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小時候的你很愛哭,一點小事就能讓你瞬間傾盆大雨。而你每次哭都是因為我。
8歲的時候,你領我去小城東頭的河里洗澡,我故意嚇唬你,捏著鼻子在水里憋了足有3分鐘,你在河岸上,一邊大喊我的名字,小波,一邊哭。直到我上岸穿好衣服,你還猛勁兒擰我的脖子,抽抽噎噎地說,壞小子,你嚇死我了。
上初一的時候,我和外班學生在單杠上比賽看誰翻得快,結果從單杠上掉了下來,摔壞了胳膊。醫生說,有一塊骨頭渣摔碎了,必須做手術取出來。我一個眼淚沒有掉,反倒是已經初三的你,看著我哭得稀里嘩啦。
這年的暑假,我得了痄腮,臉腫得像一個吹了氣的大氣球。你不去補課,守在床邊,往我的臉上涂厚厚的草綠色的中藥,一層又一層。你忘了媽警告你,離小波遠點,痄腮會傳染。
看我難受什么都吃不下,你去廚房,給我熬綠豆水,濃濃的,稠稠的。你用白色的小勺一點點喂我,喝了幾口,我不想再喝了。你的眼淚又爭先恐后地落下來,落在碗里。落在我的手上,火辣辣地痛。
高考結束,我考取了向往的警官學校,你在單位備課,在電話那頭,哭著說,你喜歡警察,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考上的。
放下電話的我很納悶,本來是很高興的一件事情,你到底哭什么?后來我懂了,那叫喜極而泣。
two
1997年你結婚了,那天,艷陽高照。
你穿著潔白的婚紗,美麗得像一個天使。你的同學給你化妝,化一次,你哭花一次。直到媽媽紅著眼睛說,潔啊,聽媽話,你的金豆子不要都給媽留下。這時你才破涕為笑。
姐夫進來給你穿黃色的襪子,趴在你的耳邊說,咱們和媽前后樓,想她們你就回來唄。你轉過身,跑到里屋放聲大哭。我知道,你為什么哭,你是舍不得我,舍不得這個家啊。
我穿上你給我買的休閑夾克,按照這里的風俗坐在車里給你壓車,接過姐夫遞過來的紅包,我突然拍拍他的肩膀,兩個男人用眼神完成了交流。看著沉穩的姐夫,我知道你選男人的眼光是不錯的,把你交給他,我終于放心了。
酒席散了,送親的賓客也都各自散去。糖紙果屑散落在家的各個角落。屋里突然水一樣的平靜。
我和爸默默地收拾,掃得都心不在焉。一圈,一圈……屋里越掃越亂。突然想起,平時這個家都是你在打掃衛生,家里總是井然有序。
一塵不染的客廳,清澈得可以照人的杯子。一個果盤,一雙筷子,都有你的痕跡。
我和爸跌坐在沙發上,都有些恍惚,我們都有些想你。我側耳聽,好像聽見樓梯里傳來你下班時高跟鞋噔噔的聲音。我一躍蹦起,打開防盜門,在門口望了一會,悵然若失。知道,那只是我的錯覺。
媽在里屋躺著,從你走后,她就一直躺著。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缺了一個大口子,那是我彌補不了的。
我去廚房給爸和媽下了兩包康師傅,面是你教我煮的。
媽沒吃,爸在餐桌上默默吃了半碗。
參加工作后,我因為總值勤住在單位的宿舍里,常常沒時間回去吃飯。就胡亂地買方便面泡著吃。你來看我,看到紙簍里一摞摞的方便面袋,愛哭的你,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第二次再來的時候,你不但拎著很多雞蛋,還給我買了一個可以煮面的小電鍋。告訴我,面煮的比泡的好吃,還叮囑我往里面打荷包蛋,說這樣營養才夠。你們做警察的需要體力,不能糟踐自己的身體。走時還一再囑咐我,方便面沒什么營養,不要老吃。不忙的時候,回家我給你燉排骨。一切恍惚得就像昨天,我猜想現在的你正給心愛的男人燉排骨吧。
晚上,爸沒有賴在沙發上看電視,而是回屋睡覺了。我在電腦跟前興趣索然地打游戲,打著打著,覺得好沒意思,猛地閉了電腦。發了會兒呆,覺得你是這個家的中心,少了你,我們都找不到方向。
你和姐夫三天回門,你問我,是不是家里少了我,特沒意思。
