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躲著人,連看見一只獵犬都不愿抬起眼皮望一眼。好像人世上本來就沒有他立足的位置似的。
高原這么大的地方,哪里藏不下他?其實,他哪兒也不去,白天就窩在他那頂世世代代被糞火熏得像鐵皮似的帳篷里。只有到了夜里,他才來了精神,他才開始活動。杈子槍與他為伴,他夜夜在山中轉悠。
山頂上不長樹,朦朧的月色下,他站在那里,倒也顯著幾分威風。
一頂破氈帽扣在他梳著數條蓬亂小辮的頭上,刻滿皺紋的臉像一個風干了的蘋果,尤其是那三寸長的胡須太引人注目了,在下巴頦底下聚成尖尖一小撮,仿佛時刻準備撬開凍結的高原冬夜。
茫茫雪野埋沒多少路和生機。唯有他像一塊山石,袒露在荒郊。
他很孤獨。槍聲趕不走他心頭的寂寞和憂郁。他甚至常常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活夠了。他很煩悶,像心頭著了火一樣的恐慌,像腳板踩不著地一樣的空虛……
怪!祖祖輩輩以狩獵為生的山野人家,到了他這一茬兒,為什么變得如此冷漠,冷得有點窮酸!
獵人是駿馬、山鷹的家族。可是現在他變得像山鼠一樣渺小。
可是,他又多么不甘心。他像不敢抬頭看鄉親們一樣,也不敢看看自己。瞧,這杈子槍,還有他這身剽悍的獵人形象,與今天的世界很不協調。
山中的每個路口幾乎都有這樣的牌牌:“保護野生動物!”
“黃羊、野驢是國家重點保護動物!”
那不是針對他的,而是警告所有獵人獵槍。
他是個文盲,己經麻木到自己聽不到自己的回聲。只有一瓶烈酒能占有他。猩紅的酒,灌醉了多少次雪山!別人給他讀了那些牌上的字后,他那血紅血紅的眼一瞪:那么地鼠呢?也是他媽的保護動物?
獵人的歡樂,他得到的很少,很少。更多的是一腔苦愁和無所適從的恐懼感在他心頭繚繞。
他不能不放槍,但是必須躲開太陽。槍聲和太陽是不能重疊的。
深夜里的冷槍,把牧人們的酣夢滋擾得支離破碎,崖畔的雪花也蜷縮起葉子、花瓣,枯萎了!
對一切他都不在乎,他仍然常常在夜里出去放槍。
他踏著時間的枯葉走在雪山上。
那是一個日頭直射的中午,他像貍貓一樣彎腰從青藏公路上穿過——那邊的草場上有幾只野兔在盡情地嬉鬧,他眼饞了,已經好幾年沒有吃野蔥爆兔肉了!
但是,他趴在土坎后面卻始終沒有把槍舉起來。
“一個連兔子都不放過的人,算什么獵人?他媽的!”他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好響,仿佛幾里外的人都聽得見。
不要以為他的良心有所發現。他是獵人,他要獵獲更大的目標。
人間所有的警告,不管措辭多么嚴厲,對一個文盲都是無效的。
夜幕仍然是他頂好的朋友。
一天深夜,他總算碰上了一只雪豹。一瓶烈酒下肚,他瘋了。
他撕掉藏袍,連帽子也摔在地上。杈子槍的尖刀刺進了夜的腹腔。他瞄準,瞄準著……整個青藏高原都屏住了呼吸。
像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達到高潮后的靜場,時間的分針秒針都停止了……但是,他始終沒有扣響扳機。
第二天,在山中,人們拾到一桿凍著冰凌的獵槍。
槍栓不見了。槍膛里臥著一只死耗子……
老獵人不知去向。
天,下起大雪,可以把一切罪惡和恥辱覆蓋的大雪。
有人說,在另一座小山上,發現了一具尸體……
太陽爬上山畔。
槍口悄悄地滴答著冰水。
也許那是眼淚吧?
他為什么選擇這樣一條路呢?
他完全可以把槍支扔到山下摔個粉碎,然后輕輕松松地在青藏公路上走著。
(選自《青年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