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漸停了下來,雨后的空氣格外清新,幾只蜜蜂在花叢間來回飛舞。
陸彬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只停在花瓣上的蜜蜂,聽著它發出嗡嗡的聲音,不由童心大發,摘了一片葉子輕輕撥弄了幾下它圓圓的身體,那只蜜蜂估計是受不了他的挑逗,撲扇著翅膀嗡嗡地飛向遠處。
陸彬目送那只蜜蜂飛走,突然目光停駐在前方不遠處的花叢中,他一臉詫異地死死盯著前方,好似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東西。
前方花叢間有一位韶齡女子,鵝黃的衣裙,金絲束發,這儼然正是陸蕓最喜歡的裝束,幾天前失蹤的妹子終于回來了!陸彬臉色微變,甩了甩頭,以確認這不是夢境也不是幻覺,但當他再看向前方的時候,陸蕓又不見了。
正自疑惑間,他又看見她出現在另一處花叢中,陸彬沖她喊了一聲蕓兒,她沒有應,轉身向另一邊跑去。陸彬二話不說,朝她追了上去,可是她越跑越快,步履輕盈,顯然是在施展輕功。這時她前方走來一個紫衫女子,她便停了下來,像是在和紫衫女子交談些什么。
陸彬追上了她們。那紫衫女子是殷霞,殷霞看著他一臉疑惑的樣子,忽然撲哧一笑,然后示意那女子轉過身去。
陸彬終于從正面看到了她,雖然衣著發式和陸蕓一模一樣,身材和臉型也和陸蕓相似,但她不是陸蕓。
殷霞吃吃笑道:“你把她當成三妹了吧!”
陸彬不可置否地點點頭,道:“這位姑娘是……”
殷霞道:“她呀,是蕭捕頭的妹子,早上和蕭捕頭冒雨來陸府的時候,渾身都濕透了,我看她和三妹身材相仿,所以就拿出三妹的衣物給她換。”
這黃衫女子正是柳云湘。
陸彬長長吐了口氣,對柳云湘拱手道:“蕭姑娘,恕在下剛才冒昧,沒嚇到姑娘吧。”
柳云湘嗔道:“方才還真嚇死我了呢,我還以為碰到壞人啦!”
陸彬一時語塞,柳云湘沖他做了個鬼臉,又對殷霞道:“殷姐姐,我想出去走走。”
殷霞笑道:“去吧去吧,記得早些回來。”
此時庭院中只剩下陸彬和殷霞。
二人靜立片刻,殷霞忽然雙手抱住陸彬的身體,雙唇恣意地貼在他臉頰上。陸彬微微一愣,隨即將殷霞一把推開,輕聲喝道:“你瘋了!”
殷霞怨道:“你……嫌棄我?”
陸彬道:“我何時嫌棄過你,只是……我只是怕被人看到!”
殷霞自嘲般笑道:“有時候,我真希望能被別人看到了,索性被所有人看到,讓全菱州城的人都看到……這樣提心吊膽的日子我真的不想過下去了。”她又想了想,似是下了個決定,沉聲道,“我們私奔吧,離開陸府,找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可好?”
陸彬道:“我……”他沒有接下去,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殷霞急道:“為什么!我真的不想在這里呆下去了,每日都要服侍你那古怪的大哥,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又不能好好跟你說幾句話,還要喚你二弟……每次聽你喊我嫂子我心里有多難受你知道嗎?我不要做你嫂子,我要做你娘子……我們走吧,離開這里,這里還有什么是你放不下的,你爹,還是三妹?”她看著他,眼中充滿期待之色。
陸彬溫柔地看著她,靜靜道:“我答應你,去一個誰也找不到我們的地方,永遠生活在一起。我們可以去深山老林,搭一個小木屋,屋前種滿各種蔬菜,再養一只狗,我帶著它出去打獵,你就在家里等我。我們還要生許多娃娃……不過,先讓我了結一樁心事,好不好?”
“真的嗎……你答應我?”殷霞早已淚眼朦朧,抬起皓腕,潔白的手指顫抖著撫摸他的臉龐。
陸彬點點頭,眼神堅毅:“我答應你,一定!”
書案上一疊卷宗堆得像小山一般,蕭劍卿隨手拿起一本,吹去封面上厚厚的一層灰塵,然后翻開了第一頁。
自有江湖的那一天起,便有一些不甘寂寞的豪門巨族插足其中,割據一方,成了江湖人口中的武林世家。通常這些世家都不太簡單,武功自然不會太差,而且不是地位顯赫就是擅長某種技藝,比如姑蘇慕容氏是帝王后裔,蜀中唐氏善于用毒,云南謝氏則精通岐黃之術……比起一般江湖武人,他們不用為了衣食奔波勞碌,所以他們通常是武林中活得真正瀟灑的一群人。
舒家崛起于李唐后期。世人皆道舒家巨富,卻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財富來自哪里,更沒有人會覬覦他們的財富,因為誰也不敢去得罪舒家的人,除非他想死。
事實上舒家最為江湖人稱道的并不是他們的財富,而是武功,元陽刀法,雙人合練又名鴛鴦刀法,僅次于魔教的無憂刀法,位列天下十大名刀之二。百年前,舒家的舒言昊便是憑借了元陽刀法技壓群雄,登上武林盟主之位;后來他的子孫舒頡和妻子顧憐花更是驚才絕艷,合二人之力,去繁求精,又融各家刀法之所長,將祖傳刀法提高到一個不可逾越的高度。在那次正道和魔教的交鋒中,二人憑借改良后的刀法,力挫魔教教主的無憂刀,從此,鴛鴦刀的威名震懾武林,尤甚無憂刀。舒頡和顧憐花更是被稱為鴛鴦雙俠,他們的事跡在江湖兒女口中傳頌一時,儼然成了一段江湖傳奇。
但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傳奇,會在頃刻間湮滅。
二十多年前,舒家居然秘密勾結遼人,并且向霹靂堂購置了大量火器,走私往遼國境內。遼軍得這批火器之助,攻城掠地,勢如破竹,大宋軍士節節潰敗,朝野惶恐。幸而此事被當時的舒府管家揭發,朝廷得到消息后,派了數百名大內高手于夜間悄無聲息地潛入舒府……經過一場大戰,由于舒家事先并不知情,所以措手不及,上下數十口人被全部制服。宋仁宗一怒之下,下令將其全部斬首,一個不剩,以儆效尤。
舒家被滅之后,大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們的財富,若傳言非虛,舒家當真富可敵國……朝廷派去抄家的官吏無不想大撈一筆,就連那些衙役也想著,也許隨便抓一把,就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了。結果卻令他們大失所望,他們把偌大一個舒府能藏錢的地方尋了個遍,但找到的銀子還不夠他們上繳國庫。
蕭劍卿一頁一頁地翻著案上的資料,眉頭微皺。這些資料倒是很全,有當年的案宗,抄家時的財物清單,居然還有舒家的族譜……但唯獨對舒家的那筆神秘的財富語焉不詳,難道根本就沒有那筆錢?如果沒有,那湘兒……他搖搖頭,不敢再往下想。
他匆匆走到屋外,至少他知道了一條有價值的線索,當年的舒府就是現在的陸府!
這時,他突然想到另一件事情,于是轉身朝捕快房走去。
六酒的滋味
春曉樓二樓靠窗的一張桌子上擺著兩個青瓷酒壇。
冷月楓靜靜地坐在那里,一只手舉著一個青花瓷的酒杯,杯中斟滿在酒店冰窖里珍藏了三十年的千沉雪。酒色如琥珀,從杯口處升騰起一團若有若無的酒氣,就連杯壁上也帶著一層晶瑩的水珠,仿佛是從杯子里滲透出來的酒液,恰好給杯上的青花點綴幾滴晨露,珊珊可愛。
他凝視著杯中的酒,眼神迷離,仿佛有什么心事。
他的確有心事,他一直都想知道的事情,今天終于知道了。為什么爹身懷絕世武功卻甘心隱居;為什么爹總是喝得酩酊大醉,睡得不省人事;為什么爹從不跟他提起娘的事跡;為什么爹對自己總是那么冷淡,有的時候,他分明能從爹的眼神里看出怨恨……
原來自己就是殺死娘親的兇手。在那樣的環境下,自保尚且困難,更何況還有腹中的胎兒……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一頭殘忍的野獸,不僅毫無顧忌地搶走母親用來維持生命的食物,甚至在最后關頭,還用鋒利的牙齒撕開她的身體——說起來,是他親手結束了母親年輕的生命!
冷月楓想到這里,他的手猛然一抖,杯中的酒液濺出少許,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
他長長嘆了口氣,然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這時,他看到一個黃衫少女向他走了過來,看裝束,酷似那個失蹤了的陸家小姐,但絕不會是她,雖然現在他微微有了些醉意,但還是很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少女正是柳云湘。
她走到冷月楓身前停住了腳步,然后在他對面的凳子上坐了下來,一雙大眼睛看著一臉醉容的冷月楓,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低頭啜了口酒。
然后她說話了:“你喝醉了?”
冷月楓含笑點點頭。
柳云湘疑惑道:“你為什么要喝醉呀,醉了很舒服么?”
冷月楓又點點頭,但沒有笑:“因為……我心里難過。”
柳云湘道:“我心里也很難過,是不是醉了就會舒服些呢?”
冷月楓還是點點頭:“這里還有一壇子酒,你要喝就拿去吧。”
柳云湘喜道:“真的?”還未等冷月楓點頭,便一溜煙跑到樓下,不久,伴著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又跑了回來,只是手上多了一只青花瓷酒杯。
冷月楓拍碎酒壇上的封泥,然后給她斟了滿滿一杯。
柳云湘捧起酒杯,輕輕嗅了嗅杯口的酒氣,只覺一股清冽之氣沁入她肺部,不由贊道:“好香啊!”她一臉陶醉地將整杯酒全部灌下肚去。
然后她的臉色在那一瞬間變了,她連忙伸出舌頭用手拼命地扇,一邊扇還一邊嚷嚷道:“辣死我了,辣死我了……好難喝……”
冷月楓看著她可愛的樣子,不禁莞爾一笑:“你不會是第一次喝酒吧?”
柳云湘道:“是阿,以前爹和蕭哥哥從來不給我喝酒的,這次我偷偷溜出來喝酒,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去!”
冷月楓只覺得她很有趣:“我又不認得你爹,怎么跟他說去……你蕭哥哥,莫非是蕭劍卿?”
柳云湘咦了一聲,道:“原來你認識蕭哥哥呀,那你可千萬不能跟他說的。”
冷月楓道:“你是他的……”
柳云湘笑道:“我是他……我是他的……我當然是他妹子啰,要不怎么叫他蕭哥哥。”
冷月楓道:“你每次只喝一小口試試,慢著點喝,才能喝出酒味來。”
柳云湘照著他說的輕啜了一口,果然辛辣之味淡了許多,變得若有若無,酒味愈加芳香甘醇。
“嗯……好喝。”
很快一杯飲完,她又為自己斟了一杯。
柳云湘喝著酒,突然喃喃道:“這酒可真奇怪,有時喝著是辣的,有時是甜的,有時又是苦的……可是偏偏有那么多人去喝它。”
冷月楓淡淡道:“品酒是要看心境的,不同的人喝酒,往往能喝出不同的味道來;就是一個人喝同一種酒,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不同的心情下,喝出的味道也不盡相同……酒就像人生,一樣百味摻雜。”他想到他父親,一生與酒為伴,是醒是醉恐怕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柳云湘臉頰微紅,慵懶地趴在桌上,將滿滿一杯酒盡數倒進口中,道:“嗯,有道理,不過我聽不太懂……哈哈!”
冷月楓皺眉道:“說了不能這么喝……”
柳云湘笑嘻嘻道:“我喜歡!”
蕭劍卿啃著一個蔥油大餅,帶著一群捕快行色匆匆地在街上走過,當他路過那家茶寮的時候突然停住了腳步,然后對身后的捕快們吩咐道:“你們先過去,我隨后便趕到。”
一眾捕快向他抱了抱拳,紛紛向北趕去,漸漸出了城門。
茶寮的門隨風關了又開,開了又閉,發出一陣陣沉悶的碰撞聲。
蕭劍卿再次踏進茶寮,屋內還是沒人。他在里面來回走了幾圈,目光隨著腳步移動,突然停留在墻角的幾個木桶上。木桶足有半人高,他掀開一個木桶的蓋子,里面裝滿了茶葉。他用手捻了幾片茶葉用鼻尖輕輕一嗅,茶葉并不名貴,但茶質很不錯。
他又掀開另一個蓋子,還是茶葉……直到他掀開第四個蓋子,赫然發現這個木桶里沒有茶葉,一個空木桶!這個空木桶被其他幾個圍在了中間,不無可疑。
木桶并不沉重,他輕輕地把它提起來,定睛向下看去,唇角不由微微上揚。他看到木桶下面是一個口徑略小的地洞,正好能容一個人出入。
果然如此!只要有人躲在下面說話,就會有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效果,這么簡單的手段當時居然沒有識破,還著實讓他嚇了一跳。
室內光線昏暗,洞內黑黝黝一片,看不到底,所以不知深淺。蕭劍卿長長吸了口氣,然后鉆進了洞里。洞口并不太深,只有兩人多高,一條密道斜斜向下延伸而去,他思忖片刻,然后右腳踏進了深邃而未知的黑暗中。
也許是剛下過雨的關系,墻壁又潮又滑,狹窄的密道里充斥著泥土濃濃的腥氣,極其難聞。蕭劍卿調慢氣息,玄功潛運,暗自戒備,要知在黑暗中最可怕的不是對手的偷襲,而是機關暗器,因為前者的氣息是能被捕捉的,而后者卻悄無聲息,讓人防不勝防。但一路行來,并沒遇到偷襲,也沒觸發機關。饒是如此,他還是不敢大意,他知道,殺機常常在人放松的一刻畢現。
突然,他感覺到自己踩到了什么,于是燃起一支火折,彎下腰去,火折子的微光下,赫然躺著一具尸體,這個人他見過,竟是他在茶寮外遇到的老婆婆!她怎么死了?又怎么會死在這里?他凝思片刻,繼續往前摸索。
走不了多久,地面漸漸平坦起來,然后,他來到一處較開闊的空間,行到盡頭,他已能確定密道中沒人,于是點燃洞口的油盞。
油盞的燈光頓時照亮了整個空間,這是一個較大的洞坑,周圍的墻壁有好幾個小洞,全都不到半人高,只能容人棲身爬進去。洞口隨意扔著幾把挖土的鏟子。
這個密道的用處顯然不是藏身那么簡單,他更像是盜墓人所挖的墓道,只是這里不是墓室而已……那這里又是哪里,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密道?
