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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將你心兒摘下

2011-12-31 00:00:00攖寧
最推理 2011年9期

云朵感到一陣胸悶,呼吸急促起來。

皮祖提才有了動作,便發覺云朵的不適,用肘部支起上半身,窺視她的表情。

“這里難受嗎?”他撫著云朵赤裸而滾燙的胸口,幫她順氣。

“可以不做嗎……”云朵在他懷抱里蹙著眉頭,閉著眼瞼輕輕地央求。

窗外的暴風雨幾乎淹沒了她的聲音。

皮祖提難免泄氣,翻身下來,一雙眼睛瞪著天花板。欲火焚身的他此時的樣子像個賭氣的孩子。

他不好說什么。云朵有心臟病,正在療養期間。但不全是因為這個,今晚云朵的情緒不穩定,一開始就很別扭。

是因為陌生的環境嗎?可是她不是說十六歲時隨父母在這里度過暑假嗎?

皮祖提滿心期待的這次旅行應該充滿甜蜜和浪漫,但沒想到第一晚就受到打擊。

一旦分開,云朵對他的肉體又產生了依戀,翻轉過去緊緊地摟住他,并在他臉上親一口,算是個安慰。然后把臉枕在他的左胸上。

感受著她灼熱身軀的纏繞,皮祖提退卻的欲望又像潮水般卷土重來,只是這中間有了一道無形的長堤。他不能強行為之。

他的手勾過來摩挲著云朵脖頸后的茸發,激情慢慢平緩下來。

趁著沉默,風雨聲填充進來,雖然窗戶緊閉。有時一道閃電把房間照得雪亮,不可捉摸的驚雷使整個旅館都震動了。

他們依偎著躺在一起,不知怎么讓人挺安心的。

暴風雨似乎讓天黑不下來,窗外的湖面一片迷蒙。

云朵從枕頭下摸出手機看時間,已過八點了。她打開播放器,放一首伍佰的《挪威的森林》。

讓我將你心兒摘下

試著將它慢慢融化

看我在你心中是否仍完美無瑕

是否依然為我絲絲牽掛

依然愛我無法自拔

心中是否有我未曾到過的地方啊

……

“你好像很喜歡聽這首歌?”皮祖提透過雨聲和音樂聲問道。

云朵靜靜地枕著他,沒有吭聲,似乎沉浸在歌曲的旋律里。

“為什么啊?”皮祖提又問了一遍。

云朵倏地一抖,不知道是因為他的問話還是剛才的驚雷。

她關了播放器,把手機重又塞入枕底。

“我跟你說個故事……”她倦懶地說。

“哦?”皮祖提不明白她為何答非所問。

“這座旅館還沒建造的時候,湖心島上只有一間小木屋,是專門出租給情侶幽會的場所。 裝潢簡潔,但設備齊全。有年秋天來了一對男女,他們同是某中學的教師,男人是化學老師,女人是語文老師——”

“我猜他們是婚外情。”皮祖提插嘴說。

“是的。”云朵想了會兒說,“他們好了很多年,迫于職業、家庭和輿論的壓力不得不結束這段地下情。他們開始爭吵,到這里來就是為了最后一次幽會做紀念……更像是為分手舉行的儀式。”

“我們不會是懷著同樣的目的來這里的吧?”皮祖提笑著說。

云朵推了一下他,算是否定。警告他專心聽故事。

“他們住滿三天,小木屋的主人沒接到退房通知,就搖著小船到島上詢問他們是否續租?上島后剛走近小木屋就聞到一股令人不安的腐臭。”

“你要說的是個悲劇故事嗎?”皮祖提似乎猜到八九分。

“主人先是禮貌地敲門,里面雖然傳出音樂聲但長時間沒人應答,于是他掏出備用鑰匙打開木門。”

“他看到兩具尸體。”皮祖提從來就不是個好聽眾。

“是的,兩具尸體。”云朵只在乎自己的敘述,“木屋主人看到的一幕在今后幾年的夢境中時時困擾他——女人仰面躺在床上,幾乎全裸。她的胸口被剖開,心臟被摘除。暗褐色的血像凝固的瀑布從床單上披掛下來。男人更恐怖,身軀痙攣地蜷縮于床下。他扭曲的臉及脖子呈現出可怕的鉛黑色,飽滿而發亮。嘴唇潰爛。膨脹的大肚子把襯衫鈕扣都撐掉了。”

“看來不像是殉情。”

“不知道。”云朵略微停頓一下,回憶著說,“地上摔碎了一個玻璃杯,半個杯底里盛有粘稠紅色殘留物。”

“是什么?”

“經法醫辨認是溶化的肉沫——女人的心。”

皮祖提沉默了。

“心臟是用硫酸溶化的。”云朵殘酷地繼續說,“所以小木屋充斥著濃烈刺鼻、令人窒息的惡臭。木屋主人終會擺脫噩夢的困擾,但是這種惡臭仿佛浸透了每個細胞,損害了嗅覺神經,隨時都會聞到,這輩子也別想擺脫了。”

驟雨擊打著窗戶,就像一頭發瘋的猛獸試圖闖進來。閃電更加密集,只是雷聲在遙遠的地方醞釀,遲遲不到來。

云朵的一只手放在皮祖提的小腹上,指甲微微嵌入皮膚。她像是被自己的故事嚇著了。或者她只是在重溫當初聽這個故事時的感覺。這個故事包含著另外的回憶,愉快的回憶。所以她不打算結束它。

“男人因中毒而死。警察還原了事件的發生:男人殺死女人,取出心臟,放入化學溶液中融化,然后大口飲下。”

“你說小木屋里有音樂,什么音樂?”皮祖提突然問道。

“伍佰的《挪威的森林》。”云朵抬起頭來說。她的表情及聲調都不像她自己的,倒像是在模仿他人。皮祖提覺得很陌生。

他們的裸體蓋在床單下,不知什么時候火熱的體溫已經退去,這時竟然感到一絲涼意。

“以前的小木屋就建在這個房間的位置。”云朵悠悠地說。

昏暗中兩個人不再說話,輪到不曾停歇的暴風雨肆意渲染氣氛。

皮祖提一陣顫抖。

“怎么了?”云朵帶著竊笑仰頭問。

“窗玻璃上貼……貼……貼著個人臉!”

“哎喲!”

云朵嚇得抓住床單捂在胸口,閉著眼皺起眉頭,嘴唇都扭曲了。

皮祖提笑得渾身顫抖,很是得意。窗玻璃上貼著一片樹葉,旋即便被風卷走了。

但是云朵的樣子十分痛苦,眼角有細細的皺紋,微啟雙唇,牙咬得緊緊的。一看就是心臟受不了。

“對不起,對不起!”皮祖提慌忙道歉。幫她拿開雙手,讓她平躺下來順暢地呼吸。

云朵啪地打他一下,又踹他一腳,生氣地說:“滾開!”

“我跟你開玩笑嘛!”

“走!走!”云朵只顧推他。

“我已經道歉了。讓我睡這兒吧。”

“不行!”云朵把赤身裸體的皮祖提從床上推下去。她忍住笑,嚴肅地說:“你走不走?”

皮祖提站在地上有些莫名其妙,這副模樣又讓他惱羞成怒,結巴著說:“你……怎么這樣啊!”

云朵口吻軟和下來,說:“今晚又是雨又是雷的,郝小醒初來乍到,一個人肯定害怕,我猜她過會兒要來我房間跟我一起睡。”

“她知道咱倆快結婚了?”

“她要是敲門我能不開門嗎?”

“她來了我再走。”

“要是看見你在我房間她還好意思進來啊?”

“你放心……”皮祖提說著往床上爬,但被云朵擋住了。

“你聽不懂啊!”云朵急得瞪眼說,“我怕秦叔秦姨知道咱倆睡一起影響不好。”

“這是旅館,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但也是他們家啊!”

“好,好,看在你心臟不好的份上……”皮祖提鐵青著臉穿上短褲,把剩下的衣服抱在懷里,走到門邊回頭惡狠狠地說,“云朵,真有你的!”

