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丁小說二題

救贖

母親把另一張烙餅放在我的盤子里的時候我正在幻想一些因早起而產(chǎn)生的朦朧的色情畫面，我在座位上有些不自然。因為下面有了反應(yīng)。

母親面無表情地說：“把它吃了。”

似乎是向母親抗議她打斷了我的美夢，我沒好氣地說：“我吃不完。”接著又加上一句，“我最多吃一半。”

母親在我對面坐下了，坐在我旁邊的是樓下的李阿姨。她們正在談?wù)撐覀兗磳崛ド虾５氖虑椤Ｄ赣H說：“還不是為了他，我在這兒生活多好。還不是為了他考學(xué)方便。”

李阿姨道：“可不是。在上海考學(xué)比在這兒容易多了。而且上海是個大城市。機會比這兒多得多，對孩子將來的工作也有幫助。”

“孩子”，當我聽到這個稱呼時我停頓了一下，那年我十六歲，我欣喜地感受著自己正在逐漸凸顯出來的喉結(jié)和日漸濃密的胡須。我逐漸變得像個男人了。這是我一直夢想的。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在洗澡的時候欣賞自己的身體，胳膊架子和胸部逐漸壯實起來了，我在期待自己什么時候能夠長胸毛。有的時候我會把門反鎖。讓自己的那個地方硬起來，我?guī)缀跏翘鹈鄣爻两谘矍扮R子里的這個美麗的十六歲少年的身體里，幻想自己作為一名成熟的男人如何顯示自己的力量和威嚴。

我不是孩子，我是一個男人。我正在吃烙餅，鄰座李阿姨的一聲“孩子”讓我馬上停止了咀嚼。我想說我不是孩子，可是我覺得在大人對話時我不應(yīng)該插話，這是禮貌。大人的對話。我真矛盾，我明明已經(jīng)把自己幻想成大人了。可還是把母親和李阿姨當做更大的大人。

“是啊，還不是為了孩子。我和他爸其實對去不去上海都無所謂的。”母親依舊面無表情。又是“孩子”。我憤怒地瞟了一眼母親，她根本就不在看我。我將這個憤怒的表情持續(xù)了幾秒，她意識到我在看她了。她停下手里的動作，也看著我。但她幾乎只看了我十分之一秒就繼續(xù)手上的動作了，她用命令的語氣對我說：“把烙餅吃完，這是最后一個了。”當然，她說這話的時候也沒有看我。

我心里想著，我只能吃一半。最多只能吃一半。我已經(jīng)吃了一張了，我已經(jīng)飽了，我不能再吃了。再吃意味著我要在這場什么都不能改變的對話中繼續(xù)受折磨，我不要在這場空洞的談話中再多待哪怕一秒鐘，我要馬上離開餐廳。可是對于大人的禮貌使我不得不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繼續(xù)機械地吃著剩下的那大半個烙餅，僅僅只是作為一種必須要履行的責(zé)任。大人。對大人的禮貌。我不是已經(jīng)自命為大人了嗎？我為什么還要懼怕他們，我們之間不應(yīng)該是平等的嗎？我完全可以離開座位，馬上就離開，說都不說一聲，把大半個烙餅剩在盤子里。走進我的房間，用力把門關(guān)上。這是一個男人應(yīng)該做的，在女人面前，男人應(yīng)該享有絕對的權(quán)威。我不要再聽命于我的母親，做她卑微的小跟班，什么事情都由她決定由她擺布。我不是一輩子跟在母親身邊的流著鼻涕討她悲憫的可冷蟲！