蕭劍卿突然想到這個問題,他慢慢回憶起來,起點是茶寮,密道沿西北方向,按照自己的腳程估計,這里是……
這里正是陸府地底下!
現在他大概知道這些密道的作用了。二十多年前的舒府就是現在的陸府,而舒家被滅后,他們的巨額財富并沒有被人找到,所以如果那筆財富真的存在的話,極有可能是藏在某個密室中,這些密道的作用便和盜墓人挖的墓道一樣,目的是尋找寶藏。
為了一筆傳言中的財富不惜花那么大的心力去尋找,除非……他們能肯定這筆財富的存在,這老掌柜究竟是什么人,舒家的人已全部被誅殺,還會有什么人?難道是……
蕭劍卿鉆出密道時,模模糊糊看到一個人影在他眼前一閃,掠出窗外。
他的眼睛一時不能適應外面明亮的光線,所以并未追趕,而是在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大口呼吸著地面上的新鮮空氣,密道里的泥腥氣差點沒讓他吐出來。
少頃,他長身而起,拍掉身上的泥土,走出茶寮。
蕭劍卿匆匆趕到城北的石橋,遠遠就看到幾個捕快圍著一具尸體查看著什么,出乎他意料的是,陸彬也在那里,而且臉色十分難看,通過他的臉色,蕭劍卿已經能猜到個大概。
他走到陸彬身旁,試探地問道:“這尸體可是令妹?”
陸彬點點頭,聲音有些沙啞:“正是舍妹。”
蕭劍卿道:“你可確定?”
陸彬冷冷道:“我當然能確定,從小看到大的妹子我怎么會看錯!”
蕭劍卿沒有再多問,而是打量起地上的尸體。
尸體已經被河水浸得面目全非,雙目外凸,口唇大開,脖頸處有淤痕,從淤痕來看,應該是被人從背后掐死的,然后綁了一塊石頭拋尸到河里,欲毀尸滅跡。
看到這樣一個妙齡女子香消玉殞,蕭劍卿心中一陣凄然,長長嘆了口氣。
既然找到了陸蕓的尸體,那其他女子呢?是不是也像陸蕓一樣被殺害后拋尸在某個地方,兇手這樣做的動機是什么,難道真的是所謂的魚音婆婆……不對,這尸體是穿著衣服的,這就不會是什么勞什子鬼換衣了,應該是有人假借傳說之名殺人,再把罪名加在魚音婆婆身上,以轉移大家的視線。
或許陸蕓的死根本和之前的那些女子失蹤事件無關,也就是說這是兩個毫不相關的案子。陸蕓失蹤,我們自然而然把她和之前失蹤的那些女子聯系起來,陸蕓是在自己的房間里失蹤的,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果是魚音婆婆做得話更能讓大家信服,更何況那晚,冷月楓,陸彬,蕙蘭都看到了魚音婆婆現身陸府……何以一晚便有三個人見到這魚音婆婆,魚音婆婆哪有那么容易被人看到。他們看到的“魚音婆婆”怕是兇手喬裝假扮,目的在于誤導大家。
原來這就是一個局,如果不是發現了陸蕓的尸體,又有誰能看破這層?兇手殺了人之后,把罪名栽贓給魚音婆婆,自己則逍遙法外!
蕭劍卿想到這里,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白影。對,就是這個白影讓他發現此處的古怪。當他追及到此,那個白影也已遁走,可見此人輕功了得。如果此人就是兇手的話,那個“魚音婆婆”詭異的身法也就不足為奇了。
他是誰?
天色漸晚,蕭劍卿走在空曠的路面上。
忽然,他停下腳步,駐足望向陰翳的天空。
昨天也是這個時候吧,他和湘兒在路邊的小茶寮喝茶,卻不料奇變陡生,湘兒被歹人劫走……
他奉義父之命,來菱州調查失蹤案,可案情絲毫不見進展,還被人牽著鼻子走,要去找尋舒家留下的巨額財富,如今湘兒身中巨毒……若是她有什么三長兩短,他該怎么辦?
空中的云層開始匯聚,宛如一張猙獰的惡鬼臉譜,咧開嘴朝他詭異地笑著,嘲笑他的卑微和無能。
若是湘兒出事,他該怎么去面對義父日漸蒼老的眼神。他該怎么辦?
連日來所遇種種在腦海中盤旋,揮之不去。
二十余個人間蒸發的女子,雨夜死去的老人,魚音婆婆的傳說,神出鬼沒的茶鋪掌柜,一閃即逝的白色身影,無故消失的巨額財產,陰氣森森的竹林古寺,秘道中的尸體,陸家小姐在反鎖的房間里神秘消失,而今日又在河中打撈到她的尸體,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無時無刻注視他,也許此刻就在他背后!
他驀地轉身,一只在垃圾堆里尋食的野狗,朝他輕吠幾聲,然后夾著尾巴消失在幽深的巷子中——街上已空無一人。
而此時的春曉樓正燈火通明,嬉笑怒罵,人聲鼎沸,和外面的寂靜形成鮮明對比。
蕭劍卿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跨進門去。
陸府西北角,一個老人提著一盞燈,慢悠悠游走著,地上淺淺的光暈由于他手的顫抖不停地搖晃。
他走到一座屋前,這是一座早已荒廢的屋子,只見他小心翼翼地推開木門,木門發出的吱呀聲在寧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燈籠暗淡的光暈照亮了屋子,屋里是一口棺材,他慢悠悠走進去,仿佛走向他自己的歸宿,無論如何,他都已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了。
忽然,他跪倒在棺材前,雙手撫摸著棺蓋,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起來,然后屋里發出隱隱的啜涕聲,他居然哭了。
究竟是怎樣的悲慟,能讓這老人痛苦至斯?
半響,老人吃力地坐起身來,然后提起燈籠朝屋外走去,屋外,卻站著一個人!老人心下一怔,手中的燈籠掉在了地上。
老人顫聲道:“老……老爺……”
那人正是陸青仁,他冷冷道:“老林,你在這做什么?”
這老人正是陸府的林管家,他戰戰兢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燈籠,顫聲道:“小姐生前待老奴不薄,老奴……老奴……”
陸青仁卻不再做聲,也不再看他,只是盯著屋內的棺材,神色凄然。
老人提起燈,慌慌張張地朝門外的夜色中跑去。
這時陸青仁跨步進入屋內,黑暗中,只有那口冰冷的棺材陪著他。
夜色朦朧,月光如洗,春曉樓已經到了打烊的時辰。
三個人戀戀不舍地被掌柜請出門外,柳云湘扶著爛醉如泥的蕭劍卿,二人身后跟著的抱劍青年正是冷月楓。
蕭劍卿似乎很不愿意被扶著,掙脫開柳云湘的雙手搖搖晃晃走在了最前面,口中還喃喃道:“湘兒,你太胡鬧了,跑這來喝酒。”
看著蕭劍卿搖搖欲墜的樣子,柳云湘不由撲哧笑道:“蕭哥哥,看你自己都醉成什么樣了……以后可不許自己偷偷在外邊喝酒哦。”
蕭劍卿一個踉蹌,若不是柳云湘扶的及時,估計這會兒早趴在這菱州城的路面上了。
柳云湘嗔道:“蕭哥哥,你就不能乖乖地讓我扶著么,你再這樣我可不管你了,你今晚就睡在大街上吧!”
蕭劍卿好像沒聽到她的話一般,沒來由地問了句:“湘兒,你沒事吧?”
柳云湘打趣道:“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醉成這個樣子,還說是來辦案的,要不要我告訴爹,你以辦案為名,出來花天酒地。”
蕭劍卿道:“湘兒,我對不起你。”
柳云湘:“嗯,又去找姑娘了?”
蕭劍卿:“……”
柳云湘道:“蕭哥哥,你沒事吧?”
蕭劍卿道:“沒事……”
柳云湘正要追問,一直跟在他們身后沒什么話的冷月楓忽然壓低了聲音道:“小心,有人跟蹤。”
柳云湘正要回頭,被蕭劍卿輕聲喝止,“我們走我們的。”
三個人繼續朝前走,就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
“蕭哥哥,你一定有什么事瞞著我!”
“頭好沉啊……”
“說啊,瞞著我什么了?”
“哎呀,我醉了……”
……
然后他們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拐彎。
他們身后果然還跟著個黑影,黑影到了十字路口,也跟著拐彎。蕭劍卿和柳云湘還在前面不遠處,依稀還能聽到他們的說話聲,只是聽得不甚清楚。
黑影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之前一直跟在他們身后的抱劍青年呢,他怎么不見了!當他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的時候,已經晚了,三尺青鋒已經架在他脖子上,他不能動,因為他還想讓自己的腦袋在脖子上多留幾天。
冷月楓喝道:“你是誰?”
黑衣人沒有回答他,只是笑吟吟地對著走來的柳云湘道:“小妹妹,還記得我么?”
“你是……你是那個壞蛋!”
原來此人正是昨晚擄走柳云湘的那個黑衣人!
蕭劍卿冷笑道:“閣下怕是跟了我一天了吧。”
黑衣人悠然道:“蕭捕頭有如此美貌可人的妹子可真是羨煞旁人,卻想不到你還有閑工夫去喝酒,我真替你著急啊!”
蕭劍卿怒道:“把解藥交出來,不然就留下你的腦袋!”
黑衣人笑道:“你太看得起我了,他下的毒,哪會把解藥放我身上,如果我有解藥,不用你說,我雙手奉上!”
柳云湘道:“蕭哥哥,我中毒了?”
蕭劍卿安慰道:“湘兒,你不會有事的。”對黑衣人笑道,“你是他兒子,我不信他見死不救!”
黑衣人苦笑道:“我自己都快忘了他是我父親,蕭捕頭果然不簡單……若是他真能來救我,我死而無憾。就怕他來了,也是來殺我的。”
他來了。
冷月楓只覺得一股勁風從眼前劃過,沖向黑衣人胸口,伴隨著及其輕微的聲響,黑衣人倒地。
殺人滅口!
暗器飛來的方向,遠處的一盞風燈上站著一個人影。冷月楓提氣縱身向那人飛去,蕭、柳二人隨即跟上。
那人影向后急退,掠過身后屋檐,然后遁入夜色中。三人尋了許久,哪還找得到半個人影。路面上一層薄薄的輕霧被他們的身法打散了又聚攏。仿佛什么事都未曾發生一般。
三人只得原路返回,或許那個黑衣人的尸體上能找到什么線索也說不定。可是當他們回到十字路口時,路面上空空如也,那具尸體竟不翼而飛了。
柳云湘道:“好厲害,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尸體給帶走了。”
蕭劍卿搖頭道:“只怕是那尸體自己爬起來走的,方才情急之下并沒有檢查傷口,那根本不是什么暗器,他佯裝被滅口,等我們去追那個人的時候,自然是他逃跑的最好時機!這父子倆當真狡猾。”想到自己不止一次被這二人玩弄于鼓掌之間,不由如此感慨。
“蕭哥哥,我真的中毒了?”
“五靈散之毒。”
冷月楓驚道:“五靈散!南疆五毒教的制毒秘法,廢了梅莊大莊主五感的五靈散?”
蕭劍卿道:“此事我也有耳聞,這毒非制毒之人不能解啊。”
冷月楓道:“制毒的人可是剛才那人?”
蕭劍卿點頭道:“是,他們要我辦一件事。”
冷月楓道:“什么事?”
蕭劍卿道:“不知冷兄有沒有聽說過一件事,二十年前這菱州城有一個江湖世家,因勾結遼人被皇帝誅了九族。”
冷月楓道:“自然聽過,卻不知和今日之事有何關系?”
蕭劍卿道:“據說舒家留下了一筆巨額的財富在菱州城,而我要在五靈散毒發前找到它,否則……”
“否則我就會死?”柳云湘問道。
蕭劍卿道:“那倒不會,五靈散之毒會壞人五感,到時候若是拿不到解藥……”
“那我不是成廢人了?”
蕭劍卿點了點頭:“湘兒,我……”
柳云湘道:“蕭哥哥,若是我真的成了廢人,你會不會不要我了。”
蕭劍卿道:“怎么會,若是那樣,我就陪你一輩子。”
柳云湘笑道:“蕭哥哥,其實你不用擔心我。”
蕭劍卿道:“湘兒別怕,我一定不會讓你出事!”
柳云湘道:“恩,我不怕,一點也不怕。”
冷月楓道:“我會幫你。”
蕭劍卿抱拳道:“那就先謝過了。”
柳云湘咦道:“蕭哥哥,你不是喝醉了嗎?”
“誰說的。”
“還不承認!”