云朵看著他砰地關上門后,才噗地一笑。屋里只剩下她和滿世界的風雨,她躺在床單下,呆呆地看著昏暗中的天花板。

“咔嚓”一聲雷,撼動整個旅館。云朵不由得縮緊身子,瞥見窗外一條火龍蜿蜒翻騰,還沒落地就消失無蹤。她的心怦怦直跳,一定是雷劈斷了電線。

她伸手開床頭燈,果然不亮。

云朵穿上內衣,又披上一件薄襯衫,走到窗前。

暴雨像馬蹄一樣踢打著玻璃,化為水幕。閃電撕裂天空的剎那,看到湖面一片晦暗。岸邊的樹影如同群魔亂舞。

“小醒如果不來,我怎么辦?”云朵心里想,“這樣的夜晚,又是黑燈瞎火……她不來,我可以去她的房間啊!”

云朵看了一眼房門,沒鎖,銅把手微微發光。她連開門的勇氣都沒有,因為門外還有一條黑暗的走廊,她所有的噩夢都跟走廊有關。

“真后悔,我干嘛要趕走祖提呀!臭祖提,死祖提,豬頭!叫你走你就走啊?”

房間里的空氣潮濕而粘稠,屋外風雨大作反而顯得室內更加沉悶。云朵摸了摸自己的心臟,虛弱的跳動讓她感到一種負荷,她開始不安。

“我可以打電話給他們,”她對自己說,“給他們任何一個打電話。”

云朵正準備去拿電話,突如其來的感覺令她像觸電一般全身麻痹,動彈不得。血一下子涌向大腦,耳朵背了,只聽見自己越來越大聲的脈搏和心跳。

當危險突然降臨時,人的生理上會有一系列的應急反應。此時的云朵正感覺到身后有某種東西在靠近她。

她嗅到一股腐臭氣味。越來越近的喘息把氣流吹向她的后頸,使她整個背部頓生寒意。

“一定是祖提!這豬頭喜歡惡作劇。”云朵心里說,“但是……會是殺人摘心的化學老師嗎?”

云朵雙手按住胸口,心里雖然一萬個害怕,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回頭看個究竟。

腦袋仿佛重若千斤,她艱難地慢慢轉過身——心臟有如迸裂般的巨痛,云朵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皮祖提回到106房間,感到十分沮喪。他不明白云朵為什么一反常態,變得端莊而矜持起來?

如果這里是秦叔秦姨的家而不是對外開放的旅館,那么為尊重主人作為男女客人之間保持純潔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他、云朵、郝小醒和高端一行四人是以游客身份來度假的,云朵和秦叔秦姨雖然是熟人,也只限于十多年前的一次旅行,充其量只算是回頭客。

昨天他們入住時雖然免交押金,但是為期十四天的度假結束后,一切食宿費用都會結算的。皮祖提越想越不甘心,他決定打個電話給郝小醒,看她是否在自己的房間里。沖他這份執著云朵也不會將他拒之門外吧?

皮祖提剛拿起電話,停電了。于是他改變主意,放下電話,借故去看云朵的房間是否也停電了?說不定她正因為停電而害怕呢!

剛站到走廊上,便看到大廳那頭有個人影。

“皮先生,可能是打雷劈壞了高壓線,”秦叔大聲說,“旅館有發電設備,請您回房間,我這就去發電。”

“哦……那最好了。”皮祖提有點愧心地縮進自己的房間。

不一會兒,房間里的燈重新亮起來,只是電壓不穩,忽明忽暗。

忽然,他聽到一聲恐怖的尖叫。

皮祖提跑出去發現不止他一人聽到尖叫聲,住在對面105房間的高端也開門出來了。接著從大廳里跑來三人,秦叔秦姨和廚師鄭姐。

尖叫是由女人發出的。走廊里沒有云朵和郝小醒,云朵住109,門開著。郝小醒住110,門卻關著。

他們在109房間發現了郝小醒。她似乎撲到房門上又跪下來,把臉埋進臂彎里哭泣。

“怎么了?怎么了?”秦姨撥開三個男人焦急地問。她看到了云朵,咚的跌坐在地上,張著嘴巴卻說不出話來。

房間里只亮著一盞橙色的床頭燈,光線很暗。云朵蜷縮在窗前的地毯上,被揪扯下來的白紗窗簾凌亂地蓋在她身上,但是沒有遮住她猙獰的面孔。

皮祖提和高端都是醫生,完全懂得急救措施。按部就班地把云朵放在地毯上,皮祖提給她做人工呼吸。高端配合他給云朵壓胸。

高端心里明白,云朵雖然尚有余溫,但是已經沒有脈搏了。在他短短的職業中面臨過幾次這樣回天乏術的打擊。而這次是他的朋友。

他固然悲痛,但保持著應有的冷靜。這樣折騰一具正在冷卻的尸體只能是徒勞。他停下來轉而去制止處于瘋狂中的皮祖提。

“祖提!祖提!”高端大聲喊道,“她死了!”

皮祖提像是聽到死神的宣布,一下子萎頓下來,把云朵抱在懷里,雖然沒有哭出聲,但是眼淚如決堤般落下來。

“我打電話叫救護車!”秦叔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么。

“秦叔!”高端叫住他,“沒必要了。我和他都是醫生,云朵……已經死了。”

高端強行把云朵從皮祖提懷里接過來,仔細檢查云朵的瞳孔。

“心臟病突發……”他輕輕地說。

高端恭敬地把云朵的薄襯衫一個鈕扣一個鈕扣地扣好。把她抱到床上,蓋上床單。然后回到窗前,向外眺望。

暴風雨未減分毫。雷聲依然轟鳴,閃電劃破天空和湖面。

高端轉身慢慢地蹲下來,他蹲在云朵死前蜷縮的位置,抬頭45度角望向天花板。

云朵臨死前到底看到了什么?

視線所及,只看到因陳舊而愈顯灰暗的房頂,一個普通的吸頂燈。還有,他偏過頭看到衣櫥的鏡子破碎了,仿佛被什么擊中,裂紋呈輻射狀散開。

這些能說明什么呢?

秦叔已經把木然的皮祖提扶了起來。一直站在門外的鄭姐幫助秦姨和郝小醒直立起來,向外面走去。高端在后面把門極輕地關上。因為里面死了人。

大家坐在圓形大廳的沙發上,短暫的沉默過后,終于有人發言。

“我們應該通知云朵的父母。”秦叔說。

“我認為先報警,”高端說,“雖然我和祖提能確定云朵死于心臟病,但我們畢竟離開了醫院,不能開有效證明。就好比法官離開了法院,他的判決無效一樣。所以我們讓警察處理這起死亡事件,由他們給云朵的父母以交待,這樣更可靠些。”

“還是高先生想的周到,”秦叔說,“我這就報警。”

秦叔走向吧臺,卻被從沙發上站起來的秦姨擋住去路。

秦姨向秦叔耳語幾句,只見秦叔煩燥地大聲說:“哎呀,已經顧不了許多啦!”

“怎么了?”高端好奇地問。

秦叔猶豫了一下,陪笑道:“我老伴擔心旅館傳出死人的消息會影響生意。”

“你們怎么這樣啊!”郝小醒生氣地說,“云朵父母跟你們有交情,正因為這層關系,我們才陪云朵到你們這兒來療養。現在她死在你們旅館,你們首先想的,居然是旅館的生意,難道還準備密不報喪嗎?”

秦姨聽郝小醒這番話,身體搖晃了一下,明顯受到打擊。她撐住沙發扶手,倚身坐下去,倔強地昂起頭,灰白的發稍微微顫抖。

“郝小姐說的沒錯,”她平靜地說,“我們兩家這些年確實保持著友誼,對這孩子的病我們深表同情。但是在事先沒有告知的情況下,讓如此病危的云朵千里迢迢來到我們這個偏僻、簡陋的地方療養,也很欠妥。”

“噢,我聽明白了,”郝小醒陰陽怪氣地說,“您的意思是,我們故意隱瞞云朵的病情,口上說是到您這兒來療養,實際上是讓云朵選擇一個風景如畫、有美好回憶的地方,在好友的陪伴下平靜地死去?”

