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百分百肯定,坐在我面前的這個家伙,對自己進行了精心的喬裝改扮,他的本來面目應該和眼前差距甚遠。
在我的客戶中,大約有47%的人會這么做。
我是一個心理咨詢師,從事這行已經有三年,正處于“無名”和“知名”之間的尷尬過渡期。現在的生意實在不景氣,人們關心金價和菜價遠多過于關心自己的精神和心理,所以我不得不花點血本,在報紙的一個小角落做了一條廣告。
“相信嗎?你現在的心理狀態已經決定了你未來是否成功……”這是頗俗氣的誘惑用詞,但是沒辦法,在功利的社會,“成功”二字最能吸引眼球,據說暢銷書的前八部都是指導人們如何成功的。對此,我做出的心理分析是——當人們對自身現狀的定義是“失敗”,成功就會成為“饑”需品。
“多年專業心理輔導經驗,持有國家級專業認證證書,真誠幫助您獲得成功的人生。”旁邊括號里附著職業證書的編號,這是為吸引第一種類型的潛在客戶——迷信權威型,我當然還稱不上權威,只是指望那個職業證書對這類人起到一點心理作用;
“尊重客戶隱私,無須實名登記。”這是針對第二種類型的潛在客戶——安全感低下型,他們敏感多疑,自尊心極強,完美主義傾向,明知道自己有嚴重的心理問題通常也會選擇壓抑,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踏足心理治療室,他們通常不會去求助大醫院里的心理醫生,也不會去很有名的心理診所。
我那47%經過改扮才會亮相的客戶幾乎全部都屬于這種類型——所以我推測現在的這一個多半也是。
他三十來歲的樣子,戴著黑框眼鏡,但鏡片沒有顯示出一道道的光圈線,說明是平光的,而并非近視眼鏡;雖然樣式流行卻沒有任何裝飾作用,因為這種圓形弧度感較強烈的鏡框并不適合他這種下巴略方的臉型;他穿衣的品味還算過關,但正因為如此,眼鏡的不協調就顯得更加滑稽了,而且我注意到這眼鏡的鼻夾比他的鼻梁骨還要略窄些,說明買來之后并沒有調整過,也就是說,他幾乎不戴。
他的身高在175公分左右,體型稍偏瘦,但不失健壯,當他脫下外套時,我注意到他緊身長袖黑T恤下凸顯出清晰完美的肱二頭肌的輪廓,說明這個人平時倒不疏于鍛煉。
現在他已將我為他倒在紙杯里的白開水喝光了,卻還沒開始切入正題,紙杯子被捏得完全變形,說明他的精神壓力相當大。
“吳先生,”我一面揣測著他的職業,一面小心使用著他在自我介紹時的姓氏,“您放心,我不會詢問您的真實姓名,也不會將您的任何信息透露給任何人,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們可以簽訂一個書面協議。”
對方笑了起來,這讓我發現他的嘴張開后比想象中要大。
“如果不使用真實姓名,這份協議還會有法律效力嗎?”他問道。
我有些尷尬地聳聳肩:“說實話,協議只是心理安慰劑。我提這個只是想證明我的誠意,因為所有心理治療中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建立醫生和病人之間的信任感,沒有這種信任,我就幫不了你。所以請你放心,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會泄露病人的個人資料……”
屆時我的話音剛落,電話鈴便響了起來,打電話的人是新來的助理小安——她負責處理客戶的預約及保證我在為病人做治療時不受打擾,但她最重要的職責是貌似專業地坐在我的辦公室外,用親切可愛的笑容來證明這間診所雖小,卻是五臟俱全——從而打消來訪者的顧慮。
“云醫生,對不起,”小安的聲音聽起來幾乎要哭了,“那個宋警官又來了,他說現在一定要見你——他非常非常著急……”
我能想象出她所謂的“非常非常著急”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這個宋警官的名字叫宋博,昨天便來糾纏過,當時他粗魯地索要一份在我這里就診的病人檔案,還一副恨不得砸開檔案柜大肆搜查的樣子,在被我嚴詞拒絕后,雙眼紅得像極了一頭憤怒的公牛,不過還好,他總算控制住自己,理智地離開了——但我料定他一定會再回來的——只是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
“急也讓他等著,我這邊還有客戶……”
粗暴的拍門聲急促地響了起來。
我無奈地打開門,看見一臉焦躁的宋博——他實際年齡應該在二十六七歲左右,不知是不是這個名字具有強烈的心理暗示色彩,他不但看上去比同齡人老上十來歲,脾氣更提前跳躍到了更年期,如同一堆極不穩定的核反應堆,隨時準備把自己和別人都炸得粉身碎骨。
“我警告你,”他晃動的食指幾乎戳到了我的鼻子上,“心理醫生的確有義務對病人的資料保密,但對社會更是有責任的,如果知道有人企圖傷害他人,或危害公共安全時,你是有責任通知有關機構的!”
這番話在第一次見面時,并未被搬出來用作武器,多半是回去補了功課。
“我知道啊!我沒有報告,就說明沒有這樣的情況嘛!”我抵住門,盡力不讓他往里闖,可卻擋不住他雷轟般地吼聲:“云醫生,我在辦案,請你配合!現在我要調閱周路豐的資料!馬上!”
我無可奈何地瞟了一眼坐在沙發椅上的“吳先生”——如此惡劣的影響,這個客戶多半是保不住了,但是奇怪的是,后者并沒有露出絲毫受驚的樣子,也并不打算起身回避——恰恰相反,他滿臉都掛著“靜待后事如何”的興趣,藏在玻璃片后的眼睛似乎也在興奮地眨巴著。
這促使我不得不做最后一搏。
“對不起,我對客戶有過承諾,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泄露他的隱私,宋警官,請你理解我這個職業的特殊性,我只能告訴你,他是有心理問題,但不是精神問題,所以不會危害任何人,也不會危害社會的。”
“哦?”宋博冷笑著,“難道他沒告訴你,那個叫孫勝的人是怎么死的?他沒有向你傾述他的內疚或是悔恨?”
我咬著牙:“宋警官,我真的無可奉告。如果你真對他的感受這么在意,我建議你去詢問他本人比較好。現在,請你離開,不要再打擾我的工作了,好嗎?”
“周路豐死了。”宋博看著我說。
“啊!”我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你說什么?!什么時候的事?”
宋博沒有回答我,他的表情似乎是在研究我的反應:“你不應該這么驚訝吧?”
我不想和他爭辯,繼續追問:“他是怎么死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們還在調查,在調查結果出來之前,無可奉告。”宋博冷冷地說,“我們需要周路豐的病歷檔案來配合調查,你現在可以交出來了嗎?”
