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漢語自身的特點和語言理論的不斷發展,使漢語的語法研究逐漸擺脫國外語言學理論和方法的束縛,從語法形式的研究轉向語法意義、語義關系的研究上來,這是漢語語法研究發展的必然趨勢。本文以述補結構為研究對象,從語法意義、語義范疇的角度分析補語所具有的深層意義。
關鍵詞:補語 述補關系 語義范疇
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要求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漢語語法理論的呼聲越來越強烈,越來越迫切。《馬氏文通》以來的漢語語法研究基本上是在印歐語系語法理論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這些國外的語言學理論和方法對漢語研究雖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但由于漢語的特殊性,漢語語言學家在具體運用這些語法理論來解釋漢語語法現象時常常會產生不和諧的地方。矛盾是世界所有事物發展的基本動力,在創造性地修正、甚至改造國外新理論以試圖解決理論與事實矛盾的過程中,漢語語法研究的理論經過多年的摸索,終于擺脫了印歐語系語法理論的束縛,逐漸從語法形式研究轉向語法意義、語義關系的研究上來。
一、定義
關于語法意義,目前學術界流行的觀點是:“表現某種特定語法意義的形式叫語法形式,通過語法形式才顯示出來的意義叫做語法意義”[1],“只有語法形式表示的意義才是語法意義,只有表示一定語法意義的形式才是語法形式”[2],很明顯,這是一種循環論證,這種定義方式顯示出語法意義和語法形式之間存在的對應關系、滲透關系、依附關系、相互驗證關系和雙向選擇關系。陸儉明和沈陽認為“語法意義通常是指不是由詞語、語境、推理產生而是由語法形式產生的意義。”[3]這是從形式與意義的生成關系來定義語法意義的,顯然是受到生成語法理論的影響,認為語法形式產生了意義。
語法范疇,通常是指“某種語法意義和表現這種意義的形式手段兩者的統一體”[4]。具體來說,又可以分為“形式范疇”和“語義范疇”,或者稱之為“形式語法范疇”和“語義語法范疇”。“形式范疇”,這是從形式入手建立起來的一套范疇,主要是指有形態變化的語言(或叫做綜合性語言)中的一些語法意義類型。例如名詞的“性、數、格、位”,動詞的“時、體、態、人稱”,形容詞的比較級、最高級等等。以往從西方語言學理論引進來的語法范疇,實際上就是這樣一種形式范疇。由于漢語缺少形態變化,漢語中就可能不存在某種屬于形式的范疇意義,如:漢語動詞與主語名詞就沒有“人稱”的一致變化,也沒有嚴格的名詞的“性”范疇和“數”范疇,這種“形式范疇”不適合漢語的語法研究,具有局限性。與“形式范疇”相對的是“語義范疇”。“語義范疇”這個概念,是在探求漢語特有的表現語法意義的語法形式或決定語法形式的語法意義的過程中,在不斷明確語法研究目的和探求研究方法的過程中,在認識到語法意義與語法形式之間內在的決定與反制約關系的歷史背景下提出來的。換言之,語義范疇從本質上講,就是從語法意義的角度歸納總結概括出來的語法范疇。
二、述補關系的語義范疇分析
(一)補語
