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中國古詩詞意象并置與概念整合之關聯

摘 要：意象是中國古典詩詞創作與鑒賞的焦點。讀者欣賞的過程即意象意義的建構過程。本文從認知語義的視角，運用Fauconnier的概念整合理論，對南唐李煜著名的詞作《相見歡》中的意象建構與在線認知過程進行解讀，旨在證明概念整合理論對詩詞的意象組合的意義建構具有強大的闡釋力。

關鍵詞：意象 意象并置 概念整合 映射

意象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一個重要的概念，是詩詞作者進行創作不可或缺的手段，也是讀者理解欣賞詩歌的關鍵。意象是“意”與“象”的完美結合，是作者主觀情思與具體物象的完美融合。意象承載著作者的各種情感，但是單一的意象往往不足以表達某一特定情感，作者往往通過意象組合形成語義上的互補，構建連貫的語篇。本文從認知語義的視角，運用概念整合理論，以李煜的著名詞作《相見歡》為例，來詮釋其意象選擇、并置及建構過程。

一、概念整合理論簡介

1985年，Fauconnier在他的專著Mental Spaces中提出了心理空間理論。心理空間理論后來發展成為概念整合理論（Conceptual Integration Theory），又稱作概念合成理論（Conceptual Blending Theory）。該理論的核心思想是將概念整合看成是人類的一種基本的、普遍的認知方式，是人類進行創造性思維和活動中的一種認知過程。 Fauconnier和Turner認為，我們所沒有意識到的人類思維方式才是最重要的，但也是最容易被忽視的部分。而概念整合理論的目標就是研究揭示人類表層的思維能力背后所隱藏的，也就是幕后的那座認知冰川。（Fauconnier，G Turner，M，2002：34）

概念整合網絡是概念整合理論中最核心的內容，它包括四個心理空間：兩個輸入空間（input space），一個類屬空間（generic space）和一個合成空間（blended space）。（Fauconnier.G，1997：149）兩個輸入空間直接建立起跨空間的映射，輸入空間所共享的抽象空間稱為類屬空間。兩個輸入空間部分地投射到整合空間中，并通過組合（composition）、完善（completion）和擴展（elaboration）等方式，借助背景框架知識、認知和文化模式形成層創結構。這四個心理空間通過一系列的映射運作彼此連接起來，構成一個概念整合網絡。

心理空間和概念整合理論在其發展初期就已經廣泛地應用于文學、文體學研究之中。二者之間的結合點落在關注語言選擇與人的認知結構和過程之間的關系上。心理空間和概念整合理論的核心假設認為意義是在具有創造性和想象力的心理過程中動態建構的結果。因此該理論在解釋動態的、具有創造性的認知活動，如進行文學分析時更為有效、更有說服力。（張輝、楊波，2008：10）

二、詩詞意象的認知建構和整合

（一）意象并置

詩詞是由意象組成的，意象是詩詞的靈魂。詩詞欣賞離不開對意象意義的解讀。意象是情感的載體，詩人須借助意象抒發情感。然而單一的意象無法表達詩人復雜的情感，詩人往往通過選擇、組合，巧妙地將意象并置在一起，構成一組生動可感的圖像，用以渲染氣氛，創造意境，表達豐富的情感，從而凸現主題。

在我國古典詩詞漫長的發展歷程中，形成了很多傳統的意象。意象的不同組合會產生不同的意義。同是“明月”，若與“泉水”和“松石”組合，顯出的是清新明麗的自然畫卷，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中“月、松、泉、石”四個意象組合成安閑幽妙的意境（王維《山居秋暝》）；若與“廢墟”和“塵土”組合，則讓人撫今追昔，感懷歷史人事的滄桑變遷，如“城郭為墟人代改，但有西園明月在”（張說《鄴都引》）；若與“夜”“秋”“故鄉”結合，自然生發出一股思鄉、戀友之情，如“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杜甫《月夜憶舍弟》），“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王建《十五夜望寄杜郎中》）。

（二）意象并置與隱喻和轉喻

意象并置形成語義上的互補、加強和對照關系，形成連貫的詩歌語篇。認知主體會結合語境知識、背景知識和百科知識等對意象進行整合與重組，建構起一個能解讀詩歌主題的合成空間，形成層創結構，從而完成意象的象征解讀。

當代認知理論認為隱喻和轉喻不僅僅是兩種語言現象和修辭手段，而且是兩種認知手段和思維方式。在讀者的認知加工過程中，隱喻和轉喻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隱喻是在兩個不同的認知域之間的概念映射，轉喻則是在同一理想化認知模型之下的認知主域（domain matrix）和次域（subdomain）之間的突顯或代表關系，如部分代替整體。意象并置以性質相似構成隱喻，以空間鄰近且功能相仿而形成轉喻。