我淺吸了一口氣,然后道:“對不起,我的承諾并不能因為客戶死亡就失效,我有義務保守客戶的私密,如果你們真的需要調閱這份檔案,請帶著有關部門的正式文件來。”
宋博大約沒想到我會如此堅持,愣了幾秒后,陰著臉轉身離開了。
我在門口恍惚了大約一分鐘,直到屋子里的客人將我的思想拖回現實世界。
“云醫生,我覺得你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先離開吧。”客人站了起來,穿上外套,然后從里面摸出一張名片遞給我,“如果你覺得有需要,可以打這個電話找我,沒準我能幫上什么忙。”
那張名片上寫著:
迪特科信息咨詢所
吳劍
“迪斯科信息咨詢?”我皺起眉頭。
對方笑了起來,糾正道:“是迪特科,英文Detective,偵探,我是一名私家偵探。你知道國情,我不能把偵探兩個字印到名片上的。”
“吳劍?”我讀著他的名字,“想不到你真的姓吳。”
吳劍微笑著:“中國不知道多少人叫吳劍,同名同姓的幾率太大,最普通的就是最安全的。”
“謝謝你,不過,我不覺得我會需要偵探。”我搖著頭。
“再見。”吳劍說,嘴角露出一絲含義不明的笑容,“相信很快能再見。”吳劍大步走出了診所。
“怎么樣?”小安連忙問道,“那警察沒有害咱們丟掉客戶吧?”
我看著吳劍的背影嘆了口氣:“看來他是不打算成為我的客戶了,不過我也不想成為他的客戶。”
“什么?”小安抬起眉頭。
“沒什么。”我回答。
小安嘆了口氣:“真可惜,這可是開年來的第一個新客戶呀!我原以為他會是個長期客戶的。”
“為什么?”我奇怪地看著小安,“你怎么會有這種感覺?”
“唔。是這樣,”小安聳了聳肩,“這個人怪怪的,他進來的時候,看起來很恍惚,我連問了他三遍名字,他才反應過來,回答問題還不是一般的遲鈍呢!而且他坐在那里等你的時候,嘴里一直都在嘟嘟噥噥的,也聽不清說什么,反正就是挺神經質的,我直覺他的心理問題挺嚴重的……”
我看了看手里的名片,他是個偵探,從某種程度上講,我們的職業有相似之處,因為我們接觸到的幾乎都是人性的陰暗面,負面信息接收多了,圣人也會變質的。
2
周路豐離奇死亡的新聞鋪滿了當天晚報的頭版頭條。離他的死亡時間相隔不到24小時,我不得不佩服記者們的能力和手段,他們不但詳細地描述了周路豐死亡的細節,還專門附上了一張電腦制作的屋內陳設布局三維圖——以突出這個事件有多么不可思議。
元宵節,農歷春節的最后一天,晚上零點,周路豐死在他所租住的套房里,確切的地點是在客廳里,在一根斷掉半截的玻璃燈管上。
從三維圖上看,那根豎置的玻璃燈管應該是一個裝飾品,放置在玄關的左側,記者不厭其煩地描述了燈管的長度和直徑,長180公分,直徑2公分,上三分之一碎落在地上,人們進入這里時,發現周路鋒的尸體和剩下三分之二仍然豎立的燈管形成了一個約六十度的夾角,他的咽喉被燈管鋒利的碎片刺穿,身體也因此以一種令人驚悚的姿態被固定在那里。他腳下的地板上,到處滾落著玻璃珠子——這些珠子后來經神通廣大的記者考證得知,是周路豐為了改善家中風水而故意放在玄關腳下的。
該記者對當時情景的推測是:事發當晚,獨居的周路豐,自己炒了兩盤菜,喝了幾杯酒,這可以從飯桌的狼藉程度推斷出來,飯后他坐在電視機前醉醺醺地觀看元宵晚會——因為在他的尸體被發現時,電視機依然開著,頻道是中央一臺,在0點05分的時候。周路豐放置在玄關上的手機響了起來。事后證明那個電話來自于附近的公用電話亭,也許只是一個撥錯的電話,不過卻肯定是一個致命的電話,周路豐站起身去拿手機,可是他喝得太多了,以至于忘記了玄關腳下的玻璃珠,再加上他的陳舊性腿傷,他失去了重心,倒向了玄關的左側,他本能地用手抓住了燈管,可是燈管無法支撐他的體重,于是立即在沖擊下折斷了,這使得周路豐第二次失去了重心,他跌下來,于是剩下那截帶著尖刀鋸齒狀碎片的燈管從他的咽喉處直穿了過去,立時斃命……
這樁意外里偶然的巧合實在多到讓人毛骨悚然,更像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將周路豐一步步推向死亡,使得他的死亡成為某種必然。
那記者大約也因此而觸發了強烈的宿命感,他還頗有心機地鏈接了一條有關周路豐的舊新聞。
那則新聞是十個月以前的。
十個月以前,周路豐曾發生過一次車禍,被電瓶車撞倒導致左腿骨折,周路豐指證,送他去醫院名叫孫勝的年輕人,就是撞傷他的肇事者,孫勝的確是騎著電瓶車送周路豐去的醫院,但孫勝卻堅稱自己只是好心做好事,由于事情發生在深夜,沒有第三個證人,官司打了兩個月,最后法庭判決孫勝賠償周路豐全部醫療費八萬元,沒想到,孫勝在宣判后的第五天便跳樓自殺了,死前,他將一封遺書寄給了報社,痛罵周路豐的忘恩負義之外,更表明對這個社會的絕望和憤怒……
一時間,周路豐成了眾矢之的,質疑、聲討、譴責呼嘯而來,他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走進了我的心理診所,而大約在一個月以前,一位匿名者在網上自稱了解此事內幕,歷數周路豐與孫勝官司中的種種疑點,并表示自己將追查到底,直到拿到鐵證……此貼非常火爆,跟帖者眾多,可是信誓旦旦的發帖者到后來卻不見蹤影,有些人開始懷疑其在調查過程中遭受了意外,或者說,遭到了毒手,于是有人到警察局報了案。這也正是宋博直接找上我的原因,我想他應該和別人一樣堅信周路豐有罪,只是也和別人一樣缺乏證據。
記者在他的新聞報道里,并沒說出他的言外之意,不過人人都能看出那兩個字:報應。
我也相信有報應,而且認為那絕對不是迷信。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講,報應有時候就是自我懲罰,發出審判命令的是潛意識里的道德法庭。我想也許正是周路豐詛咒了他自己。
為他做心理咨詢的那個時段真有些難熬,因為我不得不壓制住自己強烈的厭惡。
是的,就是他栽贓了那個叫孫勝的男人——那位出于好心把他送到醫院的年輕人,因為周路豐沒有錢,無法支付巨額的醫療費,他不想下半輩子瘸著腿走路,他找不到肇事者,他和老婆早在二十年前就已離婚,后來也沒再娶,他沒有子女,沒有親人可以依靠,他只能抓住眼前唯一的一根稻草……
生命只能用生命償還,這是等價交換原則,而他選擇心理咨詢而不是自首,就是還不想遵循這個原則,所以我所做的也不是在解脫他的罪惡感,而是幫助他自欺欺人,這才是我深惡痛絕之處。
周路豐的死亡過程,就像是他本人在無意識下完成的懲罰——因為所有的巧合都需要他自己來完成:燈管和風水玻璃珠都是他自己放置的、酒是他自己喝的、是他自己選擇要接電話的……少了任何一個步驟,都構不成這樁死亡事件。
3
“只有一種可能性,你!”宋博再一次用他的食指指著我,這個沒有禮貌的姿勢在審訊室里使用是非常協調的,我沒有感到別扭。
“我?!”我只感到啼笑皆非,“我為什么要殺死自己的病人?”