可事實上我什么都沒有做。我還在吃著我盤子里的烙餅。母親不時地往我盤里瞅一眼，好確定我吃烙餅的進度怎么樣。如果我吃的速度合乎她的預(yù)期。她就會讓自己的眼角稍微舒展一下，目光不再那樣嚴厲而變得柔和。事實上她一直是微笑的，但我知道，我太了解她了，這種微笑只對李阿姨和其他所有的朋友和鄰居起作用。她的微笑時常讓我膽寒。讓我立馬在她的威嚴面前倒下去，比如此刻，我掙扎在吃與不吃，或者說吃得快還是吃得慢的問題上，因而我吃的速度顯然比她料想的要慢，她的目光收緊，眼角的魚尾紋不見了，可依然和藹地微笑著。她是我的母親，她希望我快點吃完好去洗盤子。她有一大堆家務(wù)活要干。可我實在是不想吃了，我真的已經(jīng)飽了。她嚴厲的表情逐漸讓我憤怒起來，這激起了我的抗爭意識，我就不把這張烙餅吃完，她能把我怎樣？我心里想著，我就不吃完，我就只吃一半。我勉勵自己說。這個時候李阿姨和母親又開始說話了，可是我完全沒有把她們說的話聽進耳里，只感到自己的耳朵里充滿嗡嗡的聲音，我再次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因而又拖延了吃烙餅的進度。母親瞟了我一眼，平靜地提醒我：“快把它吃完。”

李阿姨也看了我一眼。她對我吃烙餅的速度如此之慢表示詫異，她說：“天哪，你怎么半天還沒有吃完，你媽媽還等著去洗碗呢！”

我已經(jīng)夠厭倦了。我不想去上海，這讓我覺得我在虧欠自己的父母。我不想離開我的家鄉(xiāng)，這里有我熟悉的一切，我不想換環(huán)境。我有朋友，有那么幾個知心人，我的美好的青春也是在這里生長起來的，我把我年少的秘密都藏在這里了，難道作為家里的一分子。我沒有權(quán)利選擇我的去留嗎？也許就是因為我是家里的一分子，所以我必須和父母保持一致的意見？去上海是為了我，好吧，是為了我，可是我對上海一無所知。我不知道母親說的“為了我”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我無法改變這個決定。我馬上就要去上海了，馬上就要離開故鄉(xiāng)，在大人面前，孩子的話是無足輕重的。我是個孩子，我不得不承認這點了，我沒有辦法決定自己的命運，也沒有權(quán)利決定。這是孩子和大人最大的區(qū)別。可是，就算我留在了故鄉(xiāng)而父母去了上海，又能怎樣呢？我依舊不能獨立生活，我依舊得靠大人的接濟度日。

我真的不想再吃烙餅了。并不是母親做的烙餅不好吃。它實際上很好吃。只是我已經(jīng)沒有了胃口。我因叛逆而產(chǎn)生的憤怒變成了憂傷和痛苦，我感到我在人世輕如鴻毛。隨時都可以被母親吹起來，然后由她決定我是繼續(xù)飄下去，還是被她牢牢地抓在手心里。

我愛我的母親，可我不想吃烙餅，至少，此刻是這樣。

我不知道這個夏天對我到底意味著什么。八月的天氣如此燥熱。家里的大宗物件都已經(jīng)裝箱了，今天，托運公司的人就會把它們帶走。家里一下子顯得空了，我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還沒回過神來，母親發(fā)話了：“你可不可以吃得快一點？”

“我不想吃了。真的，我吃不動了。”我懇求道。

“不行。”母親的決定從來都不可能也不可以被改變。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李阿姨也看著我。

我抬頭看看李阿姨，她笑著摸摸我的腦袋。

我那年十六歲。我幻想自己是一個男人。可我只是一個男孩。

我一直對自己說，我只吃一半烙餅，只吃一半，不會再多了。我要用這個舉動來向我母親的威嚴抗衡。我要向她證明她的兒子不再是一個唯唯諾諾的人，而是一個有擔(dān)當、有力量、有自由意志的男人。我只吃一半，只吃一半，我說到做到。在吃烙餅的整個過程中我在心里不斷重復(fù)這句話，可最后我還是把烙餅整個兒吃完了。

有關(guān)一只老鼠的死亡

是母親最先發(fā)現(xiàn)這只老鼠的。那是一個傍晚，我疲憊地從學(xué)校回來。我一打開門，鞋還沒脫，母親就跑過來，對我說：“孩子，不要進廚房。廚房里有一只老鼠。”

“哦。”我答應(yīng)了一聲，我實在是太累了，我只想放下我的書包。

母親開始向我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是如何發(fā)現(xiàn)這只老鼠的，又如何與老鼠進行了一番搏斗最終把它鎖在廚房里的。她不停地在我耳邊說著，可是我腦子里想著別的事情，于是她的聲音逐漸從我耳邊散開，變成了一團遙遠而模糊的嗡嗡聲。

