科員們賊頭賊腦地看著我，看來這件事已經傳開了。我無視他們，徑直走到辦公桌前，心里盤算著先去趟警局了解一下情況。但仔細一想，警察們現在肯定忙得不可開交，哪里有閑工夫和我閑談。于是我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上午11點。

電話機里女事務員告訴我有位客人要見我。

我來到會客室，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遞給我一張名片，名片上印有“s時代日報社會部”的字樣。

“s時代”是省內一份很有影響力的報紙。

我招呼記者坐下，然后點了一支煙。

這真是一次讓人忐忑的采訪。

4

“恕我冒昧，就不兜圈子了。”記者欠了欠身子說道。

“我想您已經知道深井伸吾的案子了吧?”

“是的，不過都是些皮毛。”

“那么，請問您對此有何感想?”

“也沒什么感想……”我隨口說道，然后趕忙補充道，“讓市民受驚了，覺得非常抱歉。”

“深井這個人，性格怎么樣?”

“啊，這個嘛……”

“他是您的部下吧?”

“是的，他是社長的專屬司機。”

“聽說您是深井夫婦的證婚人。”

“對，但只不過是走形式罷了，作為他的上司，我覺得當證婚人也沒有什么不妥。”

“他們夫妻的感情怎么樣?”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深井確實很迷戀細君。”

“聽說女方曾經在夜總會做過招待?”

“對，沒錯。”

“結婚后，她和別的男人沒有什么瓜葛吧?比如以前的老客戶，調酒師之類的……”

“不知道，這是他們兩口子的事，深井也不會和我說。”

“你見過細君這個人吧?”

“見過兩三次。她和我愛人的關系挺親近。”

“深井稱自己在家里殺了細君，可尸體又在別的地方被發現了。對此，您是怎么看的?”

“我也正想找人問問呢。比方說……”

“比方說什么?”

“比方說尸體被發現時，細君穿沒穿鞋。”

“據說沒有。不過現場發現了屬于死者的一雙褐紅色的襪子。您為什么想問這個問題?”

“這只是我的推測：細君的后腦勺撞到柱子上后，一時間昏死了過去。深井看她一動不動，以為她死了，嚇得跑了出去。但是，過了一會兒，細君慢慢蘇醒過來……”

“有意思，您繼續……”

“細君恢復意識后，就像失去記憶了似的，忘了自己是怎么摔倒的。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覺得頭疼得厲害……”

“嗯。”

“她慢慢地站起來，用手一碰頭，一看流血了，就搖搖晃晃地出門想找醫生。可是她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稀里糊涂地就踏上了去松樹林的路，也就是尸體被發現的地方。

“她走啊走，突然看到左手邊有臺階。她以前去過的醫院可能也有差不多的臺階吧。于是，她就一步、一步地爬了上去……”

“哦。”

“但是爬上去后，她感覺身體不適，由于受到過劇烈的撞擊，大腦的血管破裂了，最后她由于腦出血而死，身體也滾到了灌木叢里。”

“是嗎?”記者笑著說。

“您的意思是并沒有什么棄尸，而是細君自己蹣跚著走到那里的，是嗎?”

“可以這么說。”

“真有意思，您真有創意，有點小說的味道。”

“但從醫學角度來講，也有百分之一的概率。深井沒有殺細君，更沒有棄尸。至少我是這么想的。”

“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是警察局可不是什么講爛漫故事的地方。他們只重視實際的物證。在這起案件中，警方已經掌握了重要的線索。”

“是嗎?什么線索?”我探著身子問道。

“火柴。”

“什么?火柴?”

