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吳其昌的甲骨文研究

摘 要：本文通過對吳其昌甲骨文著作的研究，指出了吳其昌在文字考釋與利用甲骨文研究古史領(lǐng)域所做出的貢獻(xiàn)，并指出其甲骨文研究方法與成果，這在今天的研究中仍然值得借鑒。

關(guān)鍵詞：吳其昌 甲骨文 研究

吳其昌（1904～1944年），字子馨，浙江海寧人。1926年畢業(yè)于國立清華大學(xué)研究院，導(dǎo)師為王國維先生和梁啟超先生。吳其昌在其短暫的一生中，留下許多學(xué)術(shù)著作，其中主要集中于古文字方面。在甲骨文研究方面較為重要的著作有《殷虛書契解詁》《殷代人祭考》等。本文對吳其昌的甲骨文研究成果進(jìn)行討論，首先簡述吳其昌甲骨文考釋成就，其次論述其甲骨文古史研究的成就。

一、吳其昌的甲骨文考釋成就

吳其昌的甲骨文研究著作主要是《殷虛書契解詁》[1]。他在研究中注重對史事的考論，但涉及文字考證之處也不少，其中有不少結(jié)論在今天看來還是有價值的。下面我們略舉數(shù)例：

（一）釋“王”

《甲骨文字詁林》摘引吳其昌對甲骨文“王”的說解，節(jié)引如下：

王字之本義，斧也。甲骨文字上列諸形，其第一字與《作冊般甗》之，《白克壺》之全合。作者，純粹為斧斫之類之繪形，與金文義合。《爾雅·釋器》：“斧謂之黼。”又《釋言》：“黼黻彰也。”孫炎注：“黼文如斧，蓋半白半黑如斧刃白而身黑（《書·益稷》“黼黻”偽孔傳“黼如斧形”。又左氏桓公二年《傳》：“火龍黼黻”，杜預(yù)注：“白與黑謂之黼，形如斧。”皆可參證。）”蓋“黼”即斧之同聲假借后起字耳。今考《儀禮·覲禮》云：“天子設(shè)斧依于戶牖之間。”此斧依在《周禮》則作黼依，《周禮·春官·司幾筵》云：“凡大朝覲、大饗射，凡封國諸侯，王位設(shè)黼依”。鄭注云：“斧謂之黼，其繡白黑采，以絳帛為質(zhì)；依，其制如屏風(fēng)然。”蓋古之王者皆以威力征服天下，遂驕然自大，以為在諸侯之上而稱王。以王之本義為斧，故斧，武器，用以征服天下。故引申之，凡征服天下者稱王，斧形即王字，故繪斧于依，不啻王字于依，以表示此為王者。及至后世，雖王者已不盡恃武力，而祖先歷世相傳之遺制，終不敢忘。故于朝天下、覲諸侯、封藩服、會御事之時，仍設(shè)繪斧之依以紀(jì)念。既以示王者威德，且告人以此為王者。惟王者可以設(shè)斧依，則王字之本義為斧益彰矣。[2]（P3271）

吳其昌先生原文甚長，讀者自可參看。“王”字的造字理據(jù)，歷來多有爭論，而吳說一出，平息了學(xué)界的爭論，后來林沄先生撰有《說“王”》，文中有對“王”字字音的解說，可作吳說的補充：“更進(jìn)一步說，‘王’字讀音也和斧鉞之古名有關(guān)。《詩·大雅·公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毛傳云：揚，鉞也。是鉞有稱揚者。《國語·晉語》：夫人美于中，必播于外而越于民。韋注：越，揚也。可為越、揚字通之證，揚、王疊韻，又同為喻母字，然則王字之得聲，當(dāng)由于鉞之本名揚，揚之音轉(zhuǎn)為王，可見王字本象斧鉞形，可以無疑。”[2]（P3275）因此，姚孝遂先生在《甲骨文字詁林》“王”字條按語中說：“《說文》解說篆文“王”字形體，皆與初形不合。吳其昌以“王”本象斧形，林沄進(jìn)一步加以申論，說皆可信。”[2]（P3278）

（二）釋“雍已”

