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進入隆冬時節,夜晚也隨之拉長了。東京陰沉的天空下,已經連續飄了幾天的小雪,電視節目里罕見地出現了零下的低溫預報。
街角的中華餃子館里映出橘紅的燈光,玻璃拉門被里面熱騰騰的空氣蒸得一片模糊。
“好了,你們的四份水餃外加兩份煎餃。”老板娘笑瞇瞇地看著眼前四個年輕人。
“Tbank you!”發色染成亞麻金的少年接過盤子,他是幾人中最活潑的一個,從進門開始就鬧個不停,剛喝過酒的臉有些紅彤彤的,清秀的輪廓給人感覺還是個高中生。
“哲夫,你就不能安靜一會兒嗎?”坐在他身邊的男生掰開筷子,皺著眉頭開了口。
和剛才活潑的男生相比,眼前這個男生就顯得安穩許多,該說是陰冷還是什么,老板娘毫無征兆地打了個寒顫,她總覺得有股難以接近的氣息包裹在眼前的男生附近。不過這個人倒是意外地帥氣,烏黑的頭發襯得皮膚有些蒼白。他幾乎沒有抬頭,但是立體的五官還是清晰地浮現出來。
“難得我從頭到尾一個音都沒彈錯,”叫作哲夫的活潑男生,大口吞進一個餃子,然后轉頭對著旁邊縮在羽絨服里的女生說,“真該慶祝對吧?”說完他又傻傻地笑了一下。
“你們幾個是組樂隊的嗎?”老板娘看了一眼男生擺在一邊的吉他,然后瞪大了眼睛口氣興奮地說,“我年輕的時候也很想玩音樂。”
“哎,大嬸,下次要不要來聽我們的Live啊?”哲夫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他滿臉的自信,“我們可是被選中參加東京前屋搖滾音樂祭哦。”
“不要叫老板娘大嬸。”瞥見老板娘臉色一青,那個話少的冷淡少年一本正經地這樣說著。
同行的兩個女生憋了一會兒,接著發出一聲爆笑,其中一個女生放下手中的茶碗,開口說話了:“如果沒有哲夫這個笨蛋,估計我們早就可以被選上參加音樂祭了。”她的嗓音低沉沙啞,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像是紅得過盛的玫瑰。
“喂,安娜!”哲夫不滿地嘟囔著。他身體一軟癱了下來,趴在桌子上,像孩子賭氣般連塞了幾粒煎餃到嘴里,腮幫都被撐得鼓起來。
“安娜……外國人嗎?”老板娘有些驚訝地轉過頭,映入眼簾的是個冷艷的女生——下巴的輪廓分明得像是用木頭削出來的,臉上化著濃重的煙熏妝,眼瞳則是罕見的深灰色。這個長相配上她有些神秘的聲音剛剛好,美得像是要一下把人吸進她的身體里。
“她爺爺是英國人,所以是四分之一混血。是我們了不起的主唱。”哲夫這會兒有些安靜下來,他用手扶著后頸搖動著腦袋說。
“那這個可愛的女生是鍵盤手嗎?”老板娘幫依然縮在羽絨服里的女生倒了一杯果汁,笑瞇瞇地問她。這個女生除了剛才笑了一會兒就沒開口說過話,她看起來很冷,一直弓著身子窩在椅子上。白凈的肌膚上是看起來軟綿綿的淺褐色短發,整個人就像小兔子那樣安靜乖巧。
“她是鼓手。”安娜吃完了最后一粒餃子,從黑色的皮衣口袋里拿出一塊藍白紅三色的手帕擦了擦嘴。
“也是英司的女朋友哦。”哲夫用手纏住一邊不動聲色吃著餃子的男生,然后調侃地跟老板娘說,“英司這種冷血動物,和我們溫柔的鼓手小姐根本就不配嘛。”
“她看起來是軟軟輕輕的。”老板娘忙完了手里的事,坐在柜臺前搭腔。
“不過她打起鼓來,那個爆發力和眼神,還是很恐怖的。”哲夫在腦子里回想了一下,然后雙手抱臂搖了搖頭,彎下身子。
“有點悶,我出去等。”安娜從位置上站起來,她的手上戴著大大小小的戒指,皮衣里隱約露出印著骷髏圖案的T恤。安娜伸手把椅子放回原位,然后朝老板娘點了點頭就拉門出去了。
“其實安娜就是看起來倔,”哲夫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他看著安娜的背影,又轉頭對老板娘說,“下次一定要來Live哦,我一定會再來一次一音不錯的貝斯solo。”
“你彈的不是吉他?”
“英司是吉他手啦,我是貝斯手,吉他和貝斯……”
哲夫他們四個人從餃子店離開,步行大約半小時終于到了位于三丁目的公寓。
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安娜覺得有些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手心的冷汗一陣陣冒出來。
“沒事嗎?”英司回過頭來問她,旁邊落地窗折射進來的月光,照亮了他安靜清澈的眼瞳。哲夫聽見英司這么問,立刻轉身往回跑了幾步,然后一把扶過安娜。
“小聲點,把綾紗弄醒就不好了,她一直睡得不怎么好。”安娜輕聲說了一句,這時身后的女生也擔心地跑過來,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安娜的額頭:“連頭上都是冷汗啊,你剛才唱得太用力了。而且你最近都不怎么吃東西,一直抽煙對身體更不好了,看你最近瘦得連骨頭都沒有了……”
那邊英司已經轉動鑰匙開了門,熟悉的氣息蔓延開來,幾個人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屋子。
蓮木英司今年22歲,進人大學后,他和同屆的岡崎哲夫組成了名為“Orange gas”的樂隊。后來在他們大二的時候,橘本安娜如同閃電一樣帶著亮眼的色彩,那般震撼地沖入他們的生活,于是“Orange gas”換了主唱,緊接著下半年,英司在酒吧和鼓手矢澤鳴寬溝通了將近三個月,終于說動她加入了“0mnge gas”,他們也在英司進入大三那年成為了男女朋友。
合住的小村綾紗并不是一個普通的女生,她小時候因為事故導致雙目失明,從特殊學校畢業之后,現在十九歲的她在一家導盲犬訓練機構工作。雖然出行還是需要拐杖,很多事也不能獨立完成,但是像疊衣服或者用電爐煮簡單的食物這種,她還是會努力去做。英司他們晚歸的時候,綾紗也會爬起來聽著電視里的聲音等他們,盡管自己看不見,但是綾紗還是會在聽見門開的聲音后去開燈。
最近綾紗的睡眠變得很不穩定,常常在半夜做噩夢尖叫醒來。清醒之后的她卻又描述不清是怎樣的夢,只說腦海里展現開十幾年都沒出現的東西。并且是大量洶涌地闖進來。很長時間之后,綾紗才不太確定地說,那可能是由各種顏色組成的色塊。能看見世間的景物,對她來說已經是將近十年前的事了,所以綾紗并不能確定那到底是什么。
矢澤鳴寬躺在蓮木英司的床上,她把頭埋進對方的頸窩里。最近一段時間鳴寬的睡眠也變得不那么好,每次第一個聽到綾紗尖叫的也是她。
“怎么了,還是睡不著嗎?”英司輕輕問了一句。
鳴寬稍稍抬頭看上去,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之后,她對上了英司泛著淡淡光澤的黑色瞳仁。
“怎么搞得老失眠?”英司的語氣里有淺淺的教訓意味。
鳴寬重新閉上眼睛:“吵到你了?”
“怎么會?”英司一手環抱過她瘦小的身體,在她耳邊模模糊糊地說,“都忘記告訴你了,之前我到便利店復印東西的時候,發現那里有個店員和你聲音幾乎一模一樣,嚇了我一跳。”
“哎?”鳴寬有些驚訝地重又睜開了眼。卻發現英司已經發出平穩的呼吸,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回
隔天一大早,英司就招呼大家一起討論音樂祭的事。
“前兩首還是照舊用《medicine》和《evolution》,”英司整個人往靠椅上倒下去,再開口時語氣有點無奈,“這次主辦方要求最后一首不能唱自己的歌,要在前輩的歌里選。”
“要我們翻唱啊,”哲夫雙手抱臂思考起來,“這不太好辦吧?因為我們Orange gas樂隊的特色就是安娜的聲音啊,可是安娜不擅長那些東西,她的歌都得特別編排的。”
“我知道,”英司迅速接上哲夫的話,“但是現在這樣的情況,我在想,最后一首讓鳴寬來唱。”英司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身邊的鳴寬驚訝地回望過去,明顯他們事先沒有商量。
哲夫在腦袋里設想了一下,然后揚起一個笑容抬了頭:“應該可以,鳴寬的聲音也很特別,唱歌一定別有一種味道。”
“我可以打鼓。”煙才抽了一半,安娜就用力把剩下的煙拋了出去。
“等一下,”鳴寬刷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開了口,“不能唱的,我五音不全啊。”
哲夫手指彎曲敲了敲桌子:“可是聲音真的很好啊。”
“真的不行啦,”鳴寬的頭晃得像撥浪鼓一樣,“你看,你們從來也沒聽過我唱歌吧。”
“這倒是,”哲夫自己也有些驚訝地說,“還真是從來沒聽過你唱歌,無論是去卡拉OK,還是樂隊個人solo的時候。”
“不管這些,暫時就這么定吧。”英司做了最后的定奪,話末他又補了一句,
“用什么歌曲,有沒有提議?”
“Oasis的《Don't Look Back InAnger》怎么樣?”安娜邊說邊把身子探到窗外去,她看著樓下左搖右晃騎著自行車的人,寒冷的空氣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
英司抬頭盯著安娜的背影,臉上扯出一個短促的微笑:“我也想用那首。”
“鳴寬的聲音,應該就不用鼓聲搭配了吧?直接清唱,來一個緩慢的版本?”哲夫邊說邊和英司對上了眼神。
鳴寬在一旁沒開口,她還是一臉為難眉頭緊鎖。
傍晚的時候,夕陽像涂了一層亮黃蜂蜜的濃稠奶油,帶著厚重的色調鋪在潮濕的地面上。
“怎么,不去這家嗎?”平常去的便利店就在身邊,但顯然現在拉著鳴寬的英司并不想去那里。
“有個人想讓你見見。”英司左手還是緊緊地拉著她,右手朝前方朦朧亮燈的地方指了指。
“啊……”鳴寬用手捏了捏已經凍得冰涼的鼻子,突然反應過來般地叫了出來,“是不是你昨天睡前說的,和我聲音很像的女生?!”
英司握著她的手突然加大了力氣,腳步也跟著頓了一下,有少許雪花從樹上砸落下來,染深了他卡其色的磨砂皮靴:“我跟你說過?
“大概是Live太累了,我都忘記已經和你提過,”英司難得地露出一個柔軟的微笑,
“那個女生感覺和你挺像的,最妙的是和你的聲音幾乎一模一樣。
“不對,”英司眼底流轉出興奮的神采,他雙手扳過鳴寬的肩,“用‘幾乎’都沒辦法形容,真的是一模一樣!”