（三）意象并置與意義整合

合成空間理論為詩歌中意象的整合提供了合理的解釋。

兩個輸入空間代表的是兩個不同的意象，類屬空間對兩個輸入空間進行映射，代表兩個輸入空間共享的概念結構，它反映兩個輸入空間所共有的一些抽象結構與組織并決定跨空間映射的核心內容。合成空間則是兩個輸入空間的信息合并和互動的空間。詩歌中意象的并置及組合帶來的是意象概念的整合，新的意象產生于合成空間，尤其是層創結構。詩歌中新的意象意義的生成從本質上來講就是合成空間里實時（online）意義建構的結果。（朱怡，2007）

三、實例分析

相見歡

（南唐）李煜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這是一篇膾炙人口的抒寫離愁的詞作。詞作者李煜（937～978），為南唐后主。宋滅南唐，李煜亡家敗國，身囚待罪于汴京，忍辱負重過了三年囚徒生活，后被宋太宗賜酒毒死。

李煜不是一個好皇帝，卻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詞人。李煜的詞作以其被俘為界分前后兩期，前期詞作多描寫宮廷生活與男歡女愛，極盡香艷奢華；后期詞作多反映失國之痛和去國之思，沉郁哀婉，感人至深。《相見歡》便是其后期詞作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篇。該詞作僅僅36個字，卻涉及眾多意象以及復雜的空間合成。

（一）意象間的相關性和意義的轉喻整合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在上片第一分句中，“西樓”和“鉤月”兩個意象并置。“西樓”和“月”作為單個意象頻頻出現在古典詩詞中。“西樓”僅是個象征性的概念，或指建在主體建筑西邊而樓梯向東的小樓，或指曾經聚會之所，或指孤獨寂寞的居所，或指登高望月懷遠的地點。在詩詞中，西樓多屬泛指，常指傷心地，是排遣憂傷或遙望故國、愛人、友人的處所。如王實甫的“到晚來悶把西樓倚，見了些夕陽古道，哀柳長堤”（《西廂記》）；李清照的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一剪梅》）；張養浩的“可憐秋，一簾疏雨暗西樓”（《殿前歡·對菊自嘆》）等等。“月如鉤”，這一輸入空間包含“非滿月”和“月不圓”等元素。以“鉤”喻月，未著“殘”字，清冷之景，幽寂之意，殘存之心已凄然托出。見月傷心，對月傷情乃古代文人之常情。初唐宋之問《獨不見》中“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以明月當空渲染了少婦的情思；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以月升、月懸、月落之景寫盡人間的離愁。李白、王昌齡等將思鄉、思親之情融進了月色的描寫中。在古典詩詞中，“西樓”常和“月”這一意象聯系在一起，因為在西邊的方位，更易于觀看月亮，尤其是下沉之月，即深夜之月，以此可見睹月之人思念之深、愁思之重，無法入眠。根據中國古典詩詞中文化認知模式，在跨空間映射中（如圖3所示），在合成空間，“西樓”和“鉤月”兩個意象經聯系、投射、壓縮、整合，形成我們所說的層創結構，即新的意象意義。“孤獨，不團圓”被轉喻映射。

第二分句“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中，有“梧桐”“院”“秋”三個意象疊加。作為主意象的“梧桐”頻繁地出現在文人筆下，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自古有“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說法。梧桐常和秋天這種凄涼悲切的景象聯系在一起。一般而言，梧桐是作為秋天的象征而出現的。然而梧桐也有多種其它的含義，梧桐可以招致鳳凰，是吉祥之意。可以作為愛情的意象，有“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這里“梧桐”作為連理枝的意象，象征著心上人生時無法相伴，但求死后能相依相隨。在古典詩詞中，詩人常借梧桐抒發內心的愁悶。溫庭筠的“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更漏子》）；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聲聲慢》）。寫雨中梧桐，能表現詩人內心的愁苦與落寂，而寫缺月梧桐，又何嘗不是浸透了詩人滿懷的蕭瑟與凄婉。可以看出在該句“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中，三個意象“梧桐”“院”“秋”分別被“寂寞”“深”“清”限定，取消了這三個意象其它豐富的結構映射。“孤獨、落魄”再一次被轉喻映射。

意象的并置和概念的整合在很大程度上還依賴于動詞的使用，通常暗示的是作為主體的人的意識投射。也就是說，動詞可以折射出人的主觀情思。“鎖清秋”的“鎖”字，是敘述者即詩人意識的投射。“鎖”住的又何止是這滿院秋色？落魄之人，孤獨之心，念鄉之情，亡國之恨，都被這高墻深院禁錮起來。

