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滿滿地上了一桌。多久沒有下廚了,她已記不起。一瓶烈酒,兩個酒杯。多久沒有好好醉一回,她也記不起。看一看爬上窗欞的暮色,關良該到了。
果然,門鈴響了。
“坐,關良。”
關良有些拘謹,房內的奢華,他不太習慣。
“就你一個人嗎?”
“對,一個人。”
她點點頭,坐在關良對面。面前的這個男人,依舊白皙、斯文,帶著點怯懦。她讀關良的眼神,那里面本該有恨,有傷,或者幾絲幽怨,但是沒有,干凈、明澈,如一泓清水,一如當年。
“找我……有事嗎?”
她搖搖頭,把酒斟人杯中:“就是想和你喝杯酒。”
杯子,在關良手中愣著。“叮”,她的酒杯碰過來:“干了。”
朱唇輕啟,清洌的液體一飲而盡。關良猶豫下,也飲盡了。
又斟,又飲。
三杯,灼紅了她的腮,也灼出了關良眼中的憂傷。那傷,淤積于心靈的河床,整整三年。
“你有心事,江萍。”關良說。
她淡然一笑:“沒事,吃菜,都是你愛吃的。”
是啊,滿桌菜肴,都是關良愛吃的,更重要的,都是她親手烹制的。然而,關良吃不下。
“說說話吧,關良。”她盯著面前的杯子,“三年了。”
“三年了……”關良喃喃,埋在心底的傷,彌散成眼中的霧,然后,成雨。細雨打濕了眼睫,他生性是軟弱的。
“對不起,關良!”
心,狠狠地痙攣一下:“不說了,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嗎?三年,他的生命一直陷在那個多雨的秋天,多少無眠之夜,靈魂彷徨無依,聽梧桐落雨,“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她知道,關良的心在痛,她的心也在痛。
“喝酒!”酒是最好的鎮痛藥,可以醉生,可以夢死。
無語,干杯。
“都是我不好……”她盯著關良。她看到了關良眼中的凄楚,也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
“別這樣……”關良別過臉去。
時光,在記憶的齒輪上倒轉。舞臺上,一襲紅裝的俏花旦幾分嬌羞,幾分喜氣,舞一步,羅裙生香;唱一句,字正腔圓:
府門外三聲炮花轎起動,
周鳳蓮在轎中喜氣盈盈。
衛士們鳴鑼開道鼓樂齊動,
滴滴滴嗒嗒嗒入耳動聽。
出府門吹的是百鳥朝鳳,
一路上奏的是鸞鳳合鳴。
武狀元來迎親滿城震動,
新媳婦出門來好不威風。
俏花旦被如潮的喝彩聲包圍,被千百雙目光點亮。有很多轎子等著她,然而,她最終坐進了一頂貧寒的轎子,迎娶她的那個人,叫關良。
她笑了,笑出聲來。
關良懵懂地看著她:“笑什么?”
她自覺有些失態,但還是抑制不住記憶里的興奮:“想起了演《抬花轎》的時候。”
關良也笑了:“那時候,真好。”
關良是口訥的,即便在那時,他也沒有別的語言,只有兩個字:“真好”。江萍問他:“人好,還是戲好?”關良還是兩個字:“都好,真好。”
是啊,那時候,都好,真好。可是,風來了,雨來了。風狂,雨驟,生命的夜,沒有日出。在全省的戲劇調演中,江萍太用心,也太用力,一個高腔,聲帶撕裂。她失聲了,此后,輾轉全國多家醫院,終是無力回天。
“也許,一切都是天意。”她說,傷感,淹沒了俏花旦的幸福。
“老天……不公平。”關良咬咬牙。
“關良,你說,如果我的嗓子不壞,現在會是什么樣子?”她明知這是一個無謂的假設,可是,她不甘心。
“你會是一個優秀的藝術家。”關良很肯定。
藝術家,多么神圣的字眼,那是她的夢。夢斷了,天塌了,魂散了,活著,不過是一具行尸。
“命,都是命。”找不到別的理由,也許,這就是唯一的理由。
關良沉默。沉默后,為她斟酒:“喝!”