“也罷，反正會在明天的晨報中報道的。告訴你也無妨。警方在勘查現場時，發現在死者和服的腰帶上夾著‘戀人咖啡館’的火柴。”

記者仿佛要檢驗一下他爆料的效果，說完這些后，便開始盯著我的臉。

這可是我平生頭一次聽說。“戀人咖啡館的火柴”，這玩意兒怎么會成為重要的線索呢。

“但是……”我打破了沉默說道。

“她生前好歹也去過咖啡館吧。也許昨天用了那時從店里拿回來的火柴，比如點煤氣的時候……”

“不對吧。深井家用的是自動點火式的煤氣。再說那家戀人咖啡館是昨天周日才開的業。”

“哦，是么。”

“上午11點開業，那時深井家里有位女客人。”

“對，是那個在酒吧工作的女人。”

“沒錯，她昨天休班。于是就帶著威士忌去了細君家。三個人在上午11點30分開始喝酒。艾米是在下午7點左右離開的。那時細君由于喝多了還在睡著。不久之后，去外面喝酒的深井也回了家。回來時細君還沒有醒。因此細君沒機會去戀人咖啡館。”

“這么說，火柴是深井帶回來的吧……”

“深井也沒去過。他是‘關東煮控’，所以不會去這種咖啡館的。并且，店老板也證實了，雖然他知道深井是個司機，但案發當天絕對沒有見過他。”

“哦。”

“火柴究竟是何時到細君手上的，又是怎么夾到尸體的腰帶里的。如果能解開這個謎團的話，那么棄尸的謎團也就會解開了。當局也是這么考慮的。并且，警方在火柴上檢測到了細君的指紋，指紋上沾著少量的血跡，與細君血型一致。”

記者說著，看了看手表站了起來。

“今天打擾了，科長的小說式的推論很有意思。其實在這次事件中，存在著很多可能性。”

“我說的話會見報嗎?”

“不好意思，不能。”他笑著說道，“我是社會部的，小說得找文藝部的人。”

“那我就放心了。”我苦笑著，目送人高馬大的記者離開。

第二天。

我打開S時代晨報，首先翻到社會版塊。

關于深井案子的報道占據了大半個版面。“消失的尸體之謎”這幾個略帶懸疑色彩的大字并排排列著。

我的談話內容被放到了版面的一角。

“深井夫婦的上司兼證婚人石上總務科科長，說他對這起案件也是始料未及的，表示讓大家擔驚受怕了，感到非常抱歉。”

簡簡單單的這么幾個字，就把我的話一概而括了。采訪其實也不過這么回事吧。

報道中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但關于細君悅子身上的火柴，報紙和警方好像都很重視。目前與案件有關的人似乎都沒去過那家戀愛咖啡館。

這樣，火柴是誰在何時何地給細君的就成了一個謎團。

瀏覽著報紙，我也試圖解開這個謎團。雖然有一種模糊的答案。但是并沒有成型。總之，這件事讓我的心里煩躁不安。

第二天的報紙，仍舊被深井案件的報道占據著。不過并沒有什么新鮮的內容，這說明搜查還沒有進展，當局最關心的火柴問題也沒有新的發現。

第三天，第四天……

關于深井的案子的報道在逐漸減少。案發一周后，報紙上已經看不到“深井”這兩個字了。

難道警察對這個案子已經失去興趣了?我覺得即便是這樣也無可厚非。

深井沒有否認殺人的罪行，算是認罪伏法了。不過，問題在于發現尸體的地方。但是，由于他的自殺，想要再追查下去恐怕也很困難吧。

雖然還有疑點，但隨著“真兇”的自殺，案子也就結束了。作為警方來說，多少還是有點兒面子的。

進入臘月之后，深井的名字已經徹底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了。

商店街變得熱鬧起來，到處飄蕩著《鈴兒響叮當》的樂聲。

某個周日的晚上，一個男人來到我家。

妻子從玄關回來，遞給我一張印著“搜查主任”警銜的名片。

“他正在客廳里。”

我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5

“深夜突然造訪，還請您見諒。”

打開客廳的門，男子向我鞠躬說道。

“啊，別客氣，請坐。”我招呼他坐下，在簡短的寒暄中，我覺得這名男子的聲音好像在哪里聽過。

沒錯，深井說自己殺了人的那天晚上，從警局打來的電話里的那個聲音和他的很相似。

“不好意思……前些日子我們公司的深井犯事的那天晚上，是您打來的電話吧?”我問道。

“對，是我。說起來當時也是周日的晚上啊。”

搜查主任張開了他厚實的嘴唇。

“那件事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我正打算抽時間到警局去道歉呢。”

