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個人從一條路上找出來,比把他從一個人的心里找出來容易得多。一個人的心里能放很多東西,不一定能放得下一個人。一個人能夠到一個人的心里落腳,是有生存背景的。它的背景不是陽光取悅你的時候,捏制一些蓬松的俯身相就。緣是肉眼看不到的東西,它在一個地方停留著,有茁壯成長的經歷,你從那里經過,一個意義的生成就如同水的面貌產生了魚,其精神的曖昧是活性的。
《紅樓夢》里有一句話是“識分定”,那個“分”是一種“定數”,也就是“緣”。曹雪芹先生進一步闡釋說:“窮通皆有定,離合其無緣?”緣定了,言笑過從歡樂共之,沒緣分,前生有定,是爭也爭不來的。所以說緣還肯定證明了它的分。
我最早的啟蒙讀物是《聊齋志異》,我知道了人與狐之間的那種細膩的緣。“妾身與君緣盡于今夜矣!”也就常常滯留在書中,因暫時的柔情林林總總而感懷。農民書生蒲松齡可說是給了我一個好去處,讓我一生結緣與書,并且無法從思想中剔除。書看多了,久了,便不知不覺地、潛意識地模擬,于是就難免做事有點形象化,就覺得有必要做點正經的、現實的、活生生的、概率大的事情,就感覺與書結緣真好。當拿起筆來寫一些小文章,比如,有緣發表。如此就有了一種干渴后的舒暢,就連帶起了和這個世界的感覺,就覺得自己生命的定分終于冒出個嫩頭來。
緣的概念于我就是父母和姊妹、朋友和愛情,這些構成了一個生物完整的緣體,我們依從這個緣體,帶齊自己的肢體出發,從一個人的身邊遷居到另一個人的身邊,從一個城市遷居到另一個城市,留下一行一行不同的腳印,組成一個人一生一目了然的行跡。如果說我們一生與一個人或一種事物有緣,那就是緣的養料在我們組織的隔層供養我們,我們共享著這個“分”依著一天又一天的呼吸存在。
生有緣,死有緣;聚有緣,散有緣。
天地萬物皆朋友,這樣人生似乎才有氣味。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很婉約了。有些緣是我們想而不能的。比如京戲里的魯智深在五臺山闖下禍,拜別長老唱的那段《寄生草》,“漫揾英雄淚,相辭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可嘆他一介武夫“哪里討,煙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兩個“緣”字連連惋惜地矚望著魯智深一步一回頭逼近梁山。再比如某些生了暗疾的愛情,像國畫里沒有暈開的酒壺和牡丹的暗香,香氣早透盡了,卻依舊想聞出水墨的本色,可見灑落在水墨上的眼線有多么干黃?所以說,緣來的時候要懂得珍緣惜緣,緣盡的時候也要隨緣化緣,卻不可以入境叫真。一入境,整個思想就跟著緣瞎跑,沒有半點含糊。整個大腦皮層的溝溝坎坎都被緣填得滿滿盈盈,緣盡了或感凄涼、或感悲傷、或感失望,潛移默化地成了一塊心病,到頭來自己也被緣搞得分明地過著不是天不是地的日子。
與物結緣可以養人的性情,與人結緣可以充盈人的精神。當風輕無力,生命幽蘭絕世而去,其世間留下你生前的靈動與回憶時:絹本長卷緩緩打開,該托起和籠罩住的那種人生本色是你的善緣,而世間留下的是對你的“念緣”。
有緣連接——人世才彌漫著重彩——有了喜怒哀樂。
又因此,緣需要一顆善心來恩養。
(選自《太原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