郝小醒的話連悲傷中的皮祖提都感到驚愕。

“我老伴的這種擔心,我希望你們能理解。”秦叔尷尬地說,“當初我獲取政府要開發湖心島的內部消息,迫不及待地建造了這座旅館,哪知一年、兩年直到今天政府也沒有開發湖心島的動靜。好在湖心島風光秀麗,每年還會吸引少量的游客,旅館的生意談不上繁榮,只能維持我們一家人的生計。所以這幢大宅子出一丁點事,勢必讓我們的生活舉步維艱。”

秦叔言辭懇切,充滿傷感和無奈,讓高端動了惻隱之心。但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旅館里死了人多少會引起游客的忌諱,”高端耐心地解釋說,“但是對她的死亡越是遮遮掩掩,反而越引起別人的猜疑,對旅館生意越不利。”

“你說的沒錯。報警。”秦叔下了決心。

大廳里變得十分安靜,只聽見秦叔的撥號的聲音。

“……這里是湖心島旅館,我是旅館老板秦忠良……我這里有位游客心臟病發作死亡,希望你們能來一趟……好,謝謝。”秦叔掛上電話,把胳膊放在吧臺上,看著大家說,“誰的手機在響?”

果然,從什么地方傳來音樂聲,而且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老歌《挪威的森林》。

皮祖提嚯地站起來,朝客房區的走廊奔去。

其他人尾隨其后。走廊里只有一扇門是開的,就是109房間——云朵的房間。

進入房間,只見皮祖提呆立于床邊,發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怪聲,類似喪偶的野獸在深夜里發出的哀號。

接著,每個人都看到床上一幕,不由的驚呼——蓋在云朵尸體上的床單被揭開,自胸罩以下,蒼白的胸腹部被切開一條大口子,沒有多少血,但是觸目驚心。

郝小醒不敢靠近,只在遠處瞟一眼,感到暈眩,差點撞翻圓形玻璃茶幾。那上面有一個骯臟的茶杯,杯底和桌面粘有星星點點的紫紅色肉沫。

云朵的手機也在茶幾上,正起勁地播放著那首歌:

讓我將你心兒摘下

試著將它慢慢融化

看我在你心中是否仍完美無瑕

是否依然為我絲絲牽掛

依然愛我無法自拔

心中是否有我未曾到過的地方啊

……

秦姨同樣嚇得面色慘白。高端扶她坐進椅子里。他也留意到茶幾上散落的肉沫,仔細辨認后又回到床邊。

高端小心地用手繃開尸體上的切口,側頭向里瞄一眼,倒抽一口冷氣。

“云朵的心被挖走了。”他顫聲說道。

空氣凝固了兩秒,時間、空間、思維被抽離出去。

“你說這孩子怎么了?”秦叔試探著問,“她的心呢?”

“在這里。”高端指著茶幾上的肉沫說,“好像被人切碎了。”

玻璃茶幾上有一塊污涂的血跡,道道直線形水印似乎是刀切削時留下的痕跡。

郝小醒和秦姨不約而同地從茶幾旁的椅子上躥起來,閃到一邊,掩住嘴巴。

皮祖提突然轉身,死死地盯著那只猶在唱歌的手機。沒等大家反應過來,他抓起手機關閉播放器,扔到了地毯上。

“會是誰干的?”高端審視大家說,“我們都在大廳里。”

“鄭姐呢?”郝小醒抬頭問。

“她在廚房里。”秦姨說。

“我們去看看。”高端率先走出房間。

廚房很大,中間是個長方形的洗滌池。靠墻一排五個灶臺,看得出來其中三個長期閑置不用。一個灶臺噴著火,架著一口大鍋正冒著熱氣。電壓本來就不穩,油污的日光燈在蒸氣中更加顯得暗淡。

渾濁的空氣中有股血腥味。

地上鋪著紅色的防滑馬賽克,可是仍舊黏濕、油膩,并沒有起到防滑的作用。

大家小心地繞過洗滌池,看到一個干瘦的背影蹲在地上。

“鄭姐!”秦姨叫道。

鄭姐聞聲站起來,轉過身,粘滿血污的手上赫然拿著一把尖刀!

“把刀放下!”高端大喝一聲。

鄭姐黝黑的長臉剛要展開笑容,瞬間僵住了。手里的刀當地掉在地上。

高端一個箭步上去,抓住她的右手往后一提,再橫掃一腿。鄭姐撲通跪到地上,嘴里嗚哩哇啦地亂叫。

“你殺了云朵?”高端聲色俱厲地問道。

鄭姐嘴里像是有塊烙鐵似的歪來扭去,含糊不清。

郝小醒揭開旁邊冒熱氣的鍋蓋,里面是一鍋土豆,其間夾雜著一些醬色的肉丁。

“鄭姐是啞巴。”秦叔連忙說明。

高端不自覺地松開手,同時看到地上有個大木盆,里面有只剝了皮的野兔,血肉模糊。

“你在干什么?”他警惕地問。

鄭姐眼里充滿惶恐,比劃著手勢,嘴里發出令人費解的語氣詞。接著從木盆邊端起一個碟子,里面盛著七、八粒黑色的小球。

“她說用尖刀把兔肉里的鐵砂子剔出來,”秦姨幫著解釋說,“本地農民用自制的土槍打野味,火藥里將上一把小鋼珠,打擊面積會更大,提高命中率。她做這些是為大家準備明天的伙食。”

“鄭姐,你去過云朵的房間嗎?”高端問。

鄭姐搖搖頭。

“秦叔,”站在廚房門口的皮祖提突然開口說,“十年前您這旅館還沒建造的時候,島上是不是有一對男女教師殉情而死?”

“教師?殉情而死?”這古怪的問題讓秦叔皺起眉頭,努力回憶,最后把目光移向老伴尋求幫助。

“咱們旅館開業那天有人說過這事。”秦姨提醒說。

“噢,說什么一個化學老師殺死一個女教師,而后自殺了。”秦叔對皮祖提說,“我認為是本地人出于嫉妒或商業競爭故意散布的謠言。之后也沒再聽人說起過了。”

“化學老師把情人的心挖下來用硫酸溶化,然后喝下去燒毀內臟而死。”

“既然是別有用心地散布謠言,當然說得越恐怖越好。”

“那時候伍佰的《挪威的森林》正流行,化學老師估計是受歌詞的啟示。”

“祖提,你到底要說什么呀?”高端忍不住打斷他說。

“云朵跟我說過這事。”皮祖提痛苦地說,“現在她的心被摘除,被溶化——茶杯里的肉沫就是證明。現場留下的手機里,播放的正是《挪威的森林》。這些只是巧合嗎?還是和十年前的謠言有某種聯系?”

“晚飯后你去過云朵的房間?”高端謹慎地問。

“去過。”

“干什么?”

“只是說說話。”皮祖提回避高端目光說,“她告訴我這個故事,并說這對情人的死亡地點就是這座旅館。”

“云朵死于心臟病突發,其癥狀是心肌梗塞造成心臟衰竭。不過,從她面部表情來看,死前似乎受到強烈的刺激或看到某種可怕的東西。”

“你是說她是嚇死的?”郝小醒插嘴說。

“關鍵是她死后,尸體被動了手腳,有意布置的現場。”皮祖提補充說。

“但是云朵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人就是你!”高端強調說。

“我離開時她好好的,”皮祖提痛心地說,“其實我是被她趕出來的。”

“為什么?你們發生爭吵,還是……”

“她怕我們共處一室影響不好,還說小醒會去她的房間。”

“對呀,我差點忽視了,”秦姨尖著嗓子說,“云朵出事時我們趕到現場,郝小姐就在她房間里。”

“小醒,你什么時候到云朵房間的?”高端問。

“來電的那一刻。”郝小醒急著說,“打雷、停電,我害怕才去找她。”

“是什么引發云朵死于心臟病,我們暫放一邊。”高端揪著眉心說,“這之后,誰對她的尸體進行了破壞?”