補語是放在述語(一般是動詞或形容詞)后面作補充說明的句法成分,一般由謂詞性詞語、數量短語和介詞短語充當。其基本的表達格式為“述語動詞(形容詞)+得+補語”。補語在現代漢語中是很常用的,因而是非常重要的,其他語言中很少有類似漢語補語的這種語言現象。按照補語所表示意義的不同,可以將補語分為:結果補語、趨向補語、程度補語、情態補語和數量補語。從結構形式上看,根據述語后用不用“得”,可將補語分為黏合式補語和組合式補語兩大類,“黏合式述補結構指補語直接黏附在述語后頭的格式”,“組合式述補結構指帶‘得’的述補格式”[5]。
(二)述補關系的語義范疇
因為漢語語法具有特殊性,其語法形式比較隱蔽、含蓄、特別,所以從語法意義入手去尋找形式的驗證,似乎對漢語更加合適。句法語義應該成為漢語語法研究的出發點和重點。漢語中已經有研究成果的重要語義范疇有時間范疇、空間范疇、數量范疇、領屬范疇、自主范疇、動態范疇、持續范疇、順序范疇、趨向范疇等,而且事實上漢語中還可以根據語法意義的表現和語法意義分析的需要歸納出更多的語義范疇。根據以上的理論研究,本文試圖以述補句法關系為分析對象,對其進行具體的語義范疇研究,以求達到更深層次的理解。
1.述補結構中的“自主范疇”
馬慶株先生于1988年提出了漢語動詞可分為“自主動詞和非自主動詞”的理論及動詞“自主范疇”一說,并標明非自主動詞中包含屬性動詞和變化動詞。“自主”是指用來區別漢語中有意識的動作行為和無意識的動作行為的某種差別的一種語義范疇。我們經常這樣說“看”“我看”“馬上看”“看吧”,但卻不能單獨說“塌”“塌房子”“馬上塌”“病吧”這樣的語句;進一步說可以單用“甭看”“別看”,卻不能單說“甭塌”“別塌”;可以單說“不吃”“吃!”卻不能單說“不塌”“塌!”。漢語動詞具有一種對立的語法意義,“看、吃”以及“聽、說、寫”這一類動詞屬于“自主動詞”,也就是這種動作行為是施事者有意識地發出的,或者說動作者一定是“施事”謂語表示一種“動作行為”;而像“塌、病”以及“長、醒”這一類動詞就是“非自主動詞”,也就是這種動作不是由施事者有意識地發出的,或者說動作者不是“施事”,而是一種“主體”,謂語也不是動作行為,而更多是表示一種“變化或屬性”。
這種語義范疇在述補關系中有一定的體現,但值得注意的是,當同樣的自主動詞加上特定的補語成分時,表示的語法意義卻不相同。例如:
(1)搬開/出去/扔過來/進來/等下去(自主動補結構)
(2)考上/弄錯/看到/搶著/吃完(非自主動補結構)
以上述語均為自主動詞,但加上不同的補語成分后,所表達的意義發生了變化。如“搬+開(搬開)”表示動作,為自主性的;“考+上(考上)”就表示變化,為非自主性的。也就是說有些動詞原本是自主的,加上表示趨向義的補語成分,如:“開、來、下去”等,構成趨向補語時,整個結構仍然可以是自主的;但有些動詞原本是自主的,即表示動作行為,但加上表示結果義的補語成分“上”“到”“著”等,構成結果補語時,整個結構就變成非自主的,即表示變化了。所以,在述補結構中,補語成分的不同,會造成其語法意義的變化,在分析問題時,需要我們仔細辨別。
2.述補結構中的“時空范疇”
任何表示動作行為的語句都必須說明一個動作行為發生的時間和所占據的處所。在述補結構中,同樣也有表示時間和空間的語義范疇。