“因為你厭惡他,因為你知道他栽贓了一個好人,因為你知道他就是謀殺你上一任助理鐘麗梅的兇手,”宋博說道,“所以你利用你的職務之便,殺死了他。”
我愣住了,我沒想到他竟會這么快查出鐘麗梅。
鐘麗梅的確是我的助手,小安的前任。她在我的診所里做了一年半,很能干,我有意栽培她,于是將檔案交給她管理。但沒想到,她竟然把周路豐的信息泄露到了網上,雖然她沒明說這些信息來自我的診所,但我絕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的發生,所以立刻解雇了她,她在離開時對我說,她不會拖累我,她會另尋途徑找到真憑實據來證明周路豐有罪,還那個無辜的人一個公道。
她是一個頗有狹義之風的女孩,但是很不幸,她在說完這句話之后不久就出了車禍,肇事者至今還沒找到。我一度懷疑這是周路豐所為,但他在心理咨詢的過程中沒有露出任何疑點。
“你去過鐘麗梅的家里,哭得很傷心,還給了她母親五千元錢,說是你補發給鐘麗梅的獎金,其實這根本不是什么獎金。因為你內疚,因為你炒了鐘麗梅魷魚,她死了,可是逍遙法外的人還活著,厭惡加上內疚,”宋博用他犀利的目光解剖著我,“這就是你殺死周路豐的動機!”
“宋警官,我想你們高估了我的正義感,”我苦笑著,“我是一個心理醫生,在我的病人中比周路豐可惡的大有人在,如果我要做判官,周路豐絕對不會排在第一個,而且,報上說得很清楚,周路豐是死于絕對的意外,我有什么能力制造這樣的意外?”
“別人或許不能,但是你卻可以!”宋博一字一句地說,“你做了多年的心理醫生,據我了解,你曾經到北京專門學過催眠術,所以你完全可以用催眠術,導演周路豐這場所謂的意外!”
我幾乎要把剛剛喝到嘴里的水全部噴了出去:“催眠?!你的想象力也太豐富了吧?!拜托,這是影視劇里面的情節,請不要強加到生活中來好嗎?”
宋博的嘴角始終帶著嘲意:“你是心理醫生,不會連‘海德堡事件’都沒聽說過吧?催眠犯罪是有案例可查的,沒什么好奇怪吧?是不是因為我說到了點子上?你害怕了?”
我是害怕了,因為催眠術的確可以解釋這樁離奇的意外:一個被深度催眠的人,完全可以在強烈的心理暗示下進行一系列早就安排好的動作:吃飯、喝酒、看電視、聽到電話鈴聲、起身、踩上玻璃珠、失去重心、推到燈管……意外發生!
這也就意味著,我將是一個擁有合理理由的嫌疑犯,因為我的確具備催眠技能。
“你剛才說到,如果你要做判官,周路豐絕對不會排在第一個,”宋博突然從他的文件夾里拿出一份資料扔到我的面前,“這個人,你應該不陌生吧?”
瞟見資料上的照片,我的頭皮開始發麻。
照片上的人叫做陳光,也是我的病人,只不過已經是過去時,他來找我是因為他是一個偷竊癖,虐待下屬,臭名昭著,除此之外他還虐狗,心理扭曲的程度令人望而生畏,在對其進行了催眠術之后,我發現這一切的根源更加可怕——這家伙在童年時曾經因為嫉妒,將他的同學引誘到一個偏僻的湖泊游泳,然后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被水草糾纏后溺死在里面……
我的職業就是這樣,咽下一切令人作嘔的精神垃圾,然后還要微笑而親切地對對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不過陳光沒有好起來,他在兩年前死于一場意外,一場同樣蹊蹺的意外。當時他在浴室里洗完澡,從浴缸里邁出來,估計是要伸手去取掛在門后的浴袍,結果踩到了地上的肥皂水,拖鞋打了滑,他向后栽倒,正好掉回了浴缸,并且撞暈了頭,最后淹死在那一缸水里……
警察那時將此事件歸屬于意外,不過現在,我面前的這個警察絕對不會這樣想。
“我調查過陳光,我查出了他很多見不得光的事,包括他小時候做的那一件,”宋博說道,“我想這些事你應該都聽他說過,他不就是為了吐臟水才到你那兒去的嗎?這個陳光,應該就是你排在第一個的人吧?他的意外也是你用催眠術制造出來的,那個時候你剛剛學會,剛好學以致用,是不是?如果我說得不對,那你能不能解釋一下,為什么這兩樁如此蹊蹺的意外,都發生在你的病人的身上?”
我快暈倒了。像宋博這樣的家伙咬住了一個念頭時,是絕不可能輕易松開的。
“現在請你告訴我,你在元宵節晚上,都做了什么?都有誰看見?”他繼續問道。
這真是件要命的事。
我的確無法給出那一晚的不在場證據,或是證人。在我七歲那年,一場車禍奪去了我的雙親,我是跟著姑媽長大的,她在我讀大二那年去世,我自己半工半讀讀完了大學,研究生。超負荷的生活占據了我幾乎所有的時間,那時的我無法像別人一樣悠閑地談戀愛,后來,終于有了這家屬于我自己的心理診所,但是這份職業卻讓絕大多數男人都望而生畏——沒有男人可以坦然接受一個可以隨時洞察人心的女友或是妻子。
因此我就這樣被剩下了,成為這個社會中又一名孤獨的女剩斗士。
“我吃了晚飯,喝了點酒,看元宵節晚會,然后睡覺……”這聽起來簡直就是周路豐那一晚的翻版,區別是第二天我醒了過來,他卻永眠了。
“哦!對了!”我終于想起一點點有利的證據,“有朋友發短信過來祝福,我也回了短信,這算不算……”
這時宋博忽然拍了拍腦袋:“哦,我又忘了,催眠術是可以提前施術的,你不一定要在那天晚上進行,是不是?”
這句話真是要命,一股怒火沖上來。
因為元宵節的那天下午,我的確見過周路豐,我們是在家樂福偶然遇上的,都是為了給自己做那頓豐盛的晚餐。我們寒暄了兩句,如果宋博得知這個細節,他一定會認定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對周路豐施了術,真是該死的巧合。
“我是不是要找個律師了?”我苦笑著問。
4
很幸運,宋博的所有猜測只停留在推測的層面,而我所找的律師程濤卻是一個杰出的辯才,所以,我很快就被放了出來——但這并不意味著,我解除了嫌疑。
“警察一定會搜集更多對你不利的證據,”程濤說,“所以我建議你也有些積極的行動,比如,找個偵探調查一下,對你有利的信息越多,我就越有把握幫到你。”
我想起了那張名片,迪斯科,哦,不,迪特科信息咨詢所——吳劍,他就是一個偵探。他那時已斷定我惹上了大麻煩,而且一定會需要私家偵探,這是能力,還是巧合?我不得而知,不過目前我也沒時間再去慢慢篩選。或許吳劍出現在我的診所就是冥冥中的一種安排。
名片上的地址是玉林電梯公寓10樓B74號——我在門口按了足足兩分鐘的門鈴,原以為屋子里沒人,正準備離開時,吳劍才打開門走出來。
我發現他果然是不戴眼鏡的,現在的樣子看起來要順眼多了——他的眼紋又長又深,漆黑的瞳孔外隱約有一圈金黃色的暈,從面相學上講,這種眼睛被成為雁目,書上說,雁目者,性謙恭。
“有什么可以幫你的嗎?小姐?”