“除了鄭姐,我們都在大廳里。”郝小醒說。

高端拾起鄭姐掉在地上的尖刀,插進案板上的刀架,發現旁邊還少了一把刀。同樣又窄又尖的刀。

鄭姐突然緊張得發抖,大驚失色,把手指向斑駁的天花板,張開嘴,卷著舌頭努力發出:“吱——呷,吱——呷……”

秦姨沒有幫她解釋,但是大家都能聽懂鄭姐說的是“志嘉。”

志嘉是秦叔秦姨的兒子,今年8歲。他們是老來得子,疼愛有加。

“志嘉在哪兒?”高端問秦姨。

“他一直在自己的房間里。”秦姨慌忙跑出廚房,這倒提醒她了,兒子是否安然無恙?

志嘉的房間在吧臺后面的最里間,外間是秦叔秦姨的臥室。

志嘉戴著耳機躺在床上邊聽歌邊看漫畫。房門突然打開,涌進這么多人把他嚇了一跳。

秦姨松了一口氣,溫柔地說:“兒子,你沒事吧?”

志嘉戴著耳機,茫然地點點頭。這孩子恐怕根本不知道旅館里發生了什么事。

高端掃了一眼房間。走到床邊,把志嘉的耳機取下來貼在自己的耳朵上,重新給他戴上。

“伍佰的歌。”他輕輕地說。

大家面面相覷,沒人說話。

高端轉身看書架上有一摞CD碟。他翻了翻,抽出一張向大家展示,伍佰的專輯《愛情的盡頭》,里面就收錄了《挪威的森林》。

“他小小年紀就聽搖滾?”高端問。

“這有什么?”郝小醒不以為然,“比他還小的小朋友誰不聽流行歌曲,唱流行歌曲?”

“這些CD大多是游客丟下來的。”秦叔適時地說。

皮祖提雖然強調《挪威的森林》這首歌對云朵的死亡或毀尸有某種關系,但他并不認為8歲的秦志嘉能干出這種事。

志嘉的表情看起來很無辜,沒人想把恐怖的事情告訴他,所以也就沒有質問。

就在大家毫無頭緒的時候,外面又響起了歌聲:

讓我將你心兒摘下

試著將它慢慢融化

看我在你心中是否仍完美無瑕

是否依然為我絲絲牽掛

依然愛我無法自拔

心中是否有我未曾到過的地方啊

……

大家屏息靜聽,驚慌失色。高端撥開眾人第一個沖出去。

秦姨在最后面,她沒取下兒子的耳機,大聲叮囑他在房間里別出來。然后關上門,鎖住。

大廳左邊有樓梯,通往二樓客房。歌聲正從樓梯上傳來。

高端一進大廳就看見了樓梯上的那張臉,側著貼在樓梯的紅地毯上——鄭姐的臉。

鄭姐倒在樓梯的拐彎處,已經死了。她胸前的衣服被扒開,幾乎看不到皮膚,被滿滿的一汪鮮血浸透了,腥氣撲鼻。她身邊擱著一部白色超薄手機,云朵的手機,放著歌。

高端、皮祖提和秦叔登上樓梯,目睹這幕慘狀,不知所措。郝小醒和秦姨站在大廳里,怎么也不敢靠近,掩面啜泣。

“別破壞現場,”高端遲緩地說,“秦叔,您再給警察打電話,這回可是兇殺了。”

秦叔答應著退下樓梯,走進吧臺,剛要拿電話,突然鈴聲大作,把他嚇怔住了。電話鈴足足響了一分鐘。

“老頭子,你倒是接啊!”秦姨大喊一聲。

秦叔拿起電話,眼睛看著大家,一句話也沒說,然后輕輕地掛上。

“警察說繼續嶺發生山體滑坡,他們的警車來不了。”秦叔黯然地報告這條壞消息。

“他們可以棄車前來啊!”郝小醒哭道,“一會兒功夫死了兩人。”

“最近的派出所離這里也有15公里,”秦叔說,“暴雨連續下了兩個小時,現在還沒有停止的跡象,河里漲水,一路上有五道河,我想他們是淌不過來的。”

“在這里我們每個人都很危險。”皮祖提顫抖地說,“快離開吧!”

秦叔又拿起電話,連撥兩個號碼,接著無比失望地說:“老孫頭的電話打不通,可能是打雷打壞他家電話了……我倒是給他配了手機,但他人老眼花用著不方便,一直擱著,電池早就沒電了。”

“那沒別的辦法了嗎?”郝小醒尖叫起來。

“這個島四面環水,我買了一條船,雇傭對面村子里的老孫頭長年為我擺渡,迎送游客。如果島上客人要離開,電話又聯系不上,我就在旅館前的旗桿上升一面黃旗。即使老孫頭沒有看見,村里人也會提醒他,把船搖過來。但是晚上,又是大風大雨,這個方法就沒作用了。”

郝小醒又哭了起來。

高端一直在觀察兇殺現場。他發現鄭姐脖子上有一個刀傷。她腳上的一只鞋落在高處的一級臺階上。顯然她剛要踏上二樓時,被人迎面扎上一刀,倒地后被拖到這個拐彎處。她胸上雖然積滿鮮血,但沒有一條凹槽。

難道她也被開膛了?

開膛的目的是挖掉她的心。

高端想起鄭姐在模糊地說“吱——呷”時,手指向天花板,好像是指樓上的意思。志嘉的房間在一樓,就在大家去志嘉房間時,只有鄭姐沒跟隨,她一個人上二樓是為什么?

難道二樓藏有什么秘密嗎?

二樓走廊里沒有開燈。但借著大廳的燈光,高端還是看到二樓的墻壁上濺了一些血點。

201房間的門居然是半開的。他輕輕地推門進入,暴風雨的夜晚反而有種朦朧的微光,他能看到房間里收拾的整潔,顯然沒有人入住。

一道閃電讓他看清墻壁內置插電盒上有塊黑斑,他用手指一抹,知道是血跡。

他又仔細地掃視著房間,忽然看到茶幾上的兩個茶杯并未放在杯墊上,一定被人移動過。

他走過去,猶豫了一下,猛地揭開其中一個,偏巧這時一道閃電。雖然心里有所準備,但看到閃電中一杯冒著泡沫的紅色肉泥還是大吃一驚。

高端丟掉杯蓋,迅速走出房間,一步兩個臺階的來到樓下。

“秦叔,”高端面色慘白地說,“旅館里除了我們還有別的游客嗎?”

“我們這兒七月份進入汛期,暴雨頻繁,以前經常發生游客被困于島上的情況。游客大多來自周邊城市,知道這個季節的天氣變化,所以七八月份一般不滯留在島上。我們也不鼓勵他們留下來。”

“昨天我們剛到時您就說明了。”高端打斷說。

“不過,除了你們旅館里還有一個客人,”秦叔停頓了一下,說,“他比你們早來一個星期。好像是個偵探小說家。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沒見他寫東西,只一味地酗酒。我們早想讓他離開了。”

“那為什么讓他留下來呢?”

“他總是喝得醉醺醺的,脾氣又暴躁,我們沒法跟他溝通。聽他的醉話好像是家庭破碎,事業又處于低谷,來這里避世療傷,我們不忍趕他走。而且……他預付了半年的住宿費。”

“他住哪個房間?”

“219。”

“您能帶我們去嗎?”

“好。”

三個男人走上樓梯。高端隨手撿起云朵的手機,關閉音樂,放進自己的口袋里。

郝小醒不敢靠近鄭姐的尸體。突然嚷道:“喂,你們不能把我和秦姨留在這里啊!”