“所以呢?因為聲音很像就去交朋友也太突兀了!”鳴寬心底揉進一種復雜的情緒,賭氣一般地嘟嚷了一句。英司選了幾份便當,又在貨架間來回地挑選零食。鳴寬一直好奇地到處張望,她緊緊地跟在英司身后,也在腦海里描繪了一下那個女生的模樣。
“一共是四千一百一十六日元。”收銀的女生沒有抬頭。
僅僅隔著柜臺幾厘米站著的鳴寬,瞬間就明白過來了——英司說的那個人,就是面前這個正在收銀的女生。這種感覺很奇妙,和自己一樣的聲音,卻從另一個活生生的身體里發出來,就在聲音鉆入鳴寬耳內的那個時刻,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咻地一下和對方吸在了一起。
但是下一秒,一種巨大又陰郁的恐懼,慢慢爬上了鳴寬的心頭。她緩緩抬頭,打量起對方的長相。
柔順的黑色長發,皮膚不算很白卻給人感覺有些透明,鼻翼旁有一顆古典的黑痣,細長的眼睛搭配了很深的雙眼皮。
她和鳴寬對上了目光。
從內心翻滾而上的恐懼一直逼到眼角,鳴寬覺得連眼皮都顫抖了起來,她和對方幾乎在同一時刻迅速轉開了目光。
“這就是之前我和你說過的,聲音和你很像的女生。”英司介紹說。“她是我的女朋友矢澤鳴寬,樂隊的鼓手。我們樂隊之前也跟你提過……”
“英司,我胃好痛,今天還是先走吧。”鳴寬說得很急,她用手捂住腹部,另一只手撐住收銀臺。
“怎么搞的?”從剛才開始,英司就覺得氣氛有些古怪,類似于一種強烈的抗拒感,浮動在溫暖的空氣里,“那不好意思,我們先回去了。”英司這么對著收銀的女生說著,伸手扶過嗚寬,卻又因為動作過急,碰翻了已經裝進購物袋里的東西。
便當撤得地上都是,一片狼藉。原本低著頭的收銀女生,從抽屜里抽了大張的紙巾,又從一邊拿了打掃要用的工具,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拾。英司一邊說著抱歉,一邊也想幫忙打掃,結果那個女生緊抓著打掃的工具不放說:“你女朋友胃好像很不舒服,先帶她回去吧。”
英司轉頭看了一眼依然緊皺著眉頭、滿臉蒼白的鳴寬,抱歉地松了手。
誰沒料到,這一松手,由于力量的不平衡,收銀的女生一個踉蹌跌了下去。米粒混雜著各種蔬菜和魚類,糊到了她的褲子上,弄得她混亂不堪,整個人也因為疼痛沒辦法輕易站起來。
英司剛想伸手拉她起來,卻眼光一瞥看見了她的右小腿一墨綠色的店內制服褲被往上蹭了很多,里面的“東西”露了出來。
“你的腿……”說這句話的是鳴寬,她用手輕捂住嘴巴,發出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卻那么清晰地在三人間傳遞開來。
褲子下的并不是鮮活的肉體,那是殘疾人專用的假肢。
第三回
“唉?那不是超尷尬的?”火鍋里的淺白色濃湯才煮開,哲夫邊說邊用木筷子夾了盤子里的新鮮牛肉去煮。
“后來我們還是先回來了,不過交換了手機郵件地址。”英司回應著哲夫的話,他拿過鳴寬面前的米色薄瓷碗,幫她夾了些冬筍片、香菇、白菜一類清爽的食物。
“不過真是想不到,會有這么像的聲音。”安娜直接夾了哲夫碗里煮好的牛肉塞進嘴里,問坐在對面的鳴寬,“你怎么一直在發呆?胃還不舒服嗎?難得家里有新朋友,多少吃一點吧。”
安娜一連叫了幾聲,鳴寬才反應過來。她“啊”了一聲,混沌的雙眸逐漸變得清晰:“剛才有點走神了,那我現在開動了。”說完,她又朝著坐在英司另一側、被安娜稱為新朋友的小野陽子,禮貌地笑了一下。
之前在練團室與英司吵的那一架,現在又真切地在嗚寬眼前浮現起來……
練團室九點才開始對外開放,鳴寬是最后一個到達的。
哲夫滑動手里的撥片彈動貝斯,嘴里念念叨叨地說:“我還以為是陽子呢。”
“什么陽子?”由于下了公車是跑著來的,鳴寬說話還有些喘。
“鳴寬不知道嗎?和你聲音一樣的女生。”坐在一邊的安娜語氣有些吃驚,“英司才跟我們說的,要找一個和你聲音一樣的女生來試音。”
“怎么回事?”鳴寬強忍著怒氣站在英司身邊,她咬著嘴唇精神極度緊張。
“我和她通了郵件,全名是小野陽子。”蹲在鼓架旁的英司站起身,汗液順著他的鬢角滑落下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說,“鼓弄好了。”
“我是問要來試音是怎么回事?”鳴寬提高了聲音,她之前從未和英司發過這么大的火。
英司總算是抬頭正視了她的眼睛,他摸了摸鳴寬短短柔柔的頭發,安慰地說道:“你不能唱,就找她來試試看啊。而且那天你不也說,多一個主唱應該有利于我們發展嗎?”
“但是這也太突然了,”鳴寬急躁地用手掌扶住額頭,她瞇著眼睛又艱難地開口,“而且總得考慮別人的感受,如果她……”
“我有傳郵件問她,應該沒什么問題吧。”英司寬慰地拍了拍鳴寬的肩膀,然后從背包里翻出茶飲料來喝。
對話就這么中止,幾個人都沒再開口。
哲夫翻著安娜新寫的曲子,那是一首節奏舒緩的慢歌,他用鍵盤把主音彈了出來。此時不搭調的鼓聲卻突兀地在練團室里響起,鳴寬放肆地揮動手臂,緊密的鼓點越來越快,幾乎讓人窒息,就在哲夫皺著眉頭停下按動琴鍵的動作時,練團室的門被推開了。
站在門口的女生,穿著長長的棉質襯衣,蕾絲下擺縫制得很精致。她提著皮質的方形小包,眼神不安地望向里面。那是小野陽子,和鳴寬聲音一樣的女生,她還是來了。
鳴寬看著她的眼里已經沒有了驚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探尋的意味。本以為這個女生一定不會來到這里,她一定會避開遠遠的,而現在情況完全被逆轉,鳴寬已經弄不清楚了。
那之后,小野陽子在練團室里也沒有開口唱歌。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大家練習,既沒有尖叫喊好,也沒有露出不愉快的表情。英司沒有再提到關于音樂祭的問題,只是在結束后邀請她和他們一起回公寓吃午餐。
小野陽子沒有拒絕。
“大概情況就是這樣,你愿不愿意來唱?”英司對著陽子解釋完關于音樂祭的事,詢問她的意見。
正喝著果汁的陽子,慌忙把手里的玻璃杯放下:“我覺得還是讓矢澤小姐唱比較好,她是打鼓的,跟我比起來肯定對音樂了解更多。”
“但是她不愿意唱,”哲夫用勺子在鍋子里找自己喜歡的蛤蜊肉,但幾次都只撈到魚丸,于是喪氣地撓了撓頭,“而且我們是一次也沒聽過鳴寬唱歌。”
“貌似連生日歌都沒唱過。”英司推開窗戶,對著外面抽起煙來。
“剛才練習的時候,總覺得矢澤小姐給人的感覺很震撼,”陽子看著木杯子里一口未動的烏龍茶,自己的面孔映照在上面,“雖然看起來瘦瘦小小,爆發的能量卻驚人。這樣的矢澤小姐,唱歌一定很好聽,我很想聽她唱唱看。”說完她溫柔地笑了起來。
玄關處傳來了開門聲,綾紗從工作的地方回來了。安娜和英司同時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綾紗聽到了聲響,笑說:“我自己可以進來,沒事的。”她摸索著換上了拖鞋,然后把挎包放在了沙發上。
這邊的話題還在繼續,哲夫終于撈到了美味的蛤蜊,他邊吃邊用盡量輕松的語氣說:
“陽子,你的腿是怎么搞的?”
“小時候發生的事故。”陽子只簡單解釋了一句,然后看著綾紗問,“她也是你們樂隊的?”話說到一半才發現了對方的特殊,于是有些尷尬地又低下頭去。
“她是和我們合住的朋友,”安娜起身扶綾紗在桌邊坐下,又端過英司幫忙倒好的果汁,“她的眼睛失明了,和你一樣,也是因為小時候的事故。
才放晴不久的東京,因為南下冷空氣的影響,開始下起了暴雨。蠶豆大的雨水匯聚在雪還未化的道路上,它們瘋狂如洪水般染濕了整座城市。
“我陪你去吧。”傍晚鳴寬準備出門的時候,英司拿了一把黑色的長柄傘,跟在她身邊。
鳴寬扣好了絨外套的扣子:
“你還是休息吧,我自己沒問題。”
“外面下大雨,”英司已經穿好了鞋子,他把鞋柜上的鑰匙裝進口袋里,“而且你看起來精神不太好。”
鳴寬沒辦法再拒絕,只能任由英司鎖上門,兩人一起走出了公寓。
十字路口的行人朝著自己的目的地疾走而去,他們交錯穿行,鞋子擊打地面帶起了水滴。不遠處的車站掛鐘上,時間已經是二點過半,鳴寬被英司拉著奔跑過灰白相間的斑馬線,不知為何整個身體都有些發軟。
“我總有種錯覺,”鳴寬在自動售貨機里買了兩盒熱牛奶,把其中一盒遞到英司的手上,語氣有些飄忽不定,“每次來看弟弟的時候,天氣總是這么差。就像我看到他一臉漠然,卻依稀感到他干澀的眼眶里鼓滿了淚水一樣。”
風把由屋檐上漏下的雨滴吹散,鳴寬看著自己不知何時濕了的袖口,沒頭沒腦地說:“果然像淚水。”
“別想太多,現在天黑得早,快走吧。”英司撐開傘,率先走進雨水里。
公寓的白色外墻已經有些發黃,屋頂上排列著褐色的瓦片,唯一能看見的兩扇窗戶都緊緊關著,透過淺色系的窗簾,有少許光線透露出來。
“你上去吧,我在樓下等你。”英司和以前來的時候一樣,在樓下等待鳴寬。
樓棟里的白色墻面上有夸張的涂鴉,看起來像是被用白漆覆蓋過一次之后,重又噴畫上去的。鳴寬的腳步顯得很沉重,站在她身后的英司,能夠猜到她此刻迷惘的表情。
鳴寬并不常去看望弟弟,有時一月去一次,有時一連三個月都不會去。這不是因為鳴寬不愛自己的親弟弟,反而她對弟弟心懷愧疚,畢竟他變成現在這副頹喪的模樣,也有大半是她的錯。
鳴寬說她已故的母親相葉西奈,曾經是一位歌唱家。她從鳴寬和弟弟小的時候起,就開始培養他們唱歌,但是由于鳴寬對唱歌實在沒有天賦,繼承母親歌唱事業的擔子就落到了弟弟身上。母親對孩子很苛刻,弟弟吃了很多苦,而他終于在上高中的時候爆發,一個人搬了出去。弟弟總是做時薪很高卻很辛苦的工作,等拿到報酬后就買了零食呆在家里,能夠一個月也不踏出門一步。
鳴寬去看望他的時候,也常常被當做透明人,只有少數時間他會問鳴寬要錢或者讓她幫忙訂外賣,而他自己則不停地玩游戲。房間里充斥著難聞的霉味,快餐盒和啤酒罐子丟了一地。衣服長時間堆積不洗發酸的味道讓鳴寬作嘔。她卻還是努力擺出笑臉,對著自己的弟弟溫柔地開了口,手邊的保溫瓶里是特地為他熬的紅豆湯。
第四回
快遞員敲開家門的時候,警察正把矢澤鳴寬團團圍住做著調查提問。鳴寬的弟弟矢澤由智在今天清晨被鄰居發現死在家中。據說當時是因為電視聲音開得太大,鄰居實在受不了才推開了他家的門,結果就發現了客廳里,由智已經逐漸冷卻的尸體。
據傳由智死掉的樣子很慘,瞪得很大的眼睛僵在眼眶里,眼底流露出驚恐的神色。張著的嘴巴旁邊還殘留著被勒時嗆出的唾液。不過他并不是窒息而死,致命傷是胸口附近的刀傷,警方判斷一定是和由智有很深仇恨的人干的,因為傷口很深,幾乎要劃開胸骨,是非常用力造成的。
簽收快遞的人是安娜,當看見寄信人是“矢澤由智”的時候,安娜感到自己的皮膚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她一瞬間甚至想把這個包裹從手里扔出去。
幾個警員聚攏到安娜身邊,然后大驚小怪地怪叫了起來,他們開始取包裹上的指紋。一個看起來像領隊的警員用不可回絕的語氣,命令鳴寬把包裹打開,而此時的鳴寬已經變得像個失去血肉的機器娃娃,她只是機械地劃開包裹盒上的膠帶。
這個紙盒拿起來很輕,打開后乍一看還以為是空的,仔細再看才會發現有一個和紙盒顏色一樣的小紙袋。鳴寬小心翼翼地撕開紙袋,里面的東西掉出來一半。
是一卷磁帶。
磁帶被放進收錄機里,所有人都靜默地等待著。
很長一段空白之后,出現第一個人聲,那是一個慌亂的男生,他不斷地重復著:“我知道了……”
暫停鍵被按下,警員皺著眉頭跟鳴寬確認:“這是你弟弟的聲音嗎?”
