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萍:寓言的邊疆

近來集中讀盧一萍先生的中短篇小說作品，始有一種勻速前進的感覺。趴在屏幕上看完幾篇，再一回想，忽然發現，他的這些小說作品原來是一些圈套。但是，盧一萍的圈套卻是大智若愚的那種。也就是說，他的小說不是以某種機巧取勝的，而是用一種自然而然的方式進入，進而給人一種獨立的故事空間和人文境界。

我覺得，盧一萍的小說大體上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別之處。一是故意在表面設置平靜的效果，敘述不溫不火，他似乎并不在意某種慣常性的“雕琢”。二是短篇小說的故事性不是很強，甚至講得過于簡單，沒有繁復的情節，但更注重故事本身的內蘊與外延。三是題材多數以西北，尤其是邊疆為背景，狀寫古西域今之中國新疆土地上那些令人難以揣測的傳奇和故事，且注重故事境界的營造。四是他的小說是放松了的，讓閱讀者平緩地呼吸、自由地閱讀，慢慢從中發現，跟隨他的敘述達到一種開闊的藝術境界。五是盧一萍的小說始終保持著先鋒性。他也不像其他作家那樣密集地對某個問題或者題材進行高強度的觀照和多方式的書寫，只是緊抓住屬于自己的一種氣場或地域氣質，進行個性化的、自由色彩濃烈的書寫與營造，力圖講故事講到人心里，把故事的某種思想意味擴散到讀者的靈魂里。

關于以上這些，在當下青年作家的寫作中，鮮有人如此做。他們大多數以匠心獨運的技術、好看的故事來進行自我的小說寫作，以至于我在幾年前看了不少青年作家的小說作品后，隨即產生了當下小說即“通俗故事的文學寫法”的印象。隨之而來的判斷是，當下小說中有優秀之作和精品之作，但是沒有經典之作；盡管有緊跟生活的個人經驗式的現場表達，但少有以藝術性取勝的力作佳構。

關于盧一萍本人，我十多年前已經知曉大名，并在網絡上讀其作品，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長篇小說《我們的絕代佳人》，其中部分情節和人物心理刻畫印象頗深。直到2009年春天，才和盧一萍在一次文學活動中第一次相見。他更多的是一個沉寂的寫作者，在虛構與紀實之間徘徊，在漫漫游歷中揮霍時間和才情。到2007年，他帶著從這些經歷中獲取的大量素材，再次開始了虛構旅途上的探險。

我認為，至少在“70后”作家群的文學創作中，盧一萍和他的小說、散文作品都是獨樹一幟的。我的理由除了上述五個方面外，還有如下的閱讀印象與基本判斷。

一是就我本人目力所及，在青年小說家中，盧一萍執著于邊疆或者說地域性的寫作是最堅定也最有成就的。這一方面，他和其他作家的明顯區別是地域優勢。新疆古稱西域，是絲綢之路東方段核心地帶，更是歷代王朝經略邊疆的重中之重。自先秦始，這一帶的民族遷徙與征戰活動就十分劇烈，文明的西進東漸，物質的流轉，宗教信仰的傳播，文化傳統的駁雜及風俗習慣上的多姿多樣，都是其他地區不可與之相提并論的。

因此，盧一萍的寫作就有了一種源自雄厚歷史或者說已有文明的先天性高度，但這種書寫是艱難的，除了需要定力和較深學識，更需要對邊疆地區的文化精神有深刻的理解，他必須超越現有認知，才能使其成為文學表達。也正是這個原因，邊疆題材的創作，或者說站在邊疆表達，更具難度。這樣一來，盧一萍執著于新疆——邊疆題材的小說及其他門類的文學創作，就有了一種孤身犯險、“單刀赴會”的意味。