我從書包里拿出了課本和作業(yè)本，我還有一大堆作業(yè)要做。該死的。

母親還在一旁說著，她說：“怎么辦呢？我進不了廚房，我怎么做飯？”

“你爸還沒回來，我一個女人不敢打死一只老鼠。”

“你餓了吧？先吃點早晨剩下的面包，你爸還沒回來，我沒法做飯。”

……這些話都跟這只老鼠有關(guān)。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對我說：“你去看看。你去廚房看看家里的這只老鼠。你敢把它打死嗎？”

其實我不敢。我的膽子還沒有一只老鼠那么大。我腦子里都是數(shù)學(xué)英語、數(shù)學(xué)英語，我只想安靜地坐在書桌前寫作業(yè)，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想關(guān)心。

可我還是隨母親去了。母親跟在我后面，這種感覺很奇妙。從來都是我跟在母親后面，可是這次母親跟在了我后面。有那么一瞬間我感到自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我在保護我的母親。我的職責(zé)是把廚房的門打開。然后把里面那只可惡的老鼠給拍死。一剎那我沉浸在一種英雄情結(jié)的自我幻想中，我可以超脫我眼前的一切，那些該死的數(shù)學(xué)和英語，我不會再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它們身上了，我超脫了無聊而機械的校園生活，我現(xiàn)在正在和一只老鼠搏斗，我在鏡子里看到無限膨脹起來的自己，我是英雄，我是家里的男人，我擁有無限的自由意志和不可抗拒的權(quán)威，我是這世界上最為偉大的君王。所有的人。包括所有的老鼠，都要臣服在我的腳下。

母親見我在廚房門前發(fā)愣，就喊我：“快往里看啊！”

我回過神來，廚房門玻璃上沾滿了油。里面的景象模模糊糊的。我瞇起眼睛仔細往廚房里看，我看到了灶臺、灶臺上的炒菜鍋，有天然氣灶。上面是抽油煙機。冰箱的工作指示燈亮著。一切和平常一樣，我沒有看見老鼠。

“看見了嗎？看見了嗎？看見老鼠了嗎？”母親比我矮一個頭，她問我的時候也伸著腦袋朝廚房里看。

“廚房門上的油污太多了，我看不清。”我實話實說。

“它是不是跑到電飯鍋旁邊去了？你看它是不是在水池里？它可千萬不要跑到洗好的碗里去啊！”母親擔(dān)憂地說。

沒看到老鼠我就想回房間了。可是母親拽住我，她說：“你爸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你也餓了，要不咱倆聯(lián)合把老鼠干掉吧？”母親的眼里熠熠生輝。

“我不餓。”我有些不耐煩。該死的數(shù)學(xué)，該死的英語，我心里想。

我回到了房間。我坐在書桌前，把數(shù)學(xué)試卷打開來。該死的函數(shù)符號和該死的排列組合該死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母親在客廳走動，她打開電視。意識到電視的聲音可能吵到我，于是把電視的聲音調(diào)小了。

父親回來了。父親此刻是全家的救星。母親特意為父親留了幾盞橙色光暈的小燈。父親進門的時候儼然是上帝復(fù)活，他周身閃爍著橙色的柔和的光芒，這光芒表示他會并將永遠會給予我們無限的慈愛和關(guān)懷。他是一個英雄，是把我們救出苦海和災(zāi)難的救世主。

母親見父親進屋，興致勃勃地告訴了他廚房里有一只老鼠，正等著他回來把它消滅掉。她把之前跟我說的如何發(fā)現(xiàn)老鼠和如何與老鼠搏斗的情景又向父親復(fù)述了一遍。父親顯出疲憊的神情，他把電腦包放進書房，到洗手間洗了一把臉，然后把腦袋靠近廚房門，試圖透過油膩的玻璃看清老鼠究竟藏在廚房的哪里。