輸入空間Ⅰ里是梧桐的生存狀態，輸入空間Ⅱ是詩人“我”的生活狀態，兩個輸入空間里的元素一一對應，類屬空間共享的元素決定了兩個輸入空間中部分元素的相互映射從而形成新的組合。梧桐的狀態不斷與“我”的生活狀態形成跨域映射，在類屬空間里，源意象“梧桐”與目標意象“我”的特征產生相似關系。這種關系映射到合成空間里，通過組合、完善和擴展形成一個動態的層創結構：“我”沒有自由，內心抑郁孤獨。從而在“我”和“梧桐”之間形成了轉喻整合，即 “我”是“寂寞梧桐”。由此，“我”和梧桐合二為一。

（二）意象間的相似性和意義的隱喻整合

該詞上片寫景，下片為抒情。下片第一個分句“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中，輸入空間I為“剪不斷，理還亂”，輸入空間II為“離愁”，始源域“絲”，目標域是“愁”，源域和目標域之間存在著主觀感知的相似性，隱喻是雙域整合運演的結果。

兩個空間的抽象結構投射于類屬空間“長，亂，繞”中，意象“絲”與意象“離愁”以及類屬空間的結構被投射到合成空間中，運用層創結構得出新的結構“愁緒紛繁，無法擺脫”。該句借助“絲”將抽象的愁具體化，把“愁”的“憂人、惱人、纏人”寫得真切感人，進而道盡了南唐后主的愁苦悲恨。離愁本身是一種抽象的思想情緒，它能感覺到，但卻看不見，摸不著，要對它本身作具體描寫，確實非常困難。然而，在這首詞中，詞人通過比喻使之變得具體可感，而且表達得如此貼切、自然，以至成為千古名句。

該句還涉及同音異義字的認知心理過程分析。如圖6所示，這是一個單向網絡類型。“絲”成為輸入空間I，漢語拼音“si”構成輸入空間II。兩個輸入空間的共同之處就是“相同的發音”，亦即類屬空間。拼音“si”被有選擇地投射到整合空間中。在整合空間中，我們可能得到若干個不同的意思，但是根據情景知識，我們可以完善出整合空間的結論，即“思”，“思念”之義。

第二個分句“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又用了一個比喻，寫離愁的另外一個境界，即人對它的具體感受。離愁的滋味，頗讓人難以形容，難以描述。它既不能用酸甜苦辣之類滋味來概括，也不能用任何一種具體實物的滋味來比擬，只可意會，難以名狀，所以只能稱之為“別是一般滋味”。這種描繪“愁”的創新筆法，可謂語極辛酸、情更傷痛。真可謂“欲說還休”，足見詞人愁情之深。

“離愁”這一情感概念形成一個輸入空間，“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這一味覺概念形成另一輸入空間，經感覺與味覺的功能轉換，使得離愁有了味道。通過味道凸顯情感，最終獲得隱喻的表達效果。

通感隱喻，也稱“移覺”，是把兩種不同的感知域結合起來，并把它們的相似之處展示出來。通過從某一感官反常的認知域向另一感官反常的認知域映射來表達思想情感、認知客觀世界，其認知基礎是人類感觀共同的生理機制和人類共同的感知經驗與生理反應促成的在我們思想概念系統中感知域之間特征的相似性心理聯想，由此來實現對情感概念的深刻認識和理解。

（三）意象并置凸現主題

全詞共36個字，由“西樓”“月”“梧桐”“院”“秋”“絲”六個意象成分組成。

并置的意象形成獨立且相互依賴的辯證關系。詩中最后一句“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把詩人自己辛酸、凄涼、寂寞、孤獨的心情袒露得栩栩如生，感人至深。

離愁之苦，一個“愁”字道盡了南唐后主的去國之思，失國之悲，亡國之恨。短短兩個詩節，由于意象巧妙地并置，使詩歌產生了更大的建構力，詩的主題意義也得到最大凸現。而詩詞意象的文化沉淀會形成人類認知固化，我們對熟知的意象、意義的空間整合映射過程往往是自動實現的，沒有意識到合成空間的存在。分析固化的合成空間理論實質上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人的認知活動的本質，是十分必要的。

四、結語

本文運用概念整合理論分析了中國古典詩詞的意象建構和在線認知過程。概念整合理論將人類思想概念范疇空間化，能夠在更大范圍內調取個人經驗，并與語境知識、背景知識和百科知識進行整合，建構起解讀詩歌主題的合成空間，建構意象的實時意義。為傳統的文學賞析、詩詞研究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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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Lakoff，G. M.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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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寅.認知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

[7]朱怡.詩歌語言前景化的認知途徑[J].寧夏社會科學，2007，（5）.

（趙曉囡 北京 中國石油大學外語系 102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