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禮德語言哲學思想再探討

摘 要：Halliday所創立的系統功能語言學蘊含著豐富的哲學思想，探討了語言哲學所要研究的核心議題。本文擬對比認知語言學的哲學傳統，從語言與經驗、語言與社會、語言與認知以及語言與人之間的關系出發，對Halliday的語言哲學思想進行解讀，以期幫助讀者更好地了解系統功能語言學的哲學淵源。

關鍵詞：韓禮德 語言哲學 經驗 社會 認知

作為系統功能語言學的創始人和一代語言學家，Halliday沒有專門著書立說闡述功能語言學的哲學基礎，但這并不等于功能語言學沒有哲學淵源。事實上，Halliday對語言哲學所要研究的幾個大方面的問題，即語言與世界、語言與社會、語言與認知以及語言與人之間的關系（楊生平，2007），都進行過深入的探討，其語言哲學思想散見于20世紀70～90年代的一系列學術成果中（Halliday，1978、1992、1995、1996、1999；Halliday Matthiessen，1999）。嚴世清（2002：7～10）曾經參照生成語言學派，從語言的性質、Halliday的語義觀和語法隱喻理論三個方面對Halliday的語言哲學思想進行過梳理。本文擬對比認知語言學的哲學傳統，從語言與經驗、語言與社會以及語言與認知之間的關系出發，再次解讀Halliday的語言哲學思想，以期與國內的第一次梳理形成互補，幫助讀者全面了解系統功能語言學的哲學淵源。

一、語言與經驗

語言與經驗之間的關系問題是語言哲學歷久彌新的話題，20世紀90年代的語言學界以認知語言學對其的研究影響最大，成果也最為顯著（如Johnson，1987；Lakoff，1987；Lakoff Johnson，1999）。然而，Halliday在不斷的研究與探索過程中，從與認知語言學不同的視角，提出了一系列與認知語言學互補的觀點，對語言與經驗之間的關系形成了自己獨到的見解。

首先，就經驗的本質而言，認知語言學認為，經驗是知識，是先于語言存在的一種知識，對經驗的建構實質上是一種知識表征。但是，Halliday（1995）認為，將經驗看成知識就意味著經驗是獨立于并且先于語言而存在的，只是通過語言表現出來，這種觀點彎曲了語言與經驗之間的關系，將語言看成了對既有概念結構的編碼。在Halliday看來，經驗不是“知識”，而是“意義”，是依賴并通過語言來識解的意義。Halliday還強調，經驗不是一種產物，而是一種資源，是理解、表征以及作用于現實的一種潛勢，我們的日常生活是對這種潛勢的實例化（instantiation）（Halliday Matthiessen，1999：1）。

關于語言、經驗與現實世界三者之間的關系，Halliday秉承了Hjelmslev（1961）的傳統，采取建構主義的觀點，認為現實世界是不可知的，所謂的經驗只是人們通過語言為自己建構的現實（Halliday Matthiessen，1999：3）。Halliday指出，經驗世界本身是無序的，其秩序是語言強加的，經驗的范疇與關系不是自然賦予人類的，而是由語言建構起來的。語言也不是被動地反映現實，而是能動地構建現實，語言不僅用來儲存和交換經驗，同時也用來建構經驗。語言是人類經驗的基礎，語法中的概念意義庫（ideational meaning base），簡稱概念庫（ideation base），是概念語義資源，就是用來識解我們周圍以及我們內心世界經驗的資源。

其次，在研究經驗與語言關系的問題上，功能語言學與認知語言學的視點也不同。認知語言學是從經驗出發向下（downward）解釋語言現象的，而Halliday則是從語言出發向上（upward）建構經驗的。

認知語言學認為，對于同一事件，不同的語言使用者有時用不同的語言結構來描述，這可以用語言使用者對世界的經驗不同來解釋。而功能語言學批判地繼承了Sapir和 Whorf的語言相對論，認為正是由于語言結構的不同導致了人們對經驗的建構也不相同。

第三，認知語言學對經驗的識解強調組合（syntagmatic）關系，而系統功能語言學在其基礎上還增加了聚合（paradigmatic）緯度。Halliday（1992；1994）認為，語言對經驗的識解既是組合的也是聚合的。從組合的角度看，語言將經驗識解為某種結構體，即參與者（participant）、過程（process）和環境因子（circumstances）的配置。從聚合的角度看，及物性系統將經驗的世界識解為一組可以反復操作的過程類型，每一次對經驗的識解都是從系統中對某種過程的選擇。這兩種識解模式互相聯系：一方面，組合發生在聚合的語境中；另一方面，聚合潛勢通過組合結構來體現（realize）。

