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第一次看見鐘琉的時候,很很地打了一個噴嚏,若不是這個噴嚏,鐘琉可能看都不會看他一眼,他想。
那天就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依舊從他的面前飄然而過,她穿著一條大擺紅藍拼花的波西米亞長裙,在他的眼前一漾一漾地飄蕩著,然后進了一家不遠的民族服飾店。
這么多年,他想不到波西米亞風在這座城市依然這么盛行,成了經典不衰的神話,令他不禁想起了白離,白離是那么熱愛這些東西,脖子上掛著藏鏈,耳朵上戴著尼泊爾的燈籠耳環,上身是泰國繡殊吊帶,下面同樣穿著波西米亞的長裙,當時,他就這樣被她給選倒的,可是,她太愛旅游了,太愛這些東西了,去了印度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了,她曾經給他發過一封E-mail,說在那里認識了一個華裔,一個跟她同樣喜歡游走的男人,她說她熱愛恒河,熱愛吠陀文明,同樣熱愛這個國家,就呆在那里了,不回來了。
他無法想像白離生活在那里的樣子,甚至想像了下她挽著凌亂的頭發,蹲下身撿牛糞的樣子,然后堅定地搖了搖頭,白離怎么會做這樣的事,她這么愛干凈的人,自己腦子一定是著了魔。此后,他再也沒有白離的消息了。
此時,他鬼使神差地站在鐘琉的店門前,莫名其妙地就流了淚,這里的每一件東西都令他想起白離,想起她總是不停地問他,曉風,你會愛我一輩子么,曉風,你知不知道,一輩子其實很短很短,短得一眨眼,就會飄走,所以,我要你永遠愛我。
鐘琉不知何時已站在他的面前,給他遞過一塊手絹,藍色繡花圖案,熏衣草的香,恍然間,他以為在他面前的就是白離,情不自禁地握位了鐘琉的手,鐘琉忙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眼里有著慍怒,張曉風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對不起。”
鐘琉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下來,“你怎么了,哭了?”
張曉風沒看她,盯著一盒印度香喃喃說,“曾經有一個女子對我說,如果我從印度平安回來,我們就結婚。”
鐘琉眨了眨眼睛,
“后來,她沒回來是吧。”
張曉風看著她,點了點頭,鐘琉的眼神變得很溫柔,像水一樣的溫柔,那一刻,張曉風感覺像一塊繆藍投入了他的心里,那些舊怨新愁都那么漫無節制地蕩開了。
水漾藍。
張曉風承認,他之所以愛上鐘琉,或多或少跟白離有關。
而鐘琉之所以開這樣的店,因為她是曾經熱愛過旅行,并鐘愛民族與一切有著文化內涵的東西,現在她累了,也跑夠了,再也不想動了,她只想安穩地生活,不想再到處流浪了,這店雖然才開了三個月。
張曉風想,鐘琉應該與白離屬同一類的女子,不管愛好,還是性情,總令張曉風感覺到跟他在一起的仿佛就是白離,那些曾經的時光就像是夢境重現。可是,他們又是不同的,白離開朗,大大咧咧;而鐘琉話少,有時候顯得憂郁。自從跟他戀愛后,他并沒有感覺她快樂多少,或者,這個女人把全部的快樂都給了路上,可是,他真的怕最后他們的結局還是跟白離一樣。
那天,午夜兩點,鐘琉的手還搭在他的胸膛,勻稱的呼吸一起一伏,張曉風的手機響起,他接起來的時候腦子很是迷糊,“風,我想你。”就四個字,一下子令張曉風清醒過來,是白離的聲音,聽起來這么近,卻又帶著不真實的虛幻感,他看了看身邊睡著的鐘琉,然后起床,去了陽臺,風吹過來有點冷,但他的內心卻有點躁熱并激動。
“白離,是你么?”是的,他需要求證與肯定,才能確定是不是她,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雖然,他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愛著她,這么感覺很奇怪,就像一潭沉靜的死水突然被攪混了。
“對不起,風,我想……告訴你實情,其實……我根本沒有去印度,雖然我一直想去那個國家。”
張曉風張了張嘴巴,但是,什么話都沒有說出來,他使勁兒捏了捏自己的臉,很強的痛覺,雖然,此時,白離的聲音,還有她的話聽起來是那么不真實,又那么虛弱。
“對不起,這說起來像個下三流的劇情……但是……我覺得必須要告訴你,我怕,我怕以后再沒有機會了,我也想不到這樣的事會發生在我的身上,風,我得了腦萎縮,真的不愿你看到我變得癡呆,流著口水,四肢萎縮的樣子,縱然穿再漂亮的裙子,也蓋不住的空蕩……所以,我遠離了一切,一個人去了鄉村療養院,但是,我的記憶還是在衰退,肢體還是在僵化……我怕有一天想不起你了,于是我在你送給我的項墜上刻上了你的名字,這五年,其實我一直在關注你,現在,是要走的時候了,所以我又回到了這座城市,我知道你找到可以愛的女人了,我也放心了,風,記得我。”
電話斷了的時候,張曉風還在呆呆地握著手機,好一會兒才回頭神來,然后他瘋了似地跑回房間,套好衣服,然后拿上皮夾就要跑出去,而鐘琉早就醒過來了,坐在那里,不言不語地看著他,終于說了一句話,
“你要去哪里?”