被英司緊緊抓著才不至于倒下去的鳴寬,此時發出的聲音就像一陣柔弱的風,讓人幾乎捕捉不到它的存在。她說:“就是他。”
帶子重又開始轉動,這次是短暫的空白,然后由智的聲音又傳了出來,這次他痛苦地喊著:“我恨姐姐!”
大家的眼光刷刷地聚集到鳴寬的臉上,而她自己只能不知所措地盯著那盤依然在轉動的磁帶。接下來的內容明顯聽得出是一段對話,只是和由智對話的人把自己的聲音洗掉了。整盤磁帶中,由智都用令人窒息的痛苦的聲音嘶吼著:“我恨姐姐,我最恨姐姐!”但他說到最后帶上了哭腔。最后一句則是用尖叫的方式喊出來的“對不起!”……
“這是一次殘忍的謀殺,”資歷較老的警員,在聽完磁帶的內容后,蹺起腿跟鳴寬分析著,“他最后說了對不起,意思應該就是之前說了很多次‘恨你’。有可能他是被對方脅迫,要求說出這樣的話,否則就殺了他,才不得已喊出口。不過最后對方還是將他殘忍地殺死了。”
警員分析完之后,又補上一句,“因為鳴寬小姐你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所以我們暫且排除你是兇手的可能。但是……”他從椅子上站起身,聲音有些凄涼地說,“你弟弟說的那些話,算是遺言,也不排除他不是被逼迫,而是出自真心……才說了恨你。”
“你在那里胡扯什么!”哲夫猛地拍了下桌子,怒氣直逼過去,他的聲音也跟著有些顫抖,“鳴寬的弟弟才走,她這么痛苦,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結果下午一點左右,警察就從鳴寬他們公寓里撤光了。大家都在家陪著鳴寬,人人臉上都是一副世界崩塌的表情,就連以往總能鎮定應對的英司和安娜,都有些手足無措。
“我出去買點餃子外帶回來吧。”還是英司先開了口,他套上一件薄外套,又拿起一邊的黑色皮衣。
“英司新買的衣服嗎?”哲夫故意用歡快的語氣開了口,“很少看你買衣服哦。”
“這個嗎?”英司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咖啡色條紋的搖粒絨外套,邊回想邊說,“上次去預定練團室之后,順便到附近的UNIOLO看了一下,試的時候就覺得冬天穿在里面方便又保暖,于是就買了。”
“最近升溫了。可以不用穿了吧。”哲夫看著窗外被大把陽光照得閃亮的地面,說得也不是很確定。
英司準備脫下搖粒絨外套,動作卻又在一半停住,他望著窗外,對哲夫說:“雪都還沒化完,不能被你小子糊弄了。”
哲夫無奈地癟著嘴,卻瞥見鳴寬眼神空洞地看著自己和英司對話,于是思緒一下又被拉回到殘酷的現實面前——無論是否會到來晴天,現在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樁真真正正的殺人案,受害者還是鳴寬的弟弟。
幾天后的下午,安娜結束了工作一個人回到公寓。那聲巨響傳來的時候,安娜剛好爬到八樓。起初她以為是什么東西爆炸了,有些恐慌地站在原地沒動,但后來轉念想到鳴寬可能會做傻事,于是幾步奔回家推開了門。擰動銀色的門把手時,門卻被里面的人猛地推開了,安娜一個重心不穩往后退了幾步。
再抬頭時,安娜對上了鳴寬的臉——那是一副疲倦之極的模樣,眼睛無力地瞇著,眼圈卻不是紅通通的,應該沒有哭過。她裹著厚厚的羽絨服,等面前的安娜站穩,就徑自邁開步伐朝走廊走去,也不理會在身后叫喊著詢問的安娜。
“發生了什么?”看見英司靠躺在沙發上抽煙,安娜立刻走過去語氣急促地問,“我剛才聽到一聲巨響,是公寓里傳出去的吧?”
英司只是輕輕挑了挑下巴,安娜順著他的動作看過去,然后整個人愣在了原地。
“喂,鳴寬怎么了?”這個時候哲夫正好從外面回來,“我剛才看見她狂奔著跑下樓。”
見安娜他們沒反應,哲夫邊取下頭上的帽子,邊走近了一些,亞麻金的頭發因為有段時間沒有修剪,已經遮住了小部分眼睛。他有些不耐煩地開口,“你們倒是說話啊,鳴寬到底……”這個時候才注意到不對勁的哲夫,驚住了幾秒,然后用幾乎是咆哮的聲音吼著,“電……電視機怎么了?為什么上面有一個大洞?”
“被煙灰缸砸的。”英司平靜地回了一句,他把夾著煙的手從嘴邊移開,上面灰白的煙灰掉落在棕色的地毯上。
“誰?”安娜總算緩過神接了一句。
窗外難得好的陽光,照得英司眼皮上一片通透的紅色:“是鳴寬。我問她這周的練團室要不要取消,她說不用。我就說讓她試唱一下,結果鳴寬突然莫名其妙地拿起桌上的煙灰缸砸了過去,還說了一句‘能不能為我考慮一下’!”
“她到底用了多大的力?竟然把電視機都砸碎了!”哲夫撓了撓頭,他小心地撿起較大塊的玻璃碴,語氣里滿是抱怨地對英司說,“明明知道鳴寬在為她弟弟的事煩心,這種事就以后再提了啊!”
英司微微嘆了口氣,他的樣子沒比鳴寬好多少,異常疲倦:“但是音樂祭馬上就要到了,現在這個情況,整隊都人心渙散,要怎么去參加?說實話我很擔心。”他難得表露自己有些脆弱的一面。
“雖然所有事情都聚集在一起,”安娜看著一邊的英司,言語間收超了她原本犀利冰冷的氣息,“只要大家一起努力,肯定會沒問題的,總而言之先等鳴寬回來吧。”
可是事實上,那天鳴寬從公寓離開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安娜甩吸管攪動著杯子里的櫻桃西米露,她百般無聊地看著桌子對面,正津津有味喝著熱騰騰紅豆汁的哲夫。
“我到底是來干嗎的。”安娜無奈地轉著眼珠,下午她睡得正香時被哲夫的電話震醒,說是有重要的事。結果趕到他打工的唱片行,也只是幫他一起排了排新到的唱片。
“知道你因為鳴寬的事很消沉,再悶在家里就要發霉了。”哲夫看著沒化妝的安娜,她的皮膚其實特別好,總感覺比水還透明干凈。
安娜喝完了紙杯里的櫻桃味飲料,又用長長的小勺挖了杯底剩下不多的西米來吃,她沒好氣地說:“結果還差遣我去買飲料回來,既然打工結束了就趕快回家啊。”
“等一下。”哲夫起身往控制室走,不一會音響里的鋼琴聲就終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電臺播音員的聲音。
“現在是下午三點,大家正在收聽的是《還未隕落的流星》這檔音樂節目。”一個輕柔的女聲說出了節目的開場語,背景是由小孩子演唱的民謠音樂。
“《還未隕落的流星》……”安娜立刻反應過來,“那不是富士電視臺下午正在放送的節目嗎?”
“是啊,”哲夫無奈地聳了聳肩解釋說,“家里的電視壞了,害得我連重播都看不上。昨天突然發現電臺也在做轉播,不過就是遲了兩期,正好一起補了。”
《還未隕落的流星》是富士電視臺制作的一檔音樂節目,主要針對現在已經不拿出來表演,卻在以前有過不少成績的音樂做介紹。
“今天要為大家介紹的,是來自長崎縣櫻前村的一個少兒歌劇團。在日本乃至世界都享有盛名的歌唱大師櫻井雄二先生,在退出歌唱界后,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櫻前村,并且在那里組建了小紅莓少兒歌劇團。”播音員說到這里的時候,背景音樂里響起了稚嫩的童聲,小孩子歡樂的聲音像是沾染著蜂蜜般甜蜜的氣息被播放出來。
“下面這首叫做《沉默的樹》的歌,是由小紅莓歌劇團里五位佼佼者在一起錄制的合唱歌曲。距離這首歌錄制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快十年,這五個孩子中的淺野花實和中津南,現在已經是歌壇崛起的新秀。”播音員一字一句說得格外溫柔,哲夫甚至都可以想象出她臉上寵愛的笑容,“值得一提的是,這首歌最精彩的地方并不是在主音部分,而是由其中的小野陽子和矢澤鳴寬兩個小朋友,所表演的配唱。她們兩人的配唱,高低輕緩掌握得恰到好處,使整首歌充滿了意境,仿佛我們真的置身于一片茂密的綠色森林里,下面就請欣賞《沉默的樹》。”
聽見鳴寬與陽子的名字并列出現的時候,安娜還以為自己做了夢,她猛地睜開眼睛,卻發現哲夫用同樣無法相信的眼神看向自己。
到家的時候門是鎖著的,英司并不在家。哲夫外套也沒脫,就坐在電腦前搜索起來。
“這里,”安娜指著屏幕上的一條目錄,四天前鳴寬離開的那天,正好是放送日。旁邊的括號里還標注著“櫻前村少兒歌劇團”的字樣,“鳴寬那天可能是故意砸掉電視的。”
“可是她為什么要對我們隱瞞,自己以前唱歌很好的事?”哲夫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
安娜覺得自己被焦慮的氣息裹滿了全身:“而且明明就和陽子認識,為什么都不說呢?”
“說起來會認識陽子,還是因為英司吧。”哲夫握緊拳頭撐住下巴,他逼自己冷靜下來,“那這些事英司都知道嗎?”