這語氣實在客氣得令人生距,顯然,他沒認出我:“我叫云夏,你曾經到我的心理診所來過,給了我一張名片,說我可能會遇到麻煩,有需要可以找你。”
“我們進來慢慢談好嗎?”吳劍很禮貌地將我引進屋內,我看見這間大約15平方米的客廳被完全改造成辦公室的樣子,碩大的書桌放在落地窗旁,書桌上放著一個時漏,一個小型筆記本電腦,還有一排整整齊齊的黑色硬皮百科全書,書桌前面放著兩張皮質的黑色會客椅。桌子的左側放著一張大白板,似乎剛被擦拭過,此外,在這間屋子的墻四面上,都掛著小白板,上面也都有擦拭過的痕跡,我估計這才是吳劍延遲開門的真正原因,他不愿意讓陌生人看見上面寫的東西。
我坐下來,吳劍很禮貌地用紙杯倒來一杯開水,放在我的手邊。
“我當然記得你,云夏醫生!”他用重音說道,一面坐下來,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A4紙大小的藍色大筆記本,翻開看著,“你來找我,是不是因為那個警察認為你和他要調檔案的那個人的死有關?懷疑你對周路豐實施了催眠術,對不對?”
“啊!”我沒想到他會一語中的,幾乎驚駭地跳起來,“你怎么知道的?”
“唔。因為那天他的詢問方式,他的目的是找你要檔案,但他在沒達到目的情況下就離開了。他最初的急躁態度和最后輕易的離開顯得非常矛盾,所以我斷定檔案并不是他來找你的真正目的,他的目標其實是你,仔細分析他對你說的每一句話,更像是試探。嗯,那個人,哦,這里,”他指著筆記本上的一點,“周路豐,這是晚報的報道,我做了剪報,應該就是你的那個病人吧?”
“是的。”我點點頭,“不過,你從對話里就肯定報上這個人就是警察要查的人?”
“當時他還提到了一個名字,這里,”吳劍用手指搜索到那一點,“孫勝,晚報上的新聞也有這個人,一個名字也許是巧合,但兩個名字都相同,幾率就很大了。再結合那天的情況,就可以反推出來,你看第一,你的一個病人在離奇意外中死亡,第二,他們派人來試探你,第三,你是心理醫生,所以這個結論其實很好得出。”
“看來要做好偵探,必須得有好記性。”我恭維道。
吳劍不置可否地聳了聳:“那我現在是不是通過測試了?”
我指著他的筆記本:“我想我找對了人,看來你提前做了不少功課,不過,你為什么這么肯定我一定會來找你?”
“如果我說是直覺的話,你會不會覺得我不專業?”吳劍咧開他的大嘴笑著問。
我也笑了:“我也常常靠直覺做事,事實上大多數直覺都是經驗的本能反應。”
“好吧,言歸正傳。”一面說著,吳劍的表情也隨之歸位到嚴肅狀態,“你的麻煩還真不小。這么多的巧合,不讓人懷疑都不可能。”
我深吸了一口氣:“那你覺得我會是兇手嗎?”
“我希望能證明你不是。”吳劍看著我,說道,“所以我需要更多的信息。”
于是我開始講述發生過的一切,包括周路豐、包括鐘麗梅、包括陳光……巨細無遺——因為我深知細節對于分析的重要性——職業生涯中無數次經歷證實,成敗往往由細節決定。
吳劍聽得非常專注,不時提問,同時還做著筆記,甚至打開了錄音筆——當然,是在得到我的允許之后。
聽完我的講述,他皺起了眉頭:“好消息是如果周路豐死于謀殺,那么我們有很多懷疑的對象,壞消息是,我沒料到會有一個陳光,他把這件事情變復雜了,或者說,正是這個人把你推到了警察的面前,讓你成為了第一嫌疑人。而且兇案現場并非沒有疑點。”
“什么疑點?”我連忙問。
“一個是那個致命的電話。”吳劍說道,“如果不是為了接電話,周路豐就不會去玄關拿手機,如果他不去玄關,整件事也就不存在了。所以電話是所有巧合中最關鍵的一環,如果把導致周路豐死亡的諸多因素用百分比來劃分,那么這個電話,要占到百分之八十的比例。電話打進來的時間也太蹊蹺了,0點05分,而且是從周路豐家附近的公共電話亭打出的,那個時間段絕不是一個打祝福電話的好時間,而且,在現在這個手機普及的年代,為什么不用手機而要用公用電話?那就是他有使用公用電話的絕對理由。”
“可是,”我反駁道,“周路豐的手機如果沒放在玄關位置,我的意思是,周路豐可以把手機放在沙發上,飯桌上,或者其他任何地方,如果他放在了其他地方,這出意外也不會發生,但是你知道,把手機放在哪兒這種事情,完全是主觀行為,有很強的偶然性啊。”
吳劍的眼神里流露出興奮的光彩:“你剛才指出了非常非常關鍵的一點,如果這不是意外,那么兇手必須確定那個手機在玄關位置,他怎樣才能確定?”