高端看看秦叔和皮祖提說:“秦叔,您留下來吧,我們自己去。”

“好。”秦叔轉身下樓。

高端和皮祖提繼續往上走。哪知郝小醒噔噔噔地追上來,喘著氣說:“我還是跟你們去吧。”

二樓走廊一片漆黑,居然沒人想到開燈。219房間在走廊的盡頭。

三人靠得很近,腳步聲很大,一直走到219房門前。敲敲門,沒有回應。

高端擰著把手一推,門卻開了。入鼻的是濃烈的酒味,耳邊的是如雷的鼾聲。他摸到燈閘,吸頂燈掙扎了半天,終于亮了,仍舊昏暗。

床上一片凌亂。茶幾上放著骯臟的菜碟,地毯上橫七豎八地扔滿空酒瓶。兩個床頭柜上還有各種顏色、各種瓶形的國產酒和洋酒。

房間的主人本來是坐在椅子上的,現在連人帶椅子都翻倒在地,就那么睡著了。

他身材壯實,梨形的大腦袋,卻是一頭長發。下巴尤其肥厚,布滿胡渣。穿黑色圓領衫,嘔吐物把胸前的圖案弄模糊了。露出一截毛茸茸的肚皮和深凹的大肚臍眼。

高端走過去推他兩下,又在他臉上拍一下,重重地拍。他只是停頓了一下呼吸,但是沒有醒,接著鼾聲又起。

“他不是兇手,”皮祖提肯定地說,“都醉成這樣了。”

高端四處查看,從一袋開封的火腿腸下抽出一把尖刀,雖然粘著某種殘渣,但沒有血跡,而且刀柄是精美的鑲銀裝飾,不像是廚房用刀。

“鄭姐是不是也被挖心了?”皮祖提問。

“是。”高端不抬頭地說,“而且被溶化了,盛在201房間里的兩個茶杯里。”

“我說了這是十年前化學老師和他情人的死亡重演。”

“秦叔說那只是個謠言。”

“誰能證明?”皮祖提激動地說,“為什么政府放棄對湖心島的開發?為什么這么美的地方、這么豪華的旅館只能慘淡經營?秦叔會不會為了利益而故意隱瞞一個歷史事件呢?”

“那你的結論是什么?”高端反問道,“是我們觸犯了化學老師邪惡的鬼魂,他伺機報復我們?”

突然,小說家一個鼾聲高高提起,戛然而止,讓在場人俱是一驚。然后是懸心的等待,終于,他嘆了一口氣,由低音呼嚕開了。

“還有更好的解釋嗎?”皮祖提說。

“別忘了我們的職業不允許我們有這種想法!”高端生氣地說。

“當我不能治好我未婚妻的心臟病,看到她死,死后又被摧殘,我就不再相信科學了!”

“既然都要死了,還不如跟這胖子一樣,喝得酩酊大醉呢!”郝小醒癡呆地自言自語。

“我發現廚房里少了一把刀。鄭姐死前似乎想告訴我們什么?而且我總覺得秦叔秦姨的神情有些奇怪。”高端耐心地說,“還有一點,云朵和鄭姐的心雖然被溶化,但是沒有硫酸的臭味,更像是絞碎成泥。為什么201房間的插線盒上會有血跡?對了,小醒,你昨天和今天都去過廚房,有沒有看到廚房有榨汁機?”

“不知道。”郝小醒說。

“云朵因驚嚇,心臟衰竭而死,鄭姐卻是被人用刀刺死,”高端繼續分析說,“云朵的心絞碎后只剩少許殘渣,我們姑且認為是兇手飲食了。但是鄭姐的心絞碎后滿滿裝了一茶杯,我相信另一個茶杯也是滿的。一個吃一個不吃,又是為什么?”

“我不管你怎么想,”皮祖提大聲說,“我現在就要離開這個島!”

“怎么離開?”

“游泳。更保險的方法是找個東西當浮木。”

“這樣的暴雨和雷電天氣,你在水面上同樣很危險。”

“總比在這里等死強!”皮祖提邊說邊退出房間,轉身走了。

高端看著一臉茫然的小醒說:“你怎么不走?他說的方法是可行的。”

“我不知道,”郝小醒搖頭說,“我不會游泳。我也不想跟著他走。”

高端盯著她,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床上的行李袋是打開的,高端大略地檢查了下。在背包側兜里有盒名片,他拿出來一看,意外地發現面前這個醉得一塌糊涂的人,竟然是自己中學時代最喜歡的偵探小說家,叫霍夫。

他塑造的人物多半是充滿正義的硬漢,憎惡邪惡,同情弱者,性格中又不乏柔情和浪漫。

高端幾乎是立馬就否定了霍夫是兇手的可能性,甚至對這個丑陋的男人充滿了好感。霍夫的存在給他一種信心和安全感。雖然他醉得不省人事。

“我們下去問問廚房里是否有榨汁機?還在不在?”高端一臉神采地對郝小醒說,“如果兇手是模仿犯罪,那么他會固執地遵循幾個基本特點:一、將死者的心摘下;二、將心粉碎;三、現場要播放《挪威的森林》。”

“必須要這么做嗎?”郝小醒懷疑地說。

“霍夫的小說寫過犯罪心理,變態殺手通常是有個性的人,在犯罪過程中會留下自己獨特的標志。而且把犯罪上升到宗教信仰的高度,那么殺人成了一種儀式,嚴格遵守程序,不容破壞。”

“如果廚房里有榨汁機,并且丟失了呢?”

“那兇手一定是利用榨汁機將人心粉碎。這是我們唯一可以破壞的一道程序。”

“怎么破壞?”

“斷電。”

“然后呢?”

“如果兇手繼續作案,他不得不試著自己去發電。你知道怎么做了嗎?”

“我們在發電房里設下埋伏。”

“走吧!”

高端和郝小醒來到一樓,大廳里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

“秦叔!秦姨!”

沒人應答。頓時一種強烈的詭異氣息,壓迫著他們的心臟,使人透不過氣來。同時汗毛倒豎,脊背上感到陣陣寒意。

“給祖提打電話。”高端說。

郝小醒掏出手機,找到號碼撥過去,卻啪地又關上。

“他的彩鈴是《挪威的森林》!”郝小醒震驚地說,“什么時候改的?”

高端也怔了一下,他接過郝小醒的手機,重新按下撥號鍵。他沒有把手機貼在耳朵上,而是遠遠地拿開,鈴聲清晰可聞。

他們第一次沒在意這首歌的弦律,而是如此清楚、認真地聽到歌詞,仿佛那是冷酷的兇手殘忍的宣言,令人不寒而栗。

他們足足忍耐了兩分鐘,沒人接聽,高端關了手機,還給郝小醒。

“志嘉!”郝小醒想起8歲的小孩,驚叫道。

高端搶先一步沖向里面房間。門沒有鎖,他剛推開一條縫,立刻砰地關上,身體靠在門上,雙手抓住郝小醒的肩膀。

“你最好別進去……”高端紅著眼圈說。

郝小醒在他臉上找到了答案,心都灰了,默默地點點頭。

高端一個人進了房間,關上門。

房間里如同一個屠宰現場。高端雖然是個外科醫生,看過太多的流血,但是強烈的刺激還是引起他胃部的極度不適。

秦叔秦姨包括床上的秦志嘉都已經死亡,而且都被開了膛。房間四壁都濺滿鮮血,兇手這般屠殺,身上難免不沾上血跡。

高端想在房間里找到容器,但是沒有,只在地毯上發現點點血跡。

兇手似乎在房間里逗留了很長時間,到處是帶血的腳印,由于是踩在地毯上而無法辨認。

書桌旁的拖線板上有血跡。高端的腦海里立即浮現出兇手的形象,他渾身是血,手握尖刀,懷里抱著一個榨汁機,如同幽靈般在這座旅館里游走。

秦志嘉戴的耳機掛在床沿,仍然在播放歌曲,那首歌曲:

