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情態表達式——“X定”

摘 要：從情態的角度看，“X定”可以表達兩種情態語義：一是說話人對事件發展最終達到X結果的肯定判斷，表斷定型認識情態語義，如“贏定”；一是句子主語的強烈意愿使某事件的發生成為可能，表意愿型動力情態語義，如“管定”。本文對情態表達式——“X定”的形式、語義特點進行了深入考察，并對“X定”與同義情態表達的不同語用功能進行了分析，認為與情態的客觀化與主觀化表達及交互主觀性特征有一定的關系。

關鍵詞：X定 情態 情態表達 認識情態 動力情態

情態反映說話人對句子命題可能性情況的觀點或態度，是世界語言中普遍存在的一個語義范疇。情態的表達形式復雜多樣，以往的研究中總結出了幾大類情態表達手段：韻律手段，如語調；語法手段，如語氣、詞類（情態助動詞居多）、形態語綴等①；詞匯手段，如實義情態副詞、情態形容詞、插入語等（Haan，2006；陸丙甫，2008）。不同的語言有不同的情態形式表達系統，相近的形式在不同語言中發揮的作用可能并不完全一致。

本文的討論對象“X定”反映說話人對動作行為“一定會X”，及說話人“一定要X”的判定，包含情態語義特征，屬于漢語的一種情態表達。

一、“X定”的語法性質

（一）“X定”的組合語義特點

“-定”可以作為語素構成認識情態詞，語義上傳達“肯定”“可能”等代表說話人主觀推斷的內容，如“必定”“肯定”“不定”“指定”等。本文討論的“X定”不是上述典型的詞類形式，其中的“X”是代表某行為動作的動詞性成分或某事件狀態的形容詞性成分，“-定”作為包含情態義的語綴，“X定”既可以表示認識情態，反映說話人對動作行為“X”能否發生的主觀推斷，如“贏定”表示說話人認為“（某比賽方）一定會贏”；“X定”還可以傳達行為主體執意要求做某事的動力情態語義，如“管定”表示說話人“一定要管（某事）”等。如此看來，“X定”語義上的整合度并不高，具有組合性特點。

（二）“X定”形式上的凝固性

“X定”形式上的一個明顯特點就是包含情態義的“定”與前面動詞性成分的組合一般須滿足雙音節的韻律條件，也就是說“X”多單音節，較少與雙音的動詞性成分組合。同義的表達選用單音形式而舍棄雙音形式。如：

（1）這個會開定了。②

*這個會召開定了。

（2）我今天走定了。

*我今天離開定了。

（3）博客中國看來是垮定了。

*博客中國看來是垮臺定了。

（4）果農們今年賠定了。

*果農們今年賠本定了。

許多學者都曾指出，韻律因素在漢語的詞法和句法中起著重要作用（潘文國，1990；馮勝利，1997；吳為善，2006），漢語的基本語言單位（主要是詞）在發展過程中體現了雙音化（disyllabification）的傾向。“X定”中“定”已固定為一個單音節的功能性成分，“X”以雙音節形式與“定”高頻組合，受到雙音化傾向在構詞和用詞方面的“類化”作用，“X”便提取一個主要語素與“X”構成一個雙音節形式，如“召開定→開定；檢查定→查定”等③。“X定”可以獨立充當句子謂語成分，并帶有較強的主觀性。其語義上的組合性特點，使其仍然屬于“低融合度”④的短語結構，而非復合詞。

當動作有支配對象，形式為動賓組合或離合詞形式時，常將賓語提前或將離合詞中的賓語性成分提至動詞前，而“X定”仍然作為一個直接組合，中間不能被插入動詞的論元成分。如：

（5）洪磊的牢坐定了。

*洪磊坐牢定了。

（6）秋菊再也沒吱聲，反正這板子是挨定了。

*秋菊再也沒吱聲，反正是挨這板子定了。

（7）她的品級確實不夠資格翻閱這書冊，……不過不管怎么說，這冊子她是查定了。

*她的品級確實不夠資格翻閱這書冊，……不過不管怎么說，她是查這冊子定了。

二、認識情態“X定”

“定”有“肯定”“一定”的意思，而“一定”是個多義情態詞，既可以表示斷定型的認識情態，還可以表示決意型的動力情態。因此包含“定”的“X定”也有兩種情態語義，當“定”做“肯定”理解時為認識情態，當“定”做“一定要”理解時為動力情態。我們先討論認識情態“X定”。

（一）“X”的語義類型

認識情態“X定”表示說話人認為某事件行為“肯定X”。認識情態“X定”句中的事件常帶有發展變化的特點，或者說突出過程性，并具有事件、性狀發展的最終走向或結果，而“X”即是說話人認定的某種結果。如：