我突然來了興趣。我放下書本，走出房間。我跟在父親的后面，我想看看這只該死的老鼠將如何死在父親的威嚴之下。

我也想要這樣的威嚴。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我想成為一個大人，一個頂天立地的堂堂正正的男人，也許殺死一只老鼠是獲得這種威嚴的第一步，于是我慢慢打開了廚房的門。

我看到了那只老鼠。

這是一只小老鼠。真的很小，比我想象的要小很多。這只該死的灰色的老鼠趴在平臺最里面靠近電飯鍋的地方。它趴在那里，渾身顫抖。

我走進了廚房。我走向它。我手里拿著一把掃把。我越向老鼠走去，我越感到害怕。老鼠看到了我，可是它沒有跑開。它站了起來，渾身顫抖著。自從母親幾天前發(fā)現(xiàn)家里有老鼠活動的痕跡，并初步斷定老鼠是從廚房的某個角落里冒出來的，就每天關(guān)著廚房的門。母親把廚房里可以吃的東西要么放進了冰箱，要么搬到了客廳，她想把老鼠活活餓死。直到今天早上這只老鼠才從藏身的地方爬了出來，它實在是太餓了，它冒著生命的危險在廚房里找吃的，結(jié)果被我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我的母親想把它弄死，可是又不敢，于是照舊把廚房的門關(guān)上，不讓它出來。母親是善良的，她其實希望這只灰色的小老鼠能夠知趣地從它來的地方回去，只要不從廚房里出來。這件事情就解決了。母親希望老鼠能夠懂得她把所有的食物都搬到客廳里并把廚房門關(guān)上的用意，這樣它就能知趣地離開我們家，不再給我們添麻煩了。可事實上，老鼠幾乎一天未動，母親早上發(fā)現(xiàn)它趴在平臺靠近電飯鍋的地方，現(xiàn)在老鼠還趴在那里。這只小老鼠太餓了。餓得已經(jīng)走不動路了。從母親把廚房里所有能吃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搬到客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三四天，小老鼠實在是餓得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爬出來冒險。

小老鼠看著我，這點千真萬確。它沒有逃跑，它已經(jīng)餓得跑不動了，它看著我，鼻子吸溜吸溜的。前肢耷拉著。眼神里滿是哀怨和懇求。事實上它連站都站不穩(wěn)，但它的眼神一下子讓我軟了下來。有什么東西從我的眼前一閃而過，我被一種潮濕的情緒裹挾著，我放下了掃把，童年時被小伙伴們追著欺負和嘲笑的情景在我的腦子里一遍一遍滾過，我的尊嚴在強勢的女孩中間徹底崩塌，她們是在用欺負我這樣的方式表達她們對我懵懂的愛嗎？我的鋼筆被毀了，我的紅領(lǐng)巾被藏了，我的書包里不斷丟東西。我去找，在任何我認為可能的地方。我不敢問我的小伙伴他們究竟把我的課本和鉛筆藏在了哪里。在他們面前我連自己丟了東西都不敢提，如果提了。只會再次招致他們的嘲笑和進一步的欺負。我害怕他們，害怕極了，有一段時間我甚至認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孤獨的人。在我的整個成長過程中。這種因恐懼而產(chǎn)生的孤獨從未消散，我用我不切實際的幻想來抵御小伙伴們帶給我的哀愁。我逐漸地長大了，可是童年時代那些該死的經(jīng)歷在我性格的形成上所帶來的該死的影響讓我變成了一個該死的膽子比老鼠還小的人。此刻，這只餓壞了的小老鼠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只要拿起手上的掃把，閉上眼睛狠命地向它砸?guī)紫拢退懒恕酌腌姷氖虑槎眩墒俏也桓摇?/p>

小老鼠一直看著我。它在向它面前這個陌生的大家伙求饒。它悲哀的眼神讓我的命運與它的命運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這只小老鼠就是我，它悲哀的眼神多么像我童年時的眼神，輕輕告訴我那些早已泛黃的往事。父親來了，他戴上了手套和口罩，看來今天這只可憐的小老鼠是死定了。母親在廚房外面喊：“兒子，快出來。別妨礙你爸打老鼠！”我最后看了一眼小老鼠，它還那樣站著，眼神里充滿了悲哀，渾身顫抖著。