最后，認知語言學突出經驗的個體性，認為對于相同的事件人們有時使用不同的語言結構來表達，這植根于不同的語言使用者對世界的經驗不同（UngerSchmid，2001）。而Halliday（1992）則強調經驗的群體性（collective）。他認為，經驗識解為意義的過程是一種合作行為，有時伴有沖突，但通常是一種協商的結果。因此，經驗是一種集體的構建，是集體共同擁有的資源，這與Halliday將語言看作社會意義系統的觀點是一致的。語言作為解釋經驗的基礎，更具體地講是一種社會符號，而不是人的心智系統，因此經驗研究的重點也不應該是個體，而是某一文化中的社會群體，生活在不同文化中的集體以不同的方式識解經驗。簡言之，經驗的識解是一種社會過程，是社會主體間的過程。

二、語言與社會

系統功能語言學始終把語言與社會的關系問題置于其研究的核心地位，因為在Halliday看來，這一問題關乎語言的性質，以及對語言研究所采取的視角。Halliday（1978）吸收了社會學家Bernstein的研究成果，對語言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形成了如下看法：

第一，就語言的性質而言，Halliday強調語言的社會性，認為語言是一個社會意義系統，而非心智系統。語言交際是作為社會成員的人之間的活動，是一種社會行為，意義是社會的、主體間的過程。

第二，關于語言與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Halliday同意Bernstein的觀點，將語言看作是社會結構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他還認為，社會結構在根本上決定語言結構（這里指“語言系統”），語言不是被動地反映社會結構的，而是發揮著能動地構建社會結構的作用?？偟膩碚f，語言與社會系統之間不是簡單的表達與被表達的關系，二者之間還存在著一種更為復雜的辯證關系，即語言受社會結構控制，社會結構通過語言維護和傳遞；語言不僅被動地體現社會結構，同時也積極地象征社會系統。因此，語言在被社會系統創造的同時，也在創造著社會系統。

第三，在討論語言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時，Halliday還談到了語言與人的關系問題。他認為，語言是人作為整體而不是人體某一器官（尤其是大腦）的功能，因此，語言學要研究語言使用者與他人之間的關系。他還指出，在兒童成長為“社會人”的過程中，語言發揮著核心作用。所謂“社會人”并不與“個人”對立，而是指社會環境中的個人，是與生理意義上的人相對的概念。單個人注定要成為群體中的個體，加入了群體，單個的人不再僅僅是一個生物個體，而成了社會的“人”，這個過程是通過語言完成的。

三、語言與認知

Halliday對語言的研究采取的是“機體間”（inter-organism）的視角，這一視角決定了他在社會與認知維度上對前者的偏向（Halliday，1978）。直到20世紀90年代末，功能語言學（Halliday Matthiessen，1999）才開始關注語言與認知之間的關系，其研究是對當前主流認知語言學的一個補充。

首先，在語言與認知的關系問題上，系統功能語言學與認知語言學的研究目標不同。認知語言學把語言看作是一種認知活動，通過認知來研究語言形式和意義及其規律（Evans Green，2006）。相反，系統功能語言學把語言看作一種社會活動，從語言出發來研究人們的認知機制和認知特征。研究目標的不同導致了兩者的出發點不同，前者以認知為出發點，基于人們對世界的經驗和對世界進行感知和概念化的方式來研究語言；而后者是基于語言的認知研究（a language-based approach to cognition），也就是通過語言過程來解釋人們的認知特征。

其次，從認知與語言發展的先后順序上來看，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是人的智能活動之一，是認知過程的產物。它一方面承認語言對認知的發展有促進作用，另一方面又強調認知的決定作用，認為認知發展先于語言發展，存在沒有語言的思維即前語言階段（Evans Green，2006）。然而，韓禮德對認知研究的前提是，認知不是思維（thinking）而是意義（meaning），只是人們談論語言的一種方式（Halliday Matthiessen，1999）。

第三，在語言、認知與客觀世界三者的關系問題上，兩者都承認客觀世界的現實性及其對語言形成的本源作用。但是，認知語言學更強調人的認知的參與作用，它認為，語言與客觀世界沒有直接的對應關系，而由人對客觀世界的認知介于其間，反映在語言中的現實是客觀世界與心智交互作用的產物。然而，功能語言學更側重于語言的建構功能，Halliday（1996）指出，語言不是被動地反映客觀世界，而是能動地建構我們對現實世界的經驗，反映在語言中的世界是我們通過語言為自己建立的心理現實，由此可以看出，功能語言學并不強調語言識解現實時認知的中介（mediating）功能。

