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夜里

我想我不該帶唐筱晚來沈陽，假如時光能倒退，我寧愿守著她，在死水微瀾的小鎮里拮據度日，可是，世上從沒有后悔藥可賣。

冒出這個念頭時，我正和唐筱晚一起，對著七樓的那個窗口愁腸百結。駱南站在窗臺上，迎著晨風把自己站成了一道漂亮的剪影。我和唐筱晚的出現讓他情緒更加激動，他對著我身邊的唐筱晚，對著他白發蒼蒼的母親執拗地重復著一句：我要娶唐筱晚，否則就跳下去。

不出片刻，樓下聚集了眾多圍觀者，人們將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唐筱晚身上，我轉過頭，迎上唐筱晚猶疑不定的眼神，她瓷白的臉龐上滾下了兩行熱淚。我猜，她一定是被駱南感動了，哪個女人的一生中沒有這種奢華的夢想呢——一個俊朗有錢的男人為了自己，連命都可以不要。

當駱南發出最后通牒時，那個固執的老太太終于哭著答應，說，只要你下來，娶誰都行。

唐筱晚的指甲死死摳進我的皮肉里，生疼生疼。

那天的結局遂了駱南的意愿，唐筱晚在我的授意下答應做他的新娘，駱南言辭異常懇切，他說，趙格你能夠成人之美，我不會虧待你，我在朋友的公司給你安排好了工作，你去留自便。

我不知該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那種心情，宛若明明是自己碗里的菜，卻被別人一筷子夾走，不甘心，卻又無法言說。可是，我能夠丟下唐筱晚獨自打道回府么?我又能夠出爾反爾地把唐筱晚從駱南手里奪回么?我不能。

我真的不能。

我笑著說，等你們的婚禮請柬哦。

然后我頭也不回，離開了那座叫麗景花苑的小區，后來聽說，那是沈陽城里的富人小區，住在那里的人非富即貴。

那晚我坐在出租屋狼藉的地板上，獨自灌下一瓶辛辣的白酒，酒意醺然時我還在想，灰姑娘唐筱晚，居然搖身一變成了穿著水晶鞋的公主。

這世道，真是難料。

我無法拒絕駱南，不只因為錢，還因為我的血管里，流著他的血。

和唐筱晚抵達沈陽那天，在火車上我們被小偷洗劫一空，走出火車站廣場，摸著空空如也的褲兜，我想出了一個辦法。在快車道上，我和唐筱晚假裝撕扯，然后，我冷不防倒在一輛嶄新的奧迪面前，瞬剎，身下冒出汩汩鮮血，車主嚇壞了，駕車倉皇逃逸。

我沒有報警。我只是想碰瓷，弄點錢找家旅店住，誰能想到傷得如此慘重，我掙扎著掏出手機登陸微博，發出求救信號。

我是一個微博控，我的喜、我的怒、我的愛、我的愁，都會第一時間發在微博上。也發照片，有時候是唐筱晚素手拌的幾道小菜，有時候是我們共同游玩過的街景。

最近我癡迷于將唐筱晚的照片傳上去，開始不露臉，后來有粉絲嚴重抗議要看唐筱晚的真面目，尤其是駱南，喊得最兇，我就肆無忌憚了。甚至，我將我們擁抱的照片也傳上微博，賺來粉絲一聲聲艷羨及吆喝。

微博發出后，駱南幾乎是在第一時間趕到的，因為失血過多，醫院需要給我輸血，而駱南的血型剛好與我完全一樣。

躺在病床上，看著他身上的鮮血經輸血管，一滴一滴流進我的血管里，我無法言說自己的心情。是的，還沒怎么樣，我就先欠了他。這可不是我的初衷。

駱南從醫院臨走前留下一句，我只要唐筱晚，你說過你會成全的對吧?