（8）獨得3分的巴蒂斯圖塔更狂：“其實，踢完半場球，我們已經贏定了。”

（9）信息產業部統計：電信設備制造商今年虧定了。

（10）慈周寨鄉幾位農民貸款20萬元，以每500克1.5元的價格收購了大量花生，眼下看來是賠定了。

（11）男方頂不住壓力熊包了，這樁婚事也就黃定了。

（12）俺就一個斗，這輩子窮定了！

例（8）中的球賽事件包含從開始到結束的過程，并且一定有比賽的結果。“贏定”就是對球賽結果“贏”的斷定，即“肯定贏”；例（9）商家的經營、例（10）農民的生意也都有一個贏利或虧損的最終結果，“虧定”“賠定”即是對虧損結果的斷定，即“肯定虧/賠”；在例（11）～（12）中“X”是表示性狀的形容詞，“黃定”“窮定”表示對相關物事終結情況的預斷，即“婚事肯定黃”“這輩子肯定窮”。類似的還有“垮定”（“如此一來錢莊也就垮定了！”），“吹定”（“他們倆吹定了”）等。

“X”也可以是表示不能自由支配的動作行為或某種變化和屬性的其他非自主動詞⑤以及離合詞。如：

（5）'洪磊的牢坐定了。

（13）這個婚我是離定了。

（14）微軟壟斷的罵挨定了。

（15）你要是不說的話，你這頓打是挨定了！”

（16）看來陸小鳳這次已死定了！（古龍《決戰前后》）

（17）擎天柱從那個通道飛到了地上，……向地下狠砸，不用說，這甬道是塌定了。

“X”還可以是身體疾病類動詞，如“瞎、瘸”等。如：

（18）4年來，他經常在家為眼睛唉聲嘆氣，心想：這輩子是瞎定了，再想見到光明怕是難了。

（19）醫生就說我的腿這輩子瘸定了。

（20）不管的話，誠宇的右腳就廢定了。

（二）“X定”積極消極用法的不對稱現象

根據大量語料，我們發現“X”多消極義，“X定”存在肯否用法不對稱或積極消極用法不對稱的現象。如一般說“虧定”，較少說“賺定”；可以說“窮定”，但不說“富定”⑥等，我們認為這可能與語言使用者在交際中的認知心理及由此帶來情態的客觀化和主觀化表達有關。“X定”是“肯定X”的意思，說話人選用“X定”的表達時，往往已經掌握了更充分的依據，而“肯定X”則不一定。如比賽還沒開始時一般不會說某比賽方“贏定了”，當比賽進行到一定程度時，觀看者才可以根據賽況及雙方的表現進行比賽結果的預測，就可以用上“贏定了”。但“肯定贏”比賽開始前也可以用，但卻是沒有較近現實依據的斷定。這樣看來，“肯定X”比“X定”主觀性更強，也可以說，“肯定X”是情態的主觀化表達，而“X定”相對來說傾向于較為客觀化的表達。

消極義的“X定”一般是對事件發展、事物變化進行了一定的觀察之后做出的判斷，或者說是基于某種客觀狀況的預測（事實上預測的可達成性也比較高）。從人的認知心理上說，人都有趨利避害的心理，在涉及對方或他人的相關利益時，一般不會有意做出消極預斷，以致引起他人的反感，導致交際受到負面影響（相比較，人們更喜歡說吉利話，夸大未來，以獲取認同）。不過，當客觀上有不利的指證指向未來發展時，說話人就以一種客觀化的方式表達出來，減輕自己承擔的責任，提請相關對象的注意。若使用主觀性強的表達方式，則會引起相反的后果。因此，對負面結果的“X”的預斷更傾向于使用“X定”這種客觀化的表達，而不是主觀性強的“肯定X”⑦。

總之，“X定”認識情態成分表示對事件發展最終達到“X”結果的肯定判斷，表斷定型認識情態語義。

三、動力情態“X定”

（一）“X定”的意愿型動力意義

當“定”為“一定要（做某事）”的意思時，“X定”還可以表達動力情態語義，即句子主語的強烈意愿使某事件的發生成為可能。如：

（21）這批貨我們買定了。

（22）你出個價，我要定了這支梅花簪。

（23）不用說了，反正他的事我管定了。

（24）我可能是愚昧糊涂，我可能是自找苦吃，但是，不管怎樣，我嫁定了韋鵬飛！

例（21）～（22）中，說話人通過“買定”“要定”表達了自己不容更改的強烈意愿——“一定要買這批貨”“一定要這支梅花簪”。例（23）～（24）更在上下文語境中表明自己在任何條件下都不會改變的意志，雖然有外力阻礙，但說話人“一定要管他的事”“一定要嫁給韋鵬飛”。