我口是心非地答,呵呵,你不知道,少了你這個哭吧精,家里有多清靜。其實,我心里真實的聲音是,家里沒了你,真的很冷清。我之所以沒說,是我怕你又要流淚。
three
去年,媽肺癌過世,你哭暈過去。
媽病得很突然,因為她的身體一直都很好,所以,她感冒大家都沒當回事。我給她買了一些感冒藥,媽吃著非但不見輕,反倒咳嗽得越來越重。
你出差回來要領媽去武警醫院,媽不干。說,只是小感冒,不用折騰。你趕緊上班吧,不用管我。
你看著媽因為咳嗽導致臃腫的臉給姐夫打電話,讓姐夫開車帶媽必須去檢查。到了醫院,做了核磁共振,看到大夫表情凝重的臉,我和你的心沉到谷底。
醫生說,沒有什么治療價值了,老太太想吃什么就讓她吃點什么吧。你突然聲淚俱下地說,不,不可能,大夫,一定是誤診,我媽身體一直都很好。然后不由分說,讓姐夫和你拿著片子去腫瘤醫院。你托了很多的關系,找來了權威的教授,教授掃了一眼片子,說,老太太的腫瘤已經跟鵝蛋那么大了,而且是肺門中心,根本做不了化療。
你急了,搖著教授的胳膊說,您在看看,是不是看錯了。
我拽起失態的你說,姐,事已至此。咱們還是想辦法怎么不讓媽知道吧。
回到醫院,我守在媽身邊,充滿了無力感。而你不斷地打電話,不停地托朋友,尋求最好的治療方案。你今天弄一個偏方,明天弄一個偏方。一邊喂媽吃,一邊騙她說,你只是大葉型肺炎,吃幾個療程的中藥消好炎就好了。
你給媽弄來了各種價值不菲的中草藥和保健品,一個月過去了,媽的病情越來越重。她每次吃藥都很痛苦,吃完都要打幾個飽嗝才會下去,有時憋得臉紅紅的,好像一口氣上不來隨時都可能過去的樣子。
我終于不耐煩地叫你到外屋吼道,你想折騰到什么時候,生是有尊嚴的,死也是有尊嚴的,你有錢就可以胡來嗎?你為什么不讓我媽安詳地離去。
你愣愣地看著我,眼淚又大顆大顆地掉下來。我表情冷淡地盯著你,繼續說,你現在找到有錢的親生父母了,又嫁了一個有能力的老公,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別忘了,我才是屋里躺著老人的親生兒子。
或許是媽的病來得太突然了,來得太驚心了,弄得我很焦躁,很疲憊。我把滿心的煩躁全部發泄到你身上,我說,就是你,就是你的親生父母突然冒出來認親,才會給媽那么大的打擊,才會導致媽發病的,你是罪魁禍首。
我看到你的臉色慢慢蒼白,最后你暈過去了。醒來后,你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和我說。
一周后,媽靜靜地走了。你再次昏厥在地,搶救了一個小時你才醒過來,醫生說,你有輕微的心臟病不能過度受刺激。
我知道你是真的傷心,因為媽的離開,因為我說了那么多絕情的話。
醒來后你對我說,媽怎么沒等到你娶媳婦兒啊。我摟著你,哭得你衣服上全是淚水。那一刻我很后悔,也怕你像媽一樣醒不來。失去了媽,我不想再失去你。
four
兩年前,你親生的父母找到你,要接你跟他們去深圳。你低著頭不說話,無聲地流淚。聽到你不是我親姐姐的消息,我如同晴天霹靂。往事歷歷浮現在眼前。
那年,我剛參加工作,志向是當一名好警察。你由于工作努力,已經當上了團書記。每月發工資第一件事就是給我買好吃的。我愛吃鵝頭,你總是給我買好多,連帶著單位的哥們兒都請了,我心疼地說,姐,又讓你破費了,你嘻嘻地笑著說,幫你拉攏同事,好讓我弟弟仕途順利啊。哥們兒都羨慕我有一個漂亮疼我的姐姐。
因此,當你的親生父母來找你,我認為這荒唐得像部電視劇。
因為我們從小就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姐弟,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咱們的血緣。直到,那對言談舉止不俗、氣質超群的夫婦站在咱家的客廳,那個漂亮的阿姨望著你滿眼的淚花。我明白了,小時候有人偷偷議論,我和你長得一點兒不像,你不是媽親生的,原來是真的。