“好啦,咱先回陸府,等明日再從長計議。”
七 密室之謎
菱州衙門。
仵作今天很清閑,事實上這份差事一直都很清閑,只有發生命案的時候才會忙活幾個時辰,可今天沒有命案。
他搬了個竹塌在驗尸房外的空地上,躺著享受早上的陽光,陽光很明媚,所以他今天心情很好。這時他看到一個人朝他走來,于是他吃力地站起來,然后伸了個懶腰,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
來人正是蕭劍卿,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瓶子,遞給仵作。
仵作疑道:“這是……毒?”
蕭劍卿搖頭道:“不知老人家能否看看這瓶中裝的是什么?”
仵作輕輕打開瓶塞,嗅了一下,道:“這不是水么?”
蕭劍卿道:“果真是水?”
仵作一仰頭,把瓶中的液體灌入口中,這次他非常肯定:“這就是水,還是清水!”心中隱隱有些不快,道,“蕭捕頭,你不是來消遣小老兒的吧?”
蕭劍卿笑道:“我沒這個本事證明這個是清水,這不才來找您么。”
又道:“昨日陸家小姐的尸體,可有何發現嗎?”
仵作道:“能說的我已經說了,她被扼死后拋尸河中,這都能被蕭捕頭找到,小老兒當真佩服得緊。”
蕭劍卿道:“巧合而已,是天意不想讓兇手逍遙法外,倒沒有我什么功勞。”
仵作疑道:“這么說,蕭捕頭已經找到兇手了?”
蕭劍卿道:“找到兇手其實不難,只是還有些事情不太明白。”
仵作道:“正好我有件物事想給你看看,也許能幫你。”說著取來一件物事給蕭劍卿。
這是一段蠟燭,而且斷面非常平整,應該是有人用刀把它截斷的。好好一段蠟燭為什么要截斷它呢?
蕭劍卿驚道:“這是哪里來的?”
仵作道:“我在陸家小姐尸身上發現的。”
又道:“莫非蕭捕頭想明白了。”
蕭劍卿點頭道:“我明白了。”
仵作笑道:“可否說與小老兒聽聽?”
蕭劍卿搖頭道:“陸小姐的死只是一個插曲,今日中午我自會把真相公諸于眾!”
此時艷陽高照,已是正午時分。
陸府大廳內,陸青仁環視了一圈在座的所有人,道:“該來的都來了吧。”
身邊的丫鬟蕙蘭應道:“老爺吩咐奴婢們去請的人都在這里了。”
陸青仁點了點頭,對蕭劍卿道:“蕭捕頭,人都到齊了,這真相你可以宣布了吧?”
蕭劍卿頷首道:“陸小姐之死我已有眉目,今日招大家來,便是想給諸位作個交代。”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有的開始竊竊私語,有的故作鎮定,也有人坦然自若,一時百態畢現,好不熱鬧。
“到底是誰殺害我三妹!”殷霞急忙問道。
坐在他身旁的陸謙自顧搖著扇子,依舊對此事漠不關心。
蕭劍卿看了看陸謙,微微一笑,道:“我能找到真兇,還應該感謝陸大公子呢。”
陸謙收攏折扇,哼了一聲。
蕭劍卿繼續道:“昨天早上,我和湘兒在城外橋頭看到一個白色的人影在河岸上駐足,當時還沒看清他面目就被他遁走了。后來,也就是昨天下午,我們便是在那里撈起了陸小姐的尸體。”
“那個人是誰?”陸彬急忙問道。
蕭劍卿道:“當時沒看清那人面目,不過現在仔細回想那人的衣著身材,倒是和陸大公子有幾分相像。”他有意看了看陸謙空洞無神的雙眼,卻找不到一絲細微的變化,有如古井之水,平靜之極。
“我聽義父說過,很多兇手都有返回作案現場的習慣,若我說兇手是你,你會不會辯駁,陸大公子?”
陸青仁聞言,錯愕道:“蕭捕頭,不會搞錯吧,犬子雖然性格孤僻,也不至于殘殺自己的親妹子。”
蕭劍卿笑道:“當然,這只是個假設而已,兇手是誰我心中已然有數,且容在下先賣個關子。此案最蹊蹺的地方在于,陸小姐明明是反鎖在自己房間里的,而后居然消失了,這是何故?”
“必定是那魚音婆婆劫走了三妹,這本就是鬼魅才能做到的事。”殷霞顫聲道。
“非也,魚音婆婆有一個習慣,他下一次出現必定是穿著前一個失蹤者的衣服,而昨日發現陸小姐尸體的時候,穿著和失蹤時一樣。”
“如果不是鬼魅,是人為的話,兇手是怎么做到的呢?”陸青仁不解地問道。
“其實很簡單,這只是一個小小的障眼法。事發那天我就想到了,卻一直未想明白……如大家所言,大家在那天晚上看到陸小姐在屋內只是看到她的影子而并未直接看到他的人。這就好辦了,只要有一個人形物事投影到窗紙上便可,比如,皮影。”
“不可能,我進去之后并未發現有皮影,除非事后兇手又回到房中取出了皮影……”第一個進入房間的冷月楓道。
“很難做到,門窗都是反鎖的,如果能做到這點,在同樣情況下把屋內的陸小姐帶出來也不是難事,這便多此一舉了,還有一種可能,兇手在第一時間闖入把皮影藏好,待大家趕到的時候自然不會發現什么……能做到這點的只有冷兄一人而已!那兇手可是你冷月楓?”
“冷月楓,原來是你!”陸彬喝道。
“怎么可能,冷賢侄與小女只有一面之緣,何來殺人之理!”陸青仁道。
蕭劍卿一笑道:“同樣只是假設,也許不是皮影,是其他什么東西,經過一天一夜會自己消失的東西,比如說,冰。二公子記不記得那天在桌上發現了水漬?”
陸彬道:“這水漬不是打翻的茶壺留下的?”
蕭劍卿道:“留在書頁上的水漬沒有顏色,若是茶水的話,水漬會泛黃。我想兇手是這樣做的,他先將冰塊雕刻成人形,大致是胸以上的部分,再將冰塊放在桌上,點上蠟燭,燭光就會把人像投影到窗戶上,形成屋內有人的假象。由于擔心第二天水跡未干,被大家懷疑,索性在地上摔了個茶壺。”
陸青仁道:“可此時兇手是在屋內吧,他是如何出門,又是如何將門反鎖的呢?”
蕭劍卿道:“此事不難,他只需在門閂下抵一塊冰塊,然后出門,待冰融化,門閂自然下落,門就被反鎖了。”
“原來如此!”陸青仁恍然大悟。
“現在哪去找那么大一塊冰啊。”一直沉默著的柳云湘不解地問道。
蕭劍卿道:“湘兒你忘了昨天喝的酒么?不覺得那酒喝來很涼快?我聽店小二說,附近有個山洞,洞里的積冰終年不化,他們便是把這些冰藏在酒窖里,以保酒水常年冰涼。”
陸青仁道:“不錯,城外確實有這樣一個山洞。”
柳云湘皺眉道:“要運來這樣一塊冰也不容易,被人看到難道不會懷疑么?而且冰塊也不能保存太久。”
蕭劍卿笑道:“這塊冰運進陸府的時候絕不會有任何人懷疑,時間也恰到好處。”
他轉身對陸青仁道:“陸大人,記得我來菱州那天,還出了一件命案。”
陸青仁道:“死者老劉,是本地的更夫。”
蕭劍卿道:“但據我所知,他白天還給陸府打雜,比如倒凈桶?”
管家老林點頭道:“府里大都認得他,這活計還是老奴給他安排的。”
蕭劍卿道:“他在倒完凈桶之后將一塊冰裝在其中一口凈桶中運回來并非難事。”
老林不解道:“他是個老實人,為何要害小姐?”
蕭劍卿道:“自然不是他害的你家小姐,但你想,若是兇手給他幾兩銀子要他去運一塊冰,他會不會做?”
“他自然會去做,所以他死了。”陸彬沉聲道。
蕭劍卿道:“他若活著,他就是第一個知道兇手是誰的人,所以他必須死。”
陸青仁道:“這也只是你的推測吧,不知可有證據?”
蕭劍卿笑道:“今日我無意中發現,陸小姐房間內的凈桶中居然留有小半桶水,而且證實了是清水。試想一口凈桶中裝了那么多清水是何故?”
柳云湘想了想道:“那一定是多余的冰融化而成的水!”
蕭劍卿滿意地點點頭:“那老人的死至今未找到兇手,各位不覺得這樣的推斷比較合理么?”
“老奴還有個問題,小姐在亥時熄燈,那晚也是如此。按照蕭捕頭的推斷,亥時屋內該沒有人才對。”
蕭劍卿道:“此事正說明一個問題,兇手對陸小姐的習慣了如指掌,該是熟人。昨日在城外河中撈起陸小姐的尸體,仵作在尸體上發現一件物事,倒是可以解釋你的疑惑。那物事是一截蠟燭,截面平滑,應該是有人用刀截斷的,各位不妨想想,好好一段蠟燭為何要截斷它呢?”
柳云湘疑道:“這是為什么呢?”
蕭劍卿笑道:“我們日常都以線香計時,那蠟燭又為何不可。想必兇手試驗過多長的蠟燭可以從他布置現場開始一直燃到亥時,然后準時熄滅。各位有沒有注意過陸小姐屋中的蠟燭是燃盡的?若不是刻意布置的,蠟燭到了亥時準時燃盡,這未免太巧了吧。”
陸青仁道:“蕭捕頭言之有理,可是小女在用完晚膳之后應該就已回房才是,兇手哪來的機會布置這些?”
蕭劍卿道:“晚膳后陸小姐自然沒有回房休息,其中原因,現在怕是只有兇手能回答了。”
陸青仁正色道:“兇手到底是誰?”
蕭劍卿道:“兇手就在我們之中,但他往往會說謊掩飾殺人的真相,二公子,我記得你就說過謊!”
陸彬笑道:“蕭兄,你假設的兇手可真多。”
陸青仁一怔,道:“蕭捕頭,這還是你的假設吧!”
蕭劍卿搖頭,對陸彬道:“那日我問你,何時見到令妹最后一面,你說,晚膳之后見她進了房,是不是!”
陸彬道:“我說過么?在坐的就你一個人聽到吧,就因為你的一面之詞而說我是兇手,是不是太過武斷了?”
蕭劍卿道:“當然不是,你不止殺了令妹,還殺了更夫老劉。那日我分析過,殺人之時,天正在下雨,也就是說,兇手的衣服必然是濕的。我問過負責清洗衣物的丫鬟,得知那日你換下的衣物便是濕的,這是不是太巧了?”
聽完這話,陸彬臉色一變。
“畜生!蕓兒到底是不是你殺的!”陸青仁勃然大怒。
“是。”陸彬木然抬起頭,對視自己父親。
“你怎么……怎么下得去手?”陸青仁顫聲道。
陸彬苦笑道:“蕭兄說的大致沒錯。那日妹妹從法相寺回來,我便讓她晚膳后在府外的三木亭等我,我有話要跟她說……所以她并沒有回房,我也就有機會布置這一切。等我趕到三木亭的時候,快到戌時了,我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掐死了她,她死的很快,幾乎沒有來的及掙扎,因為我不希望讓她看到是我殺了她。然后我把尸體藏在亭邊的雜草叢里。冷兄,那日你見到的魚音婆婆其實就是我,我用這身行頭把罪孽嫁禍到魚音婆婆身上,你追我的時候我早已躲在隱蔽處脫下那身行頭,然后出來和你見面,斗劍,再暗示你見到了那‘魚音婆婆’。待你回到府中,我便趁著夜色將妹妹的尸體運出城外,沉下河去。回到城里,我正好聽到一慢三快的梆子聲,老劉大概不會想到,這是他最后一次打更吧,我跟著他,打算在他打完更之后結果他,卻不料天突然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我不得不提前動手,沒想到這場雨會成為我殺人的證據,還有那截蠟燭,或許我不該把隨身帶著的那截蠟燭一起沉下去……這些細節我并未注意,因為,當時沒想到尸體會被發現,也許這是天意吧。”
蕭劍卿淡淡道:“不是天意,是人意,即使沒有那截蠟燭,我也已經確定兇手是你了。就算沒有發現河中的尸體,也許大家真會被你騙過去,但是依然有人知道真相。”
蕭劍卿看了看陸謙,他的表情依舊冷漠,但嘴角還是微微抽動了一下。
“二弟!你為何殺三妹?”殷霞不解地問道。
陸彬環顧眾人,目光最后停留在殷霞身上,欲言又止。
忽然,他閉上了眼睛,因為他看到人群中有人持著一把匕首向他沖來,匕首插入了他的心臟,他沒有躲避,更沒有反抗,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可以不把這個秘密公諸于世,這是逃避,亦算是贖罪。
這下奇變陡生,當眾人都在等待陸彬說話的時候,誰也沒注意到會有一把匕首刺進他的心臟,而殺他的人竟是林管家!
蕭劍卿未來得及多想,用最快的手法封住陸彬胸口幾處大穴以護他心脈。此時陸彬已經氣若游絲,但他蒼白的臉上卻露出一點淡淡的笑意。
只有殷霞知道,他是在對她笑,他還在深情地望著她,然后輕輕地搖了搖頭,或許這個動作只有她能看到。
然后,他的目光逐漸凝固,她終于忍不住淚流滿面。
昨日你是如何對我承諾的,而今日你卻要離我而去了?
“老林,你……”連續失去兩個子女,陸青仁的聲音也在顫抖。
陸青仁看著林管家,恍惚覺得這個跟了他多年的老友變得愈發陌生,他的背比平時更加佝僂,他臉上的皺紋也更加深,倒像極了傳說中的魚音婆婆。
他為何要殺彬兒?
林管家的臉上布著一層陰霾,他低著頭,發出蒼老的聲音:“老爺,老奴對不住你。”
陸青仁憤然道:“你為何要殺彬兒!”