5
我們站在大樓的樓頂,從望遠鏡里觀察著對面的一扇窗戶,從我們這個角度可以看到的正是客廳,雖然窗戶緊關著,但是沒有掛窗簾,所以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里面的情形,那正是周路豐的死亡現場。由于警察在門上貼了封條,我們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采用這種方法,幸好吳劍那高檔的數碼望遠鏡可以進行遠程取證。
里面的格局是半躍式的,大門在左側,與窗戶相對,總體面積大約是20個平方,客廳前部,玄關和電視廳在一層,后半部,也就是在下了兩級臺階之后的第二層,書桌放在窗前,大書柜側放在左邊,右側的墻邊則靠放著一張可折疊的小餐桌和幾張折疊椅——這便是書房兼餐廳了。
玄關正對著大門,大約有一米長,兩米高,做成古董架的式樣,小格里放了些小擺設,有麒麟、貔貅、佛像、水晶洞……有些則空著,估計當時手機就放在其中的一個空格里,事實上玄關的兩側都有燈管,右側的是完好的,左側那半截致命燈管依舊豎立著,露出鋒利的鋸齒狀,上面隱約還殘留著血跡,令人不由得有些生寒,玄關下的地板上有一溜兒淺槽溝,和玄關的長度相等,寬度大概有20公分左右,里面排放著上百顆彩色的玻璃彈珠——十分醒目,如果人在清醒的情況下,避開它們應該很容易的。
玄關右邊連著的電視墻前面放著一個咖啡色的單人沙發,背對著窗戶,剛好就在我們的視線中央,土褐色的電視柜,柜子上是一臺老舊的電視機,電視機的上方掛著一面和電視機屏幕差不多大小的畫,畫的上方正中央是一個鮮紅色的八卦圖,八卦圖的左邊寫著一個“日”字,下面依次排著“鎮宅”二字,然后又是豎寫一行文字:我家如山海,八卦圖的右邊也是同樣的格局,只不過右邊的文字從上到下依次是:“月”,“光明”,“對我正生財”,畫的中間部分是一幅水墨山水,一共畫著五座山頭,最中間的一座最高,兩邊依次遞減,每兩座山頭的連接處都繪制著河流,一共有四條河流,它們在畫的最底部完全匯聚在一起——談不上什么美感,畫工也十分粗糙。
“這是山海鎮啊。”吳劍解釋道,“是風水用的法器,放在家里化解煞氣用的,玄關在風水學上其實也是一種講究,看來這個周路豐是個很迷信的人。”
“他是良心不安吧。”我想起周路豐曾經說過,自從孫勝自殺之后,他就總覺得房子里不安寧,有聲響,還請了風水師父來看過,買了不少法器,花了很大一筆錢,當時我也贊成他這么做,倒不是我也迷信,而是我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心鬼作祟,請法師至少可以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
“從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客廳的情況,”吳劍開始分析,“如果要確定周路豐是否把手機放在玄關上,只要那個人也有一架這樣的望遠鏡就可以了。然后,他便去打那個神秘電話……”
“就算有這個人吧,可是他要怎樣保證周路豐當時會神志不清,并且不能避開那些珠子呢?要知道那是他的家啊,而且那些珠子閃閃發光的,面積也不大,他站在外側,伸伸手就可以夠得到啊!就算他喝醉了酒,不小心踩上了那些珠子,也不一定會朝燈管那個方向倒啊,他可以向后摔倒,向前摔倒,向右摔倒,珠子是圓的,各個方向都有可能啊。而且,他就算弄折了燈管,如果他及時扶住了玄關或是其他支撐物,也不會那樣死去了呀!”
“是啊!”吳劍皺著眉頭,“這一點我也想不通……”
“我怎么看都是意外呀!人力不可為的細節太多了!”我低聲嘟囔著。
“完了!”吳劍同情地看著我,“好像到目前為止,催眠是唯一可以解釋得通的理由了。”
我氣結無語地瞪著他。
“好吧。”吳劍舉起雙手做投降狀,然后拿起望遠鏡繼續望著對面,
“天哪!它在反光,那是一面鏡子!一面鏡子!”忽然間他叫了起來,然后他蹲下,開始在他的大旅行包里翻找。
“你找什么?”我詫異地問。
“我應該帶了的……”吳劍一面嘟噥著,一面索性將包里的所有東西都傾倒了出來——里面有一把多功能的瑞士軍刀、一件雙色風衣、一頂帽子、一個10寸的筆記本電腦、還有他那個蹩腳的平光眼鏡也在其中……
“你每次辦案都要隨身帶這么多東西嗎?”
“有備無患。”但看來吳劍沒有找到他的“有備無患”,于是臉色沮喪地說,“我們晚上再來吧。”
6
當夜,我們再次來到周路豐住所對面大廈的樓頂時,吳劍使用他白天沒有帶來的工具——一只小型的筆式電筒,打開開關直接射向對面,光圈落到窗玻璃上,便明晃晃地散射開去,完全看不清屋子里面的情景。
吳劍沉下臉:“不行,這件事我們須要警察幫忙。我必須親自進去做一個實驗,才能證實我的推測是正確的。”
我愣了愣:“你是說,讓警察同意我們進入案發現場調查,這不可能啊!你別忘了,我可是他們眼中的嫌疑犯!”
“他們不是在針對你,他們的目的是不放過真正的罪犯,”吳劍說,“所以,如果有可能找到罪犯,我想他們應該會愿意提供方便的,從言辭上你可以說得好聽點兒,比如,我們特意來提供一個非常重要的新發現,對破案也許會有很大的幫助,我們這是在履行公民應盡的義務,等等。”
“必須要靠他們嗎?”我嘆了口氣。
吳劍挑了挑眉:“唔,我們也可以選擇賄賂房東,或者偷偷地撕掉封條溜進去,不過,一旦被人發現,你的嫌疑可能會更重,他們也許會認為你是居心叵測,故意破壞現場……”
我連忙揮手阻止他往下說:“那我還是打電話給程濤吧,他是律師,也許他有辦法幫我和警方協調這件事。”
7
“因為你們保證過做這個實驗一定會有結果,所以才會破例允許你們進入,如果什么結果也沒有,你們應該知道后果。”宋博撕下封條,打開門,將我和吳劍帶進了客廳——在程濤的努力下,警方終于同意了我們的申請,宋博被派作了監督者——以確保我們的行為對現場沒有任何破壞性。
“我一直認為,為了找出真相,不應該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性,哪怕這個可能性最后會被否定,”吳劍說道,“但是否定一種可能性,也就代表剩下的可能性更加接近真相,這也算是一種結果,對不對?”
宋博的臉陰了下來,他瞪了吳劍一眼,喝道:“要做什么就趕快,別耽擱時間了!真不明白你們為什么一定要晚上過來!”
吳劍徑直走向了那個咖啡色的單人沙發,我跟在他的后面,發現在沙發的內側安置了一個固定的頸托,我聽周路豐說過,他的頸椎有些增生,老是作疼。
吳劍摸著那個頸托喃喃道:“果然是這樣!”然后彎下腰開始用卷尺測量沙發的高度,接著又拿出放大鏡在沙發上仔細地察看著。
“嗨嗨!”宋博皺著眉頭走過去,將一雙一次性手套遞給吳劍,“注意!都碰著了!”
吳劍抱歉地笑笑,戴上手套,然后繼續用放大鏡一寸一寸地搜索并同時配合手指的觸摸,當他檢查到沙發靠背上三分之一靠左的位置時,臉上露出了驚喜的表情,我知道他一定有了發現。
我和宋博湊上去一看,發現在他指著的那個位置有一個小點,顏色略微和周圍有些不同。
宋博戴上手套摸了摸那個小點,然后說:“有些硬,好像是被燒焦的,是香煙火星濺上去的吧?”
吳劍這時抬起頭來看著沙發前面的電視墻,更準確地說,是電視墻上掛著的那副山海鎮。我到這時才發現這幅畫的底子竟是一面鏡子,這應該才是白天吳劍嘴里說的那個,我疑惑地看著他,他的眼神為什么那么興奮?