“呵呵，這是我們警察的職責所在。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和犯人就像是朋友一般，一輩子都拴在一起。現在我還在調查深井的那個案子呢。”

“是嗎?”我嚇了一跳，凝視著主任的臉。

“那個案子不是已經解決了嗎?深井畏罪自殺了，案件就應該告一段落了吧。”

“完全不是您想的那樣。”主任擺著孔武有力的手說道。

“深井的案子還有疑點——他為何要將尸體從案發現場移走，這一點，到現在還沒搞清楚。此外您應該看過報紙吧。死者的腰帶上夾著咖啡館的火柴，可是案發當天，兇手和死者都沒去過那家咖啡店。火柴到底是何時何地到了細君手上的，這也仍是個未解之謎。”

“哦，是這樣啊。”我嘴里叼著煙，聽對方敘述。

“請……”主任用打火機給我點上了煙。

“石上先生，您是不是有叼著煙思考問題的習慣啊。”

“嗯，是的。”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

“警察那邊，關于火柴的事是怎么想的?”我吐了一口煙問道。

“現在有了一個推斷，或者說那可能就是事件的真相j今晚我此行的目的，也正是為了確認這一點。”

說著，主任從隨身攜帶的信封中拿出一個小冊子，遞到了我面前。封面上寫著“若草印刷”、“K小學五年級三班”。

我的長子健一恰好在這所小學的五年級三班。

“您應該看過吧。這是令郎健一所在的班級每月發行的作文集。我同事的孩子和健一在同一個班，請您讀一下令郎的作文，在24頁。”

《我的爸爸》

我十分崇拜我的爸爸。因為不管多小的約定，他從來都不會爽約。但是只有一次，他讓我失望了。

那是上個月第三個周丹的事。因為學校臨時放假，所以我和媽媽一起去了木曾的姥姥家。

星期六下午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一個叫“戀人咖啡館”的地方，門上貼著“明天開業”的告示。

我正在收集火柴的標簽，于是就想一定要把這家新開業的咖啡館的火柴搞到手。

于是，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爸爸。

“沒問題，明天正好是周日，我替你去看看。”爸爸說道。

周一的晚上，我從姥姥家回來。

“爸爸，你拿到咖啡館的火柴了嗎?”一回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問爸爸。

“嗯，拿到了。”說著，爸爸走進了客廳。

“怪了，火柴怎么找不到了。這樣吧，明天下班回來再給你帶。”

但是，第二天，我對正在讀晨報的爸爸說：

“別忘了火柴的事啊。”

突然，爸爸陰著臉朝我吼道：“煩不煩，收集什么火柴標簽，給我好好讀書。”

我也搞不懂爸爸為什么臉色那么難看。

總之，這是爸爸第一次爽約。但我以后還會繼續尊敬爸爸，和他好好相處。

“作文寫得真不賴。”

讀完后。主任對我說道。

“如實的敘述、細致的觀察、豐富的描寫，不過這篇作文卻隱藏著危險的內容。”

“為什么這么說?”

“戀人咖啡館的火柴是怎么從您的家里跑到細君身上的?能給我解釋一下嗎?”

“別開玩笑了。我根本就沒有去過那家店。是我爽約了，忘記了與健一的約定。”

“不，您沒有忘記，并且已經拿到了火柴。所以在健一從木曾回來的當晚，問你拿沒拿到火柴時，你說拿到了。但是最后四處都找不到，這也難怪。因為星期天晚上深井夫妻吵架之后，細君來找過你，就是那個時候，她把那根火柴夾到腰帶里了。

“在第二天的晨報中，你看到了細君尸體上發現了戀人咖啡館火柴的報道。對此您是毫無心理準備的，所以當健一和你提火柴的事的時候，你才會勃然大怒，那其實是你心虛的表現吧。”

“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明白。”我有些不解。

“細君是在自己家的客廳里被深井殺死的，這一點深井也承認了。一個死人怎么會跑到我家呢?”

