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德廣,開不賓,度博南,越蘭津。渡瀾滄,為他人。”
一曲古老的歌謠,一段歷史的脈沖,一疊文明的碎片,一重歲月的蒼茫……
古老的永平大地上那最精華,最輝煌悠遠的一頁,在這一曲傳唱了兩千多年的《博南謠》的雄渾與高亢中,剝離開那積淀了千年的塵埃與風雨,透出了它那神秘的面紗。
在一個天朗氣清的早晨,透過那幽幽地從遠方傳來的,已經顯現得有些空曠有些悲愴的苦歌的旋律,我們終于又觸摸到了古老的博南大地上那條蜿蜒曲折地向著歷史深處,向著歲月深處盤亙而去的,生命的車轍,歷史的陳跡。
源于對一種古老文明的尊崇和敬仰,我們走進了永平,走進了古老的博南大地,走進了早在兩千多年以前便標炳于中國歷史厚重的簡冊的那條舉世矚目的博南古道。
當我們滿懷著一種肅穆的神情,重新審視這條古道以及古道兩邊那大片大片的雄山怒水的息壤之時,才驚訝地發現,這條在古老的永平大地上靜靜地沉睡了千年的古道,以及古道所穿越而過的那一座座巍峨或者低矮的山崗,深邃或者淺顯的峽谷,簡樸或者富庶的村莊,肥沃或者貧瘠的田疇,其實早就在土生土長的永平人那生生不息的血脈,厚道平和的古道熱腸中,鐫刻下了它那永遠也難以逃避和割舍的關聯和契結。形成一種獨特的,古道人的精神風貌和性格特征。
事實上,這條起始于川西北平原,縱橫于云南邊陲的古道,是西漢以前就有了的。早在北方的“絲綢之路”形成之前的兩個多世紀,我國的西南便出現了一條溝通內地和邊疆,通往南亞和西亞以及歐洲的國際性通道。這就是今天展現在我們面前的這條“博南古道”。
據《史記·大宛傳》記載,漢武帝元朔三年,也就是公元前126年,博望侯張騫出使西域,歸來后對漢武帝說:“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問曰:‘安得到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有蜀物,此其去蜀不遠矣。今使大夏,從羌中,險;羌人惡之,少北,則為匈奴所得,從蜀宜徑,又無寇。”張騫所說的大夏,就是今天的阿富汗,距我國中原有萬里之遙。那么,四川出產的東西是怎樣販運出去的呢?原來,早在公元前四世紀,四川的商人就趕著馬幫,馱著成都一帶出產的絲綢和蜀布,邛竹杖等物資,越過川西平原,攀援崎嶇山道,經過西昌,渡過金沙江進入云南,并從永仁和元謀一帶過姚安,穿大理,經永平,最后通過保山和騰沖等地出境,進入緬甸并抵達印度等南亞和西亞地區。
永平古稱博南,具有著悠久的歷史。早在新石器時代,就有人類在此繁衍生息。1993年5月發掘的新光新石器文化遺址,是云南境內所發現的規模最大,層位最厚的古人類文化遺址。發掘出的石器和陶器等大批文物,文化內蘊十分豐富。石器均為磨制精巧的石斧、石錛、石刀、石鐮、石鏃等。陶器均為手制的陶罐、陶尊、陶壺、陶缽、陶盆、陶杯、陶勺以及空三足器等。通過考古發現,新光文化遺址可分為早、中、晚三期,每一個時期都代表著同一種文化不同的發展階段,被專家稱為“新光類型”,對研究云南新石器時代的文化成因,我國古代邊疆地區的文化面貌,中原文化對云南邊地文化的影響,東南亞國家之間古代文化的關系,古代文化的族屬問題,云南青銅文化的起源問題等,都有著極其重要的研究價值和史學價值。