林管家道:“因為他,他殺了我女兒啊!”
陸青仁厲聲喝道:“你胡說什么!”
林管家顫聲道:“小姐……就是我的女兒,是我跟阿蓮的孩子。”
陸青仁沉默,阿蓮,就是他的妻子李蓮。
“阿蓮對你說二公子和小姐是一起出生的龍鳳胎,那是騙你的。小姐是我跟她的孩子,比二公子小了一年多。本來打算等你回家,我們就把這件事告訴你,到時候任由你處置便是,可老天偏偏喜歡開玩笑,你整整延遲了兩年才回去,于是我和阿蓮就編了這個謊話,因為孩子看起來如一般大。這件事我本想一直隱瞞下去,作為父親,我只要能天天看著她過得好就成,陸家能給她的我給不了,阿蓮死之后我想過離開,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還是隨你來菱州……我沒有資格做她的父親,我也沒有保護到她……但今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她報仇!”林管家看著陸彬的尸體,咬牙道。
陸青仁嘆氣道:“這件事,也不能怪你們,是我沒有盡到一個丈夫的責任,可是今天你殺了彬兒,我也不能饒了你!”
林管家發出一陣苦笑,道:“這件事壓在我心頭多年,今日說出來反而好受多了。你們永遠無法理解,自己的女兒把自己當成一個卑微的奴仆,那種感覺有多痛苦,但是為了她的幸福,我一直強忍住沒告訴她真相,如今……如今想說也沒這個機會了。”
“不勞你們動手了。”林管家說這句話的時候,手中的匕首已經插進自己胸膛,他的身體慢慢倒下去,暗紅色的血液順著刀把涓涓而下,流了一地。
二十余年的心結終于打開,如今這個世上再無牽掛之人,生或死他早已不在乎了。
他的眼神慢慢渙散,直到再也看不清周圍的人,耳邊忽然響起了陌生的歌聲,歌聲空靈而凄涼,仿佛來自冥界的招魂之音,他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生死的交界,下一秒,他的世界將永遠歸于寧靜。
冷月楓看著陸彬和林管家的尸體,感嘆世事無常。他回頭想跟蕭劍卿說句話,卻發現蕭劍卿早已經不在了。
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院子,像這樣的院子菱州城里多的數也數不清,可是只有鄭老板家的院子里種了一棵枇杷樹。此時鄭老板正坐在樹下喝茶,他的對面還坐著一個人,這個人正是蕭劍卿。
蕭劍卿緊鎖著眉頭,臉色很差。
鄭老板抿了口茶,然后把黏在唇上的茶葉吐在地上,悠悠道:“我在菱州呆了六年,還真沒注意過這兩個人。不過,照你說的,你有沒有想過這二人的身份?”
蕭劍卿道:“二十余年前舒家被滅,這二人好像又對舒家十分了解。我想到兩種可能,第一種,或許是當年參與抄家的捕快衙役,他們在抄家過程中發現了什么秘密,比如賬簿之類,然后偷偷藏了起來。”
鄭老板點頭道:“那么,第二種呢?”
蕭劍卿道:“第二種,我覺得這二人正是當年舒府的人,這個假設更像是真相。”
鄭老板道:“這舒府不是被滅門了么?”
蕭劍卿低聲道:“當年舒府之人全部被滅,連家丁丫鬟也不例外……除了一個人,現在還活得好好的,我懷疑那個老人,就是他!”
鄭老板道:“你是指……”
“管家!當年向朝廷告密的人!”蕭劍卿打斷他道。
“你說這更像是真相,可有原因?”鄭老板疑道。
蕭劍卿道:“我可以確定這二人是父子關系,我與那年輕男子交過幾次手,他使刀,而且他的刀路很像傳說中的元陽刀法。
“若此人真是當年舒府管家的話,或許真的知道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鄭老板忽然想到今日之事,嘆了口氣道:“管家都是些有故事的人吶!”
蕭劍卿并沒有理會鄭老板的感慨,繼續道:“從他們的做法來看,他們好像能確定當年舒家寶藏的存在,只是不知道具體在哪。”
鄭老板道:“所以他們找到了你,甚至不惜對柳丫頭下毒來威脅你。”
蕭劍卿沉默。
鄭老板道:“你有沒有想過寶藏的位置?”
蕭劍卿道:“他們都快把舒府地下給掏空了,還是沒有找到……當年舒家被滅是一夜之間的事,按理說他們根本沒時間把寶藏運走。只有一種可能了,舒家的遺產根本不是藏在舒府,而是另有所在!”
鄭老板干咳幾聲,瞇著眼道:“老頭子我倒是想到了一種可能。”
蕭劍卿正色道:“快說來聽聽。”
鄭老板道:“舒家的富有世人皆知,可是他們的財路卻沒人知道,他們既不賣絲綢也不賣茶葉,由此看來,舒家祖上留下來的財富足夠他們花銷了。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在舒家崛起的時候,他們就把錢藏在另一個地方,這個地方不在舒府,但又不能太遠。”
蕭劍卿道:“舒家崛起,應該是唐末的事了。”
鄭老板點頭道:“而本地關于魚音婆婆的傳說,也是在那個時候,是不是很巧?因為年代久遠,這個故事的真假早就難以分辨,傳說大致都這樣,人們不會去關心是真是假,或許這個故事是有人編造的,至于目的,自然是想要掩蓋什么。你想,關于這個故事中提到的人和事,現在還留下些什么?”
蕭劍卿想了想,道:“魚音寺!”
鄭老板笑道:“正是,傳說里的魚音寺是用來鎮住魚音婆婆的鬼魂,防止她出來為禍世間。可傳說終究只是傳說,也許真正的目的不是這樣,這個傳說只是個借口,由于年代久遠根本無從考證。”
蕭劍卿似乎有些明白了,但還是追問道:“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鄭老板道:“借傳說之名,修了魚音寺,實則是要把什么重要的東西藏在魚音寺!”
蕭劍卿拍案而起,道:“鄭老板一席話真是讓晚輩茅塞頓開!”說完抱拳出門去了。
鄭老板搖了搖頭,把杯中的茶一口飲盡,當他提起茶壺想再倒一杯的時候,才發現壺中的茶水已經干了。
八 朽木成蔭
蕭劍卿回到陸府大廳,廳內已經空無一人,兩具尸體也已不在,就連地面上的血跡都清洗的干干凈凈。蕭劍卿走出門去,看到兩個丫鬟在低聲絮語,也不去理會她們。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回頭看清來人,笑道:“冷兄,正好我有事找你。”
冷月楓道:“陸府的事今日算是了結了,不知你自己的事有頭緒了沒?”
蕭劍卿道:“我找你正是為此事,走,我們去一個地方。”
冷月楓疑道:“什么地方?”
蕭劍卿沉聲道:“魚音寺!”
二人很快出了城,穿過山腳的石橋,沿著一條蜿蜒的山間小道上了山,山上是成片的竹林,林間偶爾還會冒出幾個墳堆,年代不一,燒剩的紙錢如幽靈一般在林間飄蕩,蟲鳴鳥叫聲如泣如訴,身臨其境,讓人不由心中發寒。
大約半個時辰后,兩人到了一座破廟前,老舊的牌匾上“魚音寺”三個字還清晰可辨。寺前有一棵大槐樹,樹皮脫落了大半,露出枯骨般的枝干。樹冠卻郁郁蔥蔥,陽光被樹葉分割成無數的光束,打在地面上形成一個個斑駁的光點,風起的時候,光點也隨之移動,恍如夢幻。
樹杈間還有一個巨大的鳥巢,卻沒有鳥雀的蹤跡,大概是外出尋食去了。寺院里長滿了蓬蒿和雜草,都比人還高。
蕭劍卿已經是第二次來這里,之前那次是在夜里,凌晨天還未亮便離開了,今日來此,景致也大不一樣了。
二人用劍撥開雜草,走進大殿,大殿正中央是一尊古舊的佛像,油彩凋盡,金身不再,就連頭顱也不翼而飛了。佛像下面擺著幾個蒲團,蒲團圍著一堆燒盡的篝火。
冷月楓看著篝火的灰燼,低聲道:“看來在我們之前有人來過!”
蕭劍卿笑道:“這是我前天晚上留下的。”
冷月楓道:“不對,你仔細看!”
蕭劍卿俯下身去,點頭道:“原來不是一堆篝火,是兩堆重合在一起了,確實還有人來過!”
冷月楓低聲道:“無論是誰,在這種地方過夜肯定不太正常。”他看到蕭劍卿飛身掠上佛像,在脖子的斷層處看了許久,于是問道,“你這是做什么?”
蕭劍卿道:“找機關。”
冷月楓道:“找到沒?”
蕭劍卿道:“沒有。”
冷月楓道:“你能肯定寶藏就藏在這破廟里?”
蕭劍卿搖了搖頭,道:“不過我不能放過任何一種可能,而且這種可能性還比較大!”
蕭劍卿從佛像上跳下來,道:“走,我們四處找找。”
二人把寺廟翻了個底朝天還是一無所獲。
冷月楓道:“現在怎么辦?”
蕭劍卿嘆了口氣道:“先回去。”
冷月楓冷笑道:“你放棄了?”
蕭劍卿搖了搖頭,笑道:“既然找不到密道的機關,我們倒可以學學那兩個人的做法。”
冷月楓沉聲道:“你的意思是……”
“掘寺!”
不知不覺,當二人行至山腳的時候,天色已晚。他們并沒有回陸府,而是徑直去了菱州衙門,卻在班房里碰巧遇到正要回府的陸青仁。
由于今天的事,陸青仁的臉色十分難看,二人自然不愿自找沒趣,只作了個揖便向捕快房走去,不料被陸青仁叫住。
陸青仁道:“看你們急急忙忙,是要做什么?”
蕭劍卿回道:“我覺得這魚音寺定和那案子有關,所以想找幾個弟兄幫忙掘寺!”
陸青仁冷笑道:“掘寺,虧你想得出來……也罷,這案子已經交付與你,你要掘我也不干預,不過現在衙役們都已回家去了,僅剩的幾個值班的要他們去也未必樂意,我看,還是等明日再說吧。”
蕭劍卿道:“陸大人說的是,那便明日再說,我先去給值班的打個招呼,讓他們明天早些做好準備。”說完,他已進了捕快房。
片刻之后,蕭劍卿退了出來,見陸青仁和冷月楓在交談些什么。
陸青仁見他出來,嘆了口氣道:“你們兩個,可愿意陪我這老頭子出去走走?”
月亮的清輝灑在菱州寬闊的路面上。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陸青仁負手緩步而行,出于禮儀,蕭冷二人只得微微落后于他。三人都只著一件單衣,晚風拂過,帶來陣陣寒意,不由讓人打起冷顫,陸青仁畢竟是年紀大了,忍不住咳嗽起來。
陸青仁忽然開口道:“你們相不相信有報應?”
二人聞言心中一怔,卻未說話。
陸青仁苦笑道:“我是相信的,今日果,便有往日的因。”
“我和內子都是徐州人,是指腹為婚,而且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從小就把對方當成要托付終身的人。新婚后不久便有了第一個孩子,可他竟是先天殘疾,幸而當初殷家的人把他家女兒指腹給他,這殷家老爺子是我父親的拜把子弟兄,義氣得緊,倒也不嫌棄我這殘疾的孩子,我和內子都很感激他們。
“后來殷家夫妻兩人因為一場變故,吃了人命官司,發配去了瓊州蠻夷之地,所以他們把女兒交給我們照顧,我們把她撫養成人,如今做了謙兒的媳婦。謙兒也算命苦,養成現在這脾氣也不全怪他……不過也真是委屈了霞兒。”
蕭劍卿道:“他們若是相愛,又何談委屈,就算是受委屈了,就當是報了你二十余年的養育之恩,何來報應一說?”
陸青仁擺了擺手道:“你們且聽我說下去……
“怪只怪我年輕時那個可笑的理想,什么保家衛國,若是當年我不去墰州,以后的事便不會發生。有些話冷賢侄已經聽過了,蕭捕頭想不想聽聽?”
蕭劍卿抱拳道:“在下洗耳恭聽。”
“那年去了墰州,便遇上冷賢侄的父親,他叫冷文書,那時候他已經是墰州團練使,因看重我的文采武功,便和我結拜做了兄弟,后來又舉薦我坐上團練副使的位置。一日練兵之余出去游玩,遇上了一個女子,這女子叫林若溪,便是冷賢侄的母親。
“那時候我們兄弟倆都看上了她,可是那女子眼里卻只有冷兄。我日日夜夜想著她,每天試圖接近她,跟她說話,每天獨自傷感,不能自拔。那段時日,我甚至忘記了家里的妻兒。所以今日得知阿蓮和林管家的事,我并沒有氣憤,相反的,安心了許多,這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直到她和冷兄成了婚,我才對她死了心,雖然死心但心中還是抱有一絲幻想。
“幾個月后遼軍把墰州城圍了個水泄不通,我們帶著十萬軍民死死守著城,終于沒有給遼軍任何機會。卻不知城門好守,但沒了糧草,無異于等死。我們吃完了城中所有能吃的一切,幾乎便要放棄了,就在守城將軍正要宣布開城投降的時候,朝廷的援軍總算到了,那個時候大家都哭了……
“可是戰爭勝利了,若溪卻死了,她在最艱難的時候懷了冷兄的孩子,就是冷賢侄,她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候,把孩子生了下來,卻熬不到勝利那天。
“因為這件事,我跟冷兄有了隔閡,所以二十余年來一直沒什么往來,卻沒想到,他打聽到了我的住處……”
陸青仁停了下來,嘴唇微微發抖。
冷月楓道:“陸伯伯雖然愛慕我……我母親,可是也沒做越軌的事,雖說對不起伯母,可是也談不上報應啊。”
陸青仁長長吐了口氣,這口氣瞬間被凝成一團白霧,慢慢散了開來。
“前幾年,我偶遇一個女乞丐,便執意要把她帶回府里收留,做丫鬟,當時沒人能理解我的用意,只道是我發了善心,所以也沒人在意。他們不知道,我收留她的真正原因是,她長的跟若溪一模一樣!”