大門的鎖孔里響起了鑰匙轉動的聲音,英司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他無視正焦急盯著他看的兩個人,慢悠悠地坐在玄關換鞋。自從鳴寬消失之后,英司就表現得有些奇怪,絲毫沒有出去找的意思。
“喂,英司。”安娜有些生氣地跑到他身邊,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要怎樣開口。
“蜜柑,”英司舉起手中的塑料袋。
“現在根本就不是吃蜜柑的時候吧,”哲夫的語氣里明顯充滿了責怪的意味,
“鳴寬都幾天沒回來了,你怎么完全不去找她?虧我們這么擔心!”
“她想一個人靜靜的話,就讓她安靜一下。”英司還是一副沒表情的臉,他語氣淡漠地說完,把身上的皮外套脫下搭在一邊的衣架上。
這下哲夫被徹底激怒了,他剛想開口吼過去,一邊的安娜拉住了他。安娜也沒有表情地發問:“你還記得那天鳴寬砸掉電視的時候,看的是什么節目嗎?”
“富士臺的《還未隕落的流星》。”英司甚至都沒有思考,立刻做出了回答。
“那你知道鳴寬和那個小野陽子以前就認識嗎?”這次換作哲夫提問,他努力壓制著自己快要爆發的情緒。
這回英司只是反問了一聲:“嗯?”
安娜把在唱片行聽到廣播以及和哲夫一起在網絡上查詢到的事,簡略地和英司做了說明,最后下了結論:“也就是說,她們從小就在歌劇團認識了。”
“其實那天,我有件事瞞著你們沒說,”英司從袋子里拿出一個蜜柑換手拋接著玩,“我早就知道鳴寬是故意砸壞了電視,因為我看見了電視下方打出的一排當年劇團參與者的名字,第一個是她,而第二個就是小野陽予。
“一般來說少兒劇團在姓名上的排序,都是按照在劇團里的地位來的,所以鳴寬那時候一定是里面最出色的一個,當然陽子在第二位也是很厲害。”英司有些自嘲地笑著說,“只是我不明白她為何從不跟我們提,自己曾經有這么輝煌的過去。我想她是知道我看見了,不想我追問才暫時逃開。畢竟弟弟的事情已經弄得鳴寬焦頭爛額了,我也不想煩她,過段時候整理好了,自然就會回來和我們解釋了。”
“也就是說,你會認識小野陽予以及她和鳴寬的重逢,都是意外嗎?”安娜還是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她試圖從對話中找出那個關鍵的點,卻感覺怎么也抓不到中心。
“我也是那天看見電視才知道的。”英司無奈地聳了一下肩,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整個人都有種很無力的感覺。
“啊!還有鳴寬弟弟的事,真是好煩人!”哲夫扯著自己的頭發亂叫起來,他不甘心地用拳頭猛砸了一下墻,“最近倒霉事怎么都跑來找我們,樂隊的練習也沒辦法繼續。”
安娜看著他骨節處的皮膚捶得泛紅,稍微有些心疼地想安慰兩句,卻發現自己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現在再說一些令人期待的話,也是自欺欺人吧,她這么想著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窗外的雪已經化完了,天氣預報一連幾天都是大晴天,內心籠罩的陰影卻越來越重。她蜷縮躺在自己的床上,開始哼唱某支不知名的外文歌曲。
綾紗在導盲犬基地的工作很順利,她已經從實習人員升為正式員工,那天正好是鳴寬消失的第七天,已經整整一個禮拜過去了。那之后哲夫和安娜,曾經忍不住去了小野陽子工作的便利店,希望得到哪怕是鳴寬平安的消息也好,誰知道小野陽子申請了半個月的長假。不過正因為這樣,大家基本確定了鳴寬的確去找了陽子,很可能和她共同待在某個地方。由于在鳴寬弟弟的案子里,鳴寬的嫌疑已經被排除,所以警察也沒怎么來家里,他們更害怕的大概是一直催促他們破案的死者家屬。
英司和哲夫晚上都要去參加大學班級里的室內滑雪聚會,所以幫綾紗慶祝工作的事,就得由安娜一個人完成了。本來說好去吃壽司,但是因為常去的那家店人實在太多,于是改去了公寓附近的燒烤店。
“就這樣不去找鳴寬真的好嗎?”綾紗把手邊的生雞蛋遞給身邊的安娜,怯怯地開了口。兩年住下來大家的感情已經變得很要好,她實在有些擔心這個少了一個人的家。
“再等等看吧。”安娜把生雞蛋打人剛端上來的炒面里,然后端出菜較多的一份給綾紗,又細心地幫她分好筷子。綾紗大概是覺得被面前的熱氣烤得有些熱了,于是想要脫下外套。
今天出門前外面下起了中雨,氣溫突然降了一些,綾紗就順手拿了英司上次那件UNIQLO的搖粒絨外套。雖然尺寸相對綾紗來說是有些大,但是把袖子卷起來后,和綾紗身上的裙子意外的搭配,有一種獨特的味道。
“奇怪……”綾紗手上的動作做到一半,卻突然頓住了,安娜覺得這一幕有些眼熟。
“怎么了?”
“脫不下來。”無論綾紗怎么用力,外套都像和里面的衣服吸住了一樣,很難脫下來。
安娜也伸手幫綾紗拉著外套:“好像真的很難脫。”
“我知道了,”綾紗突然反應過來,放輕了手上的動作,“這個衣服是搖粒絨的啊,和毛衣或者燈芯絨質地的東西疊加在一起,會產生很大的摩擦力,里面應該只能配一些薄T恤吧,而且要很寬松才行。”綾紗邊說邊一點點地將身上的衣物與外套分離。
“等一下等一下,”安娜覺得有什么東西變得明晰起來,她皺著眉頭思考起來。
終于把左半邊衣服脫下來的綾紗,又摸索著去脫另一邊,綾紗的臉靠著外套,有些奇怪地自言自語道:“但是這種奇怪的鐵銹味,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啊?”
安娜一把扯過了那件外套,綾紗的身體也跟著倒向她那里,外套里層是咖啡色的細絨,摸起來和外面的質地并無區別,在胸口附近,有隱隱的深色的結塊。
那是干掉的血跡。
面前網架上的蝦和牛肉上飄出烤焦的味道,安娜倏地一下從座位上跳起來:“這頓飯我們以后再吃,現在回家去。”
東京的天空像是個巨大的黑色吸盤,今夜一顆星星都沒有。現在安娜的心里,只在考慮一個問題。
——那件搖粒絨的條紋外套,難道是鳴寬死去的弟弟的衣服嗎?
而這之前又附帶了一個讓人不寒而栗的條件,那就是英司將那件外套拿回家時,警方還未發現鳴寬弟弟的尸體。
第五回
英司拖著已經喝得爛醉的哲夫走在回家的路上,新的一天就這么悄悄降臨。他突然想到《飄》里那個命途多舛的女主角斯嘉麗,想到她那句有名的“Tomorrow is another dav”。
“明天真的會是,嶄新的一天嗎?”英司輕聲問了自己一句,他感到肩膀上哲夫的重量,自己的朋友依然在身邊。黑夜里還有為數不多的住戶亮著燈,英司知道前面不遠就是可以回去的溫暖公寓。
這六七天平靜的生活,對英司來說卻像是渡過了整個悠閑平靜的老年時光,他原以為別離的日子會很快到來,誰知大家都像縮在貝殼里的柔軟動物,不伸頭去刺探這個世界的黑暗。但他心里清楚地明白,這只是一種巧合罷了,總有一天定會有某個人發現他的惡行,然后指著他的臉唾罵他的行為,之后他又會變成獨自一人,現在身邊的溫暖都會變成幻象。
推門進去的時候,公寓里黑著燈。晚上的滑雪聚會結束后,去吃了附近的大阪燒,油膩的感覺還停留在胃里,很不舒服,英司從冰箱里拿出一大瓶麥茶來喝,轉身的時候這才發現一聲不響靠窗坐在餐桌旁的安娜。
安娜兩腿縮在椅子上,雙手抱膝整個人蜷成一團。英司走過安娜身邊時,感到一陣口干舌燥,聲音都有些干枯的味道:“怎么不去睡?”
“我們出去說吧。”安娜聲音里是說不出的疲倦,英司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著自己的那件條紋外套,心里明白了大半,淡淡地應了下來。
凌晨一點半還在營業的咖啡館并不多,他們一前一后走了很久的路,卻沒有一句對話。安娜恍惚間以為這條路可以一直走下去,以為她不必撕開一切真相,逼問對方那些問題。但該來的現實總也躲不開,身邊叫做Etoika的咖啡館內透出幽暗的光,找到了談話的地方。
安娜和英司在空蕩的店鋪里挑選了最靠角落的座位坐下,兩人都要了熱牛奶。
英司看著杯子里環繞而上的熱氣,端起來象征性地喝了一點:“你發現了衣服上的血跡?”
