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那座小城已經很多年了。是不是在每一個人的生命里,都會與一個地方有著無法釋懷的牽牽連連?
那座北方的小城是姐姐的新家。紅磚的院墻上爬滿了薔薇花。白天,花兒是滿墻綠葉間星星點點的骨朵。那年我十七歲,在姐姐家度暑假,其時我的身體還沒有花骨朵飽滿,心里卻裝進了整個花季。
依稀記得那是個陽光很好的午后,我坐在墻影里讀英語,忽然一個標準的男聲糾正了我一個錯誤的發音。我想在驚愕的回顧間,我的臉一定紅了。日后他不止一次地形容我當時的表情,在每次的描述中他的眼波都是柔軟的。只是當時我真的沒有想到“隔墻有耳”。他說他在院子里偷偷地看我很久了,看我在每個花骨朵前駐足,臉上帶著夢囈般的微笑……幾番流連后打開一本書,在墻影里細聲細氣地讀起來。他說我就像他家院子里的月見草,靜靜地吐出迷人的花香,吸引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不由自主地在我讀錯時發聲提醒。
就這樣,我們相識于一個“錯誤”。
他高我三屆,是大一的學生,總是穿著格子襯衫、牛仔褲、白色運動鞋。整個暑假我們幾乎天天見面,我也由開始時害羞的微笑不語,逐漸發展到后來與他在月光下談論席慕容。他的格子襯衫有好幾件,每次穿過之后,隔日就晾在院子里。所以隔著墻,隔著月見草的幽香,也還是能聞到他身上干凈的透明皂的氣息。這樣的氣息似乎不是傳說中初戀酸酸甜甜的味道。但卻在今天還在我的鼻腔內縈繞,一如當年。
當年的我似乎真的就是月見草,菲薄菲薄的淡黃色,惹人憐惜。母親在我十四歲時就離開了酗酒打人的父親,不知去向。姐姐早嫁,父親酒后發泄的對象就是我。在我的記憶里,男人就是粗魯的代名詞,并且滿身酒氣。而他這樣清新的男孩子,怎么會不打動我的心呢?
我的心一點一點被他吸引著爆發出第一枝嫩芽。他要返校的前一夜,我們在墻邊約定開學后寫信給對方,寒假時我還來這里。接下來的沉默中,他在薔薇花架上伸出手,我略略猶疑,也輕輕地覆上我的手。月光照看墨綠的藤葉,也照著初次握在一起的一大一小兩只手,白皙得泛著柔光如羊脂玉。然后依依不舍地各自顧盼著回去。我躺在床上,眼前是羊脂玉的柔光,鼻息里是混合著透明皂味的月見草的香氣。怎么也無法入眠,索性在家人的酣息里悄悄地再次來到綴滿月華的花墻下。
花墻下我剛剛站定,一個黑影就飛快地越過墻頭,把我擁入懷里。我的驚呼還未出口,就被熟悉的味道吻化在羞澀里。那樣熟悉的味道,不是他還有誰?雖然我幸福得以至眩暈,但終究是初吻,生澀得不知如何放置自己的嘴唇、牙齒和雙手。聽憑著他在齒畔舌間嘬舐,身子軟軟地依了過去,無語無思。在我即將窒息的前一刻,他放開了我。旋即將我緊緊地環在胸前,讓我俯下頭聽他鏗鏘的心跳。他在我耳邊低語:“跟我走好嗎?我的月見草。”我的思想已經停止,在他半擁半扶下來到他家后院的小倉房。
小倉房的門被他輕輕地帶上,他把那件格子襯衫鋪在地上,回轉身拉我坐在他懷里。借著小窗子灑進來的月光,我看到他健壯的肩膀,心底剎時有股暗流倏地涌起,并不可抑制地噴發了。迎合著他慌亂地撫摸我的手指,我的衣衫相繼褪下。兩個年輕的身體在糾纏中互相求索,那熱熱的液體在我的身體上漸漸轉涼。欲望的潮水也隨之退去。
隨之褪去的還有我花骨朵般的純潔。雖然許多年以后我的身體依然是處子,但我的心、我的意識,早在那個灑滿月光的夏夜經歷了人生的第一次。
第二天一早他就返校了,而后沒幾天我也離開了小城,姐姐也在第二年搬回去與中風的父親同住。那座小城我再也沒有回去過。在那之后我和他也再沒有相見。幾次提筆想給那個爛熟于心的地址寫信,都終因不知如何避開那迷亂的夜晚而繼續那淡淡的薔薇花香。或許開在不適合的時間里的花兒,只能留香在記憶里,那樣的味道,混合著小城里的月見草和透明皂的香氣,這一生只有一次,卻似乎要我用一輩子來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