讓我將你心兒摘下

試著將它慢慢融化

看我在你心中是否仍完美無瑕

是否依然為我絲絲牽掛

依然愛我無法自拔

心中是否有我未曾到過的地方啊

……

CD機里換了光盤,并且設置成單曲重復播放。

秦叔尸體旁邊有一大串鑰匙。是所有房間的備用鑰匙,串在一個環形的銅板上。

高端拾起鑰匙走出房間,在身后輕輕地關上門。忽然感到一陣暈厥,幸好被守在門外的郝小醒攙扶住。

“我們……快找個房間,鎖上門……”高端虛弱地說,“鑰匙在我們手里。”

高端帶郝小醒進入105房間,也就是自己的房間,關門,掛保險。

郝小醒疲憊地倒在床上,不想再爬起來。

高端頹然地坐進椅子里,癡癡地盯著地毯。

不知道什么時候,窗外的暴風雨已經停了。天空的烏云也逐漸散開,露出一小點星光來。湖面漆黑、平靜,跟之前的熱鬧相比,此時很像是謝幕后空蕩蕩的舞臺。

“真是很奇怪……”郝小醒突然說。

“什么?”高端抬起頭來。

“我是云朵最好的朋友,你是祖提最好的同事。自打他們倆談戀愛起,就介紹我們認識,意思很明顯,就是想把咱倆也撮合成一對。每次約會更像是四個人的聚餐。我和你辜負他們的期望了,我倆是異性間最好的朋友,就是產生不了那種感覺。”

“每次聚會如果云朵一個人來,我會感到有點失落,”高端笑了一下說,“不是因為思念,而是覺得沒有對手。”

“我也一樣。”郝小醒露出笑容說,“有時我很生你的氣。”

“為什么呢?”

“你怎么可以對我沒有感覺呢!”

“對呀,我也很不服氣。”

“有時想故意給你錯誤的暗示或是干脆誘惑你。”

“我也想假裝向你妥協,試著追求你。”

“你很可惡!”

“你挺無聊!”

“不知道為什么,”郝小醒沉默后,說,“我明白的,如果跟祖提走生存的機會可能更大些,但我選擇留下來,是因為信任……”

“不管今晚還會發生什么,我都不會再害怕。我的生命在今晚得到一個觸動,那就是認識到你在我生命中的意義。”

郝小醒骨碌爬起來,蹙著眉毛對高端左看右瞧,冒出一句話:“你不會是在假裝吧?”

“你不會是在故意吧?”

兩人吃吃地笑,相互推搡。仿佛忘記了身處危險境地,外面有個變態殺手隨時都有可能破門而入。

笑過后,他們同時發現兩人的手握在一起,雖然有點不可思議,但誰都沒打算抽回去。

郝小醒猛然間醒來,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正是因為高端守護在身邊她才會安然入睡。

高端呢?

高端不在房間里。

郝小醒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睡著后都發生過什么?她為高端擔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

她走到門邊,一點點地拉開門。走廊和大廳仍然是不太穩定的幽暗燈光,彌漫著刺鼻的腥氣。

郝小醒躡手躡腳地走進大廳,聽見有人在低低的對話,在吧臺后面的臥室里。

一個是高端的聲音。另一個聲音沙啞、低沉而略顯疲憊,是郝小醒從沒聽過的聲音。

就在她剛要走進房間看個究竟時,高端的話幾乎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這么多年來一直深愛著云朵……這是唯一的愛情……不是故意的……心愛的人已死……對,崩潰了。殺掉他們完全是因為報復……”

郝小醒全身僵硬。

那個沙啞的聲音也說了什么,但被郝小醒的耳朵完全屏蔽了,她只聽見高端斷斷續續的說話,然而字字都是晴天霹靂。

她想嚎啕大哭,卻發現自己欲哭無淚。表面平靜,內心卻激流暗涌,這反倒使她獲得一個奇怪的清醒。

“……找到了嗎?”這回她聽到沙啞的聲音說道。

“找到了。”高端說,“是一份終身壽險。”

“知道為什么了吧?”

“為騙取保險金!”

郝小醒本來就是個想象力豐富的女孩子,通過他們模糊而神秘的對話,瞬間在腦子里構思出一個令人發指的黑暗陰謀。而自己相處三年多的好朋友竟然是這個陰謀的主角。

然而就在剛才,她還對這個朋友敞開了愛情的大門。

這是多么大的諷刺!

她恍然大悟,原來三年多的相處,她都不曾對他動心,就是因為心底總是藏有一絲懷疑。

郝小醒還有一個分裂的自我,這時站出來攻擊她杜撰的陰謀故事的荒誕,想為高端正名。

可是來不及了。她聽到臥室里他們移動的腳步聲。

郝小醒想逃回房間,但立刻意識到房間并不安全。

她想到二樓還有個叫霍夫的小說家,或許她能弄醒他,共同抵御危險。

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跨過鄭姐的尸體,來到二樓。但是看到深穴般的走廊時,她卻膽怯了。遙遠的盡頭,219房間透出閃動的白光,變得虛無飄渺起來。

其實,“之”字形樓梯還往上延伸,只是變狹窄了,是原來樓梯的三分之一,通往閣樓。

這座旅館是歐式建筑,白色。外觀看起來活像一支鉛筆和一塊橡皮的組合。塔式閣樓就像是筆尖。

窄窄的樓梯滿是灰塵,臺階中間稍微清潔,看來主人經常上去取東西。

閣樓也許是個理想的藏身之所。郝小醒沒有多想,摸黑向上走,直到一扇包著海綿的厚門擋住去路。這扇門讓她想到里面可能是個冷庫,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門上有鐵栓,但是沒上鎖。她無聲無息地推開,一股惡臭差點把她熏倒。她沒想到這是一個關動物的地方。

有誰把動物關在閣樓上呢?

除非是一頭可怕而危險的動物。

郝小醒打算離開,向下一探頭,看到高端就在樓下,站在那里東張西望。

她只得鉆進黑洞洞的閣樓,隱身于門后。渾濁、沉悶的臭氣令人窒息,卻異常的寂靜,像野獸離開的空穴。

她聽著樓梯上的腳步聲,一聲疊加在一聲上,慢慢迫近,像是為了威懾而故意發出響動。

高端一走進閣樓,就打開手機的背景燈。郝小醒能看見他棱角分明的輪廓,同時也能看清地上一片狼藉,甚至還有糞便。

高端抄起一把折疊椅。

郝小醒的腦袋嗡地一聲。她突然發現自己近旁不知何時出現一個黑影。這個黑影纖瘦、佝僂,讓人誤認為他是赤身裸體的,然而線條又沒有那么流暢。并且散發出腐臭。

郝小醒立刻聯想到僵尸,差點失聲尖叫。

高端舉起折疊椅,大喝一聲,向僵尸打來。可是意外發生了,他踩到什么滑倒了,沉悶地摔在地上。

僵尸趁機撲過去,只聽見一串噗噗噗聲。傳出高端低沉的呻吟。

郝小醒躲在門后,她知道黑暗中發生了什么,嚇得魂飛魄散,然而又不知如何是好。

搏斗結束,但只傳來一種喘息聲。郝小醒屏住呼吸,努力忍耐,一串奇怪的聲音讓人聯想到穿雨靴在泥濘中跋涉……她的意識開始模糊……

嗚地一聲,響起機器的轟鳴。她猛地清醒,這個僵尸才是真正的兇手。現在是個好機會,借榨汁機噪音的掩蓋,趕快逃走。

郝小醒掂著腳飛快地跑下樓梯。她只知道自己朝著一個光源奔跑,到了盡頭才發現是219霍夫的房間。

那張椅子仍然倒在地毯上,但是霍夫不見了。就在她失神的時候,窗外一束手電光一掃而過,她趕緊爬進衣櫥,把自己藏起來。

每個房間都配有這么個衣櫥,正面是鏡子,也是櫥門。后面的空間不大,郝小醒勉強蜷在里面。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有人進了房間。一陣叮叮當當的酒瓶響聲,然后是灑水聲。郝小醒雖然藏在封閉的空間里,但還是能聞到空氣中酒精的氣味。

接著是難以忍受的寂靜。郝小醒覺得咽一口唾沫都是震耳欲聾。

“過來陪我喝一杯吧?”一個沙啞、低沉而又略顯疲憊的聲音說。

郝小醒心里一緊,以為自己已經被發現了。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下來,她覺得自己在融化。

“為什么不選擇結束自己痛苦的生命呢?難道結束自己的生命比結束別人的生命更需要勇氣嗎?”