“我以后再向你解釋。”扔下這句話,就往白離的家里跑,第一次,他才嘗到心急如焚是什么滋味,白離的家里卻沒有人,他回披那個號,是白離的父親接的,說在醫院,當張曉風看到白離的樣子,忍不住地哭了,她穿著綠花的吊帶,與五節大擺的波西米亞長裙,一如當初相識的裝扮,只是伊人已憔悴,看起來就剩一副骨干,像一張輕飄飄的紙,躺在那里,窗口的風一吹,仿佛都要把她給吹走。
白離的父親聲音哽咽,
“她,剛剛走,留了最后一口氣跟你說話。”
如果說,世間上最不堪的情感是生與死的別離,張曉風此時,已經肝腸寸斷。他不知道鐘琉正在他的身后,不言不語地看著他。
心里充滿著悲憫。
有一段時間,張曉風不再聯系鐘琉。
鐘琉知道,他需要安靜。她是愿意給他時間的,她想起幾年前,她與白離還有幾個姐妹是一同認識張曉風的,但是,張曉風的眼里只有白離,還有她漂亮的綠花吊帶與肥大的大擺裙,走起來驚風駭浪。那時候,鐘琉就發誓,她也要擁有一條這樣的裙子,這個夏天有多悶熱,她就有多飄逸,況且,她跟白離同樣都那么愛好旅游。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省吃省用了一個多月,花了五百多塊到印巴專賣店買了條尼泊爾吊帶長裙,然后站在張曉風必經的路口,傻傻地等,那年的夏天已經過去,冷冷的秋風夾帶冰涼的的雨點與落葉,一陣一陣地刮,那么多的人都回頭看她,多么靚麗的風景啊,在這個季節有點扎眼,但是,張曉風卻始終沒有出現,后來她才知道,張曉風搬家了,搬到另一個地方,跟白離同住,而那天后,鐘琉卻凍病了,重感冒,發燒到39度。
病好了后,她清楚感覺到愛情,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后來,她不再關注,開始一個人賺錢、旅游,錢花光了,再去工作,就如此輪回。后來,終于玩累了,不想再去任何地方,只是平淡而安穩地生活,于是,她湊了些錢,開了這家店。只是想不到,多年之后,她還是能碰到張曉風,在她差不多忘了有這個人存在的時候,雖然有段時間那么強烈地占據了她懵懂的心扉。
而張曉風走近她的原因,是因為她的裝束,確定地說,還是因為白離,只是想不到世事如此兜轉,在她的印象里,白離一直是個堅強并幸福的女子,跟她有幾分像,但是,白離得到了,她卻得不到,當她接近幸福的時候,卻發現幸福原來還是離她咫尺之遠,而這距離,原來,是她看得到,卻永遠都不能跨越的。
鐘琉不再聯系張曉風,張曉風也沒有再來找她,這是一種奇怪的消失,不用言語就結束的感情,雖然,心里藏著那么多的不甘。
張曉風站在街口,盛夏的風一陣陣地吹過,滾燙滾燙。
他看見一個穿著波西米亞長裙的女孩子從他的身邊飄然而過,像一道受傷的風,他想到的不僅是白離,還有鐘琉。
他在她忘了關掉的網頁里,看到了2004年她寫給白離的信:忘了張曉風吧,求求你,你的病很難有好的希望,如果想放手,請早點放手,我的青春會一下子沒的。白離的回信是:替我好好照顧他。
他真不相信鐘琉會說出這樣的話,兩個女子的薄涼,令他心寒又心痛,但是,他卻不知道,鐘琉這幾年來一直沒有找他的原因,是因為寫了那信后她又后悔了,是的,是的,白離都這么可憐了,她還在雪上加霜,她怎么可以這么殘忍這么自私,她覺得白離應該回到張曉風的身邊,白離才是真正需要關愛的人。
但是,她不知道,白離卻以自己去了印度再也不回來的謊,遠離了張曉風,因為,她已經承受不了自己日漸干枯、反應遲鈍的樣子,終有一天,誰都不會再記得,終有一天,她會結束自己,而她等這一天,等了這么久這么久。所以,她把張曉風的名字刻在她不離身的項鏈之上,并不停地告訴自己,她曾經愛過那么一個人,在那年的夏天。
而張曉風知道,他再也無法承受這樣的愛,關于白離,關于鐘琉,都是他生命中無法替補的遺憾,他只有選擇遠離,才能把那份疼痛深深地埋藏,埋在無人能知的樹洞。
而有一次,因為事情緊急,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特意繞開那條路,所以經過了鐘琉的店門口,遠遠地,看到鐘琉失神地站在那里,拽著很長很長的裙子,眼睛有點腫,像一只丟了魂的狐妖。
在她看到他之前,他別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