我軟軟地靠在床頭說，對。

一個月前我通過微博答應了駱南，他出30萬，買斷我和唐筱晚之間的愛情。他說他就不信我們的愛情在30萬面前會堅如磐石，他說他在微博上看到唐筱晚第一眼就不能自拔，他說等他們大婚那天一次性給我結清30萬。

我不怕他逃單，我手里有我與他之間詳細的交易記錄。

我以為唐筱晚會罵我無恥，沒想到她歪著頭想了想，居然答應了。她興高采烈地摟著我的脖子說，趙格，我假裝嫁給他，然后我們拿到錢就想辦法跑掉，讓他人財兩空。

我認為這個主意很完美。

我還有個猜測，駱南根本就是在忽悠我，天下哪有他這號傻瓜?

在醫院里，百無聊賴的我靠玩微博打發時間，我從各個角度拍下唐筱晚，也拍我們臉貼著臉的合影，我將照片一一上傳，唐筱晚笑著制止我，別曬了。她的臉上蕩漾著幸福，顯而易見。

我拉過她，將唇覆蓋在她柔滑的唇上，一邊深深淺淺地絞纏，一邊喃喃道，我不怕，只要你不離開我。

唐筱晚入住麗景花苑的前夜，在我們的出租屋，她弄了一桌子菜，還破天荒地開了一瓶紅酒。她的眼簾上自始至終掛著瑩沽的淚珠，這讓我更郁悶。

我甚至覺得唐筱晚的腳步里多了幾分急切，心里不禁難過：難道女人都是物質的?為了一個有錢有房有車的男人，恨不得變出兩只翅膀來，呼啦啦一拍就棄我而去?我悲哀地想起我收留唐筱晚的那天，她信誓旦旦地說過，趙格，你是個好人，即使你一文不名我也跟著你，一輩子。

謊言總是美麗的，因為說起來不費吹灰之力。

說謊的女人也是美麗的，因為為了掩飾謊言，她一定會蛻變出自己最美的一面來討好男人。一年前的那晚我至死難忘，憔悴、邋遢的唐筱晚從浴室出來后，宛若一只綻放的蝴蝶，蠱惑了我的眼球，招惹了我的身體。

是她主動的，她很突然地，把唇貼上了我的喉結，那么燙，那么燙，我忘了生忘了死，惟記得她的身體泛著象牙的白，而許久不曾驍勇的我就像回歸戰場的士兵，視死如歸，橫沖直撞地闖入了她的身體。

后來，我們就在一起了。我很窮，仗著會編程，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打點零工謀生活，惟一的愛好是上網玩微博。唐筱晚勸我找個正經工作時，我總是這樣回答她：放心，我就是餓死自己，也不會餓著你。

日子如水一般滑了出去，我愛上了唐筱晚。我覺得我應該籌備一筆錢，給唐筱晚一個紅色的本本，當然，我們一人一個。

可是現在，就在明天，她就要躺在駱南的懷抱里了，這讓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我心一橫，就將唐筱晚卷到了床上，風卷殘云一般脫光了她的衣服。沒有親吻，沒有前戲，唐筱晚睜著一雙大而美麗的眼睛，就那么一直看著我，她的眼神太空洞了，我在其中除了看見自己的影子，什么都看不見。

看不見愛。

我在駱南介紹的私企做保安，我要等到駱南和唐筱晚大婚的那天，拿到錢，立刻拍屁股走人。按照我與唐筱晚的密謀，我當然會帶著她一起走，她的身份應該是一個落跑新娘。

你瞧，我就是這么一個人，為了錢，可以摒棄道德。更何況，我居心叵測地想騙到駱南的30萬，還不是為了唐筱晚，有了這些錢，我們就可以結婚了，現在就連豬肉都貴得離譜兒。

可是，每當我閉上眼睛就會想起唐筱晚，想起駱南，我的心臟就像被一排尖利的鋼針刺中，撕心裂肺地疼。在駱南富麗堂皇的七層洋房里，他們在干嗎?他們在擁抱?在接吻?在歡愛?