安娜深深皺了一下眉,她也端起牛奶喝了幾口,才緩緩開口回答道:“這件衣服不是你的吧。冬天你也只穿一件薄線衣和皮外套,如果把這種搖粒絨的外套套在線衣外面,脫掉外套就會很困難,因為互相之間會產生很大的摩擦力。”
英司沒有任何辯解與慌亂,仿佛在聽一個有趣的故事般,認真地琢磨著每一個字。
“當時你說,試穿的時候覺得很方便,那句話是隨便說說的吧?”安娜重又低下頭去,她用勺子攪動著純白的牛奶,
“那天哲夫本來告訴你外面天氣變暖和了,叫你不用穿外套,你也照做了,但是脫到一半卻突然說不能相信哲夫的話,就重新穿上。那個時候應該是根本脫不下來,而且如果你說很難脫,我們就會發現事情很奇怪。”
“真是被安娜打敗了,你一直都這么細心。”在這種緊張的時候,英司卻露出小孩子一樣頑皮的笑容,他放松地伸了個懶腰,然后端起已經開始變冷的牛奶,思考著要怎么說出那件已經變得很遙遠的事。
“那件衣服是鳴寬弟弟的,因為他一直窩在家里,只穿了T恤和這件外套,”英司說得很認真,眼睛卻有些放空,“當時殺完人,我也有些害怕,就把這件外套穿回來了。是我殺死了鳴寬的弟弟,逼著他錄下那盤磁帶的人也是我。”
真相就這么輕易被說了出來。安娜耳朵里是她自己所熟悉的,英司的聲音。那些話她在來的路上,曾經已經預想過。但是真正到了這個面對真相的時刻,她還是害怕得有些發抖。
“安娜,你知道嗎?我已經很久沒有回過老家了,”英司用手撐起自己的頭,“我是在中學一年級被蓮木家領養的,直到小學六年級,我都一直姓遠藤,而名字則是英。”
隨著記憶的變化,英司覺得周圍空氣的味道都開始變化,仿佛嗅到了家鄉的氣息,看到了穿著黑色制服,還是一副瘦弱矮小模樣的自己:“我還叫遠藤英的時候,住在長崎縣的櫻前村。”
“櫻前村?不就是鳴寬他們小紅莓歌劇團所在的地方?”安娜覺得事情的復雜程度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真相又變得迷離起來。
“其實櫻前村是個制作煙火的小鎮,那里的每一家都會制作煙火。每年接近開春和夏季的時候,都會舉辦煙火大會。而那個少兒劇團,是在我才進入五年級的時候建成的,鳴寬和陽子她們,也是那個時候才搬來我們鎮上的。”英司又點了一杯熱朱古力,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根煙,夾在手中并不急著點燃,話題繼續下去,“鳴寬就住在我家旁邊,現在想想應該算是鄰居。但是她們歌劇團經常要出去表演,平常也都是住在學校里練習,所以她應該不知道我的存在。”
服務生端來了英司點的東西,又另外拿來一個扁形碗,里面裝了切好的鮮肉派:“老板說這個是送你們的。”說完她溫柔地笑了笑,微微欠身離開了。
英司雙手握緊青色的瓷杯,熱量很快傳至他的掌心:“可能因為奶奶曾經就是歌劇演員,所以我們也對唱歌很有興趣,可惜奶奶當年在演出途中突然去世,爺爺就很討厭我們提唱歌的事。那時我和妹妹常常從學校后門溜進去看她們練習,卻只敢偷偷告訴爸媽。”他說完喝了一口朱古力,又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憶般,緊緊咬下嘴唇。
“當時的小紅莓劇團在全國都很有名氣,每次去大阪或者東京表演,都會有很多人捧場。”英司轉回眼光看著對面的安娜,對方像是連最后一絲力氣都被抽走了,整個人軟趴趴地縮在沙發座椅上。英司叉了一塊鮮肉派放進安娜的盤子里,“要不要吃一點,你臉色很差。”
安娜無力地搖了搖頭,示意英司繼續講下去。
“每次表演前,學校的公告欄都會貼出演員表,因為鳴寬和陽子的聲音很像,兩個人經常出演雙胞胎。小紅莓的歌劇上演時基本都是分早晚場,這樣一來就是雙主演,兩個人聲音很像就成了天生的優勢,加上那個時候她們都是劇團的頂梁柱,所以經常都是出演同樣的角色。但是就連我這個外行都可以聽得出,鳴寬的歌聲還是勝過陽子一籌,因為陽子的聲音只是動聽,卻和普通人一樣是從喉嚨里發出來的。而鳴寬的聲音則像是從全身散發出來的。”
英司說得有些累,他換了個姿勢靠在椅子上,
“這樣單獨主演的劇目,基本都是由鳴寬擔當,但其中有次要去東京公演的重要劇目《午夜的森林狂歡》,鳴寬卻落選,那次由陽子擔任了主演。”
“為什么?”安娜越聽越糊涂。
“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英司揉了揉太陽穴,良久才開口,“然后就發生了那兩件事。”
英司好像在猶豫要怎么開口,“那天我偷偷跑去看她們訓練,正好是《午夜的森林狂歡》緊張排練的時候。
“我從窗戶口望進去,”英司回憶著當時的情景,那日炎熱的感覺好像就這么襲來,他覺得背后都冒出汗來,“一開始我就發現有人蹲在樓梯那邊,但是一直沒看清。那幢樓里比外面暗得多,所以過了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之后我就看清了那個樓梯上的女孩,是鳴寬。她正把彈珠鋪在樓梯上,每鋪完一層就小心翼翼地向下移動,最后那個長長的樓梯上被彈珠覆蓋住了。”
安娜好像明白過來一些:“鳴寬那么做,難道是為了害陽子?”
英司點點頭說:
“因為在劇團里她們玩得最好,所以兩人常常會在樓梯那里練習,可以算是個秘密基地吧。那個樓梯是小型器材室里老舊的木質樓梯,踩上去都會發出不小的響聲。后來陽子真的出事了,她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再去學校都是坐著輪椅,那個主角也就理所應當地讓鳴寬出演了。”
“這樣一來,鳴寬不就是陽子的仇人了嗎?為什么陽子第一次見到鳴寬的時候什么都不說呢?”安娜著急地發問,這句話幾乎是在英司上句結束的同一秒脫口而出。她精致的臉糾成一團。
“這點我也一直都想不通,”英司的聲音里聽不出是惋惜還是怨恨,“再后來小紅莓歌劇團就解散了,因為那幢教學樓里發生了事故。”
“事故?”
“有人把做壞的廢棄煙火彈,總共三枚,放進教學樓里點燃了。教學樓東側整個被炸毀了,那天劇團的人并沒有訓練,但是我不知道,還是去偷看。我很僥幸地逃了出來,但是父母卻不幸喪生了。”英司語速很快,“黃昏的時候,父母是為了找我和妹妹回家吃飯,才會去那里的。不然也不可能被炸死。后來村子里的人找到了一些煙火殼的殘余,上面印了‘遠藤’兩個字,顯然是我家作廢的煙火。”
安娜驚得不知該說什么,只能磕磕絆絆地接話:“怎么會是你家的煙火?”
“我家里做壞的煙火,都是放在后院的大缸子里,年末一起處理掉。我和妹妹都沒有偷偷拿過,更別說我爸媽和爺爺了,再說我家和那個歌劇團也沒什么恩怨。”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英司唰地睜開了眼睛,眼底的恨涌得很明顯:“我覺得是鳴寬做的,她家后院和我家是連著的,她可以輕易偷走一些。再加上之前我親眼看見她害陽子,應該就是她沒錯了。爺爺在那件事情后,不愿意繼續撫養我。大概看見我,就會想到我們死去的爸媽,如果我聽爺爺的話不去喜歡音樂,如果我不去學校偷偷看她們練習,爸媽也不會死。”
“等一下,”安娜用手捂著頭,眼睛也澀得睜不開,“你說你爸媽是去找你和你妹妹,那你妹妹呢?沒事嗎?”
“她的眼睛失明了。”聲音清楚地從英司嘴里傳出來,他每個字里都咬著痛苦和恨意。
“難怪你對綾紗那么好,原來和你妹妹……”
“我妹妹原來的名字,叫做遠藤綾紗。她由于受到那件事的打擊太大,失去了部分記憶,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被領養,開始了新的人生。”還未等安娜說完,英司就開口打斷了她。他邊說邊看著對面安娜的表情慢慢變得有些扭曲恐懼,于是又加上一句,“我一直和她在東京的養母有聯系。在我大三的時候,綾紗說想要獨立出來,她養母覺得不可行,就來找我。我覺得是個照顧她的好機會,就特別找了房子租在一起。不過綾紗本人并不知情。畢竟她已經忘記了我。
“你知道自己的親妹妹就在眼前,卻已經認不出自己的感覺嗎?”英司終于點燃了手中的煙,他猛吸了一口,卻由于煙嗆進了氣管,激烈地咳嗽起來。
“那你和鳴寬……”安娜已經不敢再想下去。
“我們是偶然碰見的,”英司又深深吸了口煙,苦澀的煙霧把胸腔撐大了一圈,“當我在酒吧發現她,復仇的念頭就在我的心頭扎營了。”
“你們可是戀人啊,那些日子……”已經說不下去了,荒涼的感覺在安娜心頭散開,她覺得自己獨自站在黑夜的中央,身邊有一雙雙陌生的眼睛緊盯著她。
“我一直不知道該怎樣做,直到碰到陽子,我想到了擊垮鳴寬的方法。”英司滅掉了手里的煙頭。
安娜接著英司的話說了下去:“殺了鳴寬的弟弟,逼她和過去恨的人相遇,還讓那個人來代替她唱歌。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讓一條生命消失了?”安娜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甚至帶了哭腔,她有些不知所措。
“那種對社會毫無用處,天天就悶在家里打游戲的男人,為什么要活著?”英司的聲音怒得發抖,像是低吼的野獸,
“為什么我那么善良的父母要死?為什么妹妹的眼睛要瞎掉?”
安娜只能用一副悲傷的神色看著他。
良久之后,安娜開口說:“你之前又說謊了吧?你把鳴寬弟弟的衣服拿回來,根本就不是因為害怕吧。你從最開始就打算好,只要復仇成功,一旦讓鳴寬陷入巨大的痛苦中,隨便誰發現你的罪行都好,你就會去自首吧?”
這次換英司不說話了,他閉著眼睛像一個已經失去生命的人,身體僵硬在椅子上。
“為什么?”安娜用力扯住英司的衣領,嘶啞的聲音伴著眼淚一并洶涌地到來,“為什么要把鳴寬逼到無路可走,你明明知道她可能有什么說不出口的原因,你明明最清楚鳴寬是什么樣的人啊!為什么要讓她這么痛苦?!”安娜說著說著,聲音逐漸小下去,她癱坐在地上,“讓她這么痛苦,你會更痛苦不是嗎?你不會原諒這樣的自己。你根本不是壞人,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英司感到自己的眼睛發酸,眼眶已經燒得通紅,身邊安娜的聲音又響起來。
“你別去自首。”安娜像沒有魂魄的人偶一樣,不斷重復著搖頭的動作,“先別去,等等我,等我去弄清楚。”
一定不是這樣的,一定不會是這副模樣。
她緊握著英司的手,下定決心要出一趟遠門。
第六回
第一班列車從遠處緩緩開進了站臺,安娜拎起等待座上的卡其色皮包,她重新把脖子上的圍巾繞了幾圈,接著邁開了步伐。路過垃圾桶的時候,順便把喝完的牛奶盒子扔了進去,誰知這個動作才結束,她空著的手就被人從后面緊緊拉住。
對方手上冰涼的溫度透過皮膚傳過來,安娜腳步一頓回過頭去—哲夫大口大口喘著氣,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襯衫,亞麻金的頭發遮住了眼睛,安娜看不出他的表情。
“還有五分鐘車就開了!”安娜不知道怎么開口。
“我都知道了,”哲夫的呼吸終于趨于平緩,他盯住安娜,棕色的眼瞳像一面湖泊那樣深邃,復雜的情緒揉了進去,“你要去干嗎?”
安娜看了一眼手表,硬是想把手從哲夫的手里抽出來,但是對方握得太用力,弄得她都有些疼。
“都真相大白了你還去做什么!”哲夫發現自己的聲音里全是怒氣,“那個村子都要廢了,那么荒涼的地方不危險嗎?別去!”
“讓我去吧,”安娜抿著嘴,眼神轉向地上,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能幫他們做些什么。
“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她又強調了一遍,哲夫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安娜終于從中抽出自己已經被捏紅的手。
金色的暖陽不知何時蔓延進車站,溫暖的光線慢慢爬滿了全身。車站的廣播開始通知人們上車,安娜幾步踏進了車廂中。
門要關起的那個剎那,哲夫突然朝安娜喊來:“我知道的,你一直都喜歡……”最后兩個字隨著關起的門,被生硬地夾在了門外。但是安娜從他的嘴型里,輕易辨認出了那兩個字是“英司”。
“喜歡吃的東西一樣,性格也那么相近,”站在門外的哲夫喃喃低語,他皺著眉低下頭,語氣里滿是心酸,“但是明明他都有鳴寬的不是嗎?為什么就這么固執呢?
“是啊,我太像小孩子了對吧?”哲夫抬起了頭,笑容下卻是一張快要哭出來的臉,他吸了吸鼻子,用腳奮力踢了地面幾下,看著安娜問,“對吧?”