《殷虛書契解詁》第六十一片有對“雍已”的考釋：

者，亦殷代先公先王之名也。其字作……，從從己，當(dāng)即己二字之合文也。……故此字者，謂之“雝”字之省文，可；謂之“雝”字之初文，可；即謂之“雝”字之本字，殆亦無不可也。于是可證即己之合文，而己又即己之舊寫耳。后人欲別于丁，恐人之訛為“丁己”也，斯每遇己必繁寫為己矣。是以經(jīng)藉空懸“雍己”之名，而苦無證，枉留己之字，而苦不識矣。再取經(jīng)藉所述，與本卜辭相互證：《史記·殷本紀(jì)》云：“帝小甲崩，弟雍己立，是為帝雍己。殷道衰，諸侯或不至。帝雍己崩，弟大戊立。……崩，子帝仲丁立。”《太平御覽》八十三引佚《史記》云：“帝雍己在位十二年崩，弟大戊立。”又引《紀(jì)年》云：“雍己伷即位，居亳”據(jù)上所述則雍己乃大庚之子小甲之弟大戊之兄，而仲丁之伯父也。據(jù)《世表》：雍己亦系仲丁之伯父。今本片卜辭，先祭己，而以次祭及于中丁，其長幼先后之序，適與經(jīng)藉所述密合，則本片之本身，即為一堅碻不磨之佳證矣。[1]（P55）

原文太長，節(jié)引于此。此節(jié)考釋，先分析字形，次及字音，最后聯(lián)系典籍求得字義。從形、音、義結(jié)合的角度，考證此是“雍己”之合文，這一考釋結(jié)果，被后來學(xué)者所采信。

（三）釋“大”

《殷虛書契解詁》第十六片對“大”的探討：

卜辭作大而《世本》《史記》作天者，羅振玉曰：“天與大形近而訛，……以大丁大甲諸名例之知作‘大’為是。”今按“天”與“大”在金文中字本相近。周公彝天子之天作天，而大鼎之大作大，皆狀人正立之形，但“天”字略較注重其“顛”（《釋名》：“天，顛也。”），故繪首略圓耳。窮究其源，實出于一象。故“天乙”“大乙”初未殊也。[1]（P11）

羅振玉認(rèn)為“天”是“大”的訛字，而吳其昌認(rèn)為兩字同源，所以訛誤之說不可從，吳說正確。在古文字中，從“大”、從“天”、從“人”的字最初都來源于人形象，所以在字形與字義上都有聯(lián)系，于省吾先生在《釋從天從大從人的一些古文字》一文中有較為詳細(xì)的論述。[6]（P1）

吳其昌在研究中，對文字考釋的論述還很多，而他主要偏重對史實的探研，其實這些考釋都分散在各節(jié)文字中，但他考釋文字的方法是科學(xué)的：從字形分析入手，考證讀音，說解字義，最后列舉文獻(xiàn)用例。在考釋過程中，注意到了文字本身的特點，能釋讀的進(jìn)行釋讀，不能釋讀的暫時闕疑，這種嚴(yán)謹(jǐn)?shù)闹螌W(xué)態(tài)度今天仍值得敬重。吳其昌先生在《金文歷疏證朔》中也說過：“金文奇字，為吾儕今日所無知所不能釋者，則終不可強釋，誠當(dāng)闕疑以待來者。”[3]（P550） 這種做法在他的甲骨文研究中也得到了很好的貫徹。

吳其昌在甲骨文研究中，除了考釋文字，還注重詞義的考論。如《殷虛書契解詁》第一片對“又”字詞義的討論，條分縷析，釋“又”有六義，這種對詞義仔細(xì)考定的做法是值得借鑒與學(xué)習(xí)的 [4]（P11）。第二片對“亡尤”一詞的討論，通過與金文對照，又列舉《周易》《詩經(jīng)》《孟子》《論語》中的相同說法，認(rèn)為“亡尤”一詞與“亡咎”同義[1]（P11）。這一說法被后來學(xué)者所采信。[5]（P3353）

二、吳其昌利用甲骨文進(jìn)行古史探討

吳其昌在甲骨文研究中，注重世系的探討。在王國維先生《殷虛卜辭見先公先王考》《殷虛卜辭見先公先王續(xù)考》的基礎(chǔ)上，寫成了《殷虛卜辭見先公先王三續(xù)考》，對商朝先公先王進(jìn)行排譜研討。吳其昌先生在《殷虛卜辭見先公先王三續(xù)考》一文中，先后對夋、契、龍、王兒、羹、和、土、若、季、王亥、王恒、報甲、報乙、報丙、報丁、示壬、示癸等先公先王展開論述。下面我們就吳其昌先生的通過甲骨文進(jìn)行古史研究的主要方面進(jìn)行討論。這主要有兩個方面：

（一）殷商世系研系

1.釋“唐”