跟動詞相關的時間意義首先是動作行為發生時間的先后順序意義。研究發現,漢語的動詞性結構中如果涉及到兩個以上的動作行為,則結構的語序就需要根據“時間順序原則”來安排,即時間上先發生的動作行為在前,后發生的動作行為在后。在述補結構中,尤其是在結果補語中,這種語義表現的尤為突出,如:“看懂”“洗干凈”“曬干”“打斷”等,就具有時間先后的意義,總是在看了之后才能懂;只有洗了之后,才能干凈;“曬”這個動作發生以后,才可能有“干”這個結果;只有“打”的結束,才有“斷”的結果。
與動作相關的時間的另一個意義是謂語動詞的“時體”,也就是關于動作開始、進行、結束等時間體貌的意義。有形態變化的綜合性語言基本上都有用詞形變化的形式來表現“時、體、態”等語義范疇,但這些意義在漢語中則是通過句法形式所體現的,因此也是一種語義范疇。現代漢語中表示時體的典型標記是“著、了、過”,分別表示進行體、完成體和經驗體。在述補結構中表示趨向的“起來”“下去”的補語成分也是時體標記。如:“唱起來”,表示動作的開始,“唱”這個動作行為本不存在;“唱下去”,表示“唱”這個行為已經存在,并持續下去。它們分別表示漢語中的“開始體”和“持續體”。
在述補結構中表示數量的補語同樣也可表示出時間的特征。例如:
(3)死了三天了(“死”了之后已經過了三天了)
(4)等了三天了(“等”這個動作持續了三天)
(5)看了三天了(“看”之后過了三天,或“看”的動作持續了三天)
(6)掛了三天了(“掛”之后過了三天,或“掛”的動作持續了三天,或“掛”之后的狀態持續了三天)
上列例子中,不同的動詞后面加上相同的時量補語卻有不同的意義,說明動詞與補語之間的關系意義尤為復雜,這類補語既可屬于時間的語義范疇,也可屬于數量的語義范疇,在具體運用時要根據補語對述語的補充和它們之間的語義關系,進行分類總結。
“空間(處所)”是漢語中一個重要的語義范疇,在述補結構中存在“動詞+趨向補語+處所名詞”的結構來表示這一語義范疇。如:走進教室(*走教室)/跑回宿舍(*跑宿舍)/拉下水(*拉水)/跳上窗臺(*跳窗臺)。這些都是動作動詞加趨向動詞構成述補(動趨)詞組后帶處所名詞賓語(謂語動詞不能直接帶處所名詞賓語),表示動作發生的地點。
3.述補結構中的“數量范疇”
“數量”是一種非常寬泛的語義范疇,人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離不開數量,在漢語中有很多語法現象都跟“數量意義”有關。如漢語中的“有定”和“無定”范疇就和數量意義有關,“我買了一支筆”,無定名詞“筆”就是由數量“一支”修飾的。而時間范疇跟數量范疇關系更為密切,像上文提到的“等了三天”“睡了三天”等,“三天”可以屬于時間范疇,也可以是數量范疇。
在述補結構中,數量短語常放在述語之后,對動詞進行補充說明,表示動作行為發生的次數和持續的時間。
(7)(看)一次、(去了)兩趟、(寫)三遍、唱(三回)
(8)(等)一會兒、(停)兩分鐘、(睡)三小時、(走了)兩天
在這兩組短語中,數量短語都放在動詞的后面,但是仔細分析其語義關系后,會發現述補結構在數量這個語義范疇下,仍會表達不同的意義。例(7)中,述語之后的補語由數量補語充當,表示動作發生的次數,叫做“動量補語”;例(8)中,時量短語充當補語,表示的是一段時間,即時段的,叫做“時量補語”,一般表示動作行為持續的時間。在時量補語中也可以表示動作實現以后所經歷的時間。如:“他來了一個月了”“這個公司成立了一年了”。
4.述補結構中的“領屬范疇”
“領屬”也是漢語中一個重要的語義范疇。一般情況,漢語中領屬范疇意義的表現形式是由一個表“領”的名詞和一個表“屬”的名詞組合構成定中名詞詞組。例如:
(9)我的父親的朋友.