其次，鑒于新疆地域的特別性，盧一萍的小說也就有了難以解讀的難度與障礙。我覺得，對新疆歷史文化和當下社會不大熟悉的寫作者，是難以真正介入盧一萍小說創作的，因為這是一個考驗全方面的學識與修養的領域。我們看到，盧一萍寫新疆邊防軍人的戍邊生活及日常狀態、各種境遇和精神境界，在大體上是和其他地域雷同的。但人都是環境的產物，人也是在隨著環境的變遷被塑造和改變的。我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從戎多年，就個人自身變化而言，也是很吃驚的，特別是中原人在西北呆久后，性情、精神要求乃至對事物的看法也會發生一系列難以置信的位移。

有鑒于此，我覺得，盧一萍的小說寫作也就有了一種天然性的獨立基礎。在新疆，也有很多小說家在書寫這塊地域的各個方面、各色人群以及各個具體人的種種際遇和表現，乃至內心苦痛及日常狀態，但盧一萍作為軍人這一特殊身份，則多了一層審視與思考的角度，還有書寫與表達的趣味選擇。我在閱讀盧一萍的部分中短篇小說之后，總體印象是，盧一萍的小說先鋒姿態與寓言式的文學創作是別具風格的，也是卓有成效的。套句話說：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盧一萍的文學創作是被低估了的，這就和與他一起實績昭然但沒有獲得相應文學聲譽的“70后”作家一樣。

我還看到，盧一萍敘述故事時，似乎也不講究技巧，但他的這些故事往往在你閱讀后，放下書本時猛地抓住你，讓你恍然大悟。如他的短篇小說《北京吉普》，故事就非常簡單，好像是一個傳奇的文學版本，里面的細節乃至人物的自述有些方面顯得不可信。可就是這種不可信使得小說的張力獲得了大面積的釋放，讓人聯想紛紜、猜測不已。我以為，這就是好小說或者優秀的小說。我也多次對朋友重復說讀某些年輕作家作品的印象，它們看起來很熱鬧，抓人得很，非要一口氣讀完不可，但放下后，腦子里一點東西都沒有留下，甚至作家講了一個什么樣的故事，故事的大致情節又是什么，都無從記起。

《北京吉普》寫的是一個牧人的傳奇。在很早以前，生活在帕米爾高原的人們都以馬代步，即使機動車進入到游牧地帶，大多數人仍舊如此。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個身份卑微的牧人用鞭子將縣長的北京吉普抽成了癩皮狗，然后被關進了從未監押過罪犯的監獄，成為了這座監獄唯一的犯人，使得人們對這一事件百般傳頌，但大都離奇，不符合實情。這位牧人從監獄出來后，又被縣長的兒子帶有威脅意味地請到了縣城開吉普車，直到退休。牧人入獄時，美麗的姑娘仍在等他，等他出獄，理所當然地嫁給了這位牧人。

這篇小說的敘述看起來是線條清晰的，但是真正回想起來，又覺得非常繁復和駁雜。這是個帶有烏托邦色彩的烏有之地，人類富足和諧，長期沒有監獄，也沒有犯人，這其中的旨趣值得玩味，可以讓人聯想到好多很嚴肅和沉重的問題。縣長拘押冒犯吉普車的牧人，而后又請這位牧人學車并為他駕駛北京吉普，這里面又蘊涵著深刻的人心和人性問題，還有民族習性與傳統問題。總之，“北京吉普”成了一個豐富的象征體。

我覺得，這篇小說是盧一萍此類短篇小說中頗具代表性的一篇。他以先鋒的姿態把問題擺出來，也借烏有的故事澆胸中塊壘，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某些疑問。我想，這也是盧一萍一直以來的小說寫作姿態。回到前述，這篇小說讀起來很簡單，但一旦將之拆解開來，寓言性非常濃郁，給人多方面的啟示。作家正是通過這些，為閱讀者打開了無數條通往文字深處的道路——而每一條道路的起點和歸結點又不同，更不可能被一語道破。但是，這篇小說可能并非盧一萍短篇小說中最出色的，我看重這一篇，就是他提供給我的諸多故事之外的那些讓人欲罷不能的思想意蘊或者說明明暗暗的指向。還有就是，他沒有沉溺于邊疆風情畫的營造，而是把邊疆變成了“表達的中心”。