酒,有時勝過一切撫慰。舉杯,痛飲。
“你注定屬于舞臺,你不能沒有舞臺。”關良突然說,眼球上盤繞著幾根血絲,“你不能過尋常人的日子,你不能!”
“……”她啞口無言。無法辯解,無論對關良,還是對自己。關良說得沒錯,她不能沒有舞臺。失去了眾人的注目,她找不到自己。
舞臺,從劇場移入現實。她要證明給別人,她還是那個俏花旦,天生麗質的俏花旦,人人眼饞的俏花旦。她永遠是主角,永遠。
然而,關良做不到。能做到的,唯有凌銳。這個追逐者,除了是個戲迷,還是一位身居要職的領導。憑著權利的魔杖,她成了政協常委,成了一家公司的主管,成了許多衣冠楚楚者眼中的女神,當然,也成了凌銳的二奶。
“關良,咱們分手吧!”那個深秋之夜,陰雨霏霏。她不敢看關良,一張銀行卡,為她贖罪。
關良無話,眼神在長久的凝滯后暗淡、寂滅。銀行卡從關良手中飛起,打了幾個旋,無聲落地。關良轉過身,步子很重,挪到門口,回頭竟給她一個笑:“你好……就好。”然后,一頭扎入雨幕,片刻便沒入夜色。雨聲鋪天蓋地,無邊無涯,她知道,一顆心,為她而死。
今夜,又是深秋。
“關良,你恨過我嗎?”她問。
關良搖搖頭。
“為什么?”
“你好……就好。”
三年前的那句話,竟然一成不變。秋雨瀟瀟,改不了心靈的質地,而對她,卻像溫柔的刀子,錐心刺骨。
“關良,你太善良了,真的太善良了……”
“別這么傷感,”關良故作輕松,“你現在不是挺好嗎?挺好,我就放心了。”
她猛地喝了一口酒:“不,我不好!”
“怎么?”
“他……剛被雙規了。”
舞臺傾斜、斷裂,俏花旦墜入無底之淵。天,徹底塌了。三年,宛然一場夢,醒來,始覺靈魂不過是依附于墻上的壁畫,墻倒,夢碎,空空如也。
關良飲酒,再無言語。
夜,深了。
“關良,謝謝你。讓我最后對你說一聲:對不起!”她站起來,深鞠一躬。
關良臉色蒼白,本能地伸手,欲扶又止。留一句“保重”,踉蹌而去。心,絞痛,為她,還是為自己,關良說不清。
寂靜。這個秋夜,話和淚都盡了。她感到輕松,她是一個空心人,輕如片羽。走進衛生間,洗臉,沐浴,而后出了房門。
湖,就在不遠處。這片別墅區,依山傍水,茂林繁花。白日里,湖上一帶煙嵐,綽約如夢。她喜歡穿過花叢,去湖邊徜徉。而今晚,她要獨享這平湖夜月。
月光,淋了一天一地。幽徑兩旁,波斯菊、孔雀草、紫茉莉、木芙蓉、紫薇、木槿、桂花……或嬌羞,或爛漫,幽幽地芬芳著。游于花海月湖,恍然又回到舞臺,俏花旦換作黛玉,一曲《葬花》,讓明月流淚:
繞綠堤,拂柳絲,穿過花徑,
聽何處哀怨笛風送聲聲。
人說道大觀園四季如春,
我眼中卻只是一座愁城。
看風過處落紅成陣,
牡丹謝芍藥怕海棠驚。
且收拾起桃李魂,
自筑香墳葬落英。
唱著,就到了湖邊。手中,何時已有了一捧無骨之花。揚手,花瓣如雪,一片片睡在湖面上、月光中。
她接著唱:
花落花飛飛滿天,
紅消香斷有誰憐。
花魂鳥魂總難留,
鳥自無言花自羞。
儂今葬花人笑癡,
他年葬儂知是誰。
一朝春盡紅顏老,
花落人亡兩不知。
月光,碎在湖里;花兒,睡在水中。多好的水啊,這才是她的家,她的歸宿。她本屬水,江萍,江上浮萍,今晚,她要回家了。
是啊,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