“X定”傳達出的動力情態語義是行為主體執意要求做某事，因此“X”一般是動作性較強的自主動詞。根據“X”與“定”結構組合的能產性，我們可以推知在合適的語境下，能夠表現行為主體行動意志的動詞，都可以與“定”構成動力情態的“X定”。如以下例句（均為筆者自造，但都具有可接受性）：

（25）今天這個足球賽我是看定了。

（26）這衣服有質量問題，我退定了。

（27）這表你不讓我戴？我還戴定了。

上述幾例中，說話人在行動受阻的情況下執意要做某事，都可以用“X定”來表達。從這個角度看，詞法模式“X定”也具有較強的能產性。

（二）“X定”的句法語用特點

至于表達動力情態的“X定”的句法表現，與認識情態的“X定”的一個不同之處在于，動力情態“X定”允許帶上賓語，如前文所舉的例子“要定了梅花簪”“嫁定了韋鵬飛”；而認識情態“X定”如“贏定了比賽”“虧定了生意”“死定了這盤棋”等一般不可。有的動力情態“X定”還常常用拷貝動詞的方式將“X定”的支配對象突顯出來。如“我管你管定了”“我看球看定了”“我退衣服退定了”等，這種重動表達及帶賓形式都會進一步轉化為話題句的表達方式。

動力情態“X定”帶上賓語時，會影響動詞的配價，比如“幫”可以是兼語動詞（三價的），但“幫定”就只能帶體賓了。如：

（28）a.我幫你打官司。

b.*我幫定你打官司了。

c.我幫定你了。

從語用上看，動力情態“X定”通過新舊信息的配置，將“X定”所表達的意愿情態作為表述的焦點，強調行為主體的主觀意志及其對命題成真的可能性的推動。如：

（29）a.我一定要去上海。

b.上海我去定了。

c.？我去定上海了。

常規的信息編排往往是從舊到新，越靠近句末的信息內容就越新，例（29）各句中的句末成分就是常規焦點（張伯江、方梅，1996）。a句使用情態成分的組合“一定要”，句子焦點在于“去上海”行動本身；b句賓語提前，句子的常規焦點是動力情態成分“X定”，也就是說主體意志成為表述重心；c句則強調行動的目的地是“上海”。

動力情態“X定”意為“一定要X”，兩種不同的表達手段雖意義基本一致，但在語用功能上有所不同。我們認為“一定要X”主觀性強，未然性強，而“X定”更強調預期的結果，預期中的已然。如例（29）a句“一定要去”強調說話人“去”的意志堅決，但何時采取該行動則沒有暗示。b句“去定了”不僅表示說話人“去”的意志，而且反映出在說話人的預期（expectation）當中行動已然實現，因此b句比a句行動實現的可能性更大。

從交互主觀性（TraugottDasher，2002；徐晶凝，2008）上說，“去定了”表示出的說話人對聽話人的態度、影響比較明顯。也就是說，在交際語境中存在著聽話人和說話人的互動，聽話人對說話人意欲進行的行動產生一定的阻礙，在此情況下，說話人用“去定了”在重申自己意志的同時，表示出對聽話人或外界其他阻力、意志不接納、不服從的態度。如：

（30）無論怎樣，這個駕照我是考定了。

（31）面對阻力，承辦此案的劉檢察官說：“這個案子我查定了，就是丟烏紗帽我也在所不惜。”

例（30）～（31）語境中的“無論怎樣”“面對阻力”都表明存在某種來自外界的阻力，句子用“考定了”“查定了”表示說話人不受外力影響和改變的決心和意志，并向外界顯示這一態度。而“一定X”則不一定以使聽話人受到影響為目的，可以具有交互主觀性特征，也可以沒有。如：

（32）無論怎樣，我一定要成功。

（33）我的心略略得到了一絲安慰，暗下決心我一定要唱好！

（34）加菲貓是個非常獨特的形象，我一定要邀請朋友去看這部電影。

例（32）中，說話人的態度可以是直接針對聽話人的，例（33）～（34）中“一定要”也可以只是說話人自己對自己的承諾，不涉及對聽話人等外部因素的影響，如“暗下決心”。

值得注意的是，當句子主語為第三人稱，且“X”所代表的動作的發出者就是句子主語時，“X定”會出現情態的歧義解讀。如：

（35）這個罪名他扛定了。

（36）劉煒走定了，姚明出面也沒用。

例（35）“他扛這個罪名”可能是說話人根據事態的發展所做出的判斷，也可能是“他”主動自愿承擔“這個罪名”。補充合適的語境，這兩種解讀均可成立，前者是斷定型認識情態，后者是意愿型動力情態。例（36）中即使有后續句說明，也不能確定“劉煒走”是其主觀意志，還是說話人的猜測，還需結合前文語境甚至篇章語境進行明確。