四、語言系統

在語言和認知的關系問題上所持的觀點不同，這使得Halliday對語言系統本身的看法和認知語言學也很不相同。認知語言學認為，圍繞語言有兩個系統存在，一個在語言內部，即語法系統，另一個在語言外部，即概念系統（Evans Green，2006：158）。經驗在概念層次上表征為意義，然后再通過語法結構編碼。而按照Halliday的觀點，并沒有兩個系統存在，而是語言內部存在有兩個表征層次，即詞匯語法層和語義層。語義層在外圍，是經驗轉換為意義的界面；內圍的層次是詞匯語法層，掌控著這種轉換的方式（Halliday Matthissen，1999：4）。這樣一來，認知語言學中的知識表征就發生在功能語言學中的意義層上，語言和認知之間的界限也成了語言系統內部語法和語義之間分層的問題。

在語言系統的問題上，Halliday（1995）認為語言是由語義層、詞匯語法層和音系層組成的多層次的意義系統。他指出，在語言進化的初始階段，語義、詞匯和語法作為一個整體（pair）產生，此時，語言包含內容（content）與表達（expression）兩個層次。然而，在之后的進化過程中，內容層得以解構，詞匯語法和語義層分離開來，從而一個二維的“彈性空間”在內容層上得以形成。這樣一來，語言就是由抽象程度不同的三個層次構成的資源，相鄰層次之間是體現關系。內容層包括詞匯語法和語義兩個層次，它們以一種自然的方式聯系在一起，第三個層次是表達層，它與詞匯語法層之間的關系是任意的。也就是說，語義層與表達層不直接發生作用，詞匯語法層要在其間發揮中介功能。詞匯語法是純粹抽象的意義構體（semiotic construct），與物質現象（material phenomena）不直接發生作用，而表達層（口頭的和書面的）與人體交接，語義層與人類經驗以及人類的社會過程交互作用。

功能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都認為，語言對經驗的識解同時既是語義的也是詞匯語法的，語義并非先于詞匯語法存在，等著詞匯語法編碼，兩者是同時產生的。就語言對經驗具體的識解過程而言，認知語言學認為，經驗一次識解為語義和詞匯語法的配對，即基本的小句構式。但是，功能語言學（Halliday Matthiessen，1999：237）認為，經驗通過語言識解時并非只有一種方式（即一致式）存在，因此，我們不能將語義和詞匯語法僅僅看作是內容層上的兩個方面，而應該將它們看作兩個獨立的層次。這樣，當經驗通過語言識解時，內容層面上就要經過語義和詞匯語法的兩次編碼，而不是一次識解為功能和形式的配對（Halliday Matthiessen，1999：17～18）。因為，在功能語言學看來，當意義與形式作為一個整體產生后，兩者還要分離開來，也就是說，內容層要解構，解構之后語義與詞匯語法之間的常規關系被打破，每一部分要獨立存在，這樣，當經驗通過語言識解時，解構之后的語義和詞匯語法需要重構。Halliday與Matthiessen（1999：19～23）用中國傳統的陰/陽圖來表征這種解構與重構的過程。

語言是分層的意義系統的觀點是Halliday語言哲學思想的精髓，也是語法隱喻理論得以形成的前提。概念語法隱喻理論探討的是語言與經驗之間的關系，它深深植根于并集中體現了Halliday的語言哲學思想，尤其是Halliday關于語言是多層次的意義系統的觀點。Halliday強調，包含語法層的意義系統具有獨特的特征，它不僅僅可以反映已經存在的意義，而且還可以創造意義，概念隱喻是發生在內容層上的一種獨特的現象，是經驗通過語言第二次建構時語義和語法之間的“偏離”情況，Halliday層次思想的魅力就在于它能夠很好地解釋“偏離”這種語言現象。

五、結語

Halliday兼收并蓄，博采百家之長，他既秉承了倫敦學派Firth，哥本哈根學派Hjelmslev以及布拉格學派的基本觀點，也從美國的Sapir和Whorf的語言假設、Lamb的層次語法和Pike法位學等語言學傳統中尋找合理的成分。在繼承歐洲和美國的語言學傳統的同時，Halliday還跳出語言學的藩籬從別的學科汲取營養。例如，人類學家Malinowski和社會學家Bernstein對Halliday語言思想的形成也產生過巨大的作用。總之，Halliday所創立的系統功能語言學蘊含著豐富的哲學思想，值得我們深入挖掘和進一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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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莉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外語學院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