《殷虛書契解詁》第七十一片對“唐”的解說：

唐者，即大乙成湯也。……按先師所征引材料則頗為未盡也。[1]（P427）卜辭中一片上同時記載數(shù)代先公先王者至伙，擇其有關(guān)于“唐”者舉之。以唐、大甲、大丁、大乙為次者（續(xù)1.10.7，重見佚873）。又有以和、上甲、唐為次者（前2.45.2），和與羹皆殷上世之先公也（說詳《先公先王三續(xù)考》）。次上甲之下，大甲之上，非成湯其誰當(dāng)之矣。又卜辭一片之中，以上甲、唐為次者凡三見（一見于前1.47.5，再見于1.2.5，三見于新獲19），其一片之中以上甲、大乙為次者，亦凡三見（一見于佚131，再見于佚557，三見于佚906），此尤“唐”與“大乙”即為一人之鐵證矣。[6]（P139）

此節(jié)文字，吳其昌對王國維先生的“唐”“大乙”“成湯“為一人說進(jìn)行補充論證，其所補六條材料皆可信，可證成王說。趙誠先生在《甲骨文簡明詞典》中說：“唐，從口庚聲，商代直系先王大乙之私名。后代典籍作湯，或稱成湯。《史記·殷本紀(jì)》：‘主癸卒，子天乙立，是為成湯。’《叔夷鐘》作‘成唐’，可見文獻(xiàn)之作‘成湯’是后來的事。”[7]（P22）蔡哲茂先生最近撰有《論殷卜辭中的“”字為成湯之“成”──兼論“”“”為咸字說》[1]（P1），文中指出，唐與大乙皆指成湯，說可信從，從卜辭中還可推導(dǎo)出成湯名咸。證實前人認(rèn)為《尚書·酒誥》及《禮記·緇衣》的“湯咸”，即卜辭中指成湯之“咸”的說法可信。

2.釋“文武丁”

《殷虛書契解詁》第一百五十四片中對“文武丁”的討論：

卜辭于“文武丁”往往但作“文武”而省云“丁”字，雖以理論方，甚不適宜，而以事實言，則碻知其為一人也。所以知者，有顯著之證四：其一類，則“文武”與“文武”正文簡文，錯見交出于一片契文之內(nèi)；其二類，則凡卜“文武”之日，其干支皆為“丁”也；其三類，凡祭“文武”而以上一日卜者，其干支皆為“丙”也；其四類，則凡卜貞于“文武”之片，多與“武乙”“武祖乙”同時并祭也。[6]（P264）

文中列舉四證來證實“文武”“文武丁”為一人，同時列舉了多片卜辭材料，此不具引，其說言之有據(jù)，可以信從。趙誠先生在《卜辭簡明詞典》中說：“文武丁，商代直系先王，或稱作語言‘文武帝’，或簡稱作‘文武’。《史記殷本紀(jì)》稱為大丁，以為武乙之子。”[1]（P27）

3.釋“且戊”

《殷虛書契解詁》第一八五片對“且戊”的考訂：

“且戊”當(dāng)即為“大戊”也。所以知者，蓋有三點可以推證：其一，考殷代帝系中以“戊”日生而為名者，惟有大戊一人。其余卜辭中雖尚有“兄戊”，然未即君位，或系早殂，故不見經(jīng)傳，即卜辭中亦第見“兄戊”，絕無名之為“父戊”者。其二，此片卜文為旅貞，旅乃武丁時史官，武丁之于“兄戊”在叔伯之列，絕不能以“且戊”稱之。此點尤為有力。由上例之，既決不能指“兄戊”，則推有指“大戊”。其三，正以殷帝系中以“戊”名者僅一人，故后人之名“大戊”也，亦有但名為“戊”者。[8]（P269）

本片考證“且戊”與“大戊”為一人，論證合理，其說可從。趙誠先生在《甲骨文簡明詞典》中說：“且戊或合書，即大戊”。可見是采信這種說法的。

從上述材料可見，吳其昌先生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殷代世系進(jìn)行詳細(xì)的考論，在論證中能夠充分掌握材料，引證經(jīng)典，相互推證，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二）殷代人祭研究

吳其昌在甲骨文研究上還有一個重要貢獻(xiàn)，就是對殷代“人祭”的研究，這一研究結(jié)論，一直為學(xué)界采用，而且也得到考古發(fā)掘的證實。對“人祭”的討論，主要來自他1932年4月發(fā)表在《清華周刊》（第37卷9、10期合刊文史專號）上的論文《殷代人祭考》，原文甚長，節(jié)引相關(guān)部分如下：