桑田滄海,物換星移,東漢明帝永平十二年,也就是公元69年,朝廷便在永平地區設立了博南縣。因而,古道自然以此命名。《華陽國志》就有“博南縣,西山高三十里,越之渡瀾滄水也,漢武帝通博南山道即此”的記載。
綿延數百公里的博南古道,在我所走過的行程中,穿越博南山的這一段是迄今所發現的,保存最為完整的一段。六尺多寬的路面,全以大石砌就。有如一條抖擻開嶙嶙筋骨的巨蟒,盤貫于全山。“九曲十八盤”的起伏跌蕩,悲愴而不失大氣,令人嘆為觀止。
博南古道之所以能夠享盡史籍的輝煌,一因它是我國最早的“絲綢商道”,比北方絲路還早兩百多年,素有“南方絲綢之路”的盛譽。二因古道的開辟,溝通了邊疆庶土與中原各地的聯系與交往。
兩千多年來,在蠻煙瘴氣,蜿蜒曲折的古道之上,不知忙壞了多少商賈走卒,累死了多少匹云南矮馬。輝煌的歷史,早早便把它造就成了云南西部一條及為重要的,經濟貿易與文化交流的“南方走廊”。
博南古道因其悠久的歷史,已成為重要的歷史遺跡,但我們則更多地注意到了古道的文物價值之外那種早已消忘或者至今依然活著的一種精神,一種品質,一種凝重而厚實的積淀和內蘊。那才是古道的風骨,古道的氣節,古道的靈魂和精髓。
面對著這條從遠方蜿蜒而來,又向著更為蒼茫的遠方逶迤而去的古老棧道,我們的耳邊仿佛又回蕩起了那一串串的雄壯而沉郁的開山號子,又轟鳴開了那陡峭的石崖淬火爆裂的喀嚓聲。我們仿佛又聆聽到了西風中愴然低回的馬幫鈴兒的叮當,仿佛又聞到了那馬汗和皮張馱子的腥膻。
那一串串規則地鐫刻進青云巨石深處的馬蹄印窩所散發出的古老而凝重的時光氣息和歷史氣息,正在向我們逼近并逐步深人我們的靈魂和內心。
凝望古道,我們承受著來自一個陌生而久遠的年代的沖擊和洗禮。它那積淀了兩千多年的那種歷史的深度和厚度,讓我們敬畏又讓我們癡迷。西風瘦馬,枯樹昏鴉……被歲月磨礪得比玉石還要滑膩,還要光潔的石板,無聲地言說著世事的滄桑,歲月的無常。哪怕只是用手輕輕一摸,也能讓我們感覺到歷史的悠久深厚和生命的源遠流長。
坐落在博南山下的花橋古鎮,是西南絲綢之路上最有特點也最有文化意蘊的幸存不多的一脈遺跡。說是古鎮,其實也就是個寬長不逾里半,居家足百戶的小山村。當我們走進了幸存的古鎮時,只見三米多寬的青石古道,由東向西把古鎮一分為二。古道兩旁,鋼混樓房與土木院落雜沓交織,相銜相擁自成格局。濃厚的舊時光的氣息和濃厚的人間煙火味彌漫在古鎮的每一個角落,隨時都能讓人感觸到古鎮所歷經的那種滄桑和久遠。
古鎮西面一山儼然屏立,森森古木蔭翳其上,緲緲煙嵐迷離其巔。此山便是讓我們景仰已久的博南山。在云南西部,博南山雖然奇秀不敵蒼山,險峻不壓雞足,但名頭卻大。《華陽國志》中就有“博南縣,西山高三十里,越之渡瀾滄水也”的記載。甚至連《辭海》一書中,也能查閱到有關它的詞條。
在古道穿越的地方,隨處都能見到一株株的高齡古樹在生長著,在茂盛著。無不滲透出一種歷史的滄桑和久遠。古樹的種類也極為豐富,有古榕、古樟、古銀杏、古丹桂、古槐、古桑、古杉木,動輒都是成百上千歲的年紀。令人敬重油生,暗發思古幽情。
