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別人叫媽媽,總有一種羨慕之情。有媽媽可叫的人是幸福的。我只是在軀體不慎碰痛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喊聲“啊喲媽呀”!沒人應答。媽,你不會應答,永遠不會了。
二十多年前,我是有媽的人。你一直希望我多回家探望。聽見我的叫聲,你伸出抖抖索索的手拉我坐下,有說不完的話。可是那聲“媽”,每月只聽到一次,你十分不滿足,有一次竟然發脾氣了。
那是個下雪天,我按例給父母送生活費。你瘦骨嶙峋、盤根錯節的手接過票子,隨手往桌子上一甩,說:“這樣就夠了嗎?”你的眼神里充滿著寂寞哀怨之情。
我知道你指的不是錢,而是指探望的次數。你經常這樣問我:“為啥不多來來?”
“多來來”是需要時間的,時間對我是多么金貴啊!我感到委屈,認為你是苛求,不了解上班族的辛苦。每周只有一個休息日,而且常常被會議占去。再說,小家庭也有不少雜務等著處理。
當我自己老了的時候,才知道有病的老人日子難挨。你已到了不能獨自外出的年齡,爸爸癱瘓在床,舊友一個個成新鬼。老屋陰冷蕭索,滿腔憂愁,向誰訴說?只能寄希望于女兒了。你像棵缺水的枯樹,需要親情的雨露滋潤,我卻使你失望。我想,比起別人,我是夠好的了。因此,我行我素。
現在我才認識到老人需要精神贍養。你當時的要求并不算高。其實下班后,到娘家不用多長時間,也能使你快樂。家里有保姆,不需要我做什么事。你有病痛,有家庭矛盾,有對遠方子女的擔憂。想說一說,化解了,平靜了,是你一點點可憐的需求。我卻錯失了安慰媽媽的機會。
讓我深深自責的是最后一次,媽媽從樓梯上跌下來。我們知道老人家來日無多。九個子女安排了陪伴守護的日程。我屬第二批。準備請一個星期假陪你。誰知你等不及,沒輪到我卻先走了。匆匆趕到家,保姆告訴我,你最后一句話是:“大女兒怎么還不來?”我一陣心酸,愧悔交加,跪在你床前。
我是多么遲鈍!不知你已是風中殘燭,處在非常時期,還按部就班等著值班的時間回家。
媽媽一生盼著的就是老了有子女陪伴左右。這種意思,在給我們三姐妹取名的時候就隱藏著了。我是“雁”,兩個妹妹是“燕”。父母希望兩種候鳥飛來飛去,總有一種在身邊。結果,兩只燕子飛去北方,只留大雁在上海。兒子名字帶馬,奔馳四方,身邊只有兩個。媽媽等不到春燕呢喃的時間,她們正在路上趕著。大雁又是翅膀沉重,這最后的錯失是無法彌補的。
一天晚上,懵懂中弟弟來電話,說你想我,叫我回家一次。我以極其迅速的行動做準備工作,腦子里旋轉著一套一套計劃。心想,現在我已退休,有足夠時間陪你了。一定要買個輪椅,帶你去青島,看看風景。再有,你喜歡吃的肉包、月餅、香蕉、糖炒栗子,已經不是稀罕之物。還有再高級的,讓你盡情享受。我一定陪你,要多久就多久。正要出門,天黑了……張開眼睛,原來自己躺在床上。室內清冷,一簾月光。
這樣的夢境重復出現多次,只是沒有你的人影。
我蘇醒了,你卻走了。
人生倏忽,生命的感悟,不是一下就成熟的,但愿早一點才好。
(選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