此三段記丁酉丁丑二日祭武丁，庚辰日祭祖庚。上段以“伐三十人”“卯六牢”對舉。下右段以“伐十人”“卯三牢”對舉。下左段以“伐二人”“卯二牢”對舉。則此“人”與“牢”地位必相等，而“伐”與“卯”之意思必相同。“卯”之義為殺，已經(jīng)羅王諸先生考定，而為古史學(xué)者所公認(rèn)。蓋“卯”之原始之形本作雙刀對立之形，其后遂逐漸變成小篆之卯字也。牢義為牛，亦無問題，卯牢與伐人并舉以祭先公先王，則“伐人”之為“殺人”意義了然矣。

前編卷四頁三片六，文云：

辛未，卜貞，王賓，伐，亡尤。

丁卯，卜貞，王賓，伐，亡尤。

此二條記祭時，皆有“伐”，可以推知此二次祭祀時，亦皆殺人也。殷代人祭之時，其數(shù)之多，至三十人，或二十人，真野蠻無道，至于此極，而后人從未有知者可慨也。此風(fēng)至周而始革。蓋周民族，實始發(fā)明農(nóng)稼，俘虜可以役使耕植，“人”之需要驟然而迫切；于是俘虜始得由“犧牲”之地位，升至于牛馬之地位，故周代遂產(chǎn)生“臣”“妾”，“臣”“妾”漸多伐始漸少矣。

近年來，對這一問題展開論述的學(xué)者不少，童恩正先生在《談甲骨文羌字并略論殷代的人祭制度》[9]（P98～104）一文中舉例甚詳，通過考古材料來證實殷代人祭的情況，可以視作對吳說的補充。謝濟(jì)先生在《郭沫若殷商人殉人牲研究的意義和影響》[10]（P27～32）一文中，對近年來的人祭研究情況作了很好的總結(jié)，其主要出發(fā)點是從人牲的身份出發(fā)來討論殷商社會制度，這就使問題的探討進(jìn)入更深層面。馬季凡先生也有《殷代中期的人祭制度研究——以鄭州小雙橋遺址的人祭遺存為例》[10]（P37～43）一文，通過考古材料，對人祭問題展開討論。凡此種種，都可推源至當(dāng)年吳其昌先生首發(fā)其例。

吳其昌先生的甲骨文研究并不只限于我們文中討論的這些內(nèi)容，他還利用甲骨文對殷商晚期的歷法進(jìn)行過研究，并由此展開以金文為基礎(chǔ)的西周歷法研究，關(guān)于這方面的研究，我們另有專文論述。吳其昌先生對甲骨文的研究，在方法上是嚴(yán)謹(jǐn)?shù)模⑷〉昧艘欢ǖ某删汀＿@一方面得益于他在清華研究院所接受的系統(tǒng)訓(xùn)練，另一方面也應(yīng)歸功于他自身的努力與勤奮。他的研究中也存在一些不足，大致有兩個方面：一是由于當(dāng)時甲骨文研究正從起步階段跨入發(fā)展期，能夠利用的資料有限，這就限制了其深入的研究；另一方面，他續(xù)作的卜辭所見先公先王考釋的文章中，有些結(jié)論過于牽強，有些結(jié)論并不完全正確，我們不能苛求吳其昌更多。在吳氏研究的基礎(chǔ)上，在資料豐富的今天，甲骨文研究中有更多的領(lǐng)域值得我們?nèi)ド钊胩剿鳌?/p>

注釋：

[1]吳其昌.殷虛書契解詁[M].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8.

[2]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M].北京：中華書局，1996.

[3]吳其昌.金文歷朔疏證[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

[4]于省吾.釋從天從大從人的一些古文字[A].香港中文大學(xué).古文

字學(xué)論集初編[C].香港：香港中文大學(xué)，1982.

[5]王國維.觀堂集林[M].北京：中華書局，1959.

[6]趙誠.甲骨文簡明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8.

[7]蔡哲茂.論殷卜辭中的“”字為成湯之“成”──兼“”“”

為咸字說[J].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77（1）.

[8]童恩正.談甲骨文羌字并略論殷代的人祭制度[J].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

（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0，（3）.

[9]謝濟(jì).郭沫若殷商人殉人牲研究的意義和影響[J].郭沫若學(xué)刊，

2004，（2）.

[10]馬季凡.殷代中期的人祭制度研究——以鄭州小雙橋遺址的人

祭遺存為例[J].中原文物，2004，（3）.

（陳榮軍浙江嘉興 嘉興學(xué)院文法學(xué)院314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