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淮鹽商的鼎盛奢華已落入歷史之一隅,而思考它的衰微卻可以史為鏡,觀照當下。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是游歷江南園林,久負盛名的個園就位列其中。個園的主人是清嘉慶、道光年間八大鹽商之一,時任兩淮商總的黃至筠。如果不是鹽商們留下了這些精美奢華的園林,后人也很難能想象幾百年前鹽商權傾朝野的盛世。
然而,鹽商的興衰卻只能在星星點點的各種古籍中找到他們的痕跡。壟斷產(chǎn)生暴利,自古就有。明清兩代,鹽業(yè)屬于官府壟斷的行業(yè),販賣私鹽屬于違法行為,因此獲得政府的授意販賣官鹽的商人大都能穩(wěn)健致富。《儒林外史》中,吳敬梓曾經(jīng)寫下了一批鹽商:揚州的程明卿、萬雪齋、宋為富、顧鹽商,天長縣北門汪鹽商、經(jīng)營萬雪齋儀征分店的王漢策;行鹽兼典當?shù)挠形搴涌h的仁昌典方三老爺。萬雪齋本是一戶鹽商家的書童,先是乘經(jīng)營之便販鹽賣,后來租頂別人的專利賣鹽憑證來經(jīng)營牟利,幾年間掙到四五萬兩銀子,轉(zhuǎn)眼就成了鹽業(yè)巨富。從一個側(cè)面可以看出,鹽業(yè)的利潤之巨。然而,當壟斷打破,恢復自由市場,鹽業(yè)的衰敗也就近在咫尺了。由壟斷特權起家的兩淮鹽商,在道光年間改掉綱鹽制,實行票鹽制,并取消對行銷地點的限定時,沒有了壟斷權的大小鹽總們,漸漸沒落,從此退出歷史舞臺。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衰敗在“潛伏”
當我們在事后觀察這些以壟斷起家的兩淮鹽商時,總避免不了以當代的自由市場理論解釋這一現(xiàn)象。事實上,在自由市場理論盛行之前,中國還存在著各種商幫的興起與衰敗。在西方國家,各大家族依然以壟斷資源起家,同樣屹立至今。成功的理由與衰敗的原因一樣多,卻都只有一個,即利潤。由利起,因利衰。
明清規(guī)定鹽業(yè)由官方授權經(jīng)營,實行綱鹽制。清人黃鈞宰在《金壺浪墨#8226;鹽商》中說:“兩淮(鹽)額引一千六百九十萬有奇(注:應為169萬),歸商人十數(shù)家承辦……以每引三百七十#8226;計之,場價止十文,加課銀三厘有奇,不過七文,而轉(zhuǎn)運到漢口以上,需價五、六十不等。”以此推算,購價與銷價相距數(shù)倍,鹽商的盈利空間相當大,按照現(xiàn)在的標準衡量,屬于實實在在的壟斷暴利行業(yè)。唯有這樣,《儒林外史》中的書童萬雪齋才能在短短幾年內(nèi)成為巨商。
兩淮鹽商積累下的財力,連清朝皇帝都不得不感慨“鹽商之財力偉哉”。康熙皇帝曾經(jīng)六下江南,每次經(jīng)歷百天,其在江南的花費基本來自兩淮鹽商。乾隆南巡的規(guī)模更加浩大,花費有過之而無不及,最后造成總商虧空達百萬兩。鹽商為了維持與朝廷的關系,以便獲得持續(xù)的經(jīng)營權,不得不響應朝廷各種接待、捐輸。乾隆在揚州停留時,兩淮總商江春負責一切接待。為博皇帝歡心,曾以重金一夜建成一座新塔。江春只是接待成員之一,據(jù)統(tǒng)計,乾隆三十七年至四十九年,江春帶領兩淮鹽商們自愿“報效”朝廷的銀子就超過1100萬兩。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何炳棣在《揚州鹽商:十八世紀中國商業(yè)資本的研究》一文中曾指出,“平均商人家庭經(jīng)過二代或三代之后,即非原先同樣的社會身份。