“那其實是深井喝醉酒后的錯覺。細君雖然頭部撞到了柱子上，但是她當時并沒有死，只是一時間失去了意識而已。或者她是為了躲過深井的家庭暴力而裝死。不管怎么說，深井出門后，她便來到了你家里，向你這位證婚人訴說夫妻吵架的經過，更何況你是深井的頂頭上司。舉目無親的細君，在那種情況下，找你們夫婦來訴苦也是十分自然的事。可是，那晚你的夫人并不在家……”

(是啊，如果那天晚上我老婆在家的話，那樣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細君肯定在你面前訴說了深井的暴行，還給你看了頭部的傷。而你則嘴里叼著煙，聽著她訴苦水。這時，細君隨手拿起桌子上的戀人咖啡館的火柴，說了聲‘請……’，就給你點上了煙。這對于在酒吧工作過的細君來說，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動作了。把火柴頭夾到腰帶里也是她的一種職業習慣。這樣解釋的話，在她尸體上發現火柴這個謎題就應該說得通吧。”

我眉頭緊蹙，勉強擠出笑容說：“那火柴上難道寫著‘石上家所有’?”

“是的。”

“你在開什么玩笑!”

“我沒開玩笑，那個火柴就是你家里的，我們已經掌握了確鑿的證據。不過，我倒想問問你，你為什么要殺細君?”

這一問，還真問到了我的痛處。

我為什么要殺細君?其實，我也是被逼無奈。

那天晚上，大約8點左右，細君來到我家。我告訴她老婆不在家，然后就把她帶到了客廳。

之后發生的事和主任的推理一致。

她向我訴了一通苦之后，突然發出淫蕩的笑聲。“夫人既然不在家，今天讓我陪陪你怎么樣啊?”話音剛落，她就向我靠了過來。

我曾經和細君有過一次一夜情。不過是她勾引的我，我再怎么說也是個血氣方剛的大男人，根本招架不住她那豐滿胴體的誘惑。

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很慚愧。覺得那么做對不起妻子和深井。所以那之后就盡量避免和細君見面。

那晚，當她的手觸摸到我的膝蓋的時候，我狠狠地教訓了她一番。可她卻糾纏不休，一個勁兒地向我逼近。我甩開她的手，用力把她推了出去。她重重地摔倒在榻榻米上。

“你到底怎么回事?!”她朝我吼道。

“哼，你不會在這兒裝正人君子吧。雖然只有一次，我們也算行過樂了。或者你從一開始就覺得我只不過是個妓女，完事之后拍拍屁股走人就行了?也行，算你有種。反正我也不打算和深井過了。離婚時順便把你的光榮史也和他說說。那個男人對我這么著迷，如果我再添點兒油加點兒醋，天知道會發生什么樣的事……”

就是這些話，讓我萌生了殺意。我的大好前程不能毀在這么一個女人身上。她的存在對我的將來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正好深井以為自己殺了細君。如果我利用醉鬼的錯覺，以同樣的手法把她殺了的話……

于是，我笑著朝細君走丟。

“我明白了。你沒必要這么生氣嘛。今晚就在這兒睡吧，我們好好享受一番，你知道我最好這口了，呵呵……”

我把她引到了房柱子旁邊。她撒著嬌撲到了我的懷里。此時，我抓住她的后頸用力撞向房柱。

之后，我把一動不動的細君裝進了車里，開往松之木住宅區。

“石上先生?”主任盯著一言不發的我說道，“不能告訴我嗎?你為什么要殺細君?”

“別逗了，我根本沒有殺她的動機!”

“那我倒想問問，她身上怎么會有你家里的火柴?”

“你憑什么說那是我家的?”

“石上先生……”主任說著，站了起來。

“從火柴上檢測到了細君的指紋。但除此之外，還有別人的。出于工作需要，這件事我們還沒有公開。我們把這些指紋和指紋庫里的做過對照，卻找不到一致的。但是，一個警官昨天在K小學的作文集里讀到了令郎的作文。這真是個重大發現，我們確信火柴上肯定有你的指紋。果不其然，今天早上去你辦公桌上采集到的指紋和火柴上的完全一致。我聽了這個匯報，才決定到這里和你見個面。

“鐵證如山，你打算怎么解釋?現在警官們正恭候著您的大駕呢。怎么樣，請跟我走一趟吧。”

搜查主任用他那雙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卻沒有一點力氣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