郝小醒感到迷惑,難道這個聲音不是在跟她說話?她沒有被發現?

她微微地將櫥門抵開一道縫隙,向外窺視。

這一看,把她的魂都嚇飛了。門口站著一個紫色的人,纖瘦、佝僂,幾乎沒穿衣服,就像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魔鬼。

這就是剛才在閣樓上殺死高端的僵尸!

這就是兇手!

他一手握刀,一手提著榨汁機。

身上紫色不過是別人的鮮血。

郝小醒仔細看,才發現他是一個嚴重燒傷的人,身上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活像是從火堆里搶救出來的塑料玩具,褶皺變形了。有的皮膚繃得很緊,發亮。有的地方已經潰爛,流膿流血,纏著骯臟的繃帶。

他的眼睛和鼻子只不過是核桃般的,嵌在頭顱上的小孔而已,雪白的牙齒完全暴露在外。

“我是魔鬼!”他開口說話了。因為沒有嘴唇,聲音由喉嚨迸出,鋒利而破碎,令人不寒而栗。

“是云朵的死亡,讓你徹底瘋狂了嗎?”

郝小醒把櫥門再推開一點,便看見了坐在椅子里喝酒的霍夫。原來他就是那個沙啞的聲音的主人。

一聲咆哮。

郝小醒有限的視線里看不到怎么回事,只見燒傷人把那把尖刀扎進了霍夫的肩膀。

霍夫表情很平靜,他把口中的酒咽下去。站起來只手一推,燒傷人便倒退很遠。

“都結束吧!”霍夫說著從茶幾上拿起打火機,打著,扔了出去。

地毯上瞬間騰起一片藍色的火苗。

燒傷人發出一聲凄厲的哀號。他并不逃走,而是在火中痛苦地蜷縮起來。正是因為火給他的身心造成巨大傷害。他恐懼火。或許他認為自己在十年前的那場大火中就不應該幸存下來。

郝小醒異常震驚,連口氣也不敢喘。就在這時,櫥門豁然被打開,她尖叫著往里縮。

“快走!”霍夫抓著她的手就往外跑。

那時候火勢已經很大,濃煙滾滾。燒傷人被火焰吞沒,發出恐怖的呻吟。

霍夫帶著郝小醒跑出旅館,一直來到湖堤上。暴風雨早已停歇。樹木和泥土散發出清新的氣息,天空烏云散盡,一輪明月把天空和湖水都照得格外澄凈。

郝小醒把自己的裙邊撕下來幫霍夫包扎傷口。

“霍大哥,我看得出來,”郝小醒忍不住說,“你故意讓他用刀刺你,為什么?”

“這是我想做而沒勇氣做的……”霍夫嘆口氣說。

郝小醒愣了半天,突然說:“你想……自殺?”

“我現在過的每一天等于是慢性自殺。”

郝小醒想起秦叔說過霍夫的境遇。原來他來這個偏僻、而又美得令人屏住呼吸的小島,是想安靜而尊嚴地死去。

她不了解霍夫,不該如何安慰。

“你怎么知道我躲在衣櫥里?”了解從溝通開始,郝小醒找話說。

“剛才我在這里用手電向湖對面的村子發送SOS求救信號——”

“我們怎么沒想到呢?”郝小醒插嘴說,“可是村里人不一定會明白呀。”

“至少能引起別人的注意,使你們兩個盡早獲救。”霍夫繼續說,“因為我房間亮著燈,你進入房間時正好被我看見。而且神色緊張,我猜你遇到了危險,所以快速返回房間。馬上就知道你藏在衣櫥里,因為你手心出汗,櫥門鏡子上留下了手印。”

“等等,你剛才說‘你們兩個’,我和誰?”

“高端。”

“你把自己排除在外?”

“自從我踏上這個島就沒打算離開。”

“高端死了,”郝小醒發現自己在流淚,“跟他們一樣逃脫不了被挖心的命運。”

“他是為救你而死的。”

“什么?”郝小醒無力地說。

“我和高端在臥室里說完話之后,我要他回105房間繼續鎖上門——”

“你們在臥室里說了什么?”

“說了很多。分析出誰是兇手,他為什么殺人,為什么要把死者的心粉碎。”

“原來是個誤會……”郝小醒自說自話地說。

“對,是個誤會。”霍夫說,“高端才進走廊就看到秦志杰打開了105房間。他不知道你離開了房間,以為你還睡在床上。他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引開秦志杰。他辦到了。因為每個客房里都找不到切實可以防衛的武器,所以他決定登上閣樓。跟我們想的一樣,他認為閣樓是雜物間,總能找到什么東西給兇手予以痛擊。”

“他找到一把折疊椅。”

“可能。但是他畢竟不熟悉環境,閣樓是秦志杰生活了十年的場所。”

“我不知道到底都發生了什么?這些都是我的推論。”霍夫扯了扯圓領衫,傷口的流血使衣服粘在皮膚上,很不舒服。他說,“我由外面返回時,看到105房間開著門,把手上有血跡,門上有膿液的臭味,我斷定秦志杰來過。你們又都不在房間里。我在通往閣樓的樓梯扶手上發現指印,指印不似你的纖細,又不似秦志杰的模糊,只能是高端的。就在這時,我聽到閣樓上傳來《挪威的森林》,知道高端出事了,而你尚安全地在我房間里。”

“秦志杰就是那個燒傷人嗎?他從哪兒來的?”

“他是秦叔秦姨的兒子。”

“不是秦志嘉嗎?”

“是他們的第一個兒子,秦志嘉的哥哥。除了家人和鄭姐沒人知道秦志杰的存在。”

“原來鄭姐說的是‘志杰’啊!”

“秦志杰17歲時在一場車禍中嚴重燒傷。從此閉門不出,不愿見人。而秦叔秦姨便對外宣稱這個兒子已經醫治無效而死亡。之后秦志杰想要露面都被禁止。”

“這是為什么啊?”

“秦志杰出生時體制很弱,經常生病。秦叔為他買了人身保險——這份保險文件我們在臥室里找到——恰在秦志杰17歲燒傷這年,秦叔投資了這座旅館,由于生意慘淡,難以維持,才做出騙保的事來。”

“這一騙就是十年,秦志杰也被關了十年!”郝小醒震驚地說,“而秦叔秦姨又生了秦志嘉,他們的舔犢之情有了偏移。秦志杰逐漸受到非人的對待——從閣樓的環境就能看出這點。”

“不錯。”霍夫有些顫抖,夜色如水不免清冷生寒,“這就是為什么他能殘忍地殺死自己的父母及兄弟。”

“可是他第一個殺的是云朵啊?”

“是。如果沒有云朵就沒有后面的大開殺戒。”

“為什么?”郝小醒難以理解。

“云朵為什么來湖心島?”霍夫反問。

“她心臟不好,祖提建議她找個清凈的地方療養。她就選擇了這里,說是十年前來過。”

“云朵跟你說過她的初戀嗎?”

郝小醒看了看霍夫,想了一下說:“記不得了。”

“云朵的初戀就在這里。”霍夫用手梳理長發說,“那年她十六歲,秦志杰十七歲。青春男女,花樣年華,愛得無所顧忌……有次他們去城里,秦志杰借了舅舅的吉普車。路途中吉普車撞到拐彎處的巖石上。兩個人雖然沒有重傷,但是秦志杰看到吉普車即將起火,他把云朵推出車外,自己卻被大火吞沒。”

郝小醒把目光由霍夫臉上移向天空的月亮,然后又落回來,說:“那……他為什么要殺死云朵?”

