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的一生毀譽參半,曾經銳意進取贏得上下贊譽,又因固執己見留下千古罵名。
歷史學家總是希望從各種塵封的歷史事件中尋找到規律性的趨勢與可借鑒的經驗,但對生活其間的個人來說,歷史的必然趨勢很難看清,各種偶然性因素橫沖直撞。想必,如果盛宣懷知道自己一紙鐵路國有的命令導致辛亥革命爆發,大清朝萬劫不復,大概將他斬首,他也不愿意去實施這個“倒霉”的計劃,成為千古罪人。
必然性告訴我們,歷史的階段性規律決定在這一時期清王朝必然滅亡,所不同的是,在張之洞眼里“可聯南北,可聯中外,可聯官商”的中國近代資本家盛宣懷是洋務運動的積極推進者,提倡積極學習西方的開明商人。他創辦了中國第一家輪船航運企業輪船招商局、中國第一個電報局——天津電報局,在上海外灘開辦了中國的第一家銀行——中國通商銀行,成立中國近代史上的第一所官辦大學——天津北洋西學學堂(即北洋大學)等,總共十一個“第一”。
當然,開創這些第一的動力來源是一名商人本質上的逐利行為,隨著中國近現代工業文明帷幕拉開,盛宣懷的財富也水漲船高。與此同時,中國近代“紅頂商人”的美譽由胡雪巖受讓給了盛宣懷。
“紅頂商人”易主
因為協助左宗棠籌集糧餉、訂購軍火,深得賞識,胡雪巖官拜正二品,操縱江浙商業,卻因生絲商戰,最終落得一貧如洗。他曾擁有的萬貫家財沒能給后人留下半點念想,到頭來為他人做嫁衣裳,“他人”便是緊隨其后的李鴻章幕僚盛宣懷。
盛宣懷了解胡雪巖每年都囤積絲,以此控制價格。他通過打探情報,掌握胡雪巖買賣生絲的情況,大量收購生絲,再賣給胡雪巖的客戶。致使胡雪巖生絲庫存增多,資金鏈吃緊 。
5年前,胡雪巖曾經向匯豐銀行借650萬兩銀子,定了7年期限,每半年還一次,本息約50萬兩。次年,他又向匯豐借400萬兩銀子,合計貸款1000萬兩。僅有還貸壓力也就罷了,恰逢其為左宗棠所籌借的80萬兩借款到期,往年這筆借款由協餉補償給胡雪巖。盛宣懷知會此事,便倚仗靠山,以李鴻章的名義通知官府推遲支付。
由于事出突然,胡雪巖只好將他在阜康銀行的錢調出80萬兩銀子作為短期周轉資金。此時的胡雪巖還以為國內商界的松散作戰導致生絲不景氣,并沒有料想調集阜康銀行銀子的后果。就在此時,盛宣懷趁阜康銀行空虛之際,找人到銀行提取大額銀兩,造成擠兌,并趁機散播阜康銀行倒閉的消息,隨之各地分支銀行紛紛發生擠兌,銀行門前人山人海,銀行門檻都被踏破,直到此時,胡雪巖才反應過來是遭人暗算,但為時已晚,胡氏基業崩塌。老一代紅頂商人在悲憤中死去,新一代官僚資本家盛宣懷風聲水起。他通過“招商風云、礦務波折、北洋南洋、善舉義賑”,深得李鴻章信任,稱贊其“志在匡時,堅韌任事,才職敏瞻,堪資大用”。旋即,官位迅速提升,1900年的盛宣懷已官拜太常寺少卿,被慈禧太后賜“太子太保”。
走向巔峰與谷底
1904年,此時的盛宣懷邁入甲子之年。他越來越多地關注慈善事業與公眾利益。他上書督促各地成立商業聯合會,以保護商戰中的中國商人的利益,次年他成立了中國紅十字會,致力于慈善事業。在人生意義上,他似乎思考得越來越多,此后數年他曾多次提到自己“憑年老病,壯志全灰”。