四、結語

無論認識情態還是動力情態的“X定”，都極易形成話題句“T+S+‘X定’（+O）”⑧，上文許多例子可以顯示這一點。徐烈炯、劉丹青（2007）認為漢語是話題優先型（topic-prominent）語言，話題在漢語中是與主語、賓語等句法成分地位相當的基本結構成分。漢語句子結構中有一個話題位置，或者說話題單獨占據一個句法位置，而不與主語或賓語合用一個位置。話題位置可以被占用，也可以不被占用。當這一位置被某一成分占用時，該句子就是話題結構。據此，本文所討論的“X定”句即是一種典型的話題結構。從話題結構的語義關系類型來看，“X定”句多為論元共指性話題結構，是最具普遍性的話題類型。也就是說，“X定”句的話題成分跟述題中的某個論元或相應的空位有共指關系。如：

（37）那個小品演員[他]今年紅定了。

（38）這款車我要定[它]了。

（39）這場球我們贏[ ]定了。

（40）你的事我管定[ ]了。

例句中加方括號的是話題在述題中的復指成分，它也可不出現而成為空位。例（37）～（38）中的話題分別與述題中的主語和賓語具有共指關系；例（39）～（40）中話題在述題中的復指成分沒有出現。

“X定”話題結構還可以是語域式話題類型，即話題為述題提供所關涉的范圍（domain）。如：

（41）這輩子我[ ]跟定你了。

（42）這場官司我幫定你[ ]了

例（41）的話題為述題提供時間方面的語域，即“我在這輩子跟定你了”；例（42）的話題是述題中賓語的領屬格成分，即“這場官司是你的（官司）”。這類話題不是謂語動詞本身的論元，但跟謂語動詞的論元有語義上的緊密聯系。⑨

（本文為江蘇省教育廳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

注釋：

①范偉（2010）提出構式也應被看作語言中表達情態的一種重要手段。

②本文例句選自北大網上語料庫。

③“X”也可以是口語中常用的單音節動詞，如“買、要、管”等，

直接組合成“買定、要定、管定”等雙音節形式“X定”，表達了強烈的主觀情態語義。

④參見石毓智（2002）“融合程度說”。

⑤自主動詞的情況也有，但語義上要求句子主語是該動詞所代表的

動作的發出者，且非第一人稱。如：“要是在過去，團委這個純政工部門的白卷是交定了，但這回團委書記本人心里特踏實。”

⑥“贏定”“輸定”都可以說。

⑦X中也有含積極義的，如“明年房價漲定了”“這歌紅定了”，

這仍然可以用情態的客觀化表達來解釋，因此并不影響我們對“肯定X”與“X定”情態表達的不同功能的分析。

⑧當“X定”2中的X為三價兼語動詞時，此話題句可以帶上賓語。

如“這場官司我幫定你了”“這些錢我還定你了”“這頓飯我請定大家了”。

⑨關于話題結構的類型參考了徐烈炯、劉丹青（2007）。

參考文獻：

[1]董秀芳.論句法結構的詞匯化[J].語言研究，2002，（3）.

[2]范偉.現代漢語情態系統與表達研究[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對

外漢語學院，2010.

[3]陸丙甫.從語言類型學看模態動詞的句法地位[A].語法研究和探

索（十二）[C].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

[4]彭利貞.現代漢語情態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5]齊滬揚.語氣副詞的語用功能分析[J].語言教學與研究，2003，

（1）.

[6]石毓智.漢語發展史上的雙音化趨勢和動補結構的誕生[J].語言

研究，2002，（1）.

[7]吳為善.漢語韻律句法探索[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6.

[8]謝佳玲.漢語情態詞的語義界定[J].中國語文研究（臺灣），

2006，（1）.

[9]徐晶凝.現代漢語話語情態研究[M].北京：昆侖出版社，2008.

[10]徐烈炯，劉丹青.話題的結構與功能（增訂本）[M].上海：上

海教育出版社，2007.

[11]Pamela Munro.Modal expression in Valley Zapotec[A].The

Expression of Modality[C].Berlin，New York：Mouton de Gruyter.，2005.

[12]Palmer，F.R.語氣·情態（第二版）[M].北京：世界圖書出版

公司，2007.

[13]Perkins，Michael R.Modal Expressions in English[M].Norwood:

Ables Publishing Co.，1983.

（范偉南京師范大學國際文化教育學院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