“他沒殺她。”霍夫停頓了一下說,“云朵是被秦志杰嚇死的。”

“換作是我恐怕也要被嚇死。”

“閣樓上有個小窗戶。你們昨天上島時,秦志杰很可能從窗口看到了云朵。我能想象出他有多么感慨萬千、悲喜交加而又熱血沸騰。”霍夫借著月光看著郝小醒的臉說,“你想,十年,豐富多彩的生活足以沖淡云朵經歷過的任何情感,而秦志杰就不一樣了。他的愛情在最美好的時候戛然而止,成了他的唯一。十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回憶這段愛情,不在思念云朵……”

“我能理解。”郝小醒同情地說。

“秦志杰可能趁你們吃晚飯時潛入云朵的房間。原打算藏在某處近距離地看看朝思暮想的人。可是他失望并且絕望了。云朵有男朋友。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親熱。這種刺激與嫉妒是常人難以體會的。”

郝小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望向波光鱗鱗的湖面,眼里也有了晶瑩。

“皮祖提離開云朵房間后,秦志杰也情不自禁地從藏身的地方走了出來。”

“云朵看到他可怖容貌受到驚嚇,繼而心臟病發作而死。”

“云朵的死讓他產生極大的仇恨和報復心理。”

“那犯得上毀尸,”郝小醒同情地說,“挖出云朵的心把它吃掉嗎?”

“有這種遭遇的人,心理難免扭曲,近乎迷信地追求一種形式上的證明。正像歌中所唱‘看我在你心中是否仍完美無瑕,是否依然為我絲絲牽掛,依然愛我無法自拔’,以致后來殺死父母及兄弟,并吃掉他們的心都是為了這個證明。因為他們都是自己至親至愛的人。”

柳條輕輕拂動,不易察覺,落下一顆溫熱的水滴。湖水滿滿而又穩穩的,在狂風暴雨過后沉默而又神采奕奕。月亮有很大的偏移,變淡了。對面的村莊仍然處在神秘的深藍中,似乎從沒存在過。

郝小醒轉過身來,對霍夫清楚地說:“你不是喝醉睡著了嗎?為什么出現在這里?并且對所有的事情一清二楚?”

“反正我醒了,口渴得要命。”霍夫不緊不慢地說,“也許是我下樓的動靜太大,高端從門縫里發現了我。他把旅館里發生的所有事和所有細節都告訴了我。”

“你如何查出兇手的呢?”

“今晚旅館里連續的謀殺都有幾個特征:挖出死者的心臟,絞碎,反正是做成融化狀態,吃掉或者不吃。現場播放一首《挪威的森林》的歌。皮祖提說很多年前湖心島上有位老師就是如此這般殺死他的情人。秦叔秦姨說這是個謠言。皮祖提是從云朵那里聽來的,問題是云朵又是聽誰說的?”

“她中學的時候隨父母到這里過暑假。”

“秦叔秦姨已死,要想了解事件真相只有聯系云朵的父母,我讓高端這么做了,用云朵的手機。”

“云朵的父母怎么說?”

“對于這個事件他們當年也聽說過。這么殘忍的故事他們當然不會對女兒講述。但是他們說出一個人名,那就是秦志杰。”

“云朵的父母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死了吧?”郝小醒試探地問。

“這不是我們此次聯系他們的目的。”霍夫冷酷地說,“在高端的追問下,云朵的母親說出女兒與旅館老板兒子的短暫戀情,并為車禍中因救女兒而燒死的秦志杰深表遺憾。”

“你又如何知道秦志杰沒死呢?”

“在所有人都排除嫌疑的情況下,得出的結論是:兇手另有其人。我們在明他在暗,他十分熟悉旅館的環境,從而能神出鬼沒。在我仔細檢查云朵的房間之后,基本斷定秦志杰沒有死。”

“你發現了什么?”

“云朵的尸體上粘有少量膿液,并散發臭味;所有血手印的指紋都很模糊,也許說殘損更符合,因為這種模糊不是有意為之;云朵的枕頭下也有一抹血跡,說明除了皮祖提之外,當時還有另外一個人在房間里,知道云朵的手機放在枕頭下方;衣櫥的鏡子被打碎了,破碎的地方正好是人照鏡子時的面部位置,什么樣的人這么憎恨自己的容貌呢?”

“首先得知十年前一個經歷了車禍與火災的秦志杰,然后結合這些蛛絲馬跡判斷他仍然存活著。”郝小醒點著頭說。

“直到在秦叔秦姨的臥室里搜出那份保險,我才確定了秦志杰就是兇手。”

身后傳來清脆的破裂聲,霍夫和郝小醒同時轉過頭來,看到219房間的窗玻璃因高溫而破碎,紛紛墜落,明亮的大火像一條貪婪的巨舌從窗戶里伸出來,肆意舔噬。

“要盡快把他們的尸體轉移出來,”霍夫說,“以我們兩個人的力量根本完成不了,只有渡過湖水取得救援才行。”

“皮祖提在什么地方?”郝小醒忽然想起來,大聲說,“也許他已經離開小島了。”

郝小醒立刻給皮祖提打電話,手機彩鈴仍然是那首驚心動魄的歌曲,在這個詭異的夜色中仿佛還有孤魂在一起合唱。

她掩住手機的聽筒,果然,湖堤不遠處伸進水里的臺階處傳來同樣的歌聲:

讓我將你心兒摘下

試著將它慢慢融化

看我在你心中是否仍完美無瑕

是否依然為我絲絲牽掛

依然愛我無法自拔

心中是否有我未曾到過的地方啊

……

郝小醒和霍夫交換一個眼神,跑了過去。他們發現皮祖提枕在最后一級臺階上,下半身浸泡在水里,隨著湖水的蕩漾而起伏著。

他上半身的衣服被剝開,露出蒼白的胸膛,正中有一條清晰的傷口,沒有一絲血,美得像雕塑家手下對石像不經意的劃傷。

他的手機就在他安息的頭顱邊發出炫彩,用聲音和顏色提醒它的主人。

臺階上還有一個大木盆,里面有兩把鍋鏟。這就是皮祖提試圖逃生的工具,在沒來得及實施以前,就死在兇手的刀下了。

霍夫把木盆拖入水中,他連叫了三聲郝小醒的名字,命令她坐進去。

郝小醒如夢初醒,掛斷手機,走下臺階。

“木盆無法承載我們兩個人。”她吃力地說。

“我會游泳,”霍夫沉著地說,“再說湖面至少有五千米,我怕你沒力氣劃到對岸,所以在水里幫著你推行。”

“可是你的傷……”

“顧不了那些了。”

郝小醒坐進搖晃的木盆,開始劃起來。霍夫也無聲地下水,推著木盆在湖面馳開一片水光。

經歷了這個驚險而又痛苦的夜晚,兩個人都已精疲力盡,離開這個死亡之島,在漫漫的湖水中他們好像是唯一還有生氣的活物,月光中渺小得有如兩只落水掙扎的飛蛾。

游到湖中心,霍夫越來越吃力,氣喘吁吁。突然,他輕輕的朗誦:

那里湖面總是澄清

那里空氣充滿寧靜

雪白明月照在大地

藏著你不愿提起的回憶

藏著你最深處的秘密

“霍夫!”郝小醒大聲說,“對不起,請你別這樣……”

“郝小姐,經歷這個夜晚,面對朋友一個個地死去,我希望你不要自責,包括我。”霍夫平靜地說,“希望你能勇敢地活下去,對這個世界仍然充滿希望……”

霍夫說完便松開了手,慢慢地沉入水里。

“霍夫!霍夫!霍夫……”

郝小醒喊叫著。小小的木盆不允許她有更多的動作,她只焦急地在湖面尋覓著,尋覓著……

抬頭看島上,旅館那個窗戶仍然吐著大火,然而其背后一絲曙光正無可阻擋地浮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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