然而,事情在1910年發生了逆轉,袁世凱被勸退之后,盛宣懷得以重用。1911年春天,盛宣懷創作了詩句:“朝天湖畔水連天,不唱漁歌即采蓮,小小峁堂花萬種,主人日日對花眠。”如此的閑暇愜意。果然,在紳商的幾次國會請愿之后,1911年5月8日清政府正式改革內閣,滿人為9席,其中6人為皇族,4個漢人席位里有郵傳大臣盛宣懷。這樣的皇族內閣雖然令全國的紳商失望透頂,紛紛走向革命,但據稱盛宣懷卻是用幾百萬兩白銀買得了一席,躊躇滿志地進入中國皇權的核心。從事實上,看他并未像自己宣稱的那樣“壯志全灰”,相反,更加沉迷于政治的游戲與商業的博弈。此時的盛宣懷邁向了人生的巔峰,與各地紳商之間也產生了縫隙。這些縫隙最終使得他跌入谷底、背上罵名。
裂隙才剛露端倪。清政府的郵傳部是新成立的部門,分管鐵路、郵政、電訊等行業。接管之初,盛宣懷就發現了部門問題的嚴重性,系統混亂,貪腐成風,甚至張之洞用巨款從美國人手里“收回利權”的粵漢鐵路,“利權”既沒有歸政府,也沒有歸百姓,任由地方紳商玩弄于手掌。大多商辦鐵路熙熙攘攘數年,修成的鐵路僅100多里。相比之下,官辦的鐵路京張、經奉、津浦、廣九等都已經落成或即將落成。
如果利用外資修路效率高但控制權在外方手里,商辦鐵路卻又貪腐成風。兩難之際,清政府決定將鐵路收歸國有。內閣成立不久,盛宣懷便接到諭令“全國各省鐵路公司集股商辦之干路延誤已久,應收歸國有趕緊興筑,除支路仍準商民量力酌行外,從前批準干路各案一律取消,如有不顧大局,故意擾亂路政煽惑抵抗,即照違論。”這一諭令的執行者也認為,修建鐵路越拖越不利,應該集政府之力,迅速修建通車,以免上下交困。
此時,廣東、四川、湖南、湖北四省政府為了修建鐵路在稅收項下附加租股等籌集資金,各地大小紳商握有股票,甚至農民和妓女都持有鐵路股權,連地方官員也公開表示反對鐵路國有。保路運動的發起者們甚至喊出了這樣的話:“嗚呼!盛宣懷!爾真死者也;爾真是鬼作祟者也;即割臠爾妻子,肉剝爾父母,掘毀爾祖宗之墳墓,烹爾身,以分享吾民,恐猶不足以贖爾罪也!”但盛宣懷不為所動,要求鎮壓各地的保路運動,并暗中資助袁世凱出山,挽救晚清政府。此外,他還迅速與幾國銀行簽訂了鐵路借款合同,以緩解清政府的財政困難。盛宣懷已經走到了紳商利益的對立面。
各地抗稅抗捐運動風起云涌,革命者趁勢進攻。清政府無力回擊,王公大臣惱羞成怒,紛紛要求將盛宣懷處刑。盛宣懷被革職后逃往日本,妻離子散,他在國內的產業一度被查封。《清史稿》寫道:“宣懷侵權違法,罔上欺君,涂附政策,釀成禍亂,實為誤國首惡。”
1912年孫中山為了籌集軍款,只好向工商巨頭求助,其中便有盛宣懷。孫中山通過代表對盛宣懷說:“民國于盛并無惡感,若肯籌款,自是有功,外間輿論更激,可代為解釋……”。盛宣懷并不認可孫中山的治國理念,終于還是沉默在歷史大潮中。
不過數年,盛宣懷在上海平靜地死去,死后倒是讓這個老頭又重新回歸到民眾的注意力中來。1917年移柩的隊伍途經上海的南京路、廣西路、福州路,直到外灘十六鋪碼頭,一路人聲鼎沸,電車公司不得不停駛相關路段的車輛。享年72歲的盛宣懷歷來飽受爭議,其中就包括他的巨額財富。他去世時為盛家后代留下了逾2000萬兩白銀。
在進入權力核心之前,盛宣懷的每一步都完全符合一個高明商人的做法,利用資本手段擊垮對手、倚仗權貴壟斷資源占領市場。然而,當盛宣懷遭遇革命時,卻顯露出商人天然的惰性,希望利用手中的權力將其鎮壓并穩定在一個可控的范圍之內,以維持自己蒸蒸日上的生意。這一點不僅在盛宣懷身上,在日后參加辛亥革命的各地紳商的身上同樣彰顯地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