吳劍走到窗前,推開窗戶,然后又走回來,從包里拿出了一只微型手電,將微型手電的底座壓在剛才他所尋找到的那個斑點上,然后將角度向上對著鏡子,借助一個半角板調整了一定角度之后,他打開了開關,這時一道綠色的光從手電里直直地射向山海鎮畫上那個“鎮宅”二字的中心,射線抵達之后又被鏡面發射了出去——光束一直沖出窗口——居然直奔對面的那棟大廈。
“鐳射光筆?”宋博驚訝地看著他,“這就是你的實驗?”
“啪啪!”我隱約聽到對面大廈傳來什么東西炸裂的聲音。
吳劍這時關掉了鐳射光筆的開關,沖到了窗前,拿出望遠鏡往對面看了一眼,然后就叫了起來:“果然是這樣!”
然后他沖到玄關處,指著玄關最左側的一個空格說道:“你們發現尸體的時候,死者的手機就是在這個位置,對嗎?”
宋博點點頭:“報紙上沒有提到這一點!是,它就在那里!你怎么會知道?”
“宋警官,我想了解一下,死者的尸檢報告中,有沒有提到他的眼睛,他的視網膜是不是有灼傷?”
宋博的眼神一下子亮了:“是!他的雙眼的確有被燒傷的跡象,不過我們當時推測是由于燈管炸裂時,漏出的電火花導致的……難道,”宋博看了看沙發,又看了看鏡子,“天哪!”
“是啊!我就是這么想的!”吳劍點點頭,“所以我想找你們法醫要幾個數據,死者的身高、他上身的長度、頭部的高度和寬度,頭頂到雙眼的距離、雙眼瞳孔之間的距離!”
宋博沒有問為什么,立刻就撥打了電話,一個小時之后,數據通過短信被發送了過來。
“身高174公分,上身長度80公分,頭長23.5公分,頭頂到眼睛瞳孔的距離是11公分,兩眼瞳孔之間的距離是5.5公分,沙發高度是98公分,靠背高度為56.5公分……”宋博念著數據,吳劍越來越興奮。
“照這樣推算的話,周路豐如果坐直在這張椅子上,那么他的整個頭部剛好露出沙發!而這個頸托可以固定他的頭部位置不移動!云夏,麻煩你幫我把包里的紙板拿出來好嗎?”
我從吳劍的旅行包里找出了一個折疊好的厚紙板遞給他,吳劍立刻用尺子配合鋼筆在上面畫了一個頭形,然后是眼睛,并在此處扎出兩個圓孔來——使用的自然是周路豐的尺碼,然后他囑咐我舉著這個硬紙板蹲在沙發后——讓那個被畫出的頭形剛好露出沙發靠背。
“光源是從上到下射進來的,鏡子的入射角應該在45度到60度之間,反射角和入射角度相等,我們慢慢往上移動。”吳劍拿出另一只鐳射光筆遞給宋博,兩個人將光源對準了畫像的兩個孔處。
兩道綠色的鐳射從紙板穿出,射到鏡面,又齊齊被鏡子反射出了窗戶,再次抵達了對面的大廈樓頂。
兩個人不斷地調整著角度。
我又聽到了奇怪的“啪啪”聲。
“那是……”
“氣球!”吳劍解釋道,“我在樓頂放了很多氣球,后面還立了一塊板子,它會擋住鐳射光,所以上面也會留下灼燒的痕跡,現在我們可以算出那個兇手的身高了!”
“啊,你看,這個點剛好在‘如’字的這個口里,你那一邊呢?”
“這個點是在‘正’字中間的橫豎交叉處!”
“這些文字就是坐標!”
我的頭腦開始變得清晰了:“你們是說,有人站在對面大廈的樓頂,然后用兩只鐳射光筆射到這面鏡子,利用反射原理,反射的鐳射光灼傷了周路豐的眼睛,然后……”
“然后他發出了一聲慘叫,但是那個時候四處都在放煙火鞭炮,他的慘叫聲被掩蓋住了,沒有人聽見,他想要求救,只能打電話,正在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了,這對于他來說簡直是救命的電話,他根據聽力本能地往玄關那個放置電話的方向摸索,他看不見,”宋博閉上眼模仿著一個瞎子往玄關處走,“失去視力的人會本能地靠邊行走,要扶住墻,這才是他沒有辦法避開腳下的那些玻璃珠的真正原因,他滑到,推斷了燈管,死亡!這個電話實際上是兇手故意設計的索命電話!”
我覺得這簡直有些匪夷所思:“從那么遠的距離灼傷一個人眼睛,那個人是怎么做到的?如果計算有一點點失誤,他就很有可能失敗的呀!”
“這個問題提得好!他的確很有可能失敗,他也許失敗過很多次!這個沙發上有很多燒傷的痕跡。關鍵是他最后成功了!”吳劍大聲地說,“要做到這一點,除了經過非常精密的計算外,他還必須有這幾樣道具,第一,這面用文字作為坐標的鏡子,第二,這些可以讓人滑倒的玻璃珠。”
“第三,這個被釘子固定進木地板的沙發椅,保證它不會被挪動位置。”宋博趴在地上摸著沙發的木頭腳,然后抬起頭來說道,“而且它還必須是咖啡色的,這樣才會掩蓋住在測試過程中沙發被鐳射光燒焦的痕跡,不讓人那么容易發現!”
“第四,這個電話放置的位置,第五,也許這個燈管也應該做做檢查……”吳劍摸著下巴說道,“它的上面居然一推就斷,但是下面的這半截卻堅固得可以支撐住一個死人的重量!”
我開始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你們的意思是,這些東西都是被人事先布置好了放在這里的,全部都是為了制造這次所謂的意外事故而做的準備,那個人還要在這個屋子里進行丈量和測算,可是,什么人能做到這一點,周路豐為什么會允許別人這么做?這說不通啊!”
“當然說得通,”吳劍說道,“有一種人在你家里是可以堂而皇之地做這件事的,而且你絕不會反對。仔細想想看!”
“哦!”我恍然大悟:“裝修工人!設計師!”
“裝修工是按照你的意愿放置家具,他不可能提出要把沙發固定在地板上這么荒謬的建議,設計師也不會把一間屋子設計成這樣吧?”宋博搖著頭看著四周,“你覺得哪個設計師會設計這么沒有品味的布局?還要讓別人對他言聽計從?”
“那是什么人?”我瞪大了眼睛。
吳劍和宋博異口同聲:“風水師!”
8
“周路豐是一個迷信的人,他在家里的這些擺設,玄關、山海鎮、貔貅、水晶洞,他很可能會完全聽從風水師父的建議,這個風水師可以在他的家里自由出入,引誘他購買各種他指定的東西,比如山海鎮鏡子,咖啡色的沙發、燈管——搞不好燈管是他自己制作的!他可以要求周路豐按照固定的方式擺放家具,比如沙發和電視墻、手機的位置!他甚至可以要求這扇窗戶不掛窗簾,而且在某個時段一定是打開的!一個好的風水師需要通曉數學、物理、天文等很多知識,他們手上隨時拿著的那個羅盤,其實就是一個可以進行精密測量和計算的工具!天哪,他一定就是用這個進行計算的!哦,對了,這個風水師也許還可以摸骨為理由,用他的手來丈量周路豐的頭部尺寸!太天才了!照這樣來看,從能力上,這個風水師應該是這個行業里的頂尖人物了!”吳劍說道,“云夏,你說過,周路豐請這個風水師父花了一大筆錢對不對?”