這些生長于棄土廢關之上的古樹,從來未曾蒙皇封,受碑銘,承名人題詠,得雅士附韻。它們枯榮自便,生死隨緣,散淡于天地之間,古邁于邊關寂地,無人歌詠,無典載錄,自然少去了那種悠久凝重的歷史文化的沉浸與附會,積淀和渲染。不過,在古道人看來,每一株古樹都維系著大地的血脈,每一片綠蔭都關乎著種族的興衰。有古樹庇護的土地,才能誕生美麗的家園。有古樹蓬勃的山崗,才能扎牢生存的根基。
在博南古道邊的花橋完小內,就生長著一棵栽種于元代中葉的梅樹。學校原是一座名為“普照寺”的古廟,在這座古廟里,原種植有元梅明茶各一株,現明茶已經不存,惟有元梅依舊老干繁枝,抗御著歲月的風霜。鄉人竇居炎曾經專門為“元梅明茶”撰寫過一副對聯:“閱歷風霜,問爾幾生修到此;傳來錦繡,有誰千載艷如斯。”
這株歷經近千年風霜的元梅,是永平眾多古樹中唯獨一棵有確切的碑文典籍記載,并且已被專家學者考證認定了的,迄今為止在永平境內所發現的年代最為久遠的古樹。學校的師生自發組織,為古梅筑起了一圈護墻,并且經常為古梅培上新土,修剪枯枝病桿,使得這棵始種于元代的,瀕臨垂死的古梅得到了有效地保護。
盡管古梅由于年歲太大,歷經了近千百年的滄桑風雨,已顯現出一付老態龍鐘的垂暮之相。但在小學校師生的精心照料下,每年的春天,它抖擻豪邁的銅枝鐵干,依然會爆吐出點點鮮活的新芽。仲夏季節,它巨大的樹冠,依然會生機勃發綠影婆娑,像一支碧色的火炬,綠焰灼灼,清氣襲人。寒冬臘月,它更是滿樹繁花似雪,暗香浮動,蔚為壯觀。它老而不朽,古而不迂,傲而不孤。論風骨、論精氣、論性情、論神韻,均遠非一般古梅可以匹敵,可以比擬。它那副閱盡天荒地老,歷經世紀滄桑的凝重與厚實,它那盤曲的樹干,那古邁的皺褶,仿佛永遠在預示著我們:什么叫久遠?什么是永恒。
告別古老的元梅,我們繼續向著高聳入云的博南山峰攀登,鋪展在我們腳下的,正是昔日的博南古道。清一色的麻花巨石鋪就的路面,像一條懶散的憨麻蛇般在深邃的叢林中盤來繞去。走在上面,總讓人有種水遠山遙,前路茫茫的感覺。
翻越博南山頂,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座久已荒廢的寺院,名為“永國寺”,寺匾為民國時期著名的劍川籍書法家,成都武侯祠攻心聯及昆明大觀樓長聯的書寫者趙藩所題寫。這座古寺在明清兩代曾香火鼎盛一時,明代著名的大學者楊升庵在遭貶流放,戍邊永昌衛時,經常往來于博南古道并有大量的時間寓居寺內,吟詩讀書。因此,后人為紀念這位落魄邊疆的四川新都狀元,又在博南山上建蓋了一座楊升庵祠。趙藩還專為其撰寫了一副楹聯:自號博南山人,唱酬遙寄張公子;地近寧西禪寺,英魂常依李晉王。
趙藩的楹聯中提到的李晉王即明末著名的抗清名將李定國,明末永歷皇帝與晉王李定國兵敗吳三桂而出逃緬甸時,曾在永國寺內隱居過很長一段時間。寺院內生長著的一株栽種于明代,古邁之氣淋漓卻依舊生機盎然的山茶樹,據傳即為永歷皇帝親手所植。山茶花樹高約兩丈,粗約一米,每年的初冬開始開花,到了仲夏季節才會完全凋謝。花為九芯十八瓣,大若盞碟,艷似朱丹,是永平傳世的異卉奇花。在許多家養花戶的園圃里,我們都能找到以它為本嫁接成活的后代茶花,美麗而不妖艷,斑斕而不花哨,果然不是普通的俗種。