事業(yè)上幾乎當鹽商家庭達到小康時,年輕的成員就被鼓勵從事學術方面,最終是從政,結(jié)果使得商人家庭的商人成分愈來愈淡。” 乾隆年間的兩淮總商江春也只是因為考取功名無望,最后才繼承父業(yè),成為鹽商。一方面是鹽商富甲天下的事實不斷被強化,另一方面受制于傳統(tǒng)觀念與現(xiàn)實因素,鹽商家庭的商人成分卻在逐漸淡化。鹽商的社會地位處于弱勢,無法保護自己的利益,雖然皇帝曾經(jīng)對鹽商的捐輸行為有過政治上的賞賜,但并不足以解決他們迫切需要的安全感。彼時的中國,只有通過仕途,謀取一官半職,才能獲得話語權。
江春雖然贏得了皇帝的贊賞,還被特邀入京參加“千叟宴”。巨大的虧空并未就此打住,為償還債務,所有的家產(chǎn)被沒收,顯赫一時的江氏家族就此沒落。
最后一根稻草
江春的衰敗只是兩淮鹽商中的特例,更多的鹽商并沒有因為捐輸而造成巨大虧空,導致資金鏈斷裂。相反,得益于鹽商的盛情款待,清朝的皇帝也給予了這些急于表示忠誠的鹽商經(jīng)濟上的扶持。乾隆年間,鹽商的資本總量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其間,清皇室內(nèi)務府等機構就向兩淮鹽商發(fā)放裕本銀2099756兩,再加地方衙發(fā)放的15萬兩,總數(shù)達2249756兩,利率一般在1分至1分5厘之間。由此可知,乾隆末年兩淮鹽商每年繳納的鉛利銀大概已30萬兩左右。這類貸款的償還期限一般是十年。臺灣明史學會理事長、東吳大學歷史系教授徐泓認為,對鹽商們來說,這些是萬歲爺發(fā)放的經(jīng)商本錢,還貸壓力不大,比民間借貸成本小得多,在當時屬于政府補貼性質(zhì)的低息貸款,而非許多學者認定的,兩淮鹽商衰敗于朝廷發(fā)放的高利貸。
不少學者通過史料發(fā)現(xiàn),兩淮鹽商的生活奢侈,各類捐輸過多,因此導致鹽商本銀日減,無法維持鼎盛狀態(tài)。徐泓提出鹽課收入是清政府收入的17%,兩淮鹽商每年貢獻了458萬兩。1738-1819年間,鹽商捐輸45次,以報效為名的政治獻金為鹽課的十分之一。這種捐輸職位取得保護和私利。同樣,奢淫之費其實有限,楊州鹽商最著名的二、三十座園林,平均花費5-7萬兩,而乾隆年間鹽商利潤就達4億多兩。
在徐泓看來,更為關鍵的、壓倒駱駝的那一根稻草便是中國晚清的“貨幣戰(zhàn)爭”。隨著清朝的對外貿(mào)易規(guī)模擴大,中國貿(mào)易的逆差不斷拉大,導致白銀大量外流。最直接的結(jié)果是白銀價格不斷上升。清朝初年,銀錢比價法定1兩銀比制錢1000文,乾隆五十年以后1:1300,道光年間上漲至1:2000。朝廷發(fā)放的本銀,依然以白銀計算。《清鹽法志》:“錢賤銀貴,商人易銀”。銀價日昂,鹽務尤被其累。清政府以銀兩作息,而百姓卻以錢買鹽。鹽商成本急劇上升。不少鹽商不得不提高售價,有的官鹽中甚至摻入沙子以降低成本。
一方面是銀價日貴、貸款利率上升,簡介導致官鹽售價提升,一方面是官鹽口碑越來越差,導致私鹽盛行,官鹽滯銷,使得鹽商進入尷尬的境地。太平天國運動期間,官鹽運銷市場通路破壞,私鹽風生水起,官鹽的市場占有率從91%下降到54%,到后來的36%,大部分人都開始購買私鹽。
此時,晚清政府為增加稅收,授意兩江總督兼管兩淮鹽政陶澍打破壟斷體制,實行票鹽制,即人人交稅就可得票,有票即可販鹽,行銷地點也不予以限定。一時間,人人有權販鹽,有小本即可販鹽,國家稅收增加了,小民也得到實惠,而沒有了壟斷權的大小鹽總們,則加速走向衰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