我點點頭:“他說那段時間很倒霉,想改改運……可是那個風水師父為什么要殺他呢?動機是什么?而且還要這么大費周章……”
“等等!”宋博擰著眉頭打斷了我,“你剛才說一大筆錢!可是我記得,周路豐被撞一案中,由于孫強的突然死亡,他并沒有拿到賠償金,而當時他是因為無力負擔醫藥費才會訛上孫強的,可現在他卻有錢請風水師!房東也曾跟我說過,半年前周路豐突然把欠了好幾個月的房租全部付清了,還跟他申請要重新做裝修,這電視墻、玄關、沙發都還有八成新,應該就是后面重新購置的,他哪兒來這么大一筆錢?!”
宋博深思道:“周路豐有提到過他的收入來源嗎?”
“他以前在一個企事業單位做機修工人,一直干到退休,據我所知,他的收入就是社保養老金。”
“那明顯不夠啊!他還有其他親人嗎?”宋博追問著。
“唔,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有過一個妻子,二十年前就離婚了,后來也沒有再結婚,沒有子女,沒有兄弟姐妹。”我猶豫著,同時有種罪惡感——我到底還是泄露了客戶的隱私。
“那就十分可疑了,”吳劍說道,“他和他前妻為什么離婚?”
我嘆了口氣:“這和案子有關系嗎?”
吳劍看穿了我的心思:“我知道你想遵循你的職業道德,但是道德也有大小輕重之分的,如果為了保護你的職業道德沒有瑕疵而掩護了一個可能危害別人生命的罪犯,我覺得這不是道德,是自私。”
“說到我心坎里去了!”宋博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微笑,“這句話的版權我買了,下次我一定要用這句話去教訓那些不知道輕重的家伙!”
在兩個人的夾攻下我有些招架不住了:“好吧好吧,我說,他的工資不高,他前妻老是抱怨,然后他就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他前妻就跑了,而且離婚后第二個月嫁給了別人,這事已經過去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那你們為什么會談論前妻這個話題?”宋博問道,“是他主動提到的嗎?是因為他又遇到了她?”
宋博原來是個厲害人物,我一直倒低估了他。
“唔,周路豐其實一直都有去偷看他前妻那一家人,因為他說……她的兒子其實是他的……”
“哦?”吳劍和宋博相互對視了一眼。
我點點頭:“他說按那孩子的出生年月來看,也許他老婆在離開他的時候已經懷上了。他問我應不應該一家人重新在一起,我說這不是一廂情愿的事,如果對方一家已經很幸福的話,建議他放手,就算為了他兒子的前途。”
“那家人很有錢嗎?”吳劍問道。
“好像是。”我說道,“那家的男主人開了家很大的裝修公司,據說他們住在別墅區。”
“那周路豐對你的建議是什么反應?”吳劍繼續問道。
我聳聳肩:“然后他就再也沒來過我的診所。”
“很明顯,他沒有聽你的建議。”宋博冷笑著,“現在我知道他的錢從哪里來的了。”
“我也這樣想,”吳劍說道,“他的工資根本無法負擔醫療費,孫強又死了,他必須找到人來承擔這一大筆錢,你剛才說他一直在注意他前妻那家人,而且他認定了那孩子是他的,假定那孩子真是他的,但是他前妻的丈夫卻并不知情,那么他就可以以此為要挾,敲詐他的前妻!先是醫療費、然后是心理治療費、然后是請風水先生的費用、裝修費……一次又一次,貪得無厭,這是一個無底洞,他的前妻終于忍不住了……”
“于是就在他提出要請風水師改變裝修格局的時候,他的前妻特意為他請了這樣一位‘高手’,要把這個無底洞徹底地封起來,”宋博接口道,同時惺惺相惜般地看著吳劍,“這是一個比較符合邏輯的推論。這點我們會找那個女人調查清楚的!”
“也就是說,我的嫌疑解除了?”我問道。
“不!”宋博搖著頭,“如果這個風水師父是被雇傭殺人,那周路豐的前妻是一個可能性,你也是一個可能性,鐘麗梅的母親也有可能,孫強的家人也有可能,任何一個對周路豐懷著仇恨的人都是嫌疑犯!”
我郁悶地隨著吳劍走出住宅區。
“這么辛苦找到突破口,到頭來我還是嫌疑犯!”我氣呼呼地說,“警察分明是在針對我!”
“放心吧,不是你做的,他們不會冤枉你的。”吳劍勸道,“我看得出宋博是個好警察,雖然脾氣不好,可是他很敬業,人也很聰明,要是他針對你,就不會這么耐心陪著咱們耗了大半個晚上了。再說了,他的懷疑是符合邏輯的,對事不對人。”
“就沖你這句話,這事兒完了之后我一定要請你喝上一杯!”宋博從后面走上來,將一只鐳射筆塞到吳劍的手心,“你忘了這個!”
9
事情進展出乎意料地順利,周路豐的前妻林小麗很快就在警察局將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正如我們所預料的那樣,周路豐在孫強自殺之后就開始敲詐他的前妻,不過我們沒有想到的是,那個風水先生并不是林小麗特意請來對付周路豐的。
宋博特意到吳劍的辦公室和我們碰頭,將事情的原委告知。
“林小麗說這個風水先生是自己找上門的,自稱叫吳慈仁,他知道周路豐在敲詐林小麗,他對林小麗說他有辦法詛咒周路豐,讓周路豐人鬼不知地死于意外,不會有任何麻煩,林小麗信以為真,就給了那風水師父兩萬元,然后把他介紹給了周路豐,裝修是在半年前做的,完了之后這人就沒影子了,她到現在都認為那只是詛咒應驗了。”宋博說道,“這可真不好定性,要說她是謀殺主謀吧,還真有點牽強。”
“那個風水師是自己找上門的?!”吳劍的眉頭跳動著,“找到這個人了嗎?林小麗應該做了拼圖吧?”
宋博一臉苦笑地展開了一卷肖像。
我湊上前一看,幾乎就要大笑失聲。
瘦刀臉,圓墨鏡,山羊胡須——如果再穿上一身長袍馬褂,就可以直接登臺唱戲了。
“這分明是喬裝打扮過的嘛!”我哈哈笑著說,“這像能通緝到人才怪!”
“吳慈仁!”吳劍也笑了起來,“不就是‘無此人’嗎?找他可真的是大海撈針了!”
“難找也得找啊,誰叫咱們是警察啊!”宋博嘆了口氣,“現在我們要弄清楚的就是,他到底是主動選擇謀殺周路豐的,還是被其他人雇傭的。”
我也嘆了口氣:“這樣說來,在你沒有找出答案之前,我還是嫌疑犯了?”