我不敢想下去。只能用酒精麻醉自己。一杯又一杯。

2011年6月23日，駱南選擇在唐筱晚2E歲生日這天舉行婚禮，我翻出一件黑色帶圖騰的T恤穿上，臨出門沒忘了對著鏡子往頭發上噴了嗜喱，這讓我看起來能精神點。

可是很奇怪，婚禮在進行，新娘子居然不是唐筱晚，駱南的手臂里挽著一個貌美如仙的女人，他們笑得很甜蜜。我四處尋找，終于在天臺上找到穿著婚紗的唐筱晚，她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眼神空洞地飄向遠方。

我猛然驚醒，駱南耍了我和唐筱晚!

我把駱南拉到天臺上，駱南家的豪宅是七躍八，房頂有一個種滿花草的大天臺。他遞給我一張銀行卡。扭頭沖唐筱晚說，我不愛你，你不配做我的妻子，你以為我不會介意你跟趙格有一腿么?你這個賤人!

我頭有點疼，但還是在駱南的憤怒里，弄清楚了事情真相。

原來唐筱晚居然曾經是駱南的準新娘，一年前，唐筱晚在婚禮上突然失蹤，那件事打擊了駱南。哪個男人能咽下這口氣?他一直在找她，他發現了我傳在微博上的照片，他嫉恨我們如此恩愛，于是與我私信，我帶唐筱晚回沈陽，一手交人，一手交錢。

有錢男人駱南，不允許自己的自尊被女人如此踐踏。

他要假意娶她，然后，在婚禮上，當著去年參加過婚禮的那些親朋好友的面，羞辱她，再把她當破抹布一樣扔掉。

現在，他做到了。一切按照他編排的劇情。

他狠狠地報復了唐筱晚。

唐筱晚一言不發地跟著我坐上了回程的火車，火車咣當咣當的聲音里，唐筱晚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句，趙格，你要不要聽個故事?

我不置可否，只覺得胃里一陣惡心，唐筱晚騙了我，第一次見面她可憐兮兮地說自己是從人販子手里逃出來的，我居然輕信了她!我將頭趴在小茶幾上，思量著在哪個無名小站悄悄下車，好神不知鬼不覺地甩掉她。

唐筱晚一直在耳邊絮絮叨叨，她說去年她和駱南結婚前兩天，她去試穿婚紗，回娘家搭的車偏巧半路上拋錨，修好后，天己擦黑，那個無良的司機見她貌美起了歹意，將她侮辱了。侮辱了還不算，他還告訴她，他是個艾滋患者。處女唐筱晚，忍著巨大的悲痛，不僅擔心新婚夜被駱南發現蹊蹺，更擔心將病菌傳給心愛的男人，于是她選擇了逃婚。

我在昏昏欲睡中陡然驚醒，怪不得每次歡愛，唐筱晚都會遞給我一枚杜蕾斯。后脊梁不禁爬過絲絲涼意。

唐筱晚搖搖我的手臂，你在聽么趙格?我已經確診沒有被感染。

我哪里在聽，我準備逃了，下一站吧，我將永遠遁出唐筱晚的生活。

可是沒等到我玩失蹤，唐筱晚起身，說去廁所。5分鐘后，她從一節沒人的車廂窗戶里跳了出去。

在那5分鐘里，我登陸微博寫下這樣一句話：愛情是個奢侈品，不是每個人都消費得起。很快收到一條回復，是駱南的，他說，我給你的是張4廢卡，我是生意人，從不做虧本買賣。

我掏出銀行卡扔向窗外，探出頭的一瞬間，我看見了唐筱晚，她就像一片枯零的葉子，趴在鐵軌旁的石渣上，從我眼前極速晃過。我想喊，呼喊聲卻被疾掠的風聲淹沒。

等我跌跌撞撞地下了車，只覺心口像被誰猛然用利刃剜了一刀，疼痛得就要昏厥。

而愛情，在這突襲而來的疼痛里，立地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