爸的手抖抖的,對著你親生父母說,小潔,我們一直拿她當自己的孩子,沒有她也就沒有小波。說句實在的,我們真舍不得她走。
你的親生父親給爸磕頭,說,老哥,沒有你,可能就沒有小潔這孩子了。我們兩口子一輩子感謝你。
原來,你的親生父母當年是情不得已。都是在校大學生的他們,一次偷嘗禁果生下了你。無奈,只好托一個親戚送給了我的父母。當時,媽結婚10年沒有孩子,家里的老人說要一個孩子就可以帶下來一個孩子。于是,父母樂顛顛地去了那個親戚家,把你抱回來。你的小棉被子里有一張寫有你出生日期的紙條,小潔,是你親生父母給你起的。
第二年,媽真懷上了我,爸媽高興之余,對你更是寶貝一樣地疼著。多年來他們一直掩藏著這個秘密,不惜把家搬到臨近的城市。雖然我會從別人的只言片語中猜到什么,但是我們親密無間,所以,我一直沒有問爸和媽。
你的母親因為那次驚嚇,導致再也不能生育。這些年他們的公司開得很大,事業有成,但是沒有孩子的苦惱一直折磨著他們。后來親戚家有事,他們去隨禮,親戚看見你媽無意說走了嘴,說,那個小潔還真是像你。
他們恍然憶起還有一個女兒。于是,扔下生意來到了哈爾濱。你的母親眼巴巴地說,小潔,你和我們回去吧,我會給你養父母很多錢來補償的。
你不說話,只是不停地哭,左手緊緊地攥住我的手,右手狠狠地抓住媽的手,似乎不這樣緊緊地抓著,你的親生父母就會把你搶走。
我知道,怎樣選擇于你都是艱難的。你最終沒有回到親生父母身邊,只是答應他們寒假暑假會去陪他們。你的親生父母失望地走了。
我聽見爸跟你說,潔啊,你應該原諒他們,他們不是誠心拋棄你,他們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然后,爸又給你的父母打電話說,給孩子點時間,畢竟太突然了。
一年后,你慢慢接受了親生父母。寒暑假你飛去深圳陪他們。我和你開始漸漸疏離,每每想著,你血液里流的和我不是一樣的血,我就會心痛。
five
今年,我結婚了,你又開始陪我買這買那,本應媽做的事你都替我做了。大到新房裝修,小到一個枕套顏色的選擇,你都親力親為。
你累得有時躺在沙發上捶腰,望著你疲倦的神色,我會愧疚。總覺得你看親生父母有錢,而拋棄了我們,而一再冷落你。
你回到親生父母身邊,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啊。何況,你對我,對這個家比以往還要好。其實,只是我自私,我不想你被別人搶走,哪怕是你的親生父母。
雖然,你骨子流的血和我的不一樣,但是在同一個屋檐下我們呼吸著同樣的空氣,比血緣更重的親情早已經把我們捆綁在一起。我只是不滿意他們突然奪走了你,我覺得你應該是我們的,你只能是我們的親人。我忘了,沒有你就不可能有我,冥冥中命運的手把你賜給了我做姐姐。我應該珍惜啊。
迎親那天,我穿著你給我買的太子西裝,顏色是深藍的,你說那是我的幸運色。在你結婚的時候,有人為了避屬相的忌諱,讓你帶一把鎖,你笑著不帶,說,哪有那么多的說道。
但是,到了我這里,你什么都信,也讓我帶鎖。看你謹慎的樣子,我又有那種在哥們兒面前顯擺的幸福感。
鏡子里的我,容光煥發。你幫我整整衣領又正正領帶,左看看,右看看。直到外面主持在催了,你最后一次弄弄我的頭發,含著眼淚說,如果媽活著,看你今天娶媳婦兒多高興啊。
看到我的眼圈兒也紅了,你忙自責道,唉,大喜的日子,說這個干嗎。媽在天上估計也是笑的。
接回新娘,你給我們包了一個大大的紅包。微笑地對我妻子說,從今天起,我把小波交給你了,你要好好照顧他。
我擁抱了你,輕輕說,姐,謝謝你。這次我們倆都哭了,在喜悅的淚水中,我知道,這些年你為我流了那么多的淚水,那些淚水讓我一直緊緊地被幸福包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