此話出口,蕭,冷二人心里均是一怔。
冷月楓回想起陸青仁之前對他說過的話,自己長得和母親有些相像,又想到春蘭說他很面善云云,當時只覺得奇怪,但并未在意,現在想來或許是因為這個女子的關系吧。
蕭劍卿忙道:“這丫鬟,可是叫墨蘭?”
陸青仁點了點頭,繼續道:“我把她帶回府上,給她安排最簡單的家務。那時候我已經把她當成了若溪,本以為二十余年的時間足夠我忘記一切,可是當記憶里的人還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時,我已經不能自主。
“她不知道,她以為我是真的喜歡她,在一個夜里,她把一切都給了我。那夜我很滿足,當年得不到的女人,終于還是讓我得到了,我幾乎忘乎所以,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久,我答應她,時機成熟便要娶她。
“也許真是天意吧,我愛的女人注定命薄,她還是走了,被那勞什子魚音婆婆帶走了,到現在也沒有音訊,想是死了吧。”
陸青仁苦笑道,“若是我當年不去墰州,后面的一切便不會發生,偏偏我還做了那么多荒唐事,你們倒是說說,這算不算報應!”
三人相視而立,一時無語。只有風吹過路旁的楊柳,沙沙地響著。
這是菱州城里偏僻的一隅,除了雜草和灌木,還有一個亭子,亭子的檐下刻著“三木亭”三個字。
亭中站著兩個人。
殷霞輕聲道:“你帶我來這里是什么意思?”
陸謙冷笑道:“三妹便是死在這里的。”
殷霞沉默不語。
陸謙淡淡道:“你難道不想知道真相嗎?”
殷霞驚道:“你肯說?”
陸謙沉聲道:“今晚我突然想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
然后從他口中慢慢吐出五個字,“其實我不瞎!”
這五個字著實讓殷霞大吃一驚,一時竟說不上話來。在她的生活里,陸謙一直都是個瞎子,這就像日夜更替,冬去春來一樣毋庸置疑的事,如今卻成了一個謊言。
陸謙笑道:“我知道一定會讓你吃驚,因為沒人知道,除了我自己。所以你跟二弟在我眼前做的那些事,我看的明明白白!”
殷霞冷笑道:“我只聽聞有人裝瘋賣傻,卻從未想到會有人裝瞎二十年!”
陸謙道:“非也,我本是個瞎子,我也只當自己會瞎一輩子,直到十六歲那年,我遇到一位奇人,他給了我一粒藥丸,我服了便昏死過去,當我醒來的時候,便發現我竟能視物了。”
殷霞道:“鬼才信你的話!”
陸謙沒理會她,繼續道:“后來你嫁了我,哼哼,卻整天在我眼皮底下跟二弟做些親昵動作!真當我看不見么?”
殷霞道:“既然你已經不瞎,卻為何還要瞞著我們?”
陸謙道:“我已習慣了瞎子的生活,而且,如此一來,能看到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豈不更加有趣?”
殷霞大聲道:“你是個瘋子!”
陸謙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輕點,你若再喊,我便不說了。”
殷霞壓低了聲音道:“你說,我聽便是。”
陸謙沉聲道:“再說與一件事你聽,你也許會更加相信我。別看我爹平日里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其實也是個偽君子。一天晚上,我發現墨蘭衣衫不整地從我爹房中出來,被我撞個正著,她真當我看不見呢,原來她是跟我爹勾搭上了,那日被那魚音婆婆帶了去,當真是她的報應!”
殷霞冷冷道:“我總算知道你為什么會是這樣的人,原來盡看些見不得人的事。”
陸謙笑道:“別忘了這些齷齪事都是你們正常人做的,自以為不會被人看到,卻被我這個看不見的看到了。可笑么?我瞎的時候當真以為這個世界很美好,所以我渴望能夠看見,但是當我真的能看見的時候,我看到的都是罪惡和虛偽!每個人都戴著一個面具,面具下的嘴臉只會讓我覺得惡心!”
“夠了!”殷霞喝道。
陸謙冷笑道:“怎么,害怕了?那么說些你感興趣的話題。那晚二弟把三妹活活掐死在這,我也是親眼所見。”
殷霞驚道:“那你為何不阻止他?”
陸謙悠悠然道:“二弟劍法厲害得緊,我怎么阻止得了他,我當時要是現身的話,恐怕只是徒增一具尸體罷了,這會兒你便成了寡婦,我這不是為你好嘛。”
殷霞哼了一聲道:“見死不救,你還有理了?”
陸謙沉聲道:“你可知二弟為何殺三妹?”
“我不知。”
“還不是因為你!你和二弟做的那些事被三妹發現了。三妹勸他離開你,他不肯,三妹便要把你們的事告訴父親,以此作為威脅。二弟便起了殺心,假裝認錯,約三妹來此,并設計害了她。三妹是個極好的人,那日去寺里請愿,據說是哭了,想必也是為了此事。
“哼,若不是我那天突然想念三妹,去河邊看看她,那蕭劍卿哪會這么快破了案。”
殷霞冷笑道:“你倒還算有良心。”
陸謙長嘆口氣,又繼續說道:“你從小就在我們家,我們幾個中你跟二弟的關系最要好,想必早就芳心暗許了吧,若是當年你嫁的是他,如今這些事也不會發生。父親心里也該明白你喜歡的是誰。可是他卻是個老頑固,偏說這門親事是當年指腹為婚的,誰又能違背他的意思……
“我知道,你們早就想過要私奔,但是二弟心里掛念的太多,始終下不了這個決心。直到他殺了三妹,他還是放不下這里的一切。不知道他臨死前后悔過沒。”
殷霞搖頭道:“他若真有心,根本犯不著殺人,帶著我走了便是。他這么做是想兩全,可到頭來自己什么都沒得到,反而賠了幾條人命。”
二人沉默許久,陸謙忽然開口道:“你有沒有想過,你以后怎么辦?”
是啊,以后該如何呢,自己心愛的人已死,難道要自己獨自在牢籠一般的陸府大院里陪著眼前這個瘋子過一輩子?殷霞搖了搖頭,突然一個邪惡的念頭涌上心來,我的命運,我要親手改變!他現在背對著我,毫無防范,而我只要在他后心上來一刀,便永遠不用再見到他了……我可以遠走他鄉,再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只需要給他一刀,而我身上正好有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呢……
邪惡的念頭像種子一樣在月光下發芽,迅速成長。殷霞的嘴角微微上翹,目光卻變得猙獰無比。她從腰間掏出了匕首,輕輕地舉起來,然后用力向前刺去!
柳云湘在床鋪上輾轉反側,她已經躺了一個多時辰,卻一直沒能入睡。
月光透過泛黃的窗欞紙,讓她能看到周圍物事的輪廓,她就一直睜著雙眼,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屋內除了一張床,還有一張書案,案上擺著一個青銅燭臺,上面還留著一截未燃盡的蠟燭。
她眼前浮現起白天的情景,一老一少兩具尸體倒在暗黑色的血泊中,而在昨天,誰也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她看到兩張同樣蒼白的臉,嘴唇是紫黑色的,以一個詭異的弧度向上彎著,宛如伶人面孔上的一張未畫完的臉譜。
死的剎那,他們卻在笑,絲毫沒有對死亡的恐懼。
他們在笑什么?
她有點害怕,于是推開被褥,披上外衣,點燃案上的蠟燭。蠟燭昏黃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個屋子。
她坐在案前看著蠟燭慢慢變短,不知道過了多久,燭臺上只剩下一根燈芯,然后火苗輕輕一抖,屋子再次陷入黑暗。
她忽然想到陸蕓的死,蠟燭居然成了幫兇。
據說她是一個和自己非常相像的姑娘,現在卻躺在府里某處的一口棺材里面。
真是晦氣,自己還穿過她的衣物。當得知陸蕓的死訊后,她果斷換上自己還未干透的衣服,還洗了個澡,想把衣服上帶著的晦氣洗得干干凈凈。雖然這樣,她還是覺得身上帶著死人的味道。
有人說,人死之后,他們的魂魄還會附在生前用過的物品上。那衣服上會不會也附著她的魂魄呢?還有床上的被子,不知道那丫鬟從哪里抱來的,會不會……
蠟燭熄滅后,一團青煙裊裊而上,帶著一股焦味鉆入她的鼻孔,在陸蕓的靈堂里,也有這味道!這味道越來越濃,讓她透不過氣來!
柳云湘起身,拉開門閂,一下推開房門。她感覺到一股徹骨的冰涼,一陣陰風呼嘯著涌進屋內。
屋外很平靜,一輪明月掛在夜空,在云層中穿梭,時隱時現。她也跟著月光在院中穿梭。
現在是什么時辰,蕭哥哥去了哪里呢?
自從中午之后,她便再也沒見到蕭劍卿,不免有些擔心。
你還在給我找解藥么?柳云湘忽然咯咯一笑,好像一點也沒把自己中毒的事放在心上。
她在院中一個亭子前停下腳步,亭中有一張石桌,桌旁有四個石凳。她就近挑了一個坐上去,雙手觸摸冰冷的桌面,一條條線縱橫交錯刻在上面,原來是一幅棋盤。
柳云湘依稀記起小時候柳千葉教她和蕭劍卿下棋的情景。蕭劍卿對棋藝頗具天賦,不到一個月便能跟柳千葉一較高下。可是自己卻沒一點長進,看不透這些線條縱橫交錯間到底有何奧秘,往往一局下來要么悔棋無數,要么耍賴弄亂棋盤,氣的父親連連搖頭。不過蕭劍卿一直是讓著她的,他常常想盡辦法讓自己輸,柳千葉看到只能嘆氣,只有她,雖然心里知道,卻還是得意洋洋。
后來蕭劍卿迷上了劍法,柳千葉便送他去了武當山學劍,從那以后她再也沒碰過棋子。
回家之后我若再找你下棋,你還會不會像當年一樣讓著我呢?
不知過了多久,柳云湘覺得有些困了,欲起身回房中休息。這時,她隱約聽到了一個女人的笑聲。
“咯咯咯……”陰冷的笑聲中仿佛帶著無盡的惡毒、怨恨,聽著讓人脊背發涼。深更半夜,究竟是誰在笑?又在笑什么?
柳云湘循著笑聲走去,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接近她了,她忽然停住腳步,前面是一座房子,房門虛掩著——那正是她自己的寢室!
究竟是誰在她離開后,進入了這個屋子,躲在里面怪笑?莫非是鬼不成?她不敢再向前走,只是遠遠地站在屋子前和房門對峙著。
笑聲越發強烈,充斥著她的耳膜,她實在想不出有什么原因會讓一個人笑得如此惡毒,或許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含冤而死的女鬼?
忽然門向外慢慢打開了。沒有人,也沒有風。
屋內燭光亮了起來。柳云湘清楚地記得,在她離開前,自己已經用完了最后的蠟燭,究竟是誰在裝神弄鬼!
“咯咯咯……”笑聲還在繼續。
柳云湘深深吸了口氣,然后向房門走去。
一步,二步,三步……走到第十步的時候,她到了門口,而笑聲在此時戛然而止。她慢慢把頭探進屋內,屋內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唯一改變的是,書案上,一截新的蠟燭在安靜地燃燒著。
難道真有鬼?柳云湘跨進屋內才注意到墻上多了一幅畫,這是一幅仕女圖,落款竟是陸青仁。
畫上是一個美貌的女子,赤著腳站在清澈見底的溪水里,背景是遠山和夕陽。畫工精美,畫風寫實,稱得上上乘之作。
她是誰?畫中除了畫者年月再找不到任何信息。
那詭異的笑聲是她發出來的么?難道剛才的只是幻聽?柳云湘搖了搖頭,不對,若是幻聽怎么會引我來這里,怎么會看到這幅畫。
她看著仕女圖,突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畫中女子滿頭青絲瞬間化作如雪的白發,原本姣好的面容變得如干癟的核桃般溝壑縱橫,身體也漸漸蜷縮佝僂。
畫中的妙齡女子瞬間變成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婆婆,她咧開嘴,露出零星幾顆發黃的牙齒,笑聲又再次響起,充斥著整間屋子。
“咯咯咯……”
房門不知在何時被緊緊鎖住,老婆婆竟然慢悠悠地從畫里鉆了出來。柳云湘捂著頭,想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這不是那天在竹林小屋見到的婆婆么,那不是一個夢么,怎么會……
忽然她耳邊響起一個人的聲音:“燒了它!”
她顫抖著拿起蠟燭,緩緩向那幅畫移去,就在火苗靠近畫紙的時候,一滴蠟淚滴落在她手指上,她只感到一陣灼痛,手一松,蠟燭便掉落到地上,然后整個屋子變得一片漆黑。
柳云湘從噩夢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她竟靠在石桌上睡著了。還好只是個夢,她長長吐了口氣。
而在此時,她又聽到了笑聲,和夢中一模一樣的笑聲!
九 古寺奇譚
“你是誰?”
柳云湘知道笑聲就來自她身后,但她不敢回頭,只是試探著問道。
“咯咯咯……”那人并沒有理會她,依舊肆無忌憚地笑著。笑聲中包含著強烈的惡毒,怨恨,譏嘲,恐懼……還有歡暢。到底是什么讓她的笑聲詭異如斯?
