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長于南方楚國各個角落的橘樹,與長吟民生疾苦憂國憂主的楚國士大夫,是一種強烈的對照,只有偉大的屈原才能把這一對照完美地結合為一體——不知是屈原變成了樹,還是橘樹一下子變成了一位長衣飄飄、氣宇不凡的大詩人。
因為他們都受命于后(大地)和皇(蒼天),來到楚國,他們都帶著永不拋開楚國人民,永不背叛楚國君主的天賦使命。
大詩人用宿命的手法解釋自己與橘樹的共通,固然有歷史局限性,但這種開篇氣勢崇高品格偉岸,讀得我們頓生敬重,但卻不知所敬的是那株橘樹還是樹下的大詩人。
屈原以他無以匹敵的優美甚或華麗的辭藻一開篇對橘樹進行禮贊——“嘉樹”、“綠葉素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白”、“粉蘊宜修”,這些優美的詞語從橘樹的外表寫到橘子的內里,詩人的文字不僅帶著我們,也帶著自己沉溺于對一棵普普通通的橘樹和它普普通通果實的頂禮膜拜中,這段文字優美固然優美,但在情緒上仿佛讓人感到一種積壓許久終可發泄時的一泄萬里,用詞無度雖是文章與詩詞的大忌,但偉大的屈原卻讓它產生奇效。通過寫橘樹和橘子,讓我們看到了一個長期內心抑郁不志的屈原大夫,讓我們同情他,對他在殘酷的處境中仍然保留的對楚國君主的忠心、對楚國人民的憂思感動至極。
生存的方式可以平凡可以普通,但精神必須偉大,這既是屈原眼中的橘樹,也是我等眼中的屈原。
諸位,不知道你是否曾經被一件什么平凡的東西感動過?一支鉛筆、一塊橡皮、一雙穿舊的皮鞋、一輛騎舊的自行車……什么都行,只要你有被感動過的一刻就能理解屈原大夫對橘樹的感情。
戰國后期,楚國沒落,但楚國君臣和楚國人民并不以之為慮,上層社會一味酒肉歌舞,下層百姓一味各守田園,自以為背負上天使命的屈原這時唯一的處境只有一種了,那就是———孤獨,無法擺脫孤獨,萬人皆濁我獨醒的孤獨,這既是一種偉大,也是一種悲哀。
而這種真實又可憐的境地以及這種真實而孤獨的感覺愈來愈濃,壓抑著屈原。忽然一個秋日他看到一棵橘樹,結著黃黃的果實的橘樹,忽然情感像洪水一樣發泄出來,淚水也流出來。
這篇文章美嗎?
要知道文章越美證明屈原大夫所受壓抑越重、所積壓的情感愈烈,這是種反比,讓人喟然而嘆。
接下來,屈原把筆觸從仰視橘樹處拉低到自己與橘樹的對照,明里表明了自己對橘樹各種屬性的態度,暗里表達自己的情感。
他喜歡橘子的“獨立不遷”,因為他對楚國忠貞不貳;他喜歡橘樹“深固難徒”因為他自己除了為國為民沒有絲毫的私欲;他喜歡橘樹的“蘇世獨立”,因為希望自己出污濁之世而獨醒;他喜歡橘的“閉心自慎”,因為他一直以自省的精神要求自己。橘之無私無欲才能頂天立地,屈原一輩子用生命和精神一直這樣要求自己,所以他希望能與橘樹做一輩子的朋友。
難道橘樹真能成為屈大夫的朋友嗎?
這正是他情緒發泄的結果,因為此時的屈原已經找不到一個能說話談心的朋友,寧愿來找默默的橘樹。“淑離不淫”、“梗其有理”是屈原對橘樹的評價,也是他心目中志同道合能與他一道為楚國分憂的朋友的理想寫照,但這只有一株樹能做到,所以屈原甚至把橘樹比成自己心中的圣人伯夷——有節又不茍且于世,但求人間大義的榜樣。
在這一部分中,屈原的筆法從開始的一泄萬里轉入靜靜沉思,這既是文章節奏的需要,是文章的規律,又是屈原自信精神的暴露,是屈子對自己內心世界的剖白。如果說前部分是湍急的上游,這一部分是下游,深、慢、闊,同時也是屈原壓抑內心的再塑造。
從前部分的氣勢一下子落到現在的平靜,表明屈原身處濁世對楚國的命運已經無可奈何的失望,詩人寫樹本來是要抒發振興楚國之志,現在卻忽然筆鋒一轉——哎!我只是需要這樣一位朋友談談心罷了。
情緒上一落千丈,與前部分的落差之中,尤其突顯出屈原無法一抒大志的可悲。雖然這時的屈原站在橘樹下驚喜地找到了一位能體諒自己良苦用心、品格志向與自己相同的朋友,并為之露出笑意,但旁觀的我們卻為他的孤獨感到悲哀。
幾千年過去了,那個站在一株橘樹下的人仍在顧影自憐,他無依無靠,只能與橘為友,這正是最后的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