列車響了兩聲,開始緩慢地向前開動,安娜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么。她看著哲夫拿出手機來發郵件,然后自己的手機就震動起來。
“早回。”安娜盯著屏幕上的兩個字,鼻子發酸,她覺得喉嚨里堵了什么,再也無法抬頭看回去。而追著列車跑了幾步的哲夫,最后也只是頹喪地靠在車站的柱子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櫻前村是個比較偏僻的小鎮,抵達長崎的小小佐町后,也要坐兩個多小時的公車才能抵達。開往櫻前村的公車上,乘客只有安娜和一個老奶奶。安娜側耳聽著呼呼吹過的風聲,雖然冬天的風還有些冷,卻很柔軟,汽車上下顛簸著,她沉沉地睡了過去。
先是感到肩膀在被搖晃,然后才聽到了有人在喊自己。
“已經到了,你睡得真沉。”老奶奶等著安娜伸了懶腰站起來,一起下了車。
站牌旁有一個小小的休息室,放眼望去四周沒有一家住戶。安娜有些慌了神,她立馬拉住了不遠處的老奶奶問:“這里是櫻前村嗎?為什么都沒有住戶?”
“原來是有的,可是現在大多都搬走了,剩下的住戶都在南面住。”老奶奶知道安娜不是當地人,于是好心地又問,“你要找人嗎?現在留下住的人很少了,我應該認識。不過走過去要四十分鐘左右,你走得動吧?”
“我想找一位姓遠藤的老爺爺。”安娜像找到了救星,立刻開口回答。
老奶奶立刻警覺地退開了一步問:“你是記者?”
“哎?”安娜一時沒反應過來。
“最近調查那件事的人多了起來,你為什么要找遠藤?”
“我是在東京和遠藤的孫子同住的人,有事想要問一下。”安娜知道這種時候打馬虎眼也沒用,于是就照實說了。
老奶奶顯得有些驚訝:“我以為他們從此就會失去聯絡,那你也知道那件事?,,
“是指爆炸的事情嗎?”
“那個時候發現煙火是遠藤家做的,村子里的人就開始排斥他們家,總認為做出這種事的就是他們家。”老奶奶皺著眉頭,“我是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遠藤并不是壞人,年輕的時候,我們還是同校的學生。
“啊……抱歉,我說得太多了。”老奶奶有些抱歉地微微欠身,然后急急地指了指前方說,“前面還有個車站,你去坐一站,就到了櫻前綜合醫院。遠藤從很久之前就住在那里了,之前是因為糖尿病,現在又被查出來有肺癌,一個人挺可憐的。”
“那我就先走了。”安娜低頭看了看手表,對方也看出她很急,于是揮揮手叫她小心慢走。
醫院從外面看起來并不算大,安娜進了門就直奔詢問臺,對方很快就回復說,遠藤住在最頂層四樓的養護病房里。
安娜拉開白色的拉門,病房里五個床位有三個是空著的。這時候正好有護士推著小車進來,安娜詢問說:“請問這里有姓遠藤的病人嗎?”
年輕的女護士好奇地打量著安娜,她伸手指著另一邊靠窗的床說:
“遠藤住在那一床,現在正在天臺曬太陽,出門右拐直走就是通往天臺的門了。”
“謝謝。”安娜也顧不得解釋,拉開門就朝天臺跑去。心里的恐慌越積越深,她總覺得會見不到遠藤。
天臺上種了很多花草,綠色的盆栽聚集在一起,中間還摻雜了一些紫色和粉色的小花。有很多病人都在天臺曬太陽,雖然這會兒的陽光被厚重的云層遮擋,天地間是陰沉沉的一片,但大家好像都沒有回去的打算。
安娜逐個尋找著,終于在一個坐輪椅的老人身上,發現了印有“遠藤”的名牌。他的身邊還跟了一個年紀較長的護士。
“遠藤最近的精神變得有些恍惚,你要稍微有耐心一些。還有我們三點鐘要做檢查,不能聊太晚哦。”護士囑咐了幾句就知趣地離開了。
醫院里的小鐘樓正好敲了兩下,距離檢查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安娜在遠藤身邊蹲下來,老人手上的皮膚已經發皺,臉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色斑,蒼白的頭發和有些發黃的皮膚,讓他看起來更加衰老。但是意外地,老人在笑。他看著遠方的風景,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遠藤爺爺,請問你知道鳴寬的事嗎?”安娜依然蹲在他身邊,她在心里組織著語言,“當年她真的是為了報復劇團沒讓她當主角,做出了那種事嗎?”
遠藤坐在輪椅上一左一右地擺動著身體,并沒有回過頭來看安娜,依然微笑地望著前方:“那兩個孩子才來看過我哦,幸好她們現在都變成了很棒的大人。”老人說著開心地發出“略咯咯”的笑聲,他又重復了一遍,“幸好她們現在都變成了很棒的大人。”
安娜急迫地追問:“鳴寬來過嗎?什么時候?”
“綾紗。”老人笑瞇瞇地轉過頭來,他用粗糙的手握住安娜的手,“她們看起來就跟小時候一樣哦。”
“遠藤爺爺,那個不是綾紗啦。”護士抱著一疊曬干的被子從旁邊路過,她無奈地說,“最近他都開始亂認人了。”
安娜對著護士和善地笑了笑,她吸了吸鼻子,回握住老人的手:“她們小時候是什么樣子?”
老人像小孩子一樣皺著眉頭想了想,他眼神放空地看著遠方:“她們總是穿著一樣的小紅皮鞋,無論做什么一直都在一起。那兩個孩子很少會笑,這點我開始一直不明白,畢竟能人選這么有名的劇團,又在里面表現得很出色。那天我在給胡枝子澆水,聽到蹲在一邊看花的她們在說話。”
安娜感到身上一陣暖熱,她抬頭望見太陽從云層里鉆了出來:“她們說了什么?”
“她們說排練的時候快要窒息了,每唱出一個音都覺得很痛苦。兩個孩子還各自掀起了自己的袖子,短小的手臂上有深淺不一的淤青,她們看著彼此的傷痕,笑得很純真。”
“難道她們是被逼的?”安娜想起之前在東京的時候,鳴寬曾經提起她的母親在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很有名的歌唱家。
遠藤用力點了點頭,就像是在乖乖回答老師問題的小孩子,眼神很認真。他接著說:“她們的母親曾經是同一個劇團的競爭對手,所以對她們要求很嚴格。只要練習松懈了,鳴寬和陽子就會挨打,可她們的興趣根本就不是唱歌。我因為想到了死去的枝子。所以和她們聊起天來,漸漸也就熟悉了。”
安娜聽到了新的人名,于是歪著頭問:“枝子是誰?”
“哎呀,綾紗你怎么連奶奶都忘記了?”遠藤責備著安娜,他用力拍了拍安娜的頭,然后好像陷入了某種不好的情緒,滿臉的傷感,“有件事我一直沒說,你們的奶奶并不是在劇團演出中突然病逝的。當年枝子是因為受不了劇團內部的等級秩序,被迫離開了那里。回家后她就患了抑郁癥,沒熬過那年春天就去世了。所以我才會這么反感你和你哥哥喜歡歌唱類的東西,更別說同意你們加入劇團了。”“爆炸到底……”
“那個時候,我常常鼓勵那兩個孩子離開劇團,因為我怕她們最后也變成枝子那樣。”遠藤已經陷入了往日的回憶,他像沒有聽見安娜的發問般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那好像是個周三,是劇團很重要的日子,要甄選出一部劇的主演,而那部叫做《午夜的森林狂歡》的劇目,是要去東京公演的。”老爺爺握住安娜的手無意識地松開了,他全身軟軟地縮在椅子上,目光依然空洞地望著前方,“那天下午我去給小花圃澆水,卻意外地看見鳴寬蹲在那里,她似乎很開心的樣子。因為我知道甄選已經開始了,所以很著急地問她為什么還在這里。那個時候鳴寬回頭對我笑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她那樣笑,她說陽子救了她。”
鐘樓發出一個古老沉靜的響聲,空氣都變得肅靜莊嚴起來,安娜什么都沒再問,只是聽著遠藤繼續說下去。
“鳴寬告訴我,陽子在通知鳴寬甄選時間的時候,故意推遲了兩個小時。鳴寬說她自己已經忍受不了每分鐘只有練歌,以及挨媽媽打的日子了。她認為陽子是要代替她取得角色,然后做自己不喜歡的事,這一切都是為了解救她。”遠藤輕嘆了一口氣,他終于收回了目光,慢慢閉上了眼睛,“鳴寬說,如果她把這件事告訴團長,陽子一定會受到處分,她也會辜負了陽子的一片好意,所以鳴寬決定什么都不說,后來陽子就成了那部劇的主角。之前的單劇主角,基本都是鳴寬擔當,所以在鳴寬獨自練習的時候,陽子常常來找我聊天,但是她話并不多,我能感到她被一種龐大的孤獨籠罩。那次陽子當了主角,就換成鳴寬來看我擺弄那些花花草草,她也會在窗邊偷看陽子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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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她就放了那些彈珠,去解救陽子?”安娜突然想到之前英司說過的話,心里豁然開朗地明白過來一鳴寬會那么“害”陽子,并不是因為嫉妒。
“你怎么會知道?”遠藤驚訝地轉過頭看她,眼神卻還是有些飄忽不定,“不過那個主意,其實是我出的。鳴寬苦著臉說,她看見陽子又被打了。問我該如何是好,我就教她利用彈珠讓對方受傷。當時我沒有想到,陽子會傷得那么嚴重,也沒想到劇團會找鳴寬去代替陽子出演,這幾乎是最壞的情況了。那個時候,陽子剛剛出院觀察,還沒決定做手術截肢的時候,她媽媽依然不放棄,每天送陽子來學校看剩下的孩子們練習。日子又恢復到從前,鳴寬練習,陽子靜靜地坐在我身邊。”
突然開始刮大風,身邊的病人都三三兩兩地攙扶著回去了,才出現沒一會兒的太陽又被厚重的云層吞噬了。這群烏云飛快地移動著,像是墨水緩緩流過。遠藤扯了扯安娜的衣角,表示還想在天臺待一會兒,安娜也就默許地重新蹲下來。
“坐上輪椅的陽子,話變得更少了。有時我們從清晨天剛蒙蒙亮,直到夕陽在天空扯出金黃色的口子,一直都待在學校的花圃邊。畢竟當時放彈珠的主意是我出的,我或多或少都會和陽子說說當時鳴寬的理由,告訴陽子鳴寬是為了救她。”遠藤稍稍抬頭看著陰沉的天空,再開口時聲音突然變得很小,“那天陽子左眼發紫,顯然被人毆打,我也是第一次看見陽子的感情劇烈地波動,她的聲音里滿是哭腔,最后終于是像同齡的孩子那樣大聲痛哭起來。她問我有沒有辦法讓這里消失,她說她好希望可以永遠離開這里。”
“難道,最后把廢煙火彈放進教學樓的,是陽子?”安娜感到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預感真的靈驗了,那并不是鳴寬做的,“可是陽子的腿摔壞了,她要怎么……”話到這里頓住,安娜心里出現了一個設想,這個黑暗的設想逼得她抬不起頭來。
“我們的村子以煙火制作而聞名,我讓陽子去找廢棄的煙火彈,并且是要能裝進二尺高臺的那種大煙火。”遠藤每吐出一個字,安娜的心就跟著揪起來一些,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但是真相還是不斷地被剝開,“我和陽子約定,只要她能把煙火帶來,我就幫她點燃,炸掉教學樓。因為我熟悉教學樓的構造,所以可以成功逃生。
“這是我和陽子的約定,死守一輩子的秘密,但是綾紗,我就快要死去了,”遠藤突然用雙手捂住了臉,他彎下腰,喉嚨里發出嗚咽的聲音,“我只想告訴你,爺爺本不想讓人死的。那天劇團明明沒有練習,我不知道你和你哥哥又跑來偷看,更料不到你們的爸媽來找你們回去吃飯。而且就是那么巧,陽子偷走的,就是我們家做壞的煙火啊。”他終于哭了出來,像個嬰兒般響亮地啼哭。
雖然遠藤在訴說著久遠的、黑暗的事情,雖然他流下的是悔恨又苦澀的淚水。安娜卻覺得他重生了。
護士聽到了哭聲,從遠處趕來。遠藤慌慌張張地從輪椅左邊的小型置物袋里拿出兩個東西,他把它們小心地塞進安娜手里:“綾紗,我一直在等你來。你小時候,和哥哥一起做了很多煙火,我還幫你們留著最成功的兩個。”他偷偷摸摸地伏在安娜耳邊,輕聲細語生怕別人聽見,“櫻前村就快覆滅了,這是最后的煙火了。
“爺爺當年并不是想拋棄你們,但是你知道爺爺是個罪人,沒辦法……”遠藤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話,他滿臉的淚水還沒干,連皺紋里都帶著咸咸的味道。
一邊的護士長以輕松的口氣打斷了遠藤的話:“遠藤爺爺,你又開始亂想了,哪里來的罪人啊。你還要活上幾百年呢。”她說完回頭朝安娜無奈地笑了笑,安娜只能機械地點頭回應,背在身后的手上還有兩管小小的煙花。
回到小小佐町的時候,夜晚已經來臨。安娜總覺得有種不安的氣息在躁動。回東京的車還有一個小時才開,她在附近的西點屋里買了有名的長崎蛋糕。長方形的蛋糕看起來細密綿軟,外層泛著亮黃的光澤,整個屋子里都充斥著蜂蜜的香甜。安娜把蛋糕盒子裝進塑料袋里,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
“喂……”她看見來電人是哲夫,心里莫名散開一種溫暖安心的感覺。
嘈雜的聲音透過電話傳來,哲夫的聲音在室外顯得有些沒勁,輕輕軟軟地傳來:“什么時候回來啊?”