微風起,帶來一陣花香,也帶來一股涼意,柳云湘裹了裹衣襟,心中已下了一個決定。
她終于鼓足勇氣轉過身去。她看到一個女人站在那里,怔怔地看著自己。
“咯咯咯……”詭異的笑聲正是她發出來的。
“殷姐姐,你怎么了?”
那個女人正是殷霞。她整個臉龐隱藏在陰暗中,看不清表情,只是咯咯地笑著,讓人無法捉摸。
“殷姐姐……”
殷霞慢慢抬起頭來,用手輕輕撥開臉上的亂發。
月亮鉆出云層,柳云湘終于看清了她的臉,笑容夸張扭曲,眼神中充滿了怨毒!柳云湘不禁懷疑這個人是否真是殷霞,抑或是她的鬼魂?
想到這里,柳云湘慢慢向后退了一小步,她實在不愿意離鬼魂太近。
殷霞卻向前移動一步。笑聲突然停止,她把臉慢慢貼近柳云湘,然后從口中迸出三個字:“他死了!”
“誰,誰死了?”柳云湘不禁問道。
殷霞輕輕舉起右手把食指放在嘴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噓,別讓他們聽見!”
這個極普通的動作,卻讓柳云湘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她甚至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周圍的風聲,蟲鳴聲雜糅在一起,宛如無數冤魂共同演奏一曲勾魂之音,冷汗再次濡濕了內襟。
因為她看到殷霞整個右手竟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你殺了他?”柳云湘雖然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指誰,但還是這么問道。
殷霞沒有回答,只對她說了句“離開這里!”便如游魂般飄出亭子,融入到黑漆漆的夜色中。
只留下柳云湘一人驚魂未定地站在亭子里,望著殷霞背影消失的方向,夜風拂過,她的身體在瑟瑟發抖。
當蕭、冷二人回到倚風居的時候已經是亥時了,但蕭劍卿卻發現柳云湘房間的門是虛掩的。一絲不安的情緒漸漸爬上心頭,他慢慢走到門前輕聲喚道:“湘兒!”
沒有人回應他。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蕭劍卿跨步進門,卻看到床上空空如也。
這個時候湘兒去哪了?不安的情緒在心里快速蔓延,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他有預感,柳云湘一定是出事了!
蕭劍卿退出門去,對站在門外的冷月楓道:“湘兒不見了!”
冷月楓驚道:“這個時候,她會去哪兒?”
蕭劍卿搖頭道:“我怕她會出事,那魚音婆婆我們還沒找到!”
冷月楓沉聲道:“走,我們去找她!”
柳云湘還站在亭子里,雖然殷霞早已離開,但剛剛恐怖的情景——無論是那詛咒般的笑聲,還是被血染成紅色的手,依舊讓她心悸不已。
她殺了誰?
柳云湘抬起頭,望向懸在半空中的一輪明月。她恍惚覺得月色忽然變得朦朧起來,月亮邊緣逐漸模糊,然后慢慢變形,變成一張女人的臉,那是如此精致的一張臉,精致到讓她窒息。
她還來不急驚嘆,那張臉竟突然開始老化,轉眼間變得猶如七旬老嫗,就如她在夢境中見到的一樣。
這是幻覺!柳云湘已然意識到,她驀地閉上雙眼,片刻之后再次睜開,此時,月亮早已躲進深深的云層后面去了。
我到底是怎么了?她長長地吐了口氣。不知現在是什么時辰了,蕭哥哥也該回來了吧。
她正想回寢室,卻發現亭子外面不遠處,有人正提著一盞燈籠慢悠悠朝自己走來。她看不清來人是誰,只看到一團昏黃的燈光透過夜色里一層薄霧,正朝自己的方向緩緩移動。隨著那人一步一步接近,她心里不由緊張起來。
是誰?府里的丫頭嗎?這么晚了她在做什么?
那人越走越近,近到柳云湘已經能清楚地聽到布鞋與地面摩擦的聲音。同時她仿佛聞到了空氣中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那味道若有若無,讓她懷疑是否真的存在。
那人的穿著很平常,就像任何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子穿的那樣,但絕不是府里丫鬟的裝束。她的身材比一般女子高大一些,所以這身衣服穿著略顯臃腫,就像綁上去一樣,非常不合身。她低著頭,臉被垂下的亂發遮擋著,看不清容貌。
嚓、嚓、嚓、嚓……
腳步聲已近在耳邊,檀香味越發濃重,甚至變成一種不明的臭味。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草叢里也不再傳來蟲鳴聲,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柳云湘不敢正視前方,因為她知道來的是誰了。
她想后退,卻發現自己已經忘了怎么移動腳步,她想吶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變得僵直,動彈不得。于是她放棄了掙扎,閉上雙眼。她害怕,害怕見到夢中那張惡鬼般的臉,她知道那人就是魚音婆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汗珠正從額上順著臉頰慢慢滑落,有的滴落在頸上,有的流到干涸的嘴里,帶著一股咸澀的味道。
空氣中的臭味讓她喘不過氣來,這是死人的氣息!
柳云湘感覺到有一只枯槁的手扼住了自己的脖頸,越來越緊,她的身體慢慢被抬了起來,她貪婪地呼吸著,卻發現空氣再也進不了自己的肺葉,她感到窒息,意識也逐漸模糊。
我要死了么……
正在她絕望的時候,那只手卻突然松了下來,她大口喘息,耳邊依稀聽到了最熟悉的呼喚——湘兒!
然后腰部傳來一陣劇痛,便再無知覺。
“湘兒!”
蕭劍卿總算找到了柳云湘,同時他也看到了魚音婆婆。
“放了她!”蕭劍卿施展輕功追了上去,冷月楓聞聲也跟了上來。
魚音婆婆松開了扼住柳云湘的那只手,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抬了起來,輕輕一躍勾住亭角的飛檐,然后翻身上了亭頂,再一躍,上了旁邊的屋頂。她回頭看了看蕭冷二人,嘴角露出微笑,幾個起落,落到院外的街面上。
不好!決不能丟了目標,蕭劍卿狂奔而去,一個提縱上了屋頂,他看到魚音婆婆抱著柳云湘就站在院外不遠處,好像故意在等他一樣。
蕭劍卿又喝了一聲:“放了她!”
魚音婆婆又動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街面上飛掠而去。蕭劍卿心中大驚,他沒見過如此快的身法,況且還是在抱著一個人的情況下施展。
心念電轉間,他已被拉開了十數丈。蕭劍卿心中暗罵,潛運內息,在屋檐上借力向她們的方向彈去,落地時總算縮短了距離。冷月楓也緊隨著他跟了上來。
雖然對方輕功高的不可思議,但是蕭冷二人救人心切,并沒有被甩開多遠。月光下的菱州路面上,三個黑影就像三只追逐嬉戲的燕子,互相隔著數十丈,卻誰也追不上誰,誰也甩不掉誰。
三人你追我趕,到了城門口,而此時,城門關起,前方已無路可走。
魚音婆婆終于停下腳步,她緩緩轉過身來,面對著蕭冷二人。
他們從未見過一張如此蒼老的臉,因為沒有人能活到這個歲數。難道是奈何橋上的孟婆耐不住地府的寂寞而到人間作亂么。還是這個魚音婆婆真如傳說中的那樣,是一具失去靈魂的尸體,靠著腹中殘存的怨氣活了兩百年?
蕭劍卿心中不由生出一陣寒意,頭皮發麻,但隨即壓制住了心里的起伏,厲聲喝道:“放了她!”
魚音婆婆嘴角微翹,發出一陣陰沉的笑聲,這笑聲讓人心神不寧。
然后,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魚音婆婆竟如蜥蜴一般開始在城墻上攀爬,而且身法異常敏捷,眨眼間便到了城墻頂部。
這是哪家的輕功,簡直是妖怪!
冷月楓好像知道他心中的想法,沉聲道:“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壁虎游墻術!卻不知他如何會。”
蕭劍卿聞言笑道:“他有少林絕技,我也有武當絕技!”
說罷,身形提縱而起,腳尖在城墻上輕輕一點,又一個提縱筆直而上,如此重復三次,也飛上了城墻。他所施展的正是武當派看家絕技梯云縱。
而此時,魚音婆婆已經帶著柳云湘潛進城外的竹林里。蕭劍卿心里暗自叫苦,這片濃密的竹林他已進去多次,若想在里面找到她們比外面難上百倍,何況還是在夜里。
冷月楓在城門下喊道:“她們是要去魚音寺,你先去,我隨后便到!”
蕭劍卿不由想起那天夜里,也是有人把柳云湘劫走,最后是在魚音寺找到了她。而他這幾天發現的線索都指向魚音寺。這個看似平常的破廟,究竟隱藏著什么樣的秘密?
濃密的竹葉遮擋了所有的月光,漆黑的竹林猶如酆都鬼域,風吹過,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響,仿佛藏匿著無數孤魂厲鬼,在對著蒼天哭號。
蕭劍卿快速在林中穿梭,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看到了魚音寺衰敗的院墻。
蕭劍卿正想跨進山門,突然一只手悄無聲息地搭在他肩上,他心中一緊,正要出劍,卻發現拔劍的手已被那人按住。
“是我!一起進去!”身后的人沉聲道,原來是冷月楓。
“你怎么這么快。”
二人輕輕撥開寺院中的雜草,再一次到了佛殿前,殿里無人,但巨大的佛像竟被移動了一丈,露出一個黑洞洞的地道。
原來真的有密道,看來自己猜得沒錯,卻不知機關在哪。
蕭劍卿正要往下跳,卻被冷月楓一把拉住。
“你不覺得古怪?為什么那人開了密道又不關,難道是等我們進去?”
“管不了這么多,湘兒還在她那!”
“還是小心為妙。”
說著冷月楓拾起身邊的蒲團往下扔,下面傳來一聲沉悶的碰撞聲。
“看來沒有機關埋伏……”
“我先下!”
蕭劍卿縱身跳了下去,冷月楓吐了口氣,也跟著跳下去。
和城內的那條密道不同,這條地道并不深,而且修葺得很好,四周和地面都由石塊砌成,看來絕不是臨時挖掘而成。
二人摸索著向里走去,空曠的地道把他們的腳步聲放大數倍,耳邊不時還傳來滴答滴答的滴水聲,還有一種古怪的哧哧聲。
冷月楓低聲問道:“那是什么聲音?”
蕭劍卿道:“蛇,地道里陰暗潮濕,正是蛇最喜歡呆的地方,放心,蛇很少主動攻擊人,不過你當心別踩到它們。”
冷月楓突然想到剛才在墻上摸到的又滑又濕的東西,不由搓了搓手指。
地道盡頭是扇木門,由于年久失修,木質已經腐敗不堪。詭異的是,門后有昏黃的燈光從門縫里泄出來。
是誰在里面!
蕭劍卿輕輕一推,木門被無聲無息地打開。
一股淡淡的甜腥味,夾雜著腐敗的味道鉆入他們的鼻孔。
門后是一間密室,四周墻壁上各有一盞長明燈,幽幽的燈火雖然算不上明亮,卻也足以照亮整個密室。十幾個巨大的箱子被堆放在密室中央,四周散落著一些石塊,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也沒見到有人。
冷月楓笑道:“你說,如果有人在外面把密道堵住,我們是不是得餓死在這里?”
蕭劍卿冷冷道:“那你還笑的出來?若那人真想這么做,我們已經出不去了!”
冷月楓道:“我看你一點都不擔心啊。”
蕭劍卿朝他神秘地一笑:“我小時候找人算過命,算命先生說我能活到八十歲。”
冷月楓干笑道:“可惜我沒算過命,不然也有你那么自信了。”
他用手輕輕敲了敲箱子:“這些箱子里面裝的,會不會就是你一直想找的東西?”
“極有可能,從這個密室的規模和年代來看,定是當年舒家雇人挖掘的,想必這魚音寺只是個幌子,真正的意圖是這個密室,而這個密室的用途,自然是藏匿他們的巨額財產。看來舒家的先輩們早就想到了會有那么一天……”
“這幾個箱子的鎖是壞的,里面的東西應該已經被人取走。”
蕭劍卿點點頭,慢慢推開蓋子。一股濃重的腥臭味道撲面而來。
箱子里竟裝滿了人頭!有的只剩下顱骨,而有的則布滿了乳白色的蛆,它們在一顆顆頭顱上肆意蠕動,侵噬著殘留的皮肉。
蕭冷二人屏住了呼吸,閉上了雙眼,他們沒有了看的勇氣。但寂靜的密室里卻充滿了蛆咀嚼尸體的聲音。這種及其微弱的聲音卻在此時被無限放大,仿佛數萬只蛆正慢慢鉆進他們的身體,開始侵噬他們的心臟。
“嘭!”
沉重的蓋子終于被合上,二人長長地吐了口氣。
睜開雙目,四盞長明燈依舊在墻上安靜地燃燒著,幽暗的燈火此時卻顯得異常明亮,指引著二人從地獄重返人間。
“這些人……原來失蹤者都被帶到了這里……”蕭劍卿的聲音在顫抖,前所未有的恐懼在他心里蔓延。
那是一顆怎樣惡毒的人心啊,竟犯下如此滔天的罪孽!
推開蓋子的瞬間,他依稀聽到一聲嘆息,難道是這些被塵封已久的亡靈在哭訴自己悲慘的命運么。她們都曾是如此年輕鮮活的生命啊,卻在最美好的年華黯然離開世界,身首異處,被丟棄在這潮濕陰暗的所在,永遠見不了天日!
在合上蓋子的一剎那,那些空洞的眼眶里分明流露出不舍,她們是在乞求,乞求留下這一絲光明,一點空氣。可是蓋子還是重重地壓了下去,然后又是下一次漫長的等待,等待蓋子再次打開的時候,她們將會迎來一個新的姐妹,而這次卻沒有!