我神思恍惚地走出了廚房，把門關(guān)上。母親把頭靠近廚房門玻璃，她想努力看清爸爸是如何與這只小老鼠戰(zhàn)斗的。我緊挨著母親，透過油膩的門玻璃往里看。我看不見那只小老鼠，但我大致確定了它所在的位置。父親用掃把去掃小老鼠，我估摸著小老鼠見勢跑了幾下。但沒跑幾步就停下來了。因為父親換了方位。它沒有力氣跑。它太餓了。父親繼續(xù)掃它，它又跑了幾步，直到靠近平臺的最外面。我能夠模糊地看見小老鼠了。它縮在一堆塑料袋上。我能想象它在顫抖。它在作最后的掙扎。

父親停了下來。他把廚房的窗戶打開，完全打開。他走到小老鼠的另一邊，他的意圖很明顯，他想把小老鼠趕到窗戶那，然后讓它從窗戶爬出去，不再騷擾我家。我的父親也很善良。并且和我的母親一樣。對老鼠的智商存有過高的估計。小老鼠被我的父親趕到靠近窗戶的水池邊了，父親用掃把繼續(xù)掃它。可是老鼠使足了力氣從平臺上跳下來跑到靠近廚房門的角落里了。

“他媽的！”隔著廚房門我聽到了父親的叫罵聲。我敢說小老鼠這一不知趣的舉動徹底惹怒了我的父親，從而決定了它必將死去的命運。我的父親對它展開了十足的攻勢，他不再用掃把了，而是直接用手和腳。父親走到靠近廚房門的角落，彎下腰試圖抓起小老鼠，小老鼠跑到了冰箱門底下，我父親趴在地上伸手去夠它。它又從旁邊繞開了，重新爬回了水池邊。父親跨步而去，試圖逮著它，小老鼠卻爬到窗臺上了。父親本以為小老鼠會就勢從敞開的窗戶爬出去。可是它卻在我父親最后一次試圖逮著他的舉動后鉆進了廚房的紗窗與玻璃窗之間的縫隙里。這下它的命運板上釘釘了。它的多次不識趣最終給它帶來了滅頂之災(zāi)。

小老鼠鉆進紗窗和玻璃窗之間的縫隙之后，它動彈不得了。我的父親得到了一次絕好的消滅它的機會。不知道是冥冥之中的什么力量指引我打開了廚房的門，我看到父親一只手拉著紗窗，一只手拉著玻璃窗。左右手同時用力，我只聽到“唧——”的一聲干癟而沙啞的呼喊。小老鼠的尾巴一下子伸直了，它死了。它本可以逃走的，可是它鉆進了廚房的紗窗與玻璃窗之間，于是它就被兩扇窗戶活活夾死了。它許久沒有吃東西了，它生命中最后的力氣都用來與我的父親周旋了，連它死時的呼喊都顯得那樣單薄而無奈。

我親眼目睹了一只老鼠的死亡，這在我年輕的生命中確實是一段奇特的經(jīng)歷。在父親把這只可憐的小老鼠夾死的時候，我覺得他也把我夾死了。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覺得鼻子里涼涼的，我感覺自己流鼻血了，但我呆呆地站在廚房門口，什么也沒做。勝利是蒼白的。我看著母親走進來，和父親一起端詳著勝利的果實——一只瘦小的可憐的灰色老鼠的尸體。它還嵌在紗窗與玻璃窗之間，尾巴已經(jīng)彎下來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把它從縫隙里弄出來，然后扔出去。父親做了善后工作，它提著小老鼠的尾巴將它甩出了廚房的窗戶。扔在了小區(qū)門前的過道上。我永遠不會知道它死時的眼神是什么樣的。

第二天早上我騎車上學(xué)的時候還特意到小區(qū)的門口尋找那只小老鼠的尸體。我看到它了。它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和所有在它之前死去的老鼠的姿勢一樣，蜷縮著，只是不再顫抖。我向它畫了十字，為它祈禱。我知道這樣做其實是毫無意義的。我的童年一去不復(fù)返了。

“膽小如鼠”不足以形容我的膽怯。我是一個膽子連老鼠都不如的人。我那年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