宋博肯定地點點頭:“雖然幾率很小,但是不能完全排除。”
“那你跟嫌疑犯討論案情,是不是違規了呢?”我冷冷地說道。
“我倒偏向于這個風水先生不是受人雇傭,”吳劍打斷了我和宋博的僵持局面,“一個好的風水師年收入起碼過十萬,兩萬元殺人,這個費用遠遠不夠。也許殺死周路豐這件事本身比這兩萬元要重要得多,周路豐的前妻不過是一個跳板而已,他只是借助她去接近周路豐。”
宋博點點頭:“有道理。”
“說不定陳光的那次意外也和他有關,”我趁機說道,“他們都因丑聞上過報紙,這個風水師是通過報紙新聞來選擇懲罰對象的。其實殺人不用這么麻煩,我覺得他好像是有意要讓人感覺到這是一種報應……”
這時門鈴響了起來,吳劍起身去開門,一個郵遞員遞了封信給他。
“奇怪!”吳劍一面拆著那封信一面納悶地自言自語:“現在都EMAIL時代了,誰還寫信啊!”
然而等他看完信之后,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怎么了?”我和宋博連忙問道。
吳劍把信紙在我們面前展開,字體是打印字,只有一頁。
“尊敬的吳先生:
您好!
想了很久,決定還是寫這封信。你是我這么多年來遇到的第一個對手——一個真正可以稱得上對手的人,你破了我的局,我很開心,覺得自己好像不那么孤獨了,理應要送一點禮物給你才能舒心,想了想,就送這個謎局的最后一環給你吧。
風水先生為什么要殺周路豐,是雇傭殺人,還是仇殺,我現在要告訴你,都不是!這個世界上有一條定律,殺人償命。孫強死了,事實上殺死他的人就是周路豐,一個好人受盡冤屈的離開,惡人卻不會受到法律的制裁,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世界上僅有法律是不夠的,不足,就需要補足。就像我手里的羅盤,必須要有天地人三盤,天盤納水,地盤立向,人盤消砂,有了三盤,才能進行最精密的測算,這世界也是一樣,天道便是因果循環,地道就是法律,可是天行道必須假手于人,法律也必須有人去執行才會起到作用,所以我們必須還得有人道,有人遵守道德,有人來替天行道,有人來捍衛法律,三者合一才是王道,而這就是我畢生的使命,周路豐,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是最后一個受到天道懲罰的人。小道必須服從大道。
雖然,警察們一定會不遺余力地把我關進監獄,不過在使命未完成之前,我還不想進去做客。最后,把這封信交給他們吧,我不想因為我的緣故讓無辜的人受牽連,我的使命更加不允許。
很高興認識您。
祝:身心健康,前途無量。
風水先生
2010年3月5日
“太囂張了!”宋博氣得滿臉通紅,“他把自己當成了什么?替天行道的圣徒?!去他媽的什么王道,還小道服從大道,謬論!沒有人能夠凌駕于法律之上!”
“可是,”我嘆了口氣,“法律的確不是萬能的!”
宋博瞪著我:“世界上永遠不會有萬能的法律!這才是法律為什么存在的原因,它告訴我們什么是不應該去做的,它是道德的底線,所有的人必須通過遵循法律來證明這是不可逾越的,如果人們認為跨越這條底限所做的事情也是正確的,那么這就不再是底限,你知道那是什么后果嗎?是整個秩序的崩潰!所以不管出于什么動機,只要他凌駕于法律之上,他就和那些罪犯沒有任何區別!維護秩序才是唯一的王道!我一定要抓住他,不能讓他這樣下去!”然后他看著吳劍,“你也是這么想吧?”
吳劍的表情有些恍惚:“啊?我?我在想他會在哪兒……這家伙絕頂聰明,如果我是他,一定會躲在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也許他會在寺廟里做居士……如果有人出錢雇傭我的話,我挺愿意接受這個挑戰……”
“不用麻煩了!我們自己會抓到他的!這是證據,我帶走了!”宋博霸道地將信放進包里,氣呼呼地離開了吳劍的辦公室。
吳劍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將一盤CD放進音響播放器。
《月光奏鳴曲》彌散開來。
“你喜歡貝多芬?”我問道。
“他是我的偶像。”吳劍點點頭,然后問道,“云夏,從心理醫生的角度分析,你認為這個風水先生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正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直覺告訴我,他是一個曾經受過極度不公平待遇的人,所以他才會對公平二字這么介意,他之所以強調替天行道是他的使命,是因為他自己沒有受到天道的好處,他很聰明,很有能力,但是同時也很無力,他選擇做判官是因為他太想控制自己的命運。我想這個人應該在三十五歲到四十歲之間,獨居,個性內向,交際范圍很小,受過高等教育,很可能進過監獄,也很可能是被人栽贓,所以他才會對孫強之死這么憤慨,也許我們從舊報紙里能查出些蛛絲馬跡……”
“這個世界的確是不公平的。”吳劍幽幽地說道。
“所以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學會接受不公平,或者說,重新定義公平的含義,就像貝多芬,他那么熱愛音樂,可是卻偏偏聽不見,但是也許正因為他聽不見外面的喧囂,所以才能保持那樣純凈的心靈,寫出進入人類靈魂的旋律,比如說你,”我看著吳劍,“如果沒有得健忘癥,你還會這么勤奮嗎?”
吳劍睜大了眼睛,幾乎要跳起來:“你怎么會知道……”
“我是心理醫生啊!”我笑道,“你那天來找我應該就是為了這個吧?你的個性明明是小心謹慎的,但行為又常常粗心得讓人吃驚,而每次這種情況出現,你就會很煩躁,所以我認為那應該是種病態,還有你每次見客前都會把白板擦干凈——我想這上面寫的應該是你的備忘錄,還有你從不離手的筆記本,你老是記不清人名,等等等等,很多現象都說明了這一點……”
“這是偵探的大忌!”吳劍的臉色越來越黯然,“一個得了健忘癥的人居然做偵探這一行,你是不是覺得特荒謬?你現在一定覺得特后怕吧?”
我搖搖頭:“一個人的優點也往往就是一個人的缺點,記憶力好的人通常都會太相信記憶,太依賴記憶。如果沒有得健忘癥,你也許就不會隨時隨地都把所有的疑點都記錄下來,你也許就不會反反復復地琢磨分析,如果你不是時時刻刻都處于推理狀態,也許你根本就破不了那個局,是不是?”
“也許吧。”吳劍的眼框微微有些濕潤了,“可是我每走一步,都比別人要走得艱難十倍,緩慢十倍,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好選擇,可是我真的很喜歡這一行,我舍不得……”
‘不,你已經用事實證明你是最好的偵探了!”我從包里拿出一疊錢放到桌上,“這是你的報酬,你應得的……建議你用這筆錢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一下,你的癥狀還不算嚴重,不過你要是老是把那根弦繃著,壓力會讓癥狀惡化的,如果你還想繼續做這一行,那就聽話,這是一個心理醫生對客戶的建議。”
我眨了眨眼。
吳劍愣了一下,隨即大笑了起來,嘴幾乎咧到了耳根——那張嘴真的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