新姐妹……湘兒有危險!
蕭劍卿在恐怖的遐想中猛然驚醒,他推了推身旁的冷月楓道:“湘兒有危險!”
“我們去找她!”
“不用找了,她就在這里。”這聲音異常蒼老,以至于分不清是男是女。
空蕩蕩的房間里除了他們二人,再找不到第三個,這句話竟是憑空發出來的!
不對,他一定藏在某處,比如說這些箱子里,或者另有密道。蕭劍卿不由想起昨日在茶鋪也遇到了相同的事,后來在茶鋪下面發現一條密道。
蕭劍卿高聲道:“閣下引我二人來此,想必不是要我們來看你裝神弄鬼的吧,為何不現身相見!”
空氣中發出一陣悠長的嘆息,陰沉,詭異,仿佛來自地府幽冥,讓人心頭發毛:“也罷,料你們也活不過今夜了,就如你所愿。”
一陣機關發動的聲音之后,一堵墻徐徐移開,這里面又是一個密室!
密室里卻是非常怪異的場景,那是一口大鍋,架在簡易的灶臺上,一個老嫗正坐在灶旁,往里面丟著柴火。鍋上蓋著鍋蓋,正冒著白煙,整個密室里充滿了白煙。室內沒有點燈,灶里的火光照得老嫗干癟的臉龐陰晴不定,她瞇著眼注視著融融的火苗,看也沒看蕭冷二人。
她在煮什么?
蕭劍卿已經不敢往下想,不會的,一定不會的……他一步一步向老嫗走去,雖然不過十數步的距離,但他卻走得異常吃力。
“她人呢?”
老嫗忽然抬起頭,面無表情地說道:“放心,她只是吃了點蒙汗藥睡著了。”
蕭劍卿循著她的目光看去,在一個陰暗的角落,一個赤身裸體的少女正躺在一塊巨大的砧板上,由于被一堵墻擋著,所以之前并未看到,此時,她優美的胴體在火光下若隱若現,頓時讓他口干舌燥。
蕭劍卿怒道:“你對她做了什么!”
老嫗笑道:“我只是想給她洗個澡罷了,倒便宜了你們兩個小子。”
蕭劍卿拾起周圍的衣物給柳云湘蓋上,她雙目微閉,臉頰泛紅,嘴角微揚,好像正做著美夢。
老嫗緩緩道:“這女娃可是個難得的美人兒,人美肉更美,你們兩個要不要試試?能在臨死前吃到這么新鮮的口糧,是你倆的福氣。”
蕭劍卿長長吐了口氣,喝道:“陸青仁,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那老嫗一愣,接著發出一陣古怪的笑聲,道:“很好,居然能看出來我是誰。”他慢慢將自己的臉撕了下來,這張假臉下藏的卻是另一張他們熟悉的臉龐。
冷月楓心頭一怔,讓他意外的并不是這老嫗的身份,而是這個人的眼神,這眼神他不會忘記,是他,那個幾乎讓自己喪命的人!
他隨即恢復了平靜,淡淡道:“那晚突襲我的人也是你吧。”
陸青仁冷笑道:“對不住啊,冷賢侄,我實在是太恨你了,恨不得把你碎尸萬段,挫骨揚灰!沒有你,若溪又怎么會死?那晚若不是彬兒助你,我又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不然你以為你能活到今日?本來你或許還能多活幾日吧,要怪就怪他,他要掘寺,嘿嘿,真是個好想法,你們說這里有我這么多秘密,我怎么可能讓你說掘就掘?”
“所以你就設計把我們引到這里,以便對我們下手?”
“對,要不然,你們怎么可能找到這里。”
“那些失蹤的女子,都被你吃了?”
陸青仁怪笑道:“不錯,你們要不要嘗嘗人肉的滋味?我保證只要嘗過一次,你們就會上癮的。”
蕭劍卿怒視陸青仁,憤然道:“如此喪盡天良,與禽獸何異?留你在世上一天,這菱州城便多一天不安寧!今日我豁上性命也不會讓你活著出去!”
陸青仁笑道:“說的好,柳千葉沒看錯人。我有足夠的時間殺她,但我沒有那么做,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突然想賭上一賭,我想看看是否真有人能阻止我。至于最后的結果如何,就要看你們有多大本事了!”
冷月楓忙道:“在動手之前,能不能把剩下的故事講完?”
陸青仁沉默了半響,然后看向冷月楓,嘆了口氣道:“可以,我不講完,你怕死也不會瞑目吧。”
他向灶里添了幾根干柴,緩緩道:“當時的墰州城幾乎已是一座死城。由于饑餓和急病,死的人越來越多,所有的尸體都要運往城西集中,每天焚燒一次,第二天會有更多的尸體被運到。那是若溪死后第二天,我和你父親把她送到城西后,已是日落時分,我讓他早些回家照顧你,但我并沒有一起回去……”
十 魍魎之城
墨色的天空飄著蒙蒙細雨,夜下布了一層氤氳的薄霧,讓人看不見月光。
夜出奇的安靜,沒有嬰孩的啼哭,幼童的嬉鬧,婦人的絮叨,土狗的嘶吠。什么聲音都沒有,街上看不到半個人影,周遭一片死寂。
陸青仁踱步而過,在一間屋前停了下來,屋前掛著一面邋遢的酒旗,門虛掩著,他推門而入,屋內無人。這原本是一家酒肆,可在如今這年歲,想必早已關門大吉,掌柜伙計們都各奔東西了吧。好在酒柜上還留著幾壇老酒,他隨手抓起一壇,拍去封泥,又找了大碗斟滿,在柜旁慢慢喝起來。
若是此時有一碟牛肉下酒那就更好了,他嘆了口氣,隨即搖了搖頭,心中不由覺得這想法荒唐可笑。此時的墰州軍民已經和城外的契丹人僵持了一年有余,城中糧食已被吃的干干凈凈。更別提什么牛肉,就是家犬和戰馬也早在幾個月前被宰了吃了。如今每天都有人被活活餓死,自己倒還想著吃肉……
不知不覺一壇子老酒下肚,陸青仁打了個嗝,只覺得頭有些暈沉沉,胸口也悶得慌,想是有些醉了,不妨在此休息一會再做打算。他找了兩張酒桌并排放好,拂去灰塵,然后躺了上去。
不知躺了多少時辰,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這腳步聲不算大,但習武之人都比常人警覺得多,他還是被驚醒了。現在估摸著已經過了子時,是什么人在外面,又是在做什么?他翻身而起,遁于門后,看到街上有三個黑影正朝南而去,其中一人身上還背著個人,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慌慌張張的。
陸青仁遠遠地跟了上去,他想看看究竟是些什么人,鬼鬼祟祟地在做些什么。他跟著那幾人走過一座石橋,兩條街,最后進了一個巷子,巷子兩旁都是一些破舊的民房。他們忽然停下來敲門,那門慢慢打開了一半,一個婦人探出頭來看了看,他們進了屋內,門又被關起了。
陸青仁縱身翻上屋頂,掀開了一片瓦,屋內點著燈,剛才那三人和開門的婦人均在里面,桌上還躺著一人,卻讓他大吃一驚,這是一個死人,竟是他嫂嫂林若溪!原來那幾個賊人是去偷尸體的,怪不得如此驚慌。
那婦人俯身翻了翻尸體,皺眉道:“怎么這么瘦?”
其中一個男子冷笑道:“你說的倒輕巧,這年頭除了得病死的,哪里還有肥羊?你要是嫌瘦,自己找去!”
那婦人陪笑道:“哎喲,老娘這不是開個玩笑,生什么氣嘛,這羊肉又白又嫩的,我看著都咽口水呢!”
那男子道:“大家動手吧,吃完了我們兄弟再去尋,我看過不了幾日那些契丹狗就殺進來了,橫豎也是死,死了也好做個飽鬼!”
另一個男子道:“老規矩,我和大姐去給她洗干凈了,二哥你先去磨刀,我看你的刀口都打卷了,老四你去燒水。”
那婦人正要給尸體脫衣,口中念叨:“嘖嘖,真是個美人胚子,怎的……”聲音卻戛然而止,暗紅的血從七竅中慢慢流淌了出來,同時人重重地倒下地去。
“大姐!”三人翻起那婦人,卻見她七竅流血不止,又沒了呼吸,都驚恐不已。
“怎么辦,二哥!”
“這屋子有鬼,不宜久留!”
三人同時向門口越去,身體卻齊齊一震,一起倒地。
陸青仁推門而入,正是他的四枚銀針,結果了這四人性命。銀針從發間入腦,是以看不見傷口。
“若溪!”
陸青仁輕輕撫摸她的臉頰,指尖傳來一絲冰涼的溫度,她已成為一具尸體,可她的皮膚依舊如往日一般細膩潤滑。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呼吸和心跳漸漸急促……
心中邪念一生,便不由自己。他開始解開她的衣衿,退去她全身的衣物,燭光下一個美麗的玉體橫陳于木桌之上。雖然她死了,但她的肌膚卻依然如凝脂一般吹彈可破,她闔著雙眼,如同午睡的小貓般乖巧可愛。他咽了口唾液,舔了舔干涸的雙唇,顫抖的雙手慢慢向她的身體移去,移向雪白的酥胸,豐腴的雙腿……
他瘋狂地撫摸她的每一寸皮膚,雙目中充滿了貪婪和嫉妒。他恨自己的懦弱無能,憑什么那個人就能俘獲你的芳心,讓你心甘情愿地讓他占有你,為他付出,甚至為他死!
他恨!恨自己,也恨每一個人!
你活著時是屬于他的,可是現在你屬于我,我要讓你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們永遠都不分開!
他的雙眼中已充盈著血絲,宛如野獸般發出一層淡紅色的微光。
他撿起了掉落在桌旁的闊刀,然后從她的胸口到腹部劃開了長長一道傷口……
“那晚我瘋了,我把若溪肢解,然后做成了一鍋肉湯。幾天后,援軍就到了,你父親沒有等到朝廷的分賞就帶著你離開了墰州不知去向。而我后來就在菱州做知府,一直到現在。”陸青仁嘆了口氣,便不再往下說。
“陸青仁!你這個魔鬼!枉我父親還把你當作兄弟!”冷月楓拔劍喝道。
陸青仁冷笑道:“對,我是魔鬼,那又如何,當年墰州城里又有幾個人不是魔鬼?你以為你父親就干凈了?吃尸體算得了什么,吃活人的也大有人在!唐人張巡便是靠著吃人肉守住了睢陽,如若沒了糧草,一支再精良的軍隊也撐不過十天!”
他又壓低聲音道:“此事一直是我多年的心結,我藏了二十余年從未向人提過。起初幾年我還時常自責,我害怕回憶這些,所以把精力都用在公務上,以至于后來竟慢慢忘卻了,直到有一天……”
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
正是深冬時節,天幕低垂,北風卷著飛雪呼嘯著涌向大地,路面上,屋頂上,光禿禿的枝杈上都覆蓋著一層白雪。屋檐上倒掛著一根根長長的冰凌,如磨亮的尖刀一般,看著讓人心里生出森森寒意。
陸青仁忙完了一天的公事,正迎著風雪打道回府,下雪天,路上人就少,舉目望去一片蒼茫,世界仿佛變得比往日空曠不少。
空蕩蕩的街上他只看到一個人,她是一個乞丐,若是往常他根本不會搭理像她這樣的乞丐。但是今日他卻在她身邊停住了腳步,他看著她,也不說話,只有嘴唇在微微顫抖,是她,居然是她!
她穿得很單薄,跪在雪地上瑟瑟發抖,眼前這個男人像見了鬼似的看著自己,讓她覺得害怕。她不敢抬頭,只是慢慢對著他磕了個頭,反復低聲道:“老爺,賞口飯吃吧……”
陸青仁長長地吐了一口白霧,如釋重負。
不是她。
他自嘲般苦笑道:“你叫什么名字?為何淪落到此地?”
她又磕了個頭,道:“小女子名叫趙夜雪,本也算是富貴人家,卻因家鄉鬧了饑荒,便隨父母去投親戚,卻不料路遇土匪,劫了我們身上所帶財物。那家親戚翻臉不認人,把我們趕了出來,父親母親都餓死了,只剩下小女子一人,孤苦伶仃,茍活于世,我一路乞討來到此地,今日天寒地凍,我已三天沒有進食,身上又沒御寒衣物,怕是也挨不過今晚了……”
她說完,已泣不成聲。
陸青仁搓了搓手,哈了口氣,淡淡道:“你跟我來,我且安排你到我府上住下。”
她聽后感激涕零,連連磕頭道:“謝謝老爺,謝謝老爺……”
陸青仁搖了搖頭,轉身便走,她戰戰兢兢地尾隨在后,步履蹣跚。
一路上,兩個人都不再說話。路上的積雪很厚,她每走一步,幾乎赤裸的腳便在雪地上踩出一個深深的腳印。鞋子已被冰冷的雪水浸透,腳上的爛瘡隱隱作痛,但是她不怕痛,因為她看到了希望,雖然她不明白這個人為什么要救自己,但管這些做什么,她只知道自己還能活下去,這就夠了。
她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路,只覺得自己的雙腳已然麻木,這個時候,他停下了腳步。她抬起頭,看到寫著“陸府”二字的匾額,這是一個大宅院。然后她看到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點頭哈腰地請他進門,他就是這個宅院的主人。
他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看了看她,然后低聲向家仆吩咐了幾句,由于風雪交加,除了見到家仆不住的點頭,她一句言語都沒聽到。
后來她被安排做了陸府的丫鬟,管家說,從今天起她就叫墨蘭。
她原本覺得能做一個丫鬟就已十分滿足,這都是上天的賞賜,不然她已凍死在那個寒冷的夜里,直到……
她知道了他帶她來陸府的原因。
不知從哪天起,陸青仁喜歡上和她談心,他跟她說了很多心里話,他早年從軍的經歷,以及心里對妻子的愧疚……慢慢的,她知道他心里愛著另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卻是他嫂嫂,后來那女人死了,他妻子也死了,他終身未娶別的女子為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他妻子還是那個女人。
有一天晚上,他告訴她一個秘密,一個讓她覺得可以改變自己命運的秘密。
他說:“你長的和她一模一樣。”
“和誰?”
