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默默看著路燈下的她與我,仿佛兩只馱著心事的蝸牛背影:一只是香姊悲哀的過去;一只是我被壓抑的童年、不和睦家庭下的早熟憂郁兒。
或許,老天爺以傷心淚水灌溉一株幼苗是有用意的,它教你穿越膚淺的虛華表面,識得生命的深沉,而后茁壯長成一棵不一樣的樹。
微雨后,院子里許多蝸牛在石板路、荷塘邊、草地上、花叢里到處攀爬著,有只蝸牛甚至爬到墨綠大門的門把上,讓我懷疑它是否把綠門也看成了一片茵茵綠草。我注視它,時光注視我,帶我回到寂寞童年。
小時候住在渝東的一個鄉下小鎮,父親與伯父們比鄰而居,也許做生意忙碌的父親不放心我落單,我的童年幾乎是被禁足的。父親嚴厲是出了名的,鄰家小孩來玩,遠遠聽到父親返家的咳嗽聲,就嚇得連滾帶爬跑回去。每當他在客廳喊我的小名,我的心臟就砰砰亂跳,常常走到距他幾公尺遠就暈倒在地,而后在家人驚叫聲中茫茫醒來,小小的一段路,我竟走不到他的面前。
我常望著窗外,羨慕鄰家的小孩玩耍,而沉悶的家里有什么呢?僅有幾本父親從縣城帶回的童話書,而我又閱讀得極快,一下子就看完了。寂寞時我就幻想,最?;孟氲氖恰督芸伺c魔豆》,書里的杰克何時會順著魔豆樹藤爬到我的窗口來,帶我出去玩。不然,眼睛搜尋大人的書架,紅皮的《胡適全集》、《紅樓夢》以及綠皮的《飄》,我翻著翻著,想探究大人的書中世界。要不就在被圍墻圈起來的后院看看花草,記憶里后門外有條通往花園的水泥路,橙子樹站在花園前頭,圍墻邊種滿了李子樹、石榴樹,幾只雞在沙堆里追逐,花園里菊花、百合、菟絲、茉莉、大理花、太陽花在不同的季節輪流開放。我常想我長大后會那么喜歡田野、喜歡書、喜歡幻想,甚至假日可以整天蜷縮在家,不是全然沒有原因的。隔壁三伯家堂哥組裝的那臺音響聲音大到廟口都聽得到,為安靜的小鎮帶來些許熱鬧,許多老歌我都耳熟能詳,因為那是寂寞童年的一部分,而長我幾歲的堂姊阿香則是我唯一的玩伴。
香姊個子高,身材苗條,臉部線條柔美,有著家族女孩們共同的特征:白皙的皮膚、大大的眼睛。小時候感覺香姊有一邊眼睛怪怪的,稍大才知道她念小學時,班上男同學下課玩彈弓把她的右眼射瞎了。聽說肇事同學的家長不肯賠償,三伯是老實人,這件事在爭議中不了了之,香姊的眼睛沒有進一步治療,就這么被犧牲掉了。不知香姊是否因此而自卑,她的眼睛總是不太敢直視人。
香姊家的氣氛祥和,不似我家總是緊張?;蛟S惺惺相惜,我倆感情很好,她特別允許我的小手可以撫摸或拱起半個圓蓋住那只受傷的眼。香姊常趁父親午覺時間,爬過相鄰的后院圍墻用小石子丟我房間的窗,被關得發慌的我接收到暗號,心里與藤條滋味爭戰著。偷偷溜出家門,跟著她走到村子北邊,經過那棵百年黃果樹往右轉入李子林,聽到潺潺的溪水聲才知道是要去溪里摸螃蟹。那時覺得李子園好深、溪水好滿,小小的我什么也不會,學香姊把裙擺塞入短褲里,挖些水底的泥沙往竹篩子丟,不一會兒,待香姊掏洗、篩掉泥沙,竹篩里呈現一只只紅色的螃蟹來。
午間的小溪回蕩著我的尖叫聲,因為一條條黑色的水蛭已悄悄布滿了我的腿,像吸盤般怎么也拔不下來,香姊不理我,她認為“吸血鬼”沒什么好怕的,她只專注她的螃蟹。等竹簍半滿,也是該回家的時候了,我們沿路撿拾農人割棄的香蕉葉片邊走邊玩,香姊總算得準時間,來得及在父親午覺醒來前趕回家。
香姊有時也聽從三伯母的囑咐去田邊撿蝸牛,已能幫忙家事的香姊總是乖巧的,或許去偏僻的郊外很想有個伴,她偶爾帶我去。??此诤舆吳盟槲伵ぬ舫鑫伵H?,回家后先到隔壁大伯母煮豬食的大灶下取出一大把灰搓揉、洗凈,然后交給三伯母變成豐盛的晚餐。三伯家孩子多,在生活困苦、物資缺乏的年代,偶爾炒炒蝸牛肉為家中小孩加菜補充蛋白質。
有時我望著香姊美麗的臉龐那顆空洞混濁的眼,就會為她升起一股悲哀的憂愁。長大了,害羞的她愛上了墨鏡,在墨鏡遮掩下的香姊美麗迷人,但因面相有缺陷不易覓尋對象,在過了適婚年齡之后草草嫁人,聽說婚后竟也不幸福。
后來只留大伯一家住在村子里,父親與其他兄弟都變賣田產搬離老家。有一次因家族喜事回去,與香姊相偕在小街上走著,回味童年時光,走到廟口附近,香姊停下腳步望著臨路的小樓說:“他住在這里,已結婚生子、創業有成?!彼傅氖钦厥碌男W同學,我不禁為她傷心起來,原來隨時光飛逝,她仍在意她破損的眼、自卑的成長、不被重視的婚姻?;丶业穆飞?,她不停回望,好像在回望她的過去可否回到事件發生之前,讓故事重新寫起。
默默看著路燈下的她與我,仿佛兩只馱著心事的蝸牛背影:一只是香姊悲哀的過去;一只是我被壓抑的童年、不和睦家庭下的早熟憂郁兒。我親密的勾著香姊的手說:“都過去了,也該放下了。人生短暫,快活點過吧。”或許,老天爺以傷心淚水灌溉一株幼苗是有用意的,它教你穿越膚淺的虛華表面,識得生命的深沉,而后茁壯長成一棵不一樣的樹。
晚風里,我呼吸著久別小村的空氣,心里起誓:“我愿,我愿燃燒心靈為養料,長成一棵特別的樹,吐露真言、呼喚日漸稀微的純真?!笔堑?,當我可以抬頭舉步,我被禁閉暗室多年在黑暗中反復練習的眼,早就看準了也做好了記號,哪一道才是真正通往幸福的門檻。當我稍稍適應門外刺眼的陽光,我將勇敢的向那幸福之路走去。
松松不自覺皺起的眉,仿佛大夢初醒,告訴自己:“當你有能力選擇的時候,你有權力揮別過去,重建一條路、筑一個夢想,為自己快樂活著。”
(編輯 劉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