(10)鄰居的小狗。
(11)這種品牌的衣服。
在這三個句子中,“我的父親”“鄰居”“這種品牌”是表“領”的名詞,充當“朋友”“小狗”“衣服”這些表“屬”的定語。在英語中常用介詞“of”來引入表“領”的范疇。如:“The book of mine”。“book”為“屬”,“mine”為“領”。
領屬的語義范疇與前面所分析的語義范疇相比較,變化比較多,在語義分析時會存在一定的困難。比如:領屬詞可造成句法結構的復雜變化,也就是漢語中一些由多個動詞構成的復雜動詞結構可能是由“領”名詞和“屬”名詞分別占據不同動詞的不同位置(領屬分置)構成的。
在述補結構中表情態意義的補語中,這種范疇表現得尤為突出。例如:
Ⅰ
(12)他跑得汗流浹背。
(13)跑得他汗流浹背。
(14)他想問題想得滿頭是汗。
(15)想問題想得他滿頭是汗。
(16)他們把孩子嚇得臉都白了。
(17)他們嚇得孩子臉都白了。
Ⅱ
(18)她唱得我們都陶醉了。
(19)*唱得她我們都陶醉了
(20)他說這件事說得大家都睡著了。
(21)*說這件事說得他大家都睡著了。
Ⅰ組和Ⅱ組的例句是在漢語情態補語中,“得”字后為主謂詞組的兩個大類。仔細觀察后,我們發現在Ⅰ組“得”字句中名詞的位置很特別:“得”前名詞和“得”后名詞各自占據一個獨立的論元位置,即前者是“得前V”支配的主語或賓語,后者是“得后V”支配的主語。如:“她哭得眼睛都腫了”是“她哭”而不是“眼睛哭”,是“眼睛腫”而不是“她腫”。這兩個不同位置的名詞具有領屬關系,所以又可以互相調換位置。如:“她哭得眼睛都腫了”,可以分別構成“她眼睛哭得都腫了”和“哭得她眼睛都腫了”兩種結構形式。這種情態補語的變換特點是由其中存在的具有領屬關系而處在不同位置的兩個名詞造成的。而在Ⅱ組中,就不存在這種領屬關系,所以不能將“得前V”“得后V”支配的兩個名詞位置互換。
5.述補結構中的“程度范疇”
現代漢語詞典中關于程度的解釋是:事物變化達到的狀況。在英語中用“級”來表示這個語義范疇,比如用“most”“least”來表示最高和最低級,用“slightly”“little”等表示較輕、較少的意義,諸如此類的還有“very”“so”“really”等。在漢語中,同樣具有“程度”這一語義范疇,如副詞“很”“非常”“太”“點兒”“一些”等詞語表示事物狀態和發展所達到的水平。述補結構中的程度補語常在形容詞和表示感情、感覺以及心理活動、心理狀態的動詞之后,加上“極了”“多了”“死了”“透了”“很”“不得了”“夠嗆”等來表示程度這個意義。例如:
(22)這本書好得很,你可以買一本。
(23)今天我累死了。
(24)關于這件事,他做得糟糕透了。
(25)我的褲子比你的長一點。
(26)你的經驗豐富,去辦這件事妥當一些。
程度補語和程度狀語在語義上的作用大致相同。如:“他非常傷心。”“他傷心得很。”“她傷心得不得了。”“非常”是程度狀語,“很”“不得了”是程度補語,但它們表達的意義基本相同,都是說“傷心”的程度很高。
通過以上對述補關系語義的分析來看,補語不僅對前面述語具有補充說明的作用,還表達一定的語法意義,對這些語法意義進行總結概括,可以得到不同的語義范疇。邵敬敏說“凡是兩個句法成分構成一個句法結構,這兩個成分,不管是詞語、短語,還是句子,甚至于句群,就必定形成一定的語義關系,把這種語義關系抽象出來的組合義,就形成了范疇。”[6]對述補關系的語義范疇分析可以從宏觀的角度和更深層的方面理解補語所傳達出的語
法意義。
三、結語
從語法意義、語義的角度研究漢語語法已成為一種趨勢,這種研究方法符合漢語的發展規律,有助于漢語語法研究的現代化和多元化。但是關于漢語語法語義范疇的研究還不成熟,充滿著太多的疑問,它的內涵、外延、類型以及內部關系,都還不清楚。要建立符合漢語特點語法研究體系,就需要對每一種語義范疇進行重新的審視、梳理和解釋。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建立起一個比較完整、具有解釋力的語義范疇系統網絡,才能促進漢語語法研究的發展。
注 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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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欣 甘肅蘭州 西北師范大學文史學院 7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