“若溪。”
那晚,她便想把自己獻給他,條件是,能給她一個名分,哪怕只能做他的小妾,她也心甘情愿。當她解開自己的第一顆衣扣的時候,卻被他制止,他搖頭道:“我還沒想好。”
此后他不再找她,對她也日漸疏遠,她慢慢死心,直到她幾乎要忘記這個念頭的時候,他卻又找到了她。
還是一個晚上,他終于想好了,他對她說:“我不會讓你做我的妾,我要你做我的妻。”
她聽完這句話就哭了,雖然她知道,在他的心里,自己永遠只是那個女人的影子。但她無所謂,因為她終于可以做他的妻子了,而不再是一個低賤的丫鬟。
她慢慢解開衣扣,褪去羅衫,直至一絲不掛。他溫柔地抱住她,她幸福地閉起雙眼,盡情享受著這一刻的溫存。那時,她甚至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命運終究還是眷顧了自己。但她沒有想到的是,一把冰冷的匕首突然刺進了她狂熱的心臟!
陸青仁講到這里,仰頭苦笑道:“我不想殺她的,當時我真的打算娶她。可是當我看到她赤裸的身體時,我仿佛回到了那個晚上,不知為何,我忍不住做了同樣的事情,然后把她帶到了這個密室。剛才聽你們也猜到了,這里便是當年舒家藏寶的所在,同時也是避難的地方,他們在這里準備了一口大鍋以備不時之需,卻不想方便了我。我就像那晚一樣,把她肢解了,然后熬成一鍋肉湯……從那之后,我發現我愛上了這種味道,我控制不了自己,我開始縱容自己的欲望,假借傳說之名,接二連三的作案。”
蕭劍卿沉聲道:“你到底是人還是魔,像你這樣喪心病狂的人就是死上一萬次也不足惜!”
陸青仁抬起頭,表情淡漠道:“平日里看到鏡中的自己,竟也不信那個在夜里食人的惡魔就是我。我開始覺得在我的身體里一定藏著另一個人,那個人和我分享一個身體,但他不是我,他做的惡事卻要嫁禍到我身上,我為此苦惱了很久,我想要擺脫他的控制但是我做不到。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那個惡魔就是我自己。”
陸青仁冷冷一笑,道:“我的故事已經講完了,不知你二人準備好了沒有,陸某可要動手了!”
他說動手便動手,蕭冷二人猝不及防,被一股強大的內力震退數步。還未及二人站穩,陸青仁大喝一聲,左手運起內力棲身向冷月楓推去。冷月楓失了先機,只得順著他的掌風急退,一退再退!
陸青仁的掌力漸漸被化解,冷月楓猛然出劍,劍尖如流星一般向掌心劃去,卻不料對方掌勢一頓,隨即手掌一翻,手指貼著劍身一滑,一彈,秋水劍發出嗡的一聲,冷月楓持劍的手一麻,寶劍差點脫手而出。
這幾個動作只在一瞬間完成,雖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對蕭劍卿來說已經足夠。他長劍出鞘,使出一招兩儀化形向陸青仁劈去,這一招乃是武當絕學,將全身內息化為劍氣,劍氣如潮水般洶涌而下。
空氣中一股熱辣的氣浪磅礴而出,中了此招不死也是重傷,蕭劍卿臉上甚至流露出勝利的微笑,可是他的微笑漸漸凝固在臉上,臉色變得甚是古怪!
陸青仁身體向后翻滾,同時腳尖在大鍋上一點,大鍋連同一鍋的沸水向蕭劍卿飛去,一鍋沸水竟被磅礴的劍氣瞬間蒸干,“當!”的一聲,鍋和秦桑劍撞在一起,帶起的火花如閃電一般劃過密室,兩儀化形的千斤之力被轉嫁到蕭劍卿自己身上,好在他懂得道家以柔克剛之理,總算化解了七八層,饒是如此,胸中還是氣血翻滾。
蕭劍卿微調內息,這一劍本是制勝的一劍,卻被陸青仁輕易化解。一擊未中,內息已盡,短時間內再也施展不了這樣的劍法了。
陸青仁踢開大鍋化解蕭劍卿一劍后,冷月楓的秋水劍已刺向他胸口,他在地面上一滾,避開這一劍,然后起身以掌為刀向冷月楓腰間橫削,“嘶啦”一聲,衣帛破裂!
冷月楓不敢讓他近身,只依仗長劍困住他,以讓蕭劍卿尋找可乘之機。他劍法輕靈,每出一劍卻都是致命的招數,可陸青仁的身體卻總是能以各種古怪的身法躲開,而不露任何破綻。冷月楓招招緊逼,劍勢越來越快,雖然每一招都被他從容化解,但是他也無暇顧及其他了吧。
蕭劍卿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他看準了時機刺向陸青仁的右腿。此時冷月楓擊他左肩,他勢必右傾身體,而右腿是他唯一的支點,不好移動躲閃,這次定要讓他吃我一劍!
他這一劍,正是刺向陸青仁的右腿。
可是陸青仁的身體竟然向一側倒了下去,根本沒有用右腳作為支點,而是騰空倒下,身體在兩劍的間隙穿過,然后右手往地面上一拍,身形向上一彈,雙腿如剪刀般踢向二人腹部,二人一吃痛,紛紛向兩側退開。
陸青仁笑道:“冷賢侄,看來你的劍法火候還不夠啊,不及你父親十分之一,看我如何奪你手中之劍!”
說罷,他揉身向冷月楓擊去。冷月楓也在瞬間出劍,這一劍深得白駒劍法的奧妙,快如閃電,勢如破竹。但陸青仁只以兩指相接,兩指竟不偏不倚將劍夾住。又是這招,那天冷月楓已在這招上吃了大虧,他心里暗自叫苦,一咬牙,把劍一推,可對方卻穩如泰山一般,夾劍的兩指并未移動分毫。
陸青仁見狀冷冷一笑,兩指忽然一松,冷月楓不得不向前沖,陸青仁肘擊他胸口,然后手指在劍身上一彈,嗡的一聲,秋水劍脫手而出。
冷月楓胸口被一擊后氣血翻滾,哪有力氣經得住他那一彈。他心口又吃陸青仁一掌,已然動彈不得,只得大喝道:“蕭兄小心!”
陸青仁奪了劍后,蕭劍卿的劍已飛至,他橫劍一檔,小退數步,高聲道:“我且用冷兄傳我的白駒劍法會會你的武當絕學!”
劍光一閃,秋水劍以迅雷之勢刺向蕭劍卿,這是他第二次對陣秋水劍,前一次只是切磋,這一次卻是生死之戰,他不敢大意。
白駒劍法講究的是一個快字,正所謂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并不是說快了就無破綻,而是破綻稍縱即逝。此時更要冷靜,以靜制動,伺機破敵!
武當劍法講究以柔克剛,以慢制動,以弱勝強,正是快劍的克星。是以他的劍勢雖然柔軟,卻能次次化解對手的劍法。
可是對手終究太強大,他的內力,武功,以及對劍法的理解遠勝于自己,二十招后,他已漸漸不支,全身數處掛彩。
陸青仁冷笑道:“這一招,叫白駒過隙,看我結果了你性命!”
話音一落,劍尖已刺向他的心臟,劍雖未至,卻給他一種已至的錯覺,這一招,他避無可避,退無可退。難道這里就是我的葬身地么,真的阻止不了他出去為禍人間么,還有湘兒,她是無辜的啊……他心里卻是萬般不甘,但也無力回天。
一切已成定局。
然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陸青仁的劍并未如期而至,他的身體忽然僵住,仿佛一尊雕像一般持劍而立,眼神呆滯,然后斜著倒了下去。
蕭劍卿一臉的詫異之色,他實在不敢相信自己會在這么驚險的情況下撿回性命。
此時外面進來兩個人,一個七旬老者,一個正當壯年,那老者笑道:“蕭捕頭,為感謝你幫我們找到舒家遺產,我且救你一命,算是報酬。”
這二人便是讓蕭劍卿尋找舒家遺產的人,他抱拳道了聲謝,問道:“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那老者道:“我們跟蹤你二人到此,只是藏在暗處,你們沒有發現罷了,我看你們兩個不是這老怪物的對手,便出手幫了你們一把。”
蕭劍卿疑道:“你使的是什么暗器,有如此威力?”
老者得意道:“我這暗器名為生死匣,共有九發,一發一命,例不虛發。”
蕭劍卿道:“既然此事已了,還望前輩給我解藥,我好救我妹子!”
老者笑道:“好說好說,不過你且答應我一件事,老夫解藥必當雙手奉上!”
蕭劍卿抱拳道:“別說一件,十件也不在話下!”
老者道:“一件就夠,一件就夠,我要你今日之后不要再管這舒家遺產一事,出去之后只當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如何?”
蕭劍卿果斷道:“我答應你就是。”
老者滿意地點了點頭,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瓷瓶丟給蕭劍卿。
這時,一旁的冷月楓沉聲道:“你們就不怕我管這事嗎?”
老者笑道:“你不會管,何況你不是官家的人,也管不到。”
冷月楓只得搖頭苦笑。
蕭劍卿抱著柳云湘出來的時候,那父子二人正在搬弄地上的幾口巨箱,而冷月楓則抱劍等著他們。
那老者見到蕭劍卿,連忙叫住了他:“蕭捕頭,這幾口箱子有點古怪。”
蕭劍卿道:“古怪在哪?”
老者道:“這兩口裝著死者的尸骸,這四口裝的卻是一些石頭,其余的幾口都是裝的金子。外面的石頭想必原本是裝在這兩口箱子中的,不知這些裝著石頭的箱子有何用意?”
蕭劍卿聽后也是不解,搖著頭道:“我也不知,若沒有其他事,我們先告辭了。”
蕭冷二人穿過長長的甬道,跳出洞口。他們終于活著回到地面上了,能夠再一次呼吸到這屬于人間的氣息,實在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此時月落星沉,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蕭劍卿道:“你說他這么一大把年紀,還要這么多錢做什么?”
冷月楓笑道:“我倒是聽說,上了年紀的老人往往更愛錢,因為他們看透了世上所有的事,最后發現只有金錢是最實在的。”
蕭劍卿道:“只有金錢是最實在的?”
冷月楓笑而不答。
二人行至山腳,忽然聽到山上發出一聲巨響,他們甚至能感覺到整座山都搖了一下,林中的鳥雀被這巨響驚醒,紛紛飛出林去。
他們回頭望去,發出那聲巨響的方向,正是魚音寺。
蕭劍卿道:“我想我知道那些石頭的用處了,那幾口箱子下面應該就是一個機關,當箱里的金子被取走之后,必須用石塊將之填滿,否則,地面承重減輕,便會觸動機關,將那密室中的人和錢一起掩埋。舒家的祖先當真讓人佩服得緊,看來他們也知道早晚會有這么一天吧。”
冷月楓搖頭笑道:“有這么多錢給他陪葬,倒是不枉他這么愛錢。”
尾聲
柳云湘從昏睡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蕭劍卿懷里,嬌聲道:“蕭哥哥……”
蕭劍卿驚喜道:“湘兒,你終于醒了!”
柳云湘睡眼惺忪道:“我怎么了,這是在哪里?”
蕭劍卿卻答非所問:“湘兒,你沒事了,你身體里的毒已經解了。”
柳云湘撲哧笑道:“蕭哥哥,其實不用這么麻煩的,你忘記我娘姓什么了?”
“姓唐。”
柳云湘正色道:“唐門后代都是天生的辟毒之體,那五靈散根本傷不了我。我就想看你為我著急的樣子,所以沒有跟你說。”
蕭劍卿一愣,忍不住大笑起來,柳云湘嗔道:“笑什么,你打算抱我到幾時,還不快放我下來!”
冷月楓看著他們兩個,不由搖頭,他抱拳道:“此間事已了,我也該告辭了。”
蕭劍卿忙道:“冷兄,何不隨我回京,一道在六扇門當差。”
冷月楓笑道:“我還想趁著年輕,在江湖中游歷一番,蕭兄的心意我心領了。”
蕭劍卿道:“也好,不過還請記得我今日說過的話,來日若有此心,隨時可來京城找我。”
冷月楓再一抱拳,道了聲珍重,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柳云湘見冷月楓走遠,低聲道:“蕭哥哥,剛才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蕭劍卿笑道:“再奇怪的夢也不奇怪。”
柳云湘看著他,癡癡道:“我夢見你給我穿的衣服,我還以為是真的呢,原來只是一個夢。”
蕭劍卿臉色微變,急道:“這……這是個什么夢,你別胡思亂想了!”
柳云湘卻一臉失望之色,喃喃道:“原來真的只是個夢呢。”
東方,一縷和煦的陽光照在她臉上,也照在一個少女情竇初開,稚嫩的心上。
菱州城內,賣炊餅的老人喊出了今日第一聲吆喝,這聲悠長的吆喝仿佛傳遍了大街小巷的每個角落,喚醒了沉睡中的小城,也喚醒了睡夢中的人。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經過昨夜的沉寂之后,現在又是新的一天。
是啊,又是新的一天。
注:文中墰州,菱州等地名以及相關歷史事件均系作者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