“夜里能到。”安娜靠在西點屋的落地窗邊,看著傾盆而下的雨水。
“我說那個……”哲夫的聲音突然變小,電話里只剩下大街上人流穿梭的聲音,大概一分鐘后,隨著一聲關門聲,所有的嘈雜都消失了。
一個低沉冷淡的聲音傳過來:“喂。我是英司。”
“我今天就能到了。”安娜也對英司這么說了一次,她低頭看著自己印在米色瓷磚地上模糊的影子,緩緩朝那邊開了口,“也許最后的真相,比你了解到的還要糟糕,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每一個人都是因為……活在這世界上的種種羈絆,所以……”安娜有些說不下去了,她感到自己喉嚨發堵,眼眶燒得難受。
“謝謝。”英司鄭重其事地說了這么一句,他的聲音里好像融入了淺淺的笑容,“你能夠告訴我,真相不是那樣的,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安娜,如果有一天鳴寬回來的話,”英司頓了一下,繼續用平靜如水的聲音說:“讓她歸隊吧。”
“嗯……”安娜死命地皺住眉頭她聽見了自己的哭腔。
“有的時候,我覺得安娜就像是冷煙火。外層是冰藍色,中心有一小圈赤紅,劇烈地燃燒,卻不會燙手。”英司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說到最后他自己都笑了出來,這次是清楚的笑聲,“知道我在說什么嗎?”他這么問安娜。
安娜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用氣音應了一句:“冷煙火?”
“啊,對了,”電話那頭的英司,聲音突然變得精神起來。他滿腔期待地問,“安娜有沒有見過螢火蟲?”
“沒有。”
英司輕聲嘆了一口氣,低低的嗓音從電話那邊傳來,那是安娜從未聽過的溫柔語調:“聽說螢火蟲,都是從逝去的人的骨頭里,跑出來的哦。”
電話生硬地被切斷,忙音伴著雨聲穿過安娜的耳朵,像心跳聲一般震動著她的耳膜。
第七回
陽子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透,房間里有特意壓低的聲音。
“馬上就走?”陽子看著鳴寬把衣服收拾進紅色的皮箱里,于是靠著沙發輕聲問。
“昨天提前買了早晨的票,”鳴寬繼續著手上的動作,“謝謝你這段時間留我下來。”她淡淡地感謝了一句,感情都被藏匿進浮動的塵埃里。
“現在回去沒問題嗎?如果見到他……”陽子起身走到冰箱旁邊,她拿出一瓶牛奶倒進小鍋子里熱起來,“我是說,見到英司也沒問題嗎?”
“我來的時候就知道了,因為他說的那件搖粒絨的衣服,是我買給弟弟的。我打從一開始就猜到人是他殺的。”鳴寬的臉上沒有露出特別的表情,只是手上的動作停滯了幾拍,“只是我不明白。不明白他為何殺人,不明白他讓我們重逢的理由。所以出事后才會想來找你,找你一起回櫻前村看看,就算什么收獲都沒有,也算對過去做一個告別。”
陽子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后懷念般地說:“我還真沒想到是他。”
“看到遠藤爺爺桌上的照片,我立刻就懂了,英司是他的孫子,綾紗是他的孫女。”鳴寬把箱子的拉鏈拉起來,然后抬頭看了一眼時鐘,“的確應該恨我的。如果當初我沒有去和遠藤爺爺抱怨,也不會有接下來這么多事。”
“但是那時,是我拜托你幫我去找廢棄的煙火的,”陽子關了火,她把牛奶倒入玻璃杯里,遞給身邊的嗚寬,“誰都有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由巨大的錯誤和疼痛組成的。”
鳴寬喝了一口牛奶,冰涼的身體暖和起來:“我們活著,不就是期待著,錯誤被解開的那天嗎?”她有些顫抖地抬起頭,同時看過來的陽子,發現鳴寬的笑聲下一張要哭的臉。“雖然我不覺得那天一定會到來。”
陽子嘆了口氣對鳴寬說:“可你也還是見到了小時候喜歡的男孩子啊。你不是常常說,想要和那個偷看你練習的男生一起逃走嗎?”
“是啊,雖然他是來復仇的。”鳴寬又望了一眼時鐘,出發的時間快要到了,她從沙發上拿起挎包背在肩上。
“鳴寬,無論他是為了什么接近你。你都曾體會過他的溫柔和寵溺。想必他就算不是真心喜歡你,也會記得你的種種。對于這個每秒都會有幾億人錯過的星球,這樣其實也不賴。”陽子調皮地笑了笑,她雙手扶住鳴寬的肩,“這就好像,人總是不能和最愛的那個人結婚,因為最愛的那個人往往如同煙火般明亮卻短暫。但是當時光被拉長,人們最后能回憶起的,也許是曾經帶給他們長久溫暖的人。”
門被輕輕拉開,整座城市還未醒來。鳴寬拎著行李站在走廊上,她微微腰鞠了一躬,再抬頭的時候,臉上是寬慰卻也無奈的微笑。
腳步聲逐漸遠去,陽子卻顧不得那么多,喊了一聲:“鳴寬。”
“嗯?”對方回過頭來。
“你知道為什么當初我會去你們的練團室嗎?”陽子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晰,之后深深呼出一口氣。
原本已經快要走到走廊盡頭的鳴寬,此時又往回走了幾步。
“我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陽子停住了一會兒,像是在給自己打氣般,來來回阿又做了幾個深呼吸,她說,“其實我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樣好,當初我告訴你錯誤的集合時間,確實是因為我想要拿到那個角色,讓媽媽開心。那時我已經忍受不了了,每天面對比我優秀的你,說得嚴重了可能都算討厭你。最后的那次爆炸也是……”
“已經沒關系了,”鳴寬開口打斷她,展開一個安慰式的笑容,“你能告訴我,已經沒關系了。”
聽到這句話,陽子有些不知所措,她伸手抓了抓蓬亂的頭發,最后說了一句:“不過那天吃火鍋的時候,我說想要聽到鳴寬你唱歌,那句話是真心的。”
錯誤的事情,在某一刻啪的一聲解開了。
太陽升得高了一些,地上的雨水漸漸被曬干。
第八回
英司在千代田的車站自殺,已經是一周之前的事了,遺體的火化也完成了。
最后一個聽到英司聲音的,是在長崎的安娜,那天英司在掛斷電話之后,就一個人走到了千代田的車站,他甚至還沒聽到安娜帶回的真相,就朝著飛奔而來的地鐵跳了下去。聽說雖然身體被壓得慘不忍睹,但是臉上是一副平靜的表情,眼睛也安詳地閉了起來。
綾紗本人還不清楚英司就是她的親哥哥,哲夫和安娜都覺得,對于已經遺忘了小時候的綾紗來說,還是永遠不要提起那段記憶來得好。
今天是東京前屋搖滾音樂祭舉行的日子,雖然英司已經去世,鳴寬還未歸隊。但是為了不付違約費,安娜和哲夫必須硬著頭皮獻出一場屬于Orange gas的演出,他們聯系了大學時音樂小組的好友,勉強磨合練習了兩三天。
連續陰雨的東京,在今天放晴了。演出從傍晚五點開始,一直持續到凌晨三點左右,而哲夫他們的樂隊是最后一個表演的樂隊。
凌晨三點的舞臺下,已經沒有那么多的觀眾,他們三三兩兩地趴在欄桿前,身上的力氣好像已經在之前耗費光了。安娜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搭配了淺藍色的毛邊牛仔褲,她不像別的主唱那樣滿身首飾,一臉精致冷艷的臉龐足以將人吸引住。她微微閉上眼,開口唱出了第一句,接著激烈的鼓點夾雜著吉他和貝斯的聲音響徹了整片天空,原本已經進入睡眠狀態的觀眾,重新燃燒了起來。
第三首,也是最后一首歌,他們用了很長的時間去討論,舞臺一度陷入無聲的黑暗。在燈光再度亮起的時候,一陣刺耳的聲音從右側傳來,一個穿著綠色肯特條紋直筒裙的女生站在了舞臺邊。她手里握著麥克風,眼神堅定地看向舞臺正中的安娜。
“歡迎歸隊,Orange gas的鼓手兼主音,矢澤鳴寬。”安娜只望了鳴寬一眼,卻考慮良久,直到舞臺下的聽眾已經開始抱怨,她才開口這么說。等鳴寬站到了臺中央,安娜低頭對著麥克風說,“最后一首歌,Oasis的《Don't Look Back In Anger》。請熄掉所有的舞臺燈光,我們不用伴奏,由鳴寬來清唱。”安娜說完,徑自從舞臺上跳了下去,她在人群中尋找著被安排在特別座的綾紗。
黑漆漆的夜里,鳴寬的聲音從舞臺的正中央傾瀉而下,那是有如月光般明亮純凈,卻叉蘊含著巨大力量的聲音。細碎的說話聲逐漸被掩蓋,全場只剩下鳴寬一個人在唱歌。歌曲演唱到最后一次高潮部分的時候,天空中突然放起了煙火,紫色、紅色、藍色的光團在頭頂怒放開來,觀眾爆發出熱烈的呼喊。
“吶,安娜。”身邊的綾紗突然拉了拉安娜的袖子,她的臉被煙火映上了明亮的色彩,“聽到煙火爆炸的聲音,我突然想到了之前常做的噩夢。”
“噩夢?”安娜用力朝綾紗喊了過去,由于煙火的聲音很大,她幾乎聽不見綾紗的聲音。
“就是總有類似這種煙火爆炸的聲音,不過沒有這么龐大,”綾紗有些慌亂地搖了搖頭,她也用力對著安娜喊了回去,“我夢到了自己小的時候,我喊身邊的人叫作‘哥哥’。我們在放很小的煙火,我指著面前的煙花說,我喜歡像橘色煙花這樣溫暖的人。而‘哥哥’面前也有小小的煙火在盛放,他說他喜歡像冷煙花這種,看上去冰冷實質卻很溫柔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顏色,總之外面一團是淺色,里面有一圈深色。”
安娜突然埋頭在自己的包里翻找起來,她的眼淚噼里啪啦地砸進背包里,最后手終于摸到了那兩個小小的煙火。
“總覺得很不可思議,最后的夢境竟然很溫暖。”綾紗還在一旁念叨著,她在腦海里回想著那個夢境,臉上是純真的笑容。
