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忙里偷閑,在研究沈宏非的《食相報告》,心里嘆服不已,能把碗碟里的物事提高到如此形而上的地步,真是鬼才。雖然也有人吹捧我是寫黃色專欄的鬼才,但即便黃到了極致,那肉搏之事無非也就幾百種姿勢,經年敘述難免辭窮,而可入口大啖的食物何止萬千,烹飪的手法何止萬千,所以,沈老師單在選題上就令我難望項背。
此間觀察家——也就是我——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細節:沈宏非和我一樣,都是屬虎的,只是他大我一輪。我也是嗜吃之人,無肉不歡,一頓缺了蛋白質,嘴里便似有飛禽直欲破殼而出。我一直認為屬相和性格有莫大關系,譬如我哥哥屬鼠,平日里零食是不可少的。有一次我將一位與他同年的女子介紹給他,相親之日,只見男鼠和女鼠嘴皮翻飛,頃刻間餐桌上瓜子殼花生殼堆積如山,我兀自想:他們若是成了,我那小侄子沒準一出生就會打地洞。我老爹也可以作為這一論點的佐證,他甚少吃水果,但香蕉除外。老頭子屬猴。
往深層分析,沈宏非之所以能成為美食家,是因為他是六〇年代生人,大腦皮層還殘余著饑餓的記憶。凡好吃之人,全是餓鬼轉世,饑餓實為當美食家的先決條件,從這點來說,我其實也應當入闈候選佳麗。沈宏非曾經深情回憶自己幼年被老師罰站,百無聊賴之際便摸口袋,大抵能搜出些殘存的蘿卜干,于是木然地嚼。我們的童年是沒有薯條和冰激凌的,蘿卜干已是上乘之品,我小時候餓慌了,時常偷些家里的白糖吃,偶爾母親煮些蠶豆給我們作零食,已相當于直逼正處待遇。有一年冬天,實在餓得慌,便與伙伴去偷紅薯在野外煨熟了吃,至今仍是記憶中的一道美味。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姘頭不如偷紅薯。
上大學時,總吃不飽。有一回上課,我拿課本當掩體偷偷看陸文夫的《美食家》,看得食指痙攣,鄰桌的女生也拿過去看,邊看邊舔舌頭,口紅盡入腹中。偏偏天殺的老師仍在搖頭晃腦,不肯下大赦令,寂靜的課堂上,只有我和女同學的如雷腹鳴輪番起伏,宛如田野上深情吟唱的一對情侶蛙。
現在回想起來,大學飯堂其實是天堂的別稱,因為餓,所以吃得香。那時我比較齷齪,專喜在飯桌上倒別人胃口,我經常說的一個段子是:在三年困難時期,有一個姐姐獨自撫養弟弟,弟弟老喊餓,姐姐便弄了些奇怪的肉,每日烹煮,卻也美味。弟弟問是何物,姐姐總不說,一日弟弟清晨尾隨姐姐,見她持一桶,赴糞池奮力打撈白花花的蟲子……有同學聽不下去,憤然起身欲將飯菜倒掉,我往往持叉攔住:要從此路過,肥肉留下來。
我一直無法解釋上大學時的饑餓感。那時不僅肉身餓,精神也餓,惟此才印象深刻。我在福州念書時,有不少同鄉在當地的空軍當兵,我經常一到周末就去尋一位炊事班長談人生理想,然后半推半就地留下用午膳。有一次喝了干部灶的清燉王八湯,不由撫腹長嘆:何以解憂?惟有杜康;何以解饞?惟有鱉湯。
我見過沈宏非的照片,極富態,笑得像油光可鑒的五花腩。我想,從一塊瘦削的臘肉到顫巍巍的五花腩,不知要經過多少年月的浸潤。未曾餓過的人是可恥的,那些清貧的味蕾能讓我們更深切地感知幸福,從這個意義上說,敘述饑餓是另一種形式的懷舊。
真正的美食家,誕生于餓殍遍野的年代。想起餓殍,寫起黑椒牛排和三文魚刺身時方能字字血淚,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涎下。
前陣子,我回了趟舊居,打掃房間時發現地上有一只倒仆的蟑螂。看那嶙峋的身骨,我心知它是活活餓死的,不由悲從心來,淚眼婆娑:“我不殺小強,小強卻因我而死……”一時間,多少家國蒼茫和塵世坎坷,悉數浮上心頭。
(選自《領先處男半目》/劉原 著/新星出版社/2011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