揮落博南山的晴嵐霧靄,我們便走進了博南古道上那個最為重要的驛站杉陽古鎮,那時博南古道上一個極其重要的驛站。遠來的商賈,跋涉的旅人,到此已是人疲馬乏,都得在此歇腳休整,補充糧草和盤纏。加上古鎮離素有“迤西咽喉”稱譽的“蘭津古渡”,已經不過十里之遙,商賈旅人們自然都要在此“開稍”,用古鎮那清澈甘醇的龍井水,洗刷去滿身仆仆的風塵,讓古鎮那沁人心脾的緬桂花香,熏跑長途跋涉的疲憊,然后,養足精神,恢復體力,以便向著更為艱辛更為遙遠的旅途前進。因而,在明清時代,這個古鎮的馬店和和客棧曾一度達到上百家,同時還帶動了其它工商業的萌芽和發展,成為博南古道上鼎盛一時的一個著名的交通重鎮。
憶昔南征入不毛,飛虹一碧鎖江皋;
云斷峭壁乾坤老,雪化晴空風雨號。
鐵柱千尋通鳥道,松聲萬壑撼龍濤;
于今覓得乘槎路,咫尺西來步步高。
這首名為《瀾滄江》的七律,是元代的張德升在初次跨越“蘭津古渡”時的即興之作。蘭津古渡離杉陽古鎮不過十余里的路程,我們一行出古鎮,穿過街樓,下尋王坡,跨鳳鳴橋,再翻越一道關樓聳峙的黃土崗,然后再沿著一條蜿蜒曲折的羊腸小徑盤亙而下,便到了被譽為是“西南第一橋”的霽虹橋。沿路有許多已被列入文物保護單位的歷史遺跡,現尚存基本完好的有杉陽西山寺古塔、鳳鳴橋以及一座殘存的山門,門楣上殘存有清嘉慶十年李文蘭所書的“覺路遙遠”和“雄關聳峙”兩塊大理石刻。
位于博南古道之上的另一個交通重鎮曲硐,也是一派熱鬧繁華景象。這里是永平回族群眾最為集中的聚居地。隨著古鎮保護與開發步伐的進一步加快,昔日那破舊的樓房、狹窄的巷道,如今已被一幢幢嶄新的高樓,一條條整潔的街道所取代。一座帶有著濃郁的伊斯蘭民族特色的新城,已經在昔日的古驛站上崛起。
曲硐氤氳化,涓涓涌潔泉。
方塘常有熱,勺水勝人煎……
這是民國時期一位不知名的文化人所流傳下來的,對曲硐溫泉的幾句由衷贊嘆。由于溫泉地處博南古道的必經要塞,因而開發較早。我國明代著名的旅行家徐霞客曾在其《游記》中留下了這樣的記載:“溫泉當平疇之中,前門后閣,西廂為官房、東廂則浴池在焉。……余先酌而入浴,其湯不熱而溫,不停而流,不深而淺,可臥浴也。……”由此可見,對曲硐溫泉的開發,遠在明代便已初具規模。
曲硐的風味食品,更是走俏滇西。其中的曲硐臘鵝是當地的回族群眾積累了長期的鵝肉加工經驗而創造出來的,具有獨特的地方民族風味的特產。以其味道鮮美,清香醇和而遠近聞名。阿巧娘牌清真鹵腐以及其系列產品也以其傳統的加工工藝而廣受青睞。
如果說古鎮杉陽是一朵清香馥郁的緬桂,如果說古鎮曲硐是一只展翅初飛的鳳凰,那么,古鎮老街就是一條正在騰飛的巨龍,正抖擻開嶙嶙的風骨,向著輝煌的明天飛翔。寬闊的街道,林立的高樓,古老的博南古驛上,一座初具規模的新城正拔地而起。
沿著南絲綢之路的走向,我們走進了古老的博南大地,走進了一片正在燃燒著的輝煌。
責任編輯 左家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