場地在凌晨四點半清理完畢,這次的演出地點被安排在了一個森林的空地上,空氣意外清新。安娜在觀眾離場的時候,也跟著人流走了一段,后來她選擇了一條人少的山路,順著樹與樹之間的縫隙走了很久,最后停在了一條河邊。
她把抽到一半的煙夾在手上,然后顫抖著點燃了面前的兩筒小煙花。
靜默幾秒后,第一筒煙花里爆發出橘色的亮光,它們像一個圓球一樣,溫暖地籠罩在一起,安娜感到了燃燒的熱度。
接著是第二筒,它并不像之前那筒嘭地爆發出大量光芒,那些細小的光線慢慢從里面鉆出來,慢慢形成了一個倒著的錐形,中間一小圈赤紅被外面大量的淺藍色包裹住。安娜伸手試探著觸摸了一下,沒有溫度。
幾秒之后,兩筒煙花都放完了,森林又恢復了一片黑暗。
安娜把腳伸進面前的那條河川,刺骨的寒冷立刻透過皮膚傳進身體里。她用腳撩著水,輕輕哼唱起剛才鳴寬所唱的最后一首歌,沙啞的聲音在某個調子上卡殼住。安娜站起身,整個小腿被冰冷的河水覆蓋,她又重新哼唱,一步一步向河的深處走去,就在河水漫過她的腰部時,安娜抓在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最后一束煙火已經放完嘍。”那是哲夫明快的聲音。
河水里傳來波動的聲音,安娜聽著電話里的聲音,沒有停下腳步。
“今天的最后一束煙火,已經放完了。”這次是認真的語氣,字句里滿是嚴肅,站在不遠處樹叢后方的哲夫,并沒有跑來拉起安娜,他只是用安慰小孩子的語氣說,“等到夏天,我們可以來這里放煙火,讓現在隕落的東西,重新升起來。”
安娜聽出哲夫的聲音不僅來自電話。她用手捂住臉,緩慢地轉過身,雙腳在冰冷的河水中移動著,朝著岸的方向。
有大量的淚水從指縫間漏了下來,它們消融在這條冰冷的河川中。
第九回 小村綾紗的甬道
小村綾紗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天光大亮。她從小就很怕光,尤其是像烈陽那般刺眼的光芒。綾紗總是覺得當這些光熱接觸到自己的皮膚時,會有什么重要的東西隨之隕落。她的房間并不是很大,卻收拾得很干凈,幾扇玻璃窗上都貼了接近透明的淺黑色遮陽板。整個空間就像被膠片包裹住,只有曝光過度的冷色光。
昨夜的噩夢令綾紗感到一陣頭痛,大片溫暖的色彩,在她仔細望去之后就變成了一頭嗜血的猛獸。綾紗又望了一眼窗外耀眼的陽光,皺著眉頭出了房間。這天一大早,同住的人都出門了,所以綾紗很自如地在房間里行走,她不用裝作一個盲人。
綾紗恢復視力,是在還未搬到這里來之前的事。領養她的小村家,對她體貼又溫柔,語氣間的寵愛程度都超過了他們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但是綾紗并不快樂,由于這種過度的保護,她從未因為調皮挨過罵,從未和父母斗嘴吵架,而最讓她痛苦的就是自己的記憶。
綾紗在被領養之后,逐漸意識到自己喪失了小時候的記憶,但是無論她怎么問養父母,對方都只是緘默不語。綾紗恢復視力之后,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她重新審視這個世界:瓦藍的天空、碧綠的樹木,人們動聽聲音下的嘴型、笑容、哭喪的臉。在這些失去已久的東西,接連沖撞進她的眼底之后,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綾紗開始做噩夢。
最開始時噩夢并沒有什么具體的形狀,只是一些淺淺的顏色,它們最后都具象成《圣經》故事里的惡魔或者某種疹人的野獸。隨著時間的推移,夢里的顏色越來越亮,綾紗甚至都覺得快要被亮光灼傷了。她覺得要離開當下生活的地方,于是與現在同住的伙伴開始了同棲生活,搬家進來的第一天,她就把房間的窗戶上貼滿了遮陽板,可是噩夢還是在繼續著。
同住的幾個人是組樂隊的,他們都很照顧綾紗。可綾紗依然偽裝成盲人的模樣,她的內心總是被巨大的恐懼和空虛填滿,只有表現得單純惹人憐愛,她才能順利地繼續生活下去。
也就是一個星期前的事了,她的夢里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人影,那是綾紗熟悉的人——少年時期的蓮木英司,是正住在一起的室友。
夢里她清楚地聽見了自己叫對方“哥哥”。聲音像魔咒一般纏繞著綾紗,將她勒緊幾乎窒息。而后幾天持續的噩夢里,依然是大塊明亮的色彩以及更多與蓮木英司有關的畫面。綾紗慢慢找到了那個神秘的甬道,那是個通往黑暗過去的甬道,熟悉的感覺慢慢涌來,她逐漸明白過來,同住的那個人就是自己的親哥哥。
綾紗開始懷疑這一切的真實性,她想起自己和英司曾經生活在一個偏遠的小鎮上,那里離東京異常遙遠。在這碩大繁忙的東京,能碰上一面的幾率都是微乎其微的,更別說是恰巧住在同一個房子里了。
后來綾紗撞見英司給自己的養父母打電話,她才明白過來,原來他一直沒切斷與自己的聯系。這樣一來綾紗就更加確定英司是自己的親哥哥,也猜到對方可能知道自己失憶的事,才沒有把一切都說明。夢到英司的感覺很奇妙,連綾紗自己都說不清是溫暖還是悲涼,每次當她要抓住那個感覺的時候,恐怖的東西就接連出現,然后夢就那里戛然而止。
一周后綾紗工作結束回到家時,大家正在煮火鍋吃。她放直了目光掃視著前方,卻意外地發現了一個陌生的身影。安娜介紹說是樂隊的預備成員小野陽子,“小野陽子”這四個字就像是某種化學催化劑,綾紗覺得有什么要從腦袋里進裂出來,而后就在陽子開口問好的時候,綾紗混亂的腦海像是突然沉進了一片深海,安靜下來。
小村綾紗在那一刻全都想了起來一十年前的爆炸,父母的死亡,以及哥哥曾經和自己提到過的關于劇團那兩個女孩的恩怨。那些片段并不是流暢地在腦海里播放,它們像卡住的電影點頭,一格一格跳動著。
小村綾紗邁進了那個黑暗冗長的甬道,那是屬于遠藤綾紗的世界。
鳴寬的弟弟被殺害后,綾紗立刻想到了這是來自英司的報仇,是關于他們整個家族的恩怨。綾紗的預感很快被證實了,那日她在收拾沙發整理英司的衣服時,發現了內側的血跡。綾紗在無人的房間里呆愣了幾分鐘,她緩慢地放下了那件衣服,證據被暴露在空氣里。
在發現了英司的秘密后,綾紗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混沌情緒里。她每日看著沙發上的那件衣服,都忍不住希望它被發現。綾紗雖然想起了過去的事,卻在心里清楚地明白,無論是父母還是原來幸福的生活,都已經不可能回來,她甚至沒有在夢里感到絲毫溫暖。
綾紗想要逃,她永遠也不想再回頭了,只希望這些事情能夠快點結束。綾紗要從那條黑暗的甬道里闖出去,徹底地闖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也在幫忙,那天跟安娜一起去烤肉店,一切事情都順理成章地發生了。她知道安娜很聰明,只要自己稍微透露一點,對方就立刻能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安娜在深夜找英司出去長談,綾紗把自己關在屋內,靜靜聽著他們離去的腳步。她把窗口拉開一點,久久凝視著他們的背影,內心卻好像突然被挖掉一塊。
英司在車站自殺死掉的那晚。綾紗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和往常一樣,最初是由很多色彩組成的,接著場景漸漸變得清晰,她感到一陣溫暖逼向心頭。依然是孩子模樣的綾紗和英司并排蹲在自家的后院,他們放著自己做出的煙火,臉上是孩童最純真的笑容。
那條黑暗的甬道里,突然涌進了柔和的光芒,它們就像溫暖的春風一樣包裹住綾紗。
音樂祭的時候,綾紗依然假裝著單純,她聽見了頭頂煙火爆炸的聲音。抬頭迎向眼瞳的是大片五彩的光芒,但她只是眼神放空故意露出羨慕的表情,那個生動的表情隨著不斷炸裂的煙火漸漸變得生硬。綾紗調整著自己的情緒,放平聲音對身邊的安娜說出了那個夢境。
她想要告訴某個人,哪怕就這一次,她想要說出來。那屬于自己,不復存在的珍貴過去。
“但是哥哥,”音樂祭結束后,綾紗順著擁擠的人群出了會場,她蹲在路邊,雙手死死扯住自己的頭發,聲音跟著眼淚一起滑落下來,
“我還是必須忘記,我還是必須從那個甬道逃出去。”
“我走了。”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擦掉臉上的眼淚,眉頭卻又皺起來。
怎么也無法挪動腳步。
最終回
事情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年,炎熱的夏季悄悄來臨。在某個清涼的夏日夜晚,安娜帶著綾紗出來看家附近的煙火大會。
炫目的色彩在天空中拉開,震耳欲聾的聲響聽起來卻帶著些喜慶,不那么讓人討厭。
晚上十一點左右,煙火大會結束了。安娜和綾紗在回去的路上,覺得有些疲憊。她們順著河堤向下,找了一處陰涼的地方休息。
夏日的蟬鳴伴著潺潺的水聲,溫柔地鉆進她們耳里。困意將安娜和綾紗緊緊包裹,她們很快就墜入了深層睡眠。
“那是什么?”河堤上正趕著回家的高中生麻理子,看著下面的風景,驚訝地問身邊的同伴。
“哎?”同伴拉著她向下走了一點,然后壓低聲音驚嘆著,“那是螢火蟲群吧,還是第一次看見那么多螢火蟲呢。”
安娜和綾紗的身體,被明亮的螢火蟲群包裹住,她們就像睡在一個寬大的擁抱里。
——聽說螢火蟲,都是從逝去的人的骨頭里,跑出來的哦。
屬于我的煙火,在今天隕落。
屬于我的明亮,會一直一直,存在。