這或許就是藝術的力量，是文學作品之所以深入人心的根本原因。因為，它帶給讀者的是一種深層次的精神覺醒。

盧一萍近期的小說背景，一是帕米爾高原的塔合曼草原，二是塔克拉瑪干沙漠中的索狼荒原。他描寫草原的小說帶有強烈的抒情色彩，而以荒原為背景的小說，則具有現實關懷。他今年發表的中篇小說《索狼荒原》就是這一方面的代表作。小說的故事也很簡單，新疆屯墾初期，一個名叫柳嵐的女兵懷揣理想，奔赴邊疆，來到了索狼荒原，沒想等待她的卻是“分配婚姻”，要她嫁給戰功赫赫的營長王閻羅，柳嵐抗命不從。正在這時，一些遣犯也被送到索狼荒原服勞役，其中就有土匪婆子薛小瓊。營長和她相互喜歡，于是，故事更為斑斕多彩。盡管柳嵐一再堅持不嫁給王閻羅，但組織上還是宣布他們成了夫妻。幾個月后，柳嵐和薛小瓊同時懷孕。她們都懷了營長的孩子。十月懷胎，柳嵐和薛小瓊雙雙臨產，但不同的是，柳嵐懷的是“革命后代”，而薛小瓊為了愛情，為了保護營長免受牽連，說自己懷的是“雜種”。最后，柳嵐的孩子難產而死，薛小瓊的孩子卻成了這片荒原亙古以來誕生的第一個孩子。

小說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我讀完之后，長時間眼睛發潮，胸口似乎被壓了一件重物，呼吸也不大順暢。我知道，這篇小說當中包含了盧一萍個人對歷史、對人性的很多思考和認知，也體現了他的一種精神向度。他寫作這篇小說，實際是表現一種歷史事實與相當一部分人的奇崛詭異的命運，用這個故事去啟動我們的聯想與記憶，讓我們在思考中知“道”并覺醒。應當說，盧一萍這篇小說讓我見識了他另一種小說創造能力，也就是說，他不是不可以做故事性極強的小說寫作，而在于他有追求，不愿意以機巧來達成某種個人要求。他是在真正地尋找一種屬于自己的藝術創造。因此，我不愿意去說這個作品的技巧與藝術，乃至所謂的成功之處，只是覺得有一種被籠罩的覆壓感，很沉重。看了這篇小說，我認識到，對于小說創作，好看的故事只是一種方式，不是藝術的終極要求。我也更加堅信，沒有思想的寫作是走不遠的，技術可以通過練習來掌握，但是思想和修養卻需要長期的修煉。

盧一萍《索狼荒原》這篇小說因其故事背景與寓意的強大和尖銳，我覺得它仍舊是一個寓言。《索狼荒原》讓我想起了俄羅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癌癥樓》，包括楊顯惠的《夾邊溝》，因此，我覺得有理由為盧一萍這樣的寫作喝彩。

所有偉大的作品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始終關注和發掘深邃斑斕的人性，展示時代人心，以悲憫之情懷、自由之精神去燭照我們生活和靈魂深處的那些鮮為人知的東西。盧一萍曾經說過，“寫作需要沉寂的力量”，他的小說寫作也印證了這一點。他的寫作是孤絕的。他的這種姿態在當下少有。很多小說家很精明，世事通透，在現實生活中游刃有余，在文學創作中擅長炫技表演，盛名滿天下，但他們的寫作似乎沒有力量，軟，為暖人心而暖人心，而人心深處，或者說造成人心深處暗濤潛流的原因鮮有人問津，更不會對現實以及現實中的人有良知的擔當和精神上的觀照。

盧一萍在堅守，并不斷地在實踐和抵達。還有就是他認識到了，“在這個被過度表達的時代，真實的表達反而變得異常艱難。對生存的荒謬性的揭示，對用這個用謊言支撐的世界的揭示，需要才華，更需要勇氣和良知”。因此，在閱讀一萍小說作品后，我愿意向他和他的小說創作表示我個人最真誠的敬意。這句話